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店河笔记三题

2020-06-29 07:26赵长春
百花园 2020年6期
关键词:妮儿技术员屏风

赵长春

陈大拿

大拿,啥都能干的主儿。

袁家班里,陈大拿如此。生旦净末丑、皇王、小丫鬟、箱倌儿,他都能来。前台,后台,干完自己的活儿,烧水,叠衣,啥活儿都能称手。

陈大拿是大角儿,已经有了跟包的。看着他忙活,跟包的不开心:“爷,我伺候您呢,您再伺候别人?”陈大拿就拢了袖,嘿嘿一

笑:“听你的,我歇会儿。你把那盔帽收好。” 陳大拿没有架子,要是别的角儿,跟包的这样说话,早开了。陈大拿不。陈大拿说,都是混口饭,差不多得了。

陈大拿戏路宽,会补台,也能救场。跟他上场,不用担心出错,他能给你补回来。有年,袁店河春会,演《大西厢》,他演红娘。“崔莺莺”许是心慌,唱着唱着,把“四扇窗开了整对扇儿” 顺溜成“四扇窗开了整六扇儿”,愣住了神。

那时候,演戏规矩、讲究,前排票友在舞台细铁丝上挂好红纸包的“封子”,就闭目晃脑敲着拍儿听,抠字词音韵。嗯? 错了!立马瞪出眼珠。陈大拿忙回首,看了台口“大弦”一眼:“我说小姐呀——还有那两扇儿没装上……” “大弦”明白,左手划,右手拉,弦子跟着词韵跑,伺候得舒舒服服,“崔莺莺”就接唱下来。

“好!好!好!”一片叫好声,“崔莺莺”知道是为陈大拿喊的,为“大弦”喊的,没有取“封子”。煞戏,“大弦”说:“陈爷,中!”陈大拿拱手:“您中,小妮儿中!”说着,把“封子”分给了“大弦”和“崔莺莺”:“给,小妮儿,你接得好!”

演崔莺莺的,叫小妮儿,人小腔好,袁家班的台柱子。小妮儿扮相俊,戏路广,就多了小脾气,与大家多不对眼。陈大拿喜欢小妮儿,一直在心头搁着,牢牢的。小妮儿知道,不动心性。舞台上,两个人倒是不少配戏。台下,小妮儿绷着脸,不理大拿目光的温爱。有时候赶台口,陈大拿叫挡路的小妮儿让一让。她不让,却把一只腿忽地竖起,直一字马。陈大拿侧身过去,一脸的红。小妮儿看不出来,收腿,嗑瓜子。

后来,小妮儿到底跟了汉口的大剧团。她要陈大拿一起走。陈大拿不走。她说:“你不后悔?”他说:“袁镇长好戏,办起袁家班,咱得知情懂礼。再者,咱俩都走了,袁店河上下咋能隔三岔五看戏呢?不走。”小妮儿就坐船走了。船在水中游,陈大拿岸上走,目光咬着小妮儿……船快了,陈大拿也跑得快,眼泪汪汪。人们说,从那以后,陈大拿走路特别快。

陈大拿走路快,七十多了,还是步行如飞。步行,袁店河方言为“地下走”,念快了,吃音,发“嗲走”音。他说:“走为百炼之祖。腿,就是走路的。走走,去百病,舒筋骨。”

陈大拿走了一辈子。舞台上走,田野里走,城里走……走了多少路,不知道。大饥荒那年,腿肿了,他说,走不成了。就买了寿衣,置了棺木。徒弟哭,汪着泪。他说:“哭啥?爷不走,吃闲饭,连累你——你们?”一句一顿,用韵白。

就这样,过了一天,他叫徒弟请了丰山寺的和尚来,给他念经。和尚,半路出家,就是当年跟包的。两人在屋里不知道说了啥,说了好大一会儿。走时,和尚说:“好,爷,我后天来。”

