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故事

2020-07-09 03:34真真
散文 2020年5期
关键词:澡堂威海海鲜

在我毛躁的十五六岁,渴望握着一瓶威海卫啤酒,在北海的沙滩上坐着,一边喝酒一边看太阳和大海颜色的微妙变化,让心情变得惆怅又踏实。后来我知道了,这样做只会喝进凉风拉肚子。威海卫啤酒就像点五的中南海一样,价廉味淡。爱的说它清新,不爱的说它娘。然而一瓶威海卫,仍然是配海鲜导致痛风的最佳选择。

威海的海鲜难以超越。北吃俄罗斯,南下越南,繁华如香港,朴素是村头市口,最好吃的还是威海的海鲜。热带的海鲜口味缺乏深度,特别是鱼肉,没有韧劲和紧密细腻的口感。冷的海水中,鱼虾们似乎更内敛深刻有哲学修养,生长得艰难,肉质里可以体会到它们思考着长大的诚意。

讲三个关于威海最动人的故事。

这三个故事是:暴雪、澡堂、韩国人。

十年前,威海突降了一场暴雪,一夜醒来,楼下的楼宇门都打不开,门外是没腰的大雪,白茫茫的地面刺眼,厚厚的大雪吸收了各种杂音,世界寂静到引人耳鸣。脚费力地踏入深雪中,再费力地拔出来,我心里急着早早到学校抄同桌的数学作业,急得满头大汗。好在遇到了同学,他已从学校折返回来,远远地向我招着手,喊着:“回去吧!今儿停课了!”大雪吸收了他呼喊的尾音,让这句话听上去和它的意思一样像是假的。再三确定以后,我欣喜若狂。又花了二十多分钟踩着刚刚踏出来的脚印回到了温暖的家里。后来这场大雪竟下个没完没了,导致全城交通瘫痪,台湾同胞却乐呵呵地乘机包了飞机来凑热闹看雪,想来又有许多人哭笑不得。

这样的雪天,应该去澡堂。韩国人的澡堂比饭堂出色许多,洗干净了大家穿着睡衣在各种温度各种特色的汗蒸屋里闲聊发呆,洗一次不出十元。有盐屋、黄泥屋、木炭屋,甚至黄金屋。读书人寒室里放下书本,钻进热乎的澡堂,这下是身在黄金屋,雾里颜如玉。云雾缭绕,口鼻湿润;大家赤裸相对,众生平等,若不是脚上的拖鞋提醒,真以为身在仙境了。

韩国人落地生根,除了开澡堂,当然还有饭馆,甚至中餐馆。青瓦台前三任韩国总统御厨也来中国捞金,开了家名为“台北小城”的中餐馆,做着韩国人理解的中餐:无非就是炸酱面、海鲜面、饺子、麻婆豆腐这几样。

记得多年前,一食神朋友问我:“你知道为什么台北小城的海鲜面汤那么好喝吗?你知道为什么别人家都学不来吗?”她严肃的胖脸逼近我,我紧张地摇头,准备洗耳恭听。她脸上的肉肉顿时耷拉下来,眼神变得温柔又深远:“因为他们会在汤里碾碎一个煮好的鸡蛋黄,这样你喝起汤来就有沙沙的口感。”她脸上浮现的表情如同谈起她暗恋的小伙子:“你一咂摸,它却在你想明白之前在口里化开了。不是台北小城有秘方,是别的店家舍不得把鸡蛋用在看不见的地方上,所以学不来。”我听了非常感动,感动于这位朋友的米其林评级师一般的鉴赏能力。两年后,我听说她已经一百八十斤了。

威海有三十年的英殖民历史,同天津卫和港澳一样,同是“七子”之一,好在威海人未因此有优越感,仅留下了“威海卫”这名字印在啤酒瓶上,和刘公岛上几座英式建筑。教堂也被奇迹般地保留了。多年前威海被联合国评为宜居城市,威海人民也表示内心平静。威海人热情,但对喧哗的东西似乎并不关心,比如哪个明星的演唱会,哪个节目来拍摄,哪个电影来取景,很少有人扎堆看热闹。路上干干净净,天空蓝得干干净净,行人干干净净,人心里呢,也都干干净净的似的。在美景里待得久了,人就好像变善良了。

威海没有夜生活,我有时也难以理解,白日里精致清新的城市,到了七八点,街上竟然空无一人。这农村一样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作息给了我家乡的概念:我曾羡慕出身大城市的孩子,他们童子功一般的,将一个精密运转的庞大城市的诸多细节稔熟于心。我疯狂迷恋地铁系统的运作,羡慕有地铁的城市,每到一个有地铁的城市,就会试图背下地铁图,在返程的日记本上凭记忆画下那些站点和五彩的线路。后来,等我坐够了北京早十点的三元桥到中关村,也可以闭着眼睛在香港从沙田坐到铜锣湾,我又想念只需一双脚的威海了。

