盒子(文本)

2020-06-22 13:13赵松
鸭绿江 2020年4期
关键词:邮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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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余晖泛起时,树荫下那些铸铜人像的磨光处就会闪耀淡金的光泽。那是无数人手摩挲出来的,在肩头,在脸颊,或是额头,鼻尖,手上,还有衣服褶皱处,而那些很少被触及的地方,则保留着模糊微绿的氧化层,落满了极细的灰尘。要是不看下面铜牌上的文字,你是不会记得他们是谁的。可是,就算你曾一次又一次地看过那些文字,过后也还是会忘了他们是谁。

被这些细节诱发的意识总是短暂的。当你停在那里,在某个铜像前,在某个瞬间忽然转过头去,眯起眼,看那从低矮老建筑顶上射来的残余日光时,还没等你再多想点什么,那光就暗淡了。即使周遭的声音并没有变化,你也会觉得一切忽然安静了。接续日常时间的,是这老路本身的时间,它就像重新漫涨的湖水,悄无声息地淹没了这里,你,以及这里的所有,都是透明的,在轻微波动……有那么一刹那,你甚至会下意识地伸手轻轻触摸一下自己的脸庞,就像要触碰那些波纹漫过时留下的痕迹。

你知道,这种观感并非源自眼睛,而是与当年她写给你的那些邮件里的文字有关,它们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渗入了你的脑海,在沟回复杂的大脑皮层里扎了根,随后就在等待着这样的时刻,等你出现在这里,驻足凝视这一切。接着,它们就忽然涌现,重赋那些事物以形色,并与你的观感融而为一。那时你还在纽约大学读艺术史和摄影,把大量的时间耗在布鲁克林的那些陈旧街道和建筑上,几乎每天都在徒劳地琢磨着,如何为这片地区完成一部图像的传记。

临离开纽约去上海之前,她还跟你开玩笑,说实话啊,你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计划,最后的结果,可能就是你自个儿迷失在里面,被那些数不清的照片淹没,窒息……布鲁克林这个鬼地方,就像纽约这座城市一样,是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的,跟你我都没什么关系,就算你每天都在想着法子深入其中,到头来能得到的也不过是些表面的东西……它就像,你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却又觉得熟悉的人,你观察、记录细节,感觉了然一切,可有一天呢,这人只不过是随便说了句什么,就能把那一切都毁了,只给你留个陌生的形象,然后你就会觉得,自己其实从未真正靠近过此人,有过的只不过是些类似于梦的残余而已……当然也有可能,我是错的,你是对的,说不定过不了多久,我还在机场等着登机的时候,就推翻自己的这些听起来有点自以为是的想法呢?别忘了给我写邮件。

“我现在做的,”她后来在邮件里写道,“其实跟你做的这些事,多少有点类似……我在上海的一条很老也很短的弯路上,每天去拍它的各种细节,它的那些建筑,它的那些植物,它的那些老套的雕塑,还有那些每天在这里来来去去的人……我想从中找我要的感觉,好让我能多少能想明白,究竟该怎么去设计出那个他们想要的现代美术馆,在临近路口的那块空地上,然后看着它慢慢地变成现实……可是我每天每小时每分钟都在异常清楚地感觉到,我拍下来的那些东西在覆盖我,跟它们比起来,我微不足道,你看,我说你的那些话,已经落到了我的头上……我看到的那一切,让我觉得它们不是活生生的此时此刻的事物,而是过去的……包括那些每天出现在这里的人,都是过去的……我琢磨着该怎么把这些都拉回到现在,结果呢,却被它们带走了,带回了过去,时间久了,就会觉得,那就像个深渊,引诱我,慢慢下潜,潜到很深的地方,然后发现,氧气管要断裂了……我努力上浮,速度有些快了,感觉心肺都要爆裂了……为了抵抗这种感觉,我得把自己装到一个密封的大玻璃盒子里,它也可以裝满水,而我可以从底部慢慢地上浮……等我的脑袋终于露出了水面时,我要看到倾斜的玻璃天窗,看到透射进来的灿烂的阳光。”

1

差不多有一年多,你们就这样发着邮件。这种方式,是她喜欢的。在她看来,邮件的非即时性可以让思考来得更为充分些,还可以让人多少会有些期待,否则的话,这个世界也就太无趣了,无可期待。因此她总是无法容忍任何便捷的交流方式,不用QQ,尽可能地少用手机。

“很多时候,”她在邮件里写道,“便捷其实就是最大的障碍,令人恶心,是能把人变成话痨的陷阱,能把任何沉默或空白都变得可疑……随时随地地填满,就像贪吃蛇,把碰到的东西都吃了,直到吃掉整个世界,也吃了自己……现在,我把光标移到‘发送那里,我想告诉你的是,等一会儿,在按下它的那一瞬间,看着页面的变换,我会觉得,整个世界都立即变得寂静、空旷,会变得饱满,然后,想着明天中午,一觉醒来,就能看到你发来的邮件了,我会睡得安稳些。”

你完全能理解那种感觉,跟你在凌晨三四点钟处理完当天拍摄的照片,然后再去写好给她的邮件,发送出去,关掉所有的页面,关掉电脑,脱掉衣服,去沐浴间,打开浴霸,让那强烈的金色光芒跟温暖的水流一起充分地包裹身体,等待冰冷的膝盖跟小腿逐渐热起来时的感觉是相似的……那时你的脑子里是空的,除了雾一般的状态,除了热腾腾的水雾正弥漫你的头顶,什么都没有,而只有在这个时候,你们好像才是活在同一个世界里的,没有任何距离,没有任何障碍,甚至不需要说点什么。