第二天,陈大拿不吃不喝,呼呼地喘气。大家心头慌慌地拾掇他的寿衣。他靠坐床头,眼一瞪:“今儿个不走,不然头七那天大雨,给你们添累。”

第三天一早,丰山寺的和尚进院,陈大拿走了。

陈大拿,原名陈啸惷。惷,“春”音,不好认,叫不响。人们就叫他陈大拿。顺口,合意。

不过,要是小辈人这样称叫他,他会叹口气:“大拿,不是个好听的词儿,是红白口儿生意管事的。”过去,办喜事租轿子的喜轿铺、出售纸人纸马的扎彩铺、办白事丧葬事务的杠房、办红白事筵席的酒铺、搭设喜寿丧席棚的棚铺等,各专各工,都设管事的,叫大拿,专词,专用。

头七那天,和尚领着一个女人。在人们走散后,女人进了坟地,给陈大拿圆坟。女人很齐整,勒了白孝,跪着,泪珠儿扑簌扑簌,哭不出声。

上岁数的,细看,那人好像当年的小妮儿。小妮儿穿白衣,依然好看,俏。

陈大拿说过:“小妮儿啊,你好看得要命。我比你大得多,一定走得早。到时候,你到我坟前戴个孝,我好好地再瞅瞅你……”是在舞台上,演哭戏,陈大拿入戏,现加了一段词,悄悄说的,附在她耳边,水袖遮着两人的脸。

为这段小词,大弦多拉了一会儿过门,扽着,“嗯——嗯——嗯——嗯——嗯——嗯——嗯——”,直到水袖放下。

四重屏

屏风,可以屏障风也。

屏风入画,不新鲜。屏中画屏,重屏,国画传统技法。画者不多。不好画,也画不好,不敢轻易下笔。

齐云埭画屏风。

那时候,袁店河不少家户置屏风,迎门、堂内、室间、绣房或塾屋。四扇相连。三扇隔挡。两扇对开。一扇堵面。再讲究的,六扇,八扇,木框,绢底。不济的,也用竹制框、皮纸。摆放好了,请齐云埭画;或者,画好了,拉回来。谁画的?齐先生!

齐云埭喜欢画屏风。面对熟宣,静思,默对。片刻后,沉吟,呼气,笔尾敲纸,指甲按纸,定了间架结构,再运笔提、放、连、顿、挫,画了左、中、右三扇屏。中间的那扇上,心思放得多……画里,无论大小、高低、胖瘦,总有一两个小姐的形象,脸儿很相仿,眼神不一样。

人们喜欢齐云埭的屏风画。画里有画,画中套景,层次递进,显得屋身宽阔,人心也敞亮了。闲坐柳圈椅,捧壶品茗,看画者会琢磨一上午,花、枝、叶、石、鸟、泉、人、松、书,一个个细节,都逼真,透着儒气、雅味。

人们就不由在心里自主赞叹:“这个放羊娃子!”

齐云埭是在给周家大院放羊后,开始学着画屏风的。

周家地多、羊多、牛马多、人多,很大的院子,院子套院子。那天,一只山羊,蹦跳如猴,各院乱窜,跑进了最后一重院子。齐云埭追撵,跟了进来。

小院里,更干净,也有花草,更好看,还有一道好闻的气息。两棵桃树间,扯着一道绳,悬着一幅画:重屏。画前,山羊站住了,仰鼻闻嗅画上的草。齐云埭愣住了,看那画上倚着花窗读书的小姑娘……他和羊都有些入迷时,头顶有声悄悄的咳嗽。抬头,画上的那个姑娘倚着花窗,执一本书,线装的。

“你是干啥的?”

“放羊的。”

“喜欢画?”

“好看。”

“咋不读书?”

“……没钱。抵债,放羊。”

“好好读书吧,我教你。放完羊就来,别给谁说。”

那是一个美好的春天,桃花正开!

