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界

2020-07-12 09:07郁小简
星火 2020年1期
关键词:小宝玛丽

○ 郁小简

程娇娇和老公每天骑着三轮车从“阳光城市”小区过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注过去。无论是从这个小区的东门、西门,还是南门、北门,程娇娇贪婪的目光像条射线一样射进去,然后在有限的视觉范围内无限扩大,一边收录小区内奢华的美景,一边嘴里啧啧连声。有几次,她和老公想尝试进入这个华美的小区。程娇娇想,哪怕进去后不扯着喉咙喊那几句话,就跟老公骑着三轮车进去溜达一次,当然,能有所收获最好,没有也没关系,就进去开开眼,走一圈心里也满足了。可门前一身雪白制服的保安阻止了他们。那些保安个个气宇轩昂,一色的年轻帅小伙,一抬手一敬礼,看着挺礼貌的,可他们眼神里流露出的不屑和厌恶,让程娇娇知道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这里不比别的小区,别的小区没有保安,几乎都是清一色的门卫大爷。他们比较慈祥,也比较迟钝,程娇娇一般只要说几句好话,或者瞅着他们打盹的时候一溜就进去了。而这里不行,这里是离阳城最好的小区,这里是座城堡,是个王国,这里的门卫就像宫殿前的卫兵,威严、敬业、机警、肃穆,程娇娇根本摆不平。

这天,程娇娇和老公骑着三轮车经过“阳光城市”小区时,竟然被一个穿着制服的保安给叫住了。彼时,陈阿宝正奋力向前蹬着车,车上收了一些废铁,其他纸箱塑料瓶子乱七八糟的东西挨挨挤挤堆了一车。陈阿宝骑得有些吃力,他撅起屁股,身子往前倾着,两只脚一高一矮用力踩着,每踩一下他的身子都要大幅度地起伏一下,这让他看着就像一个跛脚的残废人一样,身形在一种滑稽的规律中频繁地左倒右倾。程娇娇坐在三轮车的一侧,她一边用手牢牢抓住车杠,努力使自己的身体保持平衡,一边把她的目光投注到那个宫殿一样的地方。投注在宫殿里面若隐若现的花木假山上;投注在鱼儿一般川流不息的她叫不上名的车来车往上;投注在宫殿门前那些漂亮神气的守卫身上。就在这时,她专注的目光捕捉到了一个信息。起初她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她松开车杠上的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这一次她确信宫殿门前那个英俊的守卫是在向她招手,而且,他还正向着他们走过来。程娇娇赶紧用手拍打老公的肩膀。

停,停,快停车。

陈阿宝一头汗水地扭过头。

咋了?

叫你停车就停车,快停。

程娇娇急了,陈阿宝脚下刚缓下来,车还没停稳,她就噌一下跳了下来。陈阿宝一惊,赶紧用手一掰裤裆前的刹车棍,车吱嘎一声停了。车上那堆山一样的东西左右晃动了几下,还好,歪歪地稳住了身子,没有坍塌。

那个保安直步向他们走过来。程娇娇有些莫名的紧张,她垂着双手悄悄把衣角拽了拽,又把手伸向后面在屁股上抹了几下。她知道她廉价的秋裤此刻一定皱得不行,她还想抬起手去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可她没好意思,因为就这一会工夫那个保安已经走到他们面前了。他一反平时威严肃穆的样子,脸上竟然笑盈盈的,这让程娇娇有了受宠若惊的感觉。她的脸上也迅速堆起了笑,那是一种谄媚讨好的笑。可这个英俊的保安却把她给忽略了,他从她身边走过去,直接走到了她的身后。陈阿宝此刻还呆呆地跨坐在三轮车上,他的一只脚努力伸直踮着地,屁股浮空着搁在车椅子上,双手牢牢抓着车把,人绷得紧紧的,看似坐在那,可其实比站着和刚才蹬车还要累。他的眼睛睨到那个保安向他走来的身影,他有心想下车迎上去,可他不敢撒手,三轮车停的位置不太好,重心不太稳,他得用身体帮它支撑着平衡。