就像是为了证明你不会如她所预言的那样陷入徒劳的困境,你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拍摄布鲁克林地区这件事里,还在邮件里告诉她,你找到了叙事的线索,这样也就不会迷失了……你要以那家诗歌书店为出发点,环绕着那里,向周围展开,就像把一块石头投入湖水中所产生的波纹那样一圈又一圈地漫延出去……没错,你就是那块石头,那天你意外地在书店里发现安塞尔姆·基弗那本厚厚的《NOTEBOOKS》,并随手翻到了那段:

“所以这些笔记被储存在大脑里,不管是纽约的还是巴雅克社区的。因为你不在纽约了,听他们的声音会让你想起纽约。这并不都对。他们不会令你听到他们的地方,而是在他们周围建立起一个空间。他们没有提及一个现有的空间,但听起来他们创建了一个新的空间,在纽约的什么地方建模。换句话说,这些音符与特定的空间相关联。但这听起来太死板了。”

你觉得,这些文字击中了你,而你则像石头一样击中了这个诗歌书店所在之处,这就是布鲁克林的核心……你是那些波纹,衍生漫展出那里的每个层面。你把那段基弗的话发给了她。忙碌的间隙,她表示还没看明白这段话的意思,但要祝你早日完成宏大的计划,甚至还不忘调侃你,“最后千万不要被计划本身的失控颠覆了,然后像个流亡政客那样,失魂落魄地躲起来,不敢见人哦……当然,那一天到来时,我是会收留你的,你呢,需要的只是放下身段,来我这里,用你的那套方法,来帮我研究这条短促的弯路。”

后来,她沉寂了近一个月。没有任何消息。

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几次,你想放弃之前的约定,直接拨打她的手机,或是干脆打她办公室的电话去询问,甚至想问她的某个好友,她怎么了,究竟在忙什么?可是出于你对她的了解,还是放弃了这些不理智的想法。你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那时正是冬天,纽约很冷,布鲁克林更冷。你仍然每天凌晨给她发邮件,告诉她事情的进度,你又想到了些什么问题……最近,已经下过两场雪了,在这种柔软的物质覆盖下,纽约并没有变得柔软了,而是变得更加坚硬了,这种硬度,在你的脚下是那么具体,即使是灰白脆硬的积雪在脚底下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的碎裂声响,都无法消解这种具体之极的冷硬……还有,你的拍摄进程正在变得缓慢,障碍并不是她所说的那种失控,而是某些错觉,比如,有一天你醒来后,带着某个梦境的残余意识,睡眼模糊地拉开窗帘,看到外面正在下雪,可是,当你看到对面那幢只有四层高的砖墙楼房,以及前面的那几株黑树时,忽然以为自己是在东北的老家,正在看那幢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老楼……你仔细地辨认着它的每个细部,甚至还有那些黑乎乎的窗口,尤其是当你发现楼角侧歪放着的那辆自行车时,就完全震惊了。你随手拿起相机,不停地按动快门,变换着焦距,不知道拍了多少张那幢楼房的照片,直到一个黑人从楼门洞里走出来,他伛偻着高大的身躯,把外套的风帽戴上,低着头,走向那条狭窄的马路……直到此刻,那种强烈的感觉才忽然消解了,就像一团雪落到了深水里。

2

她的邮件终于来了。

在这封不长的邮件里,她的语气有些疲惫,这一个多月里,她的精力和时间都倾注到那个美术馆的设计稿上了,所有的精力和时间。为了避免拖延症发作,她决定暂时断绝任何与外界的交流,每天关在房间里,投入到完成设计稿这件事上。他们真的很有耐心,从没催促过她。那个局长还让人给她送了个很大的水果篮。 “就在一个多小时前,”她向你宣布,“那个设计稿完成了,下周一,要面对评审们的合议,啊,那些头发灰白的叔叔伯伯们啊,我真的无法想象他们到底会以什么样的眼光来审视我的这个设计稿,说实话,我现在都不敢再看它一眼了,因为我已经开始觉得它有点丑陋了……我甚至会觉得,他们找我来设计它,是个无法理解的玩笑。当然现在,我想好好睡一觉,要是我睡得着……对了,上午,我在那家旧书店里买到了我的偶像那位美国早期建筑大师的作品图集,如我所料,他的所有作品都散发着迷人的气息。”

而你,则在回复里详细描述了自己在那个大雪之夜穿过文物般的布鲁克林大桥,还有最后来到被各种耀眼的屏幕所充斥的时代广场的经历……在大桥上,走到中间的时候,你看到一对老年夫妇靠在一起,默默地眺望着黑暗的河面,你看着那些雪花缓慢地落到了他们身上,觉得它们就像是黑暗本身脱落下来的,在灯光的照射下,它们是淡金色的,有一些落到了他们的肩头和围巾上,有一些落到了他们的头发上。你就这样看了很久,他们也没有动过,就像雕塑一样。而在时代广场,地面上有的只是黑乎乎的雪泥,那些大片的雪花好像还没有触及地面就消融了,两侧和前方那些高低远近不同、大小不一的亮得刺眼的屏幕上,变幻着的鲜艳图像不断撞击着你的眼睛,并在你的脑海里引发钟声般的回响,让你感觉自己好像是行走在过去的某个诡异而又喧闹的梦境里,它已不再属于你自己了,那些频繁变换的鲜艳图像已把本来只属于你的梦境变成了不再属于任何人的视界……你走着,几乎看不到什么行人,这是种涨满的空,你觉得它不只是在吞噬你,还在咀嚼你,然后吐出你,并把某種细微的痉挛感轻易地传导到你的体内。