齐云埭离开周家大院后,开始画屏风,画来了一套院子,就在周家大院后面,紧挨着周家的后院……

齐云埭留有一幅重屏,四重的。一重,三扇,左花鸟,右山水,中间是端坐的自己,老态,唇微启,若有话说,目光对视看画人。二重,就在一重的中屏,依然有屏风,三扇,中间是读书的自己,抚髯,神态若蹙。三重,在二重的中屏,依然三扇屏风,中间是站立的自己,青春盎然。四重,就在三重的中屏,依然三扇屏风,中间是少年的自己,髽髻,亮额,目光清纯;腿边,依着一只羊。

“气韵流畅,典雅恬淡;笔墨工细,人物自然。”多年后,齐云埭的重孙女站在这幅画前,低低地评价了一声。她在省城读大学,美术专业。她听爷说过,老爷画重屏。找到这幅画很不容易,藏在老屋的顶棚上。老屋就要拆了,当时要直接推倒。暑假回乡的她说:“稍等一下,我给老屋拍照留影,给我三天时间。”

她发现了这幅重屏。画展开时,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屏风的左扇里,还有一个女性,从小到大,形变神不变,眉眼就是一个人;而她的目光,总是看着齐云埭!

她拿着放大镜看,双方的瞳仁里,都有对方,画得一丝不苟。

画轴下端的轴心上,一行小楷字:此幅悬于云埭书屋西墙正中,左右下各距三尺。

云埭书屋?

对照着老屋旧图,她找到了书屋的位置,好在没有完全坍塌,西墙还在。她搬来梯子,按照画轴上说的位置将重屏悬了上去。重屏有些晃悠,屏中的齐云埭好像在笑,很欣慰。恍惚间,她觉得齐云埭在说着什么,目光看着一个方向……画幅静止了,顺着齐云埭的目光,是斜对面的墙角,一口烂缸,蛛网蓬勃。

烂缸里什么也没有。敲击地面,墙角下是空的。挪开横竖老砖,见一穴,穴中置檀木小箱,内有《重屏艺法》两卷、几支笔、几方老墨!

她把这些带回学校,读画,写就了自己的毕业论文,论述了重屏的空间重叠,认为最高一重是看画者与画的对视、感悟。

现在,不讲究了,屏风少了。也没人画屏风了。至少,在袁店河没有了。

上岁数的人说:“谁敢画?能画过齐先生?”

不过,省城有个画室,画屏风,重屏,还教了不少学生。

画室名为“漪姝”。

人们说不好认,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画室的男老板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其实,他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用这样一个名字,不是她的名字。

董技术

小麦技术员,吃饭不掏钱。

那时候,特别重视农业生产,各地都派农业技术员,指导小麦、棉花和苞谷的增产、高产,还派指导牛羊防疫的技术员……吃喝第一,小麦出好面,蒸白馍,人们就把这些人都叫小麦技术员。

来袁店河的小麦技术员姓董。按习惯,叫他董技术。吃派饭,轮到谁家,都努力做好吃的。队长领着董技术进小芝家时,她刚洗过头,在院子里的阳光下擦头发。“小芝,你爹咧?董技术明儿个在恁家吃饭。”

爹从灶间出来,妈跟着:“知道,知道,正准备呢!”爹让烟,队长接了,董技术笑笑:“谢谢。我不会。”

小芝看了董技术一眼,又看一眼,比量着自己的对象,在心里说:“高,白,就是有些清瘦。还不吸烟。”

小芝有对象了,河对岸的李小才,春上定的。小芝一见和李小才年龄差不多的,就比较。小芝觉得董技术清瘦,太瘦了。小芝就想跟妈说,比别的家多炒几个鸡蛋,多烙两张油馍……正想着,院门口人影一晃,董技术员一个人返回了院子。他说:“大叔,大婶,我明儿个来吃午饭。早饭不来。”很坚决,说早起不爱吃饭,中午多吃点儿。