程娇娇没想到好事会突然降临在他们头上,突如其来的,他们就被从天而降的一块大馅饼给砸中了。

这块馅饼是一张合同。他们每天在“阳光城市”周围转悠还是有成效的,又或者是他们朴素老实的长相帮了他们大忙。“阳光城市”的物业经理仔细查看了他们的身份证,又用他那双陷在一脸肥肉里的精亮发光的小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们。问话进行了将近一小时,几乎要把他们的祖宗八代都给刨出来似的。程娇娇心里其实有点不耐烦了,可她还是按捺着。她低垂着眼,时而在胖经理的目光扫视下唇角配合着扯出一个老实腼腆的笑。而陈阿宝本来就是个老实人,他站在那有些拘束,两只手一直在裤腿上搓啊搓的,一张黑黑的脸憋得通红,时常在物业经理的问话里愣住,程娇娇不得不给他解围。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程娇娇心里暗暗咒道,面上却不动声色、她有种预感,这样详尽的盘问后面必然藏着好事,要不然那经理又不是派出所的,不会吃饱了没事干,跟他们两个不相干的拾荒人浪费这时间。

事实证明程娇娇的感觉很对。在那位胖经理绷紧的面部表情放松出些微笑意时,她一颗绷紧的心也放松下来,并在接下来的一刻钟里莫名狂喜。程娇娇一直向往并仰视的这所高档小区的物业经理这样对他们说:我们决定把我们小区所有收废品垃圾的业务交给你们,你们以后就专职为“阳光城市”的业主们服务,我们公司会提供免费住宿,另付年薪一万元,你们要没意见的话签个字吧。

一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A4纸,被两根肥厚的手指推到了程娇娇夫妻面前。程娇娇愣了,陈阿宝站在那也傻了。不过三秒钟,程娇娇就从被馅饼砸中的幸福眩晕里率先清醒过来。她的笑和她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失态。她一边对着胖经理谄媚凌乱地笑,一边抓起A4纸上的笔往陈阿宝手里塞。

没意见,没意见,这么好的事咋会有意见呢,阿宝,阿宝……

程娇娇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而陈阿宝像被谁点了笑穴一样,只知道傻呵呵地笑。程娇娇急了,一把将刚送出去的笔又拽回了手心。签字时她的手有些颤抖,可还算好,她毕竟是读了初中的,即使在手指这般颤抖的情况下,她还是把程娇娇和陈阿宝这几个字签得比较体面。

程娇娇小心翼翼地把签好的合同双手捧到胖经理面前。

您看?这样行不?

胖经理斜着身子瞄了一眼,鼻腔里哼了一声,站起身,慢慢抬起他肥厚的手掌。程娇娇以为他要跟他们夫妻握手,赶紧把手递过去,却不想那只肥手掌冲着空气挥了两下。

就这样吧,明天准时来报到。

程娇娇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一张脸像掉进了染缸一样。

程娇娇终于走进了她魂牵梦绕的“阳光城市”。她和老公把全部的家当装在三轮车上,三轮车的一侧坐着笑得阳光灿烂的她,另一侧坐着她的两个宝贝,大丫和小宝。大丫六岁,小宝四岁。去“阳光城市”前,程娇娇给他们好好梳洗了一番,挑了最好的衣服给他们换上,又给他们描述了他们即将去的新家,那个像王宫一样美丽的地方。

那地方比我们现在待的地方好几十倍呢,那里面还有幼儿园呢,说不定咱以后还可以在那读书哦——

程娇娇最后那个“哦”字拖了一个甜腻腻的长尾巴,像一蓬棉花糖似的把两个孩子的心给甜蜜蜜地捆绑了。最后离开的时候,孩子们没有一点留恋,程娇娇更是满腔迫切奔赴新生活的好心情。这个破破烂烂的地方,城市边缘的贫民区,废旧待拆的老房子,周围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啊?拾荒者、乞讨者、流浪汉、民工。破烂霉朽的生活,再这样待下去,大丫和小宝以后就只能做他们的接班人了,她可不想他们以后的人生过得这么垃圾。

陈阿宝心里其实是有几分忐忑的,面对不期而至的另一种生活,离开他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群,陈阿宝不如程娇娇那般目光长远。

瞧你这熊样,亏你还读过几年书呢,人往高处走这话都不懂吗?多好的机会,怕被人管,做什么没有代价?亏你还是个男人,你就等着大丫和小宝接你的班,一辈子在垃圾堆里混吗?