你仔细地看了她发来的那些设计稿的扫描件。很多地方都看不大懂,尤其是那些局部的,你只看个大概,试着去根据她之前描述过的那些特点去对应一下整体的效果。它是个封闭的盒子。之前,她就提到过的那个旋转铁楼梯,被放在了最里面的位置上,有人走上去时它就会随着脚步节奏发出咚咚咚的回响,要是不断有人走上去,这些回响就会不断地混合在一起,会重叠,会彼此呼应,就像每个人的心跳声被放大百倍后播放在音响里……这是为了表达她所说过的潜水到深处时的那种心跳急剧加速仿佛要撞开胸膛的感觉。二层展厅的高度,跟一层相比会有种突然的大幅度压低,低到足以让人觉得上面那些呈辐射状的扁方形梁木看上去好像是伸手可及,其目的即是为了制造底部的感觉,同时也是为了表达人在水底上浮过程中忽然看到阳光在水中散开的那个界面的瞬间印象……这样接下来再回到旋转楼梯那里往上走,等来到倾斜的巨大玻璃顶下面时,那种无限量的阳光扑面落下并包裹了你的身体,你就会有种异乎寻常的温暖而又惬意的宁静,对,你并没有窒息,而是浮现在水面上……要是晚上,周围完全黑暗下来之后,你在这里就能看到开阔的夜空,周围那些据说会在不久后拆掉的老房子那时要是还在的话,就会散发着像刚落下的星星般的斑驳亮光,但最重要的并不是它们,而是远处那座轻轨站,它仿佛悬浮在半空中,当列车从里面重新出来,或是正要进入其中的时候,你就会觉得,那不是一列车厢,而是一串钻石链,正在慢慢地飘浮着靠近或远去……当那种声音逐渐消失,你会有种一切凝固静止的感觉,要是赶上天气好的时候,看到夜空里的星星,那就完美了。

这座建筑的正面是长方形的,除了下面那个小长方形的红色门头,整个垂直的墙面都是灰色的,没有任何装饰物,也没有窗口,只会在左上角放置美术馆的英文LOGO……这样当你站在它的正前方时,就会觉得它很高,像绝壁,但又是平和的,并不会有明显的压迫感的,就好像是某种平面化的心平气和的沉默,没有什么要表达的……要是你在空中俯瞰它,就会发现,那个玻璃斜顶简直就像个异想天开的存在,有种独自偷偷地仰望天空的感觉,而那些支撑它的钢架都将被涂成朱红色,与下面那个红色门头构成了隐蔽的呼应。

3

只有想象是可以完美的。而在日常生活里,即使出现了某种近乎完美的时刻,也会意味着它很可能马上就会变成令人沮丧的终结。在那个冬天里,又下了两场大雪之后,你的那个宏大的拍摄计划突然无法进行下去了。她说对了,你发现自己对过去所做的一切失去了控制,或者说,你根本不再相信自己能掌控那海量的图片,不只是无法进入其中,还被它们慢慢地了推出来……或者说你知道,假如自己再努力做下去,就会碰到一道坚不可摧的墙壁,然后瞬间就厌倦了这一切。差不多与此同时发生的,还有老妈从国内发来的那个消息,她跟老爸离婚了,双方在一段激烈的互相伤害和漫长的冷战之后,终于决定平静地分手了。也是在这个时候,你发现她又有近一个月没有联系你了。没有任何邮件。过了几天,当你鼓足勇气破坏规矩去拨打她的手机时,却发现,停机了。

跟她有过最近一次联系的,也是一个半月以前,她的高中同学JOY收到过她的邮件,还有短信。这个女孩在纽约大学读博。那天晚上,你们在纽约大学附近的那个咖啡馆里碰了头。从JOY透露的有限消息里,你所能知道的,就是她在失联前曾跟JOY谈到过设计稿完成后,被甲方要求不断修改所摧毁的耐心……他们要的不是一个封闭的盒子,她告诉JOY,他们要的是一个充满现代时尚感和光明感的开放空间,是一个让人在外面看到了就想进来转转的空间,是一个让人进来了就忍不住拍照发给朋友们的空间,是一个既大胆富有想象力又中规中矩的地方。后来,大约过了半个来月,她又跟JOY说,由于局长大人的介入,他们的态度发生了转变,基本上认同了她的方案,只是需要做些局部的调整。

“不过呢,这也没那么重要了,”她在邮件里对JOY说,“在那片空地上,我坐到午夜,我看到了满天的星星,它们在缓慢地降落,向这里,向我……我觉得,足够装满我为它们准备的那个盒子了。”当然,在此期间,她也偶尔对JOY提到了你,说估计你已经迷失在布鲁克林的冬天里了,真让人怜悯,你肯定是执拗地拼尽了全力,却发现自己寸步难行……到了这个地步,她也帮不上你什么了,只能靠你自己慢慢熬着,然后再慢慢醒过来了,你早晚会醒的,说到底,你做的,不只是个无法完成的计划,还是个属于别人的梦,而不是你自己的……她也不能叫醒你。她说她自己也在一个缓慢入睡的过程中,恐怕来不及对你再说点什么了。

据JOY说,早在她还在纽约的时候,就喜欢做各种各样的盒子,当然它们都是小巧的建筑模型,里面也会有各种各样的结构。“她还送过我一个,”JOY说,“这个盒子跟其他的不一样的地方,是它上面有个斜顶,用薄玻璃做的,整个看上去有点像个储蓄盒,只是在那个玻璃下面……她还特意放了个布艺的猴子,是她的手工成果,非常小,但做工精细,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个小猴子……她还笑着告诉我说,它是个不会说猴语的猴子,所以不得不跟咱们人类混在一起了,它曾经也想过要跟咱们学会说人话,但因为记性不好,只能放弃了,当然好就好在,始终都没人发现这个问题,也没人想跟它聊点什么,这样它也乐得自在了,你说是不是呢?我把它交给你啦,你要对它负责哦。”

4

在这条路上,你走了很长时间。它确实很短,走一个来回,也不过十来分钟的事。你走了好多个来回。对,它是条弯路。走过第一个来回时,你就忽然意识到,要是从空中俯瞰,它其实有点像澳洲土著用来打猎的回飞镖——就是猎手将它投向猎物却没击中,它还回旋转着飞回到猎手手中的那种东西。