从市区的最西,坐车只需十分钟,就可以到达市区的最东端:海。市中心距海不到五百米,那东南的海岸线多被韩国人置办了地产,北方的海岸线,是俄罗斯人和又一群韩国人的社区。窃以为韩国友人多有上岸就不挪地的习惯,他们坐船从韩国仁川港到中国威海港,好似疲惫于颠簸,顺势坐下,竟也就不走了,不再找更繁华的地方。同理还有北京的望京。韩国人多来威海买地办工厂,或做泡菜,或做衣服,呼啦啦地运回韩国,也留下不少物美价廉的货品,让本地人消费。因此我有时怀念家乡的味道,除了海鲜,竟是韩国料理。威海有两种韩国料理,一种是狭义的韩国料理,即首尔料理,另一种则是延边料理。首尔料理常有韩式乌冬、加州泡菜卷这样混合了日本料理和各种西餐做法的菜品;而延边料理则家常许多,冷面、米肠、炒杂菜。正如首尔话和朝鲜话的口音,一个得体温柔,一个热烈直白。

因为中韩人口比例是三十比一,所以自小学以来,班上始终有两三个韩国同学,他们多半清秀白皙,身量瘦小,面容羞怯——也有那愤世嫉俗的,走在校园里目空一切:少年时因家业被迫离乡,这都可以理解。唯有一韩国朋友,名曰崔星焕,在诸多韩国同学里与众不同。韩国同学消化我们难看的校服方法是一年四季都穿冬装,运动服的领口拉链拉到最高,低头把下巴和嘴巴藏到竖起的衣领里,双手插兜,背着方方的小书包,永远警惕的脊背直挺挺的,生气地走着。崔星焕则一副又懒又馋的自在样子,混在中国孩子里看不出来,衣领散乱,弯腰驼背,一个韩国朋友都没有,只和我们玩儿。他笑说那些其他韩国同胞是“没吃够肉才会那么倔”,中国肉价便宜,多吃点就接地气了,“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好生气的”。他讲不好普通话,威海话讲得很好。

我认识小崔的时候,是高一。那之前的两年,小崔的父亲决定在中国创业,他拒绝离开自己的好朋友,放弃自己作曲的爱好,在和父亲通宵的争吵中挨了打后,疲惫地睡去。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已在来中国的船上了。他说来到中国初中的第一次语文考试,什么也看不懂,最后一页有八百字的作文稿纸,被他一遍一遍写满了自己的名字,崔星焕。

“那篇作文,老师给了我五分。”他表情凝重,“我一辈子都记得。那次我考班上倒数第二。”我想知道他是感谢那五分的鼓励还是要誓言雪耻,也想知道那个倒数第一是怎么考的。无论怎样,半年以后,小崔已经是班上前三名了。他说,只要语文过了九十,一切都好说。新来的历史老师不知道他是韩国人,问他太平天国的纲领性文件是什么。“天朝田……”他挠着后脑勺,不知道“亩”字怎么说了,“天朝田……嗯制度。”老师笑着让他坐下。

生日那天,我和朋友们去吃小肥羊火锅,那时物价还便宜,又逢夏天特价,羊肉买一送一,三十块钱六盘。小崔不断摇头赞叹我是有钱人,这些肉怎么也要上千了。我说三十而已,他摇头说一百八还是便宜。我说一共三十,他大惊失色,低头一口气吃完一碗芝麻酱。中途停下来,说羊肉的味道很“那个”,我说那叫“膻”。他笑说对,因为羊在山上。我说膻字是月旁右边一个半宝盖,下面一个回,一个曰,一横。他比画了一下放弃,拍拍我说:“咱吃肉!”

爱吃肉的崔星焕两年后考上了清华,像一个威海孩子一样,离家进京读书。我们也再没见面。

离开家乡六年了,在回忆起故乡的好友时,我惊讶于其他惊心动魄的美人都已迷失了,却只剩我不甚熟悉的小崔一人,独自坐在海边的沙滩上。他身边有桌子,有无花果,有我喜欢吃的韩式乌冬。他坐在那里,眼角似有泪痕,往作文稿纸上一遍一遍写着自己的名字。写到这里我才渐渐明白,那不是小崔,而是多年以后的我。当时他让我那么印象深刻,或许是因为在他身上,我已预见了自己将要经历的迷茫。

离开家乡最可怕的事是,原来魂牵梦萦的故地变成一个遥远的符号,自知无法返回,就不期待返回,只试图在文字里找寄托,有时也妄想寄托在人的身上,等分别时,那感觉如同又遗失了故乡。真真是凡有所相,皆为虚妄。

我在这儿长大,却从未去过传说中伸入海洋的天尽头。妈妈讲过,那是一个巨大的终点,不要去。就像海南的天涯海角,见了天涯石就要回头,不要再往前走。离家后,我时常半夜梦醒,坐在电脑前敲下关于大海和森林的童話,其实都是在写我美丽的故乡。不曾拥有海岛林间小木屋,我却常常听到冬天小屋壁炉里炉火噼啪碎裂,和门外潮汐的声音。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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