最后一句话,程娇娇咬着牙瞪着陈阿宝,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提到孩子,陈阿宝一扭头看到一旁两双晶晶亮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他的心脏瞬间强大起来。真是的,怕什么,当年背井离乡出来闯都不怕,现在大馅饼砸中自己倒不敢捡了,熊样!陈阿宝在心里狠狠咒了自己一句,一提腿跨上三轮车,哼哧哼哧载着他的一家子奔“阳光城市”去了。

程娇娇第一次理直气壮地往“阳光城市”大门走。今天他们一家子都换了干净的新衣服,如果没有那辆载着破旧家当的三轮车在一旁,他们看上去还是比较体面的。乍一看,还有几分像城里人。当然,这只能是乍一看,不能去细看。如果你把目光停留在他们脸上,他们的面部表情很容易就出卖了他们的身份。他们的表情卑微、迟疑、紧张,他们目光晶亮却又躲闪畏缩,他们举止兴奋而又拘谨莫名。

昨天找他们的保安正在门口。他身旁的那个保安满脸堆笑刚送走一位业主,一转身习惯性地举手敬礼,手举到一半的时候垂了下来,脸上的笑容像弹簧一样收了去,眼睛里冷冷扫过一束嫌弃的光芒。程娇娇无视这目光,她现在的心情哪还管得了这些,她就要跨进这座华美神秘的宫殿了,以后她就是生活在这座宫殿里的一员了。还有她的孩子们,这花园般的小区以后就是他们的游乐场,这可比垃圾场好太多了。想到这些,程娇娇想不兴奋也难。至于些许异样的目光她受得了,这样的目光她经受得还少吗?她早就习惯并熟视无睹了。

程娇娇一家被安排在地下车库一侧的一间房子里。房间很黑,可还比较干净。程娇娇没得挑剔,她想怎么着都比她以前住的地方好。地下车库灯火通明的,不就跟整天挂着太阳一样?难怪这里叫阳光城市了,连地下都这么亮堂呢。程娇娇心里美滋滋的,孩子们也兴高采烈的,只有陈阿宝闷闷不乐。他在一旁嘟囔着。

这成老鼠了,把我们赶洞里来了。

程娇娇横了他一眼。

老鼠?有这么享福的老鼠吗?拿着工资,免费住着,刚才人家说了,连水电费都不用交呢,做这种老鼠比做你的垃圾鬼好多了!

程娇娇这么一喊,陈阿宝就没了声音。想想也有道理,以后就不用东奔西走的,就在这个小区里,孩子们也能照顾到,多安逸,多舒服。

陈娇娇夫妻也有了类似于门前保安的制服。白色的制服夫妻俩穿了挺精神的,制服胸前还别了一个胸牌,上面有三个烫金字“保洁员”。

听听,多好听,以后再也没人叫我们“捡垃圾的”了。

程娇娇微微仰着头,一脸得意地对陈阿宝说。她不知道有多讨厌那几个字,“捡垃圾的,捡垃圾的。”有时候那些人还喜欢在那几个字前面再加上一个字,“喂—捡垃圾的。”听着真刺耳。而“保洁员”多好听啊,这可是一份正式职业,而且程娇娇断定没人会在这个称呼前面加上那个讨厌的“喂”字,那感觉就好像他们是阿猫阿狗一样。

程娇娇觉得自己终于不是捡垃圾的了,虽然他们的工作跟以前没有多大区别。物业把他们的手机号印了单子贴在了每栋楼的进户门上,“阳光城市”的住户们家里有了废纸箱、酒瓶子、淘汰的旧东西就会打电话让他们去取。那些人都很大方,他们总是让程娇娇夫妻看着给,有时候还不要钱,直接摆摆手让他们把东西清理走。程娇娇夫妻觉得他们快要发财了,这些“阳光城市”的业主们真的太慷慨了,他们才不会像外面那些人一样为了些破烂东西跟他们讨价还价、斤斤计较的,他们只要求赶紧把废品清理走,至于那几个小钱根本没人在乎。有时候,他们还会把家里不穿的衣服送给程娇娇,那些衣服都是崭新崭新的。很快,大丫和小宝身上光鲜了起来。有几次程娇娇夫妻骑着三轮车从小区儿童游乐场那里过,大丫和小宝混在那些孩子里面,她几乎都找不出他们了。他们和城里的孩子看上去几乎没两样了,穿上那些城里孩子的衣服,他们其实也可以做城里孩子。