后来,小芝才知道,董技术看见她用塑料袋装的雪花膏抹脸,看见她家的院墙豁豁拉拉的,想给她家省几个鸡蛋。

“后来”是指两个多月后。小芝喜欢问这问那,且都能问到点子上。董技术心里叹道:“要是你能上学就好了!”嘴上就说了出来。是在小芝家棉花地头,董技术指导灭虫,给了小芝一瓶上海牌雪花膏,白瓷瓶,旋口盖子,好看,香。

小芝一下子脸红了。她的雪花膏还是用自己的头发换的,总舍不得用。用到最后,把塑料皮儿剪开,捂在脸上抹完,也不扔,搁窗台上,闻香味儿……董技术说:“我妹子、我对象,都要雪花膏,我也给你捎一瓶。”

董技术说“我”,不说“俺”,还说“谢谢”,好听。

董技术真好。小芝想,他的对象也一定好,袁店河的妮儿们都比不上她,都配不上他。

跟别的技术员不同,董技术还开夜校,在村小的教室里,谁想去就去,不勉强。可以认字,可以学技术。小芝去。李小才知道了,过河来听。董技术教蘑菇栽培,讲果木嫁接……董技术说:“袁店河好!有罗汉山、丰山、鹰卧山,袁店河南北流,山清水秀,多好!不久的将来,得有懂技术的、会管理的,你们好好学吧!”

李小才给他让烟,小芝瞪他:“董老师不吸烟。” 李小才问:“董技术,你说的这些真有用?你咋对袁店河恁好?别的技术员,多是来混不掏钱饭的。”

董技术就笑:“一定管用。人家外国,博士种菜,咱们太落后了。不能一辈辈这样过下去,我们总得让袁店河美好一点儿,给她添点儿好的东西。”

小芝的眼睛酸酸的,冲李小才说:“往后别吸烟了。”

看看董技术,看看小芝,李小才把烟灭了。

棉花吐絮了,白花花的。李小才从城里给小芝买了条粉色的纱巾:“你戴上吧,戴上就更好看了。”

小芝脸儿红了:“再进城,买……五斤毛线回来。给你织件毛衣,我学学。”

隔天,李小才就把毛线带了过来,在河湾树林里交给小芝:“俺妹子说,织毛衣用两斤多线就够了……” 小芝脸儿更红了,低下头,手绞衣裳角,指节处有好看的肉窝。

河湾树林里长草,老鹳草,茎饱叶厚,浆多。小芝把草摆成花、鸟,夹在白棉布里,铺在青石上,棒槌轻敲,一下,一下,汁液慢慢洇出牡丹花、鸳鸯鸟,白底,青色,纹脉清晰。阳光下,好看,好闻。妈教的。袁店河的姑娘定亲后,都悄悄地做自己的嫁妆。两片叶、四朵花、六棵草,两只鸳鸯、四只喜鹊,成双成对。梅花可以一枝,上落两只喜鹊。棉布洇好的花鸟,晒干了,备石榴皮汁和明矾水,用毛笔蘸、描,再放进锅里煮,那些花鸟格挣挣的,更好看。

小芝將花布送给来袁店河接董技术回城的对象。那对象抱住了小芝:“你真好!”

小芝想哭。小芝觉得,她配不上董技术,袁店河的哪个姑娘都比她好看。她只是衣裳好看。

董技术捧着花布:“谢谢你。你好好学,传下去。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就是说的这个,好技术,将来一定大有用处。”

董技术回城了,小芝送到了村口。她看见了董技术员的毛衣,脸一红,鼻尖酸丢丢的。

现在,袁店河有家“捶染坊”,生意红火。其中一幅印染图很怀旧:一个人,戴眼镜,拿放大镜看麦子;人瘦瘦的,笑着。

[责任编辑 晨 飞]

猜你喜欢
妮儿技术员屏风
古人为什么喜欢在房子里放置“屏风”
鼻咽癌放射治疗中不同级别技术员对摆位误差的影响
不许撵他走
现代红木家具鉴赏
“小黑妮儿”
转运
起马转中炮对屏风马布局探秘
只想考第二
谎言也是一种爱
其实我也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