此前在网上搜索这条路的资料时,你偶然看到一位曾在这里工作过的人写的小说,里面提到过那个美术馆,还有这条路上铺的是那种奇怪的步道砖,每到下小雨的时候,砖面就像涂了层油似的滑腻,每天早上,从美术馆后面的停车场里出来的一些骑电瓶车的人,会在左转弯时突然滑倒,被车子压在下面动弹不得,好不容易爬起来后,就把车子立在路中央,然后坐到美术馆门前的台阶上发呆。小说里还提到,在靠近这条路另一端的出口不远处,有个旧书店,主人是个戴花镜的又高又瘦的老爷子,每天都坐在那个小书店门口用砂纸把旧书弄干净,一直坐到晚上九点左右才关门,那时这条路上只有路灯还亮着了。小说里还写了在路中段的拐弯处,有个老电影主题咖啡馆,主人公在那里坐着等人的时候,正在放映的是个民国时期的黑白片,他坐下时,看到的是电影即将结束时的场景:一个穿着雪白连衣裙的年轻女子,正站在一幢方型高楼的顶上,风吹得她的头发都乱了,她的手抓着栏杆,慢慢地把身子挪到了护栏外。

你是在第四次经过那家老电影主题咖啡馆时,才忽然想到了这些的。站在它外面,往里面看了看,你发现几乎没有客人,只有吧台后面有个人影近乎静止地站在那里。她曾在邮件里描述过这个咖啡馆,说她只进去过一次,那还是在跟甲方的人刚开始聊设计方案的时候,当时里面在放映的,是卓别林的《城市之光》。她还是头一回看这部默片。在看的过程中,她几乎一直笑个不停。直到那个盲女恢复了视力,并给了流浪汉一朵玫瑰和一些钱,然后触摸他的手,认出了他……他点点头,试着微笑,问道:“你现在可以看到了吗?”“是的,”女孩说,“我现在可以看到。”看到这个场景的时候,她就在那里流了好半天的眼泪。因为不久之前,她也曾想象过,自己有一天忽然失明的状态。

5

黑暗是真实的,所以光才会是真实的。这是她曾经对你说过的话。“反之亦然,”然后她又补充道,“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会经常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所以呢,我希望自己能创造出一个会发光的盒子。”

当时你正埋头于那些布鲁克林的图片里,焦虑于它们散发出来的某种由内而外的距离感,明明你已深入其中了却始终都无法消除这种距离感,如果你是真实的,那它们就是虚幻的,如果它们是真实的,那你就是虚幻的。你曾以为自己抓住的那些东西,不过是流动于它们表面的空气。以至于你甚至会在某个瞬间忽然觉得,她哪怕只是在不经意间随便瞄两眼那些图片,也能让你有种她就身在布鲁克林的感觉,而你却被什么东西挡在了外面。还有比这更令人恐慌的么?

在过去的十七年里,你曾无数次想象过这条又短又弯的路,想着自己会以何种状态走近那幢与她有关的建筑。想象的无限重复与潜滋暗长,导致你始终都无法下定决心在某一天真的来到这个城市里,来到这条路上。而等到你真的出现在这里,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却发现这里的一切是如此寂静,這种寂静跟夜晚无关,跟路上有没有行人也无关,只跟长久以来的那个想象的过程有关……它就像个空洞,被厚重的玻璃覆盖着,等着你靠近,并凝视它。

在你的记忆里,与她有关的一切都已变成了淡淡的影子,她的样子,她的声音,她的呼吸,都是这些影子的组成部分,就像夜里投映到幽暗水面的斑驳灯光,你再也无法从中辨认出任何熟悉的痕迹。你只不过是逐渐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其实从未进入过她的那个世界里。甚至,她所跟你说过的大部分话语,都是你没能听懂的。或许,这其实就是另外一种语言,只属于她自己。而你的那些话语,对于她来说,只不过是像平常的微风一样,吹过了,也就吹过了。

6

那家旧书店就要关门之前,你站在了它的门口。正在躬身收拾台阶上的那些旧书的老爷子慢慢地直起身子,有些意外地看到了你。你说你还能进去看看书么?他说当然可以,还没到关门的时候呢。

在旧书那特有的浓郁得令你有些不舒服的气息里,你置身于这狭窄的空间底部,侧身仰着头,仔细看着书架顶上堆积的那些旧书书脊上的名字。老爷子在门口站着,点了支烟,等着你。不知道在里面待了多久,你终于回过神来,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是本并不厚的画册,里面收的都是与这条路有关的老照片,是个美国人在20世纪40年代拍摄的。

你把它递给老爷子,顺口说这里的书还真是挺多的啊。他笑道,这点算什么,我的仓库里还有好多呢,是这里的一百多倍,足够我再卖上十年的了。你知道他在二十年前就在这里开这个旧书店了。位于门口的那个书架侧面挂着的那几张加了塑料套膜的剪报,都是多年来当地媒体对他和这个书店的报道。

“这条路,您一定很熟了。”你接过那本画册,付了钱后随口说道。

“肯定的啦,”老爷子答道,“我闭着眼睛都知道哪里是哪里,哪条小岔路通向哪里,哪些人是这里的老人,哪些人是后来的。”

“那边路口的那个美术馆很不错,刚才路过时关门了……您平时去过那里吧?”

“哦,”老爷子愣了一下,“我是天天经过那里的啦,不过还真就没进去过。我又不懂什么艺术不艺术的,这种地方,是开给你这种有文化的人的,不是开给我们这些老头子的哈……这本书不错的,说明你还是很有眼光的,一眼就看到了它……我跟你说啊,你看这个品相,还有这个价格,也只有我这里才有的,不信你到孔夫子上看看,那价格,你是想不到的。我是不来虚的,没意思,走的就是平常价格,买的人开心,我也一样能赚到钱,我不贪的。”

“那您听说过关于它的什么故事么?”你又忍不住问道,“我是说那个美术馆啊。”

“什么故事?”老爷子颇有些不解地看着你,“这条路上的那些老房子,才有故事的吧……它一个新建的,能有什么故事呢?你要是想知道那些老房子的故事,我这里还有些书是可以告诉你的,你要看吧,我找给你?”