程娇娇喜滋滋地跟陈阿宝飞了一个眼风,像是一种炫耀,炫耀她的决定有多对。才多久啊?一个多月罢了,她的孩子就不是“垃圾鬼”了,他们还和小区里那些城里孩子打成了一片,啧啧,比他们父母麻利多了。

这个时候程娇娇都不会去打扰孩子们,她也不允许陈阿宝扯着喉咙叫他们。通常她会回家先脱下身上的制服,然后换上一件比较体面的衣服。当然,这衣服也是某一位业主淘汰下来的,可对于程娇娇来说,这些淘汰的衣服都是那么体面那么好,有的甚至还价格不菲。这些衣服的女主人通常会向她传递这样的信息。

我家的衣服可都是好衣服哦,都是品牌的哦——

程娇娇满脸堆笑不住点头,然后双手虔诚地从对方手里接过这份馈赠。她确信这些都是馈赠而不是施舍,这些富裕的业主们都是善良大方的人,她程娇娇对于他们就相当于那些偏远山区的人。他们把旧衣服打包寄到山区都不能看到自己援助的对象,而给程娇娇多好,她们能清清楚楚看到自己援助的对象,看到她的欢喜、感动和感激;看到他们一家子因为这些馈赠脱了贫,这是多有成就感的事啊!于是,除了旧衣服,程娇娇家里还有了旧电视机、旧洗衣机、旧自行车、旧沙发……。程娇娇地下室的家越来越像个家了,这个家除了看不到阳光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是那么好。而阳光对他们来说恰恰不是最重要的,在他们生活中比阳光重要的东西太多了。

程娇娇一家在“阳光城市”驻扎了下来。有时候,晚上闲下来,程娇娇会带着孩子们在小区里走一走,像那些业主们一样悠闲散步适当运动。陈阿宝不愿意出来。

我宁愿躺在家里睡觉!

他梗着脖子对程娇娇说。

每天运动量还不够大吗?要不下次你来蹬车?

程娇娇白他一眼,这个人一点生活情趣都不懂,真懒得跟他说话。

这天,程娇娇一个人在小区里走啊走的,夜已经很晚了,可她不愿意回家。小区的景色太迷人了,假山流水,亭台楼阁,树影婆娑,映照在彩色迷离的灯光下美得好像不在人间。这天程娇娇还穿了双高跟的皮靴,一件七成新的红色针织连衣裙,她把一贯揪在脑后的头发散了下来,让它们在晚风中轻轻飘拂。她从一座拱桥走的时候一扭头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她被自己的影子迷住了……

你……你能帮我一下吗?

一个女人的声音惊醒了程娇娇的顾影自怜。她循声望去,不远处的花径上依稀有个女人的身影蹲在那。程娇娇迟疑着走过去,女人脚跟突然窜出一只白乎乎的小狗,惊得程娇娇尖叫一声退后了好几步。

玛丽,回来。

小狗在主人的呼唤下又冲程娇娇吠了两声,才不甘心地像个雪球一样慢慢滚了回去。

我的脚扭了,你能帮帮我吗?

女人的声音楚楚可怜。程娇娇急忙走过去。在不明朗的灯光下,她看到女人遥遥伸过来一只求助的手臂,白皙纤细,在月色和灯光下泛着白玉一样的光。程娇娇赶紧上前扶住,一用力,女人在她的扶持下艰难地站立起来。女人很瘦,长长的卷发披散下来遮挡了大部分的脸。程娇娇不知道她的脚扭伤成咋样,只听见她痛苦的呻吟在宣告着她受伤的程度。程娇娇扶她走了几步,发现这样走下去不行,想了下,索性丢下她的手,一蹲身,说,我来背你吧。那个女人慌了一下,口中一边推辞,一边用手去拉程娇娇起来,却被程娇娇顺势拉住了手。纤瘦的身子倾斜下去,整个伏在了程娇娇背上。程娇娇很轻松地将女人背了起来。她有的就是力气,这女人这么廋,即使背着她穿行了近半个小区她也没觉得怎么累。