“哦,您不用麻烦了,”你有些歉意地说,“我其实就是有些好奇,那个美术馆的建筑,跟这条路的风格,看上去很不一样的,您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么?”

“什么印象?”老爷子想了想,“哦,我印象倒是有的,要真说起来,也是蛮特别的……就是有一天,我坐轻轨的时候,也是晚上了,远远地看到了它,好像在搞什么活动,那个顶啊,不是玻璃的么,里面感觉有好多的灯光,它亮得啊,就像个发光的盒子……当时我就琢磨啊,没想到从这里看上去还是蛮灵的……我平时来得早,走得晚,经过它的时候,它都是关着的。”

“哦,”你想了想说,“我最早听说它的时候,它还没有呢……那里有的只是一块空地。”

“哦,”老爷子出了会儿神,又点了支烟。“那是很久了,太久了……哦,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年了……那年春节前,我卖出过一本民国老书,内容是介绍欧洲教堂的建筑风格的……印得特别精致,灰亚麻布面的,很厚重,我还是从一个老教授家里收到的它,老教授病危了,他儿子就把家里的很多书打包卖给我了,我也给他不错的价钱,当时这本书呢,是我刚拆的那包里的,还没来得及分类,就有个小姑娘买的它,她看到它时喜欢得不得了,在那里翻了好半天,我还拿了椅子,让她坐着慢慢看。我还记得她的样子,瘦瘦的,个子不高,戴副大眼镜,说话也很有礼貌,说是在美国读书回来的,就住在附近……哦对了,她说她是个设计师,搞建筑的。我当时还好奇地问她,那你会画画的吧?她说当然也是学过的,只是画得不好。”

7

她刚到纽约后不久,你们就认识了。后来说起看上你的原因,她承认,主要是你这个人话少,又不热衷于交际。她什么都能忍受,唯独不能忍受话多的人。而她的前男友就是这样的人。他们一起到的纽约,都在纽大读书,还是同一个专业,结果没到两个月,她就跟他分了。他们是发小,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从没分开过。分手时,她告诉他,我忍你的话多,差不多也忍了有十年了,你怎么总有那么多的话要讲呢?你就不觉得这太可怕了吗?你好像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不停地说话,跟任何人你都可以说个不停,直到对方都受不了了你还在说着,难道你就不知道听的人有多难过么?你还可以在网上开几个QQ窗口同时跟几个人聊天,只要人家不说再见晚安你就能聊到天亮……现在,到头了。你问我忍到现在的原因是什么?那我告诉你吧,是我过去那么长的时间里一直觉得自己需要一个有声音的背景环境。现在不需要了。另外我觉得你应该换个专业,做什么建筑师呢?你又不是真喜欢这个行当……你应该去选那些能让你说个不停的专业,比如主持人啊脱口秀啊之类的,或者是心理咨询师,甚至去当个牧师。我呢,咱们从小到大,你都没能真正了解我的个性,我就是个默片,有点字幕就可以了,不需要有没完没了的旁白。后来她告诉你,那次是她有生以来最刻薄的一次,她从没对人说过那么多刻薄的话,就像复仇。

其实当时听下来,尽管她语速缓慢,状态也非常松弛,可你还是不大确信她真的会说了这么多,这不大像她的风格,那些连珠炮般的话更像她在心里说的,而不是真的都说出来的。你甚至想象了一下那个分手的现场,她可能是以最为简单的方式,用两三句话就结束了的,并在他的话语浪潮扑来之前就起身离开了。不过,你覺得她的那句“我就是个默片”倒真是千真万确的,高度地概括了她的特性。你知道,她之所以如此迅速地接受了你这个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能接受两个人不住在一起,以及每周只见一面,而且平时只通过邮件交流。她觉得你是这个世界为数不多的几个能懂她的人之一,跟你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默默地靠着,也是很安心的事。而你的回答则是,原因很简单,我是个默片爱好者。她笑了笑,认可了你的这种刻意的幽默,随即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就是在一起的时候,不要拿你那相机拍我,任何时候,都不要,手机也不可以。你同意了。这就是为什么你手中唯一一张她的照片,还是从她的护照上偷拍下来的。

很多时候,她就在你的眼前,动也不动,而你呢,沉浸在她的气息里,想拍她,却又不能。于是在默默注视她的过程中,你就想出了另一种方式——每当她出神地看着哪里,你就悄悄地拍下哪里,这样至少还能留下她的眼光停留过的地方,比如某个公园或广场的局部,某座过于陈旧的建筑,天空,某条倾斜的狭窄街道,河流,鼓涨的海面,一片静止的云朵,或是某些更具体的东西,比如几只肥硕的鸽子,一棵树,某座雕塑,停在街角很久的汽车,寂静地滑过天空的银鱼似的飞机,呆立在路旁的人,书店橱窗里的一些书,某件衣服,丢在角落里的鞋子,甚至是空的纸杯子。后来,也就是她回国以后,你曾花了几天时间,把这些照片都整理出来,竟然也有三百多张了。你把它们分类编辑做成了一个电子版的画册,还取了个标题:《你看即是你在》。然后刻了光盘,邮寄给她,作为生日的礼物。后来,她收到了。仅此而已。又过几天,她在邮件里说,她读了段文字,录了音,哪天发给你听听。

你不知道她到底读了些什么给你,甚至无从猜测或想象。她还在纽约的时候,曾在某个晚上,在你入睡前,为你读过《达尔文书信选》里的一封长信,是达尔文写给同行老友胡克的,内容是感谢胡克发给他的重要资料给他带来的巨大帮助,以及由此而来的新的思考,最后还感叹了岁月流逝的无情而他所得到的其实已过于丰厚。她读的是英文版,连里面的注释都读了。她说达尔文的文字是她的最爱之一,甚至还曾反复模仿过《物种起源》的文风。在读的时候,她的声音平静且中性,甚至还略带些苍老的气息。出乎你的意料的是,你竟然被那封年代久遠的书信忽然打动了,先是一股暖流涌动在心里,随之而来的,却是某种莫名其妙的伤感意味弥漫了你的心里,让你只好闭上眼睛,装作睡着了。她喜欢偶尔这样为你读点她喜欢的东西,算下来虽然为数不多,却也是每次都印象深刻。你认同她的观点,这样读点什么,胜过彼此漫无目的地瞎聊。咱们就像两个杯子,她说。能让那些好文字装满,就避免了被各种傻话所充斥,要是没有,那不如就那么空着的好。

8

后来,你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去拜访她曾经的几个好友、同学。目的很简单,就是想能知道更多一些关于她的事情,然后写一篇回忆她的文字,与那个摄影集放在一起,做本画册,留个纪念。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几乎从不谈论自己的过去。当然你也清楚,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毕竟十七年过去了,对于人的记忆来说,十七年前的事,比小时候的事还要难以回想起来。那些人跟你一样,差不多都是四十好几了,要让他们从记忆深处重新翻找出与她相关的那些记忆,其实是勉为其难的。他们甚至会想,你这人也是奇怪,过了这么久了,忽然想起做这事来了,早干什么去了呢?要是哪个人真的这么问出来,你不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几个人,有的在纽约,有的在伦敦,还有在北京的。跟他们取得联系,就花了你不少时间。等到约好会面的时间和地点,又花费了你不少心思。他们表示完全能理解你这样做的目的,但不能理解的是,你为什么非要见面聊,而不是通过邮件、微信,或是电话?这难道真有什么区别吗?那个在伦敦研究戏剧的男的很直率地表达了类似的不解,除非你喜欢长途旅行,而且啊,我说句实话吧,你想听的,我可能只需要十几分钟就讲完了,有很多事真的想不起来了,或者说也没有那么多事,太久了,做这种事,你确实应该早一点,更早一点……这样会不会让你很失望?他这么一说,就让你决定先去伦敦。在从机场出来的地铁上,他就开始说了,还不忘调侃一下,说是没准还没到站就讲完了。

他跟她是高中同学,她很早就知道他喜欢男人。到纽约前,她先去了趟伦敦,就是找他玩的,说是顺便考察琢磨一下是不是要去伦敦读书,而不是去纽约。她总觉得伦敦比纽约好得多,不像纽约那么粗糙无趣。到了后她就住在他那里,当时他的室友刚好去了以色列,她可以住那个房间。他本想带她去看看那些著名的博物馆啊美术馆啊名人故居啊什么的,她也觉得应该这样,结果呢,等到了之后,她却改了主意。当时吧,他说,她到的第二天上午,睡醒了之后,她就听到旁边那个伊斯兰教徒活动中心的高音喇叭里传来的礼拜诵经声。她坐在客厅里听了好半天,然后就说不用我陪了,她要先自己随便转转。我当然没问题了。然后呢,我们就差不多都是每天晚上才能见到了。当时我住的地方是伦敦的东区,那里有很多来自印度和中东地区的移民。走在外面,经常会有种错觉,感觉自己不是在伦敦,而是在中东某地。她也是这么觉得的。可她太喜欢伦敦了,好像就没什么能让她不喜欢的。对了,她特别喜欢那些旧书店,还淘到了不少关于伦敦老建筑的画册。有天夜里,她还特地要我陪她出去转转,说是想看那些夜间出没的狐狸。其实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她是不可能来伦敦读书了。最后一天,我带她去的是那个里士满公园,可把我们晒得够呛。也就是在那里,她告诉我,她那个整天喋喋不休的男朋友只想去纽约大学读书,其他地方都不会考虑。为了避免被那个家伙烦死,她也只有同去了。当时我是不大能理解她的这种选择的,还嘲讽了她,说她是迷恋某种异常的戏剧性,就是喜欢做出跟自己的想法完全相反的选择,你知道有些人就是这种性格。

你在伦敦那几天,都住在他的客厅里,睡沙发。临离开前的那个晚上,他找出了一本她落下的硬皮笔记本,交给了你。准确地说是个画画的人常用的速写本,比一般的笔记本要大不少。里面有一半页面都被她画满了,各种建筑草图,还有简单的注解文字,在最后一页上,是她画的一个关于迷宫的平面图,标题是“如何随意藏起一个人而永远不被发现”。你就是带着这个本子离开的。在去机场的地铁上,他沉默良久,忽然有些神情索然地说道,我有点想不起她的样子了,这是实话,我甚至连高中时的与她有关的事情都忘了,她在伦敦的那些天里,我们其实也没聊过几句话。你来的这几天,我一直在努力回想与她有关的事,可就是想不起来什么。我甚至觉得自己基本上不了解她这个人。我们曾经那么熟,可真要说起来呢,又完全像个陌生人。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她可能就不想跟谁保持什么密切的联系,这样会让她活得轻松自在些,当然很可能她从来就没有过这种时候……我到现在也还确实理解不了,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我面谈才行……不过呢,你们倒真有点像同一类人,走的却是相反的方向。