到了女人家里,在雪白的灯光下她们才相互看清了对方,彼此的目光里都有些惊讶。程娇娇惊讶的是,她今天身上穿的这件衣服就是来自于这个女人;而女人惊讶的是,这个平时土气木讷的人怎么脱胎换骨了?刚才脚痛,外面灯光又暗,竟不知自己招呼了这么一位。时间有几秒钟的停滞,程娇娇尴尬的笑容僵在脸上有些不知所措。她本来还想看看能帮忙做些什么,可现在只想快点离开。程娇娇刚想开口告别,那个女人忽然“醒”了过来,一把抓住程娇娇的手让她进屋坐。程娇娇慌得连连摆手,她眼睛瞄到那张雪白的沙发,那么白,那么华丽,她可不敢往上面坐。女人像是读懂了她的心思,唇角咧开了一丝笑意。

你扶我过去坐好吗?顺便帮我把药箱拿过来。

女人的口气软软的,她俏丽的面孔微微仰起看着程娇娇,蝶翅一样的长睫毛扑闪着,眼睛水汪汪的,不知是有泪水藏着还是她天生就是这样一双美目。程娇娇被她看得有些慌乱。这个女人太柔太媚了,即使大家都是女人,程娇娇也有些受不了。谁能拒绝得了这样的请求?程娇娇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她手忙脚乱地把女人扶到沙发上坐下,也不知道自己紧张什么。

女人的脚崴了,一只脚踝肿得老高。程娇娇取了药箱来,又照女人说的去盥洗间绞了热毛巾过来,然后用热毛巾帮她热敷,又从药箱拿了红花油帮她按摩。程娇娇的手很软,对按摩她还算精通,平时和陈阿宝在外面捡破烂免不了有跌倒擦伤的时候,程娇娇都是自己对付。女人起先还哼哼,柳眉蹙着,小脸绷着,到后来,在程娇娇的一通揉捏后,脚上的伤痛渐渐舒缓下来,连带着神情也放松下来。

程娇娇看女人好些了,就想告辞回家。她在这里太拘束了。平时经常来这家收废品,来得多了,这女人有一次就拿了些旧衣服给她,她今天穿的这件就是。这一会,程娇娇觉得身上这件衣服囚住了她,把她跟女人的地位拉开了。本来程娇娇跟她是平等的,甚至在平等的天平上还略高一些,因为她刚帮了她,她隐约可以以一种类似于恩人的姿态立在她面前。可现在,她的身上却穿着从人家那捡来的旧衣服。

程娇娇跟女人告别,女人白皙的脸上浮着一丝矜持的笑容,她把目光专注地投在程娇娇脸上,却一声不发。程娇娇越发无措了,慌忙转身,脚下无端凌乱起来。

哎,你叫什么?

我?

程娇娇在门庭那被女人的声音拽住。

是啊,我要怎么称呼你呢?

女人的声音依然那么软,程娇娇却在这柔软的声音里忐忑起来。

我,我叫程娇娇。

娇娇?这名字不错啊。

女人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眼睛戏谑般瞟了眼程娇娇。程娇娇脸黑了,她这是取笑我吗?取笑我名不副实?那我该叫什么名字?阿妹?阿花?阿狗阿猫?是不是这样才符合我的身份?

娇娇,我想请你帮个忙。

程娇娇心头的不高兴才聚拢,女人的话赶了上来。

你看,我脚受伤了,一个人多不方便,你来帮我几天吧。

女人又扑闪着她的大眼睛殷殷地望着程娇娇。程娇娇想开口拒绝的,在女人的一脸温柔里说出来的话却成了这样。

我这还有工作呢—

嘿—

女人笑了。

不碍事的,你不还有你老公吗?再说我这也不用全天候的,你中午过来帮我做个饭收拾下就行。

呃,这样做物业那边怕会说呢。

不会,物业那有我呢,你放心。

女人爽朗自信的声音在一点点瓦解着程娇娇,女人看着期期艾艾的她又笑了。

你来帮我不会让你吃亏的,娇娇,就这么说定了,谢谢你啊。

女人的话像是有一种魔力,她轻言俏语很轻松地就让程娇娇一颗紧张的心舒缓下来。程娇娇暗忖,怕是自己想多了,这女人温温柔柔的人多好啊,就这种商量亲昵的口气自己记忆中还没人对她用过呢。

程娇娇点头答应了下来。一路回去的时候她心里喜滋滋地盘算着,反复品味着女人最后说的那句话。

是啊,这种人家哪会让我吃亏呢?还有,她多有素质啊,我这还没帮她呢,她倒先谢我了,呵呵,看来该我程娇娇遇上贵人了。

程娇娇又有了份新的工作。每天早上,她跟阿宝在小