那个书店里的老爷子几乎马上就认出了你,说你胖了。寒暄过后,他又仔细地打量了你一番,说你上次来之后,我就在琢磨,这个人为什么要问那些事呢?后来我就问了一个老朋友,他以前是在文化局里做事的,对那个美术馆的事很了解。经他一说,我才知道了,那个美术馆是怎么造起来的,还有那个负责设计它的女孩子的事。原来啊,她爸跟文化局的那个局长是好朋友呢,不然她那么年轻,怎么可能会把这么大一个项目的设计交给她呢,你说是吧?不过我那朋友也說啊,这女孩子,也是极有才的,据说后来那个设计稿也是给一些有名的建筑设计师看过的,都觉得很有想法,并不是乱来的,毕竟是留洋的啊,功底很扎实的,只是经验上比较欠缺。她出了那事情之后呢,负责把她的设计稿最终完善好的也是个有名的老设计师,她的多数想法都被保留了。有一天我还特地去那美术馆里转了转,那个风格啊,还真是你想都想不到的,当然我是不懂的了。说到这里,他忽然把半截香烟丢到了台阶上,拍了下脑门儿,说你等一下,还有个你想不到的事呢。站在那里,在等老爷子的时候,你忽然有种莫名的紧张。过了几分钟,老爷子从里面出来了,手里拿了本精装的画册。

当着你的面,老爷子小心地翻开了那本厚厚的灰亚麻布面的画册。他说是这样的,前段时间,有人送来一箱旧书,让我看看,能收么,要是能收的话,随便出个价钱就可以。我一看呢,多数都是英文版的书,还有这本图册,就是上次我跟你提过的那本民国时出的欧洲教堂图册,其实也是原版的。我就跟他说啊,这些外文书是没人要的,但我最后还是给了他不错的价钱,他还蛮开心地就走了。我估计啊,这些书,都是那个女孩子的,因为有好几本上都有签名,还有购买的日期,字体都是很清秀的,一看就是女孩子的。这本图册啊,我当时也没仔细翻,后来有一天偶尔翻开它,结果就有了意外的发现。他抬起头,那双混浊的眼睛从眼镜上方注视着你。他说你能想到这个意外的发现是什么吗?你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心里不由自主地抽紧了。那,他迟疑了一下问道,你能告诉我,你是她的什么人么?你只好承认了,我是她男友。

他默默地看了你一会儿,然后从那本图册里抽出了一页纸,递给了你。那是一页画有设计草稿的纸,是作废的,因为上面被很多叉画乱了。他说你看一下背面。你就把页那纸翻转了过来,发现上面密密的都是手写的英文,几乎写满了。当然,这是她的笔迹。他说我不知道写的究竟是些什么,也没找人帮我看过,我觉得没准哪天你还会来的,就把这图册收起来了,倒是真没想到你还会来,看来也是缘分啊……好了,你把它带走吧。不需要再付我钱啦,本来就是她买过的,给你是应该的,也算物归原主了。我付给那个人的钱,光是那些书就够翻倍赚回来了。于是你就提出,把那几本书也买下来,就按双倍的价格。他想了想,同意了,这样你也好安心,我懂的。

离开的时候,你们用力握了手。彼此的表情都很严肃。再来支烟吧,老爷子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说好,就接过他递来的那支香烟,他把点燃的打火机也伸了过来,你就凑过去,把烟点上了。你们就那么默默地站在那里,把烟抽完了。这个时候,雨也停了,天也黑了下来。你慢慢地走远,大约走出几十米的地方,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旧书店,不知道为什么,里面泛射出的白色灯光使得那里看上去就像是漂浮在黑暗之流中的一个形状不大规则的亮球,或者说,就像一个正在融解的白亮雪球……而你呢,则仿佛一个半透明体,正在慢慢地顺流而去,接近入海口。

12

回到纽约后,大约过了两周左右,你才去见JOY。去的时候,你把那本图册,还有那页纸也带去了。JOY是个身材娇小的圆脸女人,好像任何时候都喜欢戴顶帽子。在那家早餐贵得吓人的咖啡馆里,你们面对面地坐着。在确认你并不会录音之后,她才开始讲了起来。她的语速有些偏快,而且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她几乎是复述了之前就跟你说过的那些事。但你并没有打断她,只是默默地听着,直到她忽然停住了,有些尴尬地说,我好像把那些讲过的又讲了一遍。没关系,你平静地安慰道。随便讲吧,怎么讲都可以的,不要有什么顾虑。她低下了头,想了想,又略微抬起头,有些不安地看着你。

“我记着当时有一天,”她清了清嗓子,“她在邮件里跟我说起她最近的一个变化,她说,她爱上了一个人,是个著名的建筑大师,并且研究了他所有的作品和设计方案。我吓了一跳。当时还特地上网搜了一下那个人的名字,发现他是20年代美国非常有名的建筑师,纽约有不少建筑出自他手,还有一些大桥,也是他设计的。这个人当时是各类媒体追逐的对象,有过很多花边新闻,离过几次婚,后来,他主持设计的一座在康涅狄格州的大桥发生了垮塌事件,让他就此身败名裂……然后没过多久,他就从自己设计的另一座大桥上跳了下去,死了。然后我就在邮件里问她,你爱上的是那个死了很多年的人么?她回复说是的,而且她已经深陷在他的那个世界里不能自拔了。对,这是发生在你们已经在一起之后的事,我之前没跟你提起,是因为我觉得这实在是有点荒诞,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起。然后她告诉我,她也爱你,说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爱。你们的爱是寂静的,而她对那个人的爱是巨大的轰鸣。她说曾梦到过她跟那个伟大的人一起在布鲁克林大桥上散步,在一个下雪天里,什么都不说,只是那么慢慢地走着,走到桥中央那里,扶着铁栏杆眺望黑暗的河面。她说有一天,她会告诉你这个事情的,也许那个时候她就有可能会克服对你的愧疚了,是自然而然发生的,瓜熟蒂落。要不要跟你讲这些,我其实犹豫了好久。说实话我很怕说这些让你感到困扰,毕竟早就是过去的事了,这么多年了……而且我发现,她的好多事我也都想不起来了,唯独这件想起来还很真切。”

你把那本图册从包里拿了出来,翻开找到那页纸,递给了JOY。你简单说了一下得到此图册的那个过程,然后告诉她,主要是这页纸,上面写着你的名字,可能是她要给你写邮件之前拟的草稿,所以我就带来了,我留了复印件,这个原件,你可以留着做个纪念。她诧异地注视着你,过了一会儿,才把视线转到了那页纸上。后来,你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把这页纸上的文字翻译成中文,作为你计划中的那本回忆她的图册附录。

JOY,在这里写下你的名字,其实更像是自言自语,写的时候,我也不能确定最后是不是会真的把这些字重新打出来,复制到邮件里,发给你。我不确信。你知道我是多么容易随时推翻自己的想法的人,我心里有个反对派,她总是会突然跳出来,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否决我的想法,不容我反驳或解释。但很多时候其实我喜欢她的这种粗暴,能帮助我摆脱犹豫不定的恶习,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要知道我这个人总是喜欢自找麻烦。这一点你可能比我还要清楚,你人好,不会告诉我的,但我也猜得到。你跟我不一样,你是个乐天派,类似的经历,在你那里就看不出什么影响,每天都能让自己过得挺开心的,能量充足。我不行,我就像块老旧的手机电板,要经常充电,随时充电,不然就会突然自动关机。所以你也知道,对于我来说,随时犯困跟不断失眠几乎是同等的状态。你说得对,我是个喜欢随时拆除跟别人的关系的家伙,你说我就像国内那些拆迁办的,到处拆旧的建筑,而且比他们拆得更彻底,甚至都不会去做点说服工作。吊诡的是,我竟然学的是建筑设计,是要谋划建设的。你说你很震惊他们会把一座现代美术馆的设计交给我这件事,我也非常震惊,否则我就太厚颜无耻了。可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整个过程的刺激程度是超乎你的想象的,当然也超乎我自己的想象。他们最先找到的是我的导师,而我的导师推辞了几次之后,最终推荐了我,并向他们保证他会指导我完成这个设计项目。当我的导师告诉我这个事情时,我都无法相信这是真的,而不是个愚人节的玩笑。当然考虑到我只需要完成一个创意设计稿,我才接受了。这是个非常刺激的过程,那种强烈度,是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的。我把它,那个建筑,当作自己作为成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礼物,让它完整清晰具体地出现一片废墟上,那样的话我就可以拥有现在了,要知道我可是个从来都没有现在感的人啊,无论在哪里,很长时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在。最近我抽烟了,你肯定会惊讶的,我这么一个讨厌抽烟到了神经质地步的人,怎么也会抽起烟来呢?可是就是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其实也不算那种很正经地抽烟,我就是喜欢没事让手里有支烟夹着,燃着,我发现能接受自己手里的烟燃烧着散发出来的味道,但还是不能忍受别人的烟味儿,一点都不能容忍。那次初稿评审会时,他们都在抽烟,我简直要瘋了,恨不能丢个炸弹,跟他们同归于尽。你看,这就是我跟现实世界的关系写照。他们提出的意见其实一点也不苛刻,甚至太过宽容了些,都让我怀疑他们是成心呵护着我那脆弱的心的。那个局长是我见过的最有风度的官员了,他好像什么都懂,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能把大家纠缠不清的事理出头绪。要不是后来意外地在他的办公室里看到我那个老爸的身影,我甚至会把他假想为理想的父亲。我那个老爸当然不希望我看到他出现在那里,但我确实就看到了,这是命中注定的事,就像命中注定我是他女儿,而不是别人的。一切就像个玩笑,像个闹剧,当然他是想弄成喜剧的,我知道,就像给我做个高难度的心脏搭桥手术,然后恢复我跟这个世界的日常关系。我得谢谢他。我曾想过撤回那个设计方案,但没人理我。他们委婉地告诉我,要履行合约的,话 里话外的意思,也就是说,它不属于我了。有很多天,我哪儿都不去,就待在房间里,趴在窗台上,看外面来来往往人,还有车,看那些街道旁边的树。那些天的晚上,我一点睡意都没有。这不是失眠,而是清醒。没有任何疲倦。我没有什么事情要做的了。在给你写下这些字的过程中,我脑子里反复出现的场景,就是我十来岁的时候,可能是十二岁吧,有一天我发烧,我妈带我去医院,就是那种社区里的,在等着打针的时候,我觉得很困,就闭着眼睛对我妈说,像退潮一样……当时我的感觉是所有的血液都在从脑部退下去了。后来医生给我打了两针,据我妈说是强心剂,然后就叫了急救车。等我恢复意识之后,看着我妈坐在那里流泪。可我却跟她说,你不知道当时的感觉,其实是很舒服的。她差点被我这句话气得昏过去。后来她还几次在说起这事时,说她就没见过像我这么没心没肺的人呢。他们是决意要把那个建筑,那个美术馆,建起来的。说实话,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我也并不总是很矫情的,顺其自然吧,我甚至觉得它可能就是我的注定的分身呢?只不过它实在更像个物理化的对我这个人的永远的嘲讽。我知道你是不会嘲讽我的。我认识的很多人都自然脱落了,你不会的。不过,要是哪天有人问你,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你就告诉他,我并没有发生任何事,只不是自然脱落了,仅此而已。此时此刻,你猜我在想什么?我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么多的字打出来,然后发给你。我会犹豫很久的,直至喜欢拆迁的那个我又一次以暴力的方式帮我做出决断。我实在太喜欢她了,亲爱的JOY,我感觉我已经很老了,而她却永远年轻。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赵松,作家,1972年生于辽宁抚顺,现居上海。曾获2017年第三届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作品奖”。出版作品:《隐》(2020)、《空隙》(2019)、《积木书》(2017)、《抚顺故事集》(2015)、《被夺走了时间的蚂蚁》(2019)、《细听鬼唱诗》(2015)、《最好的旅行》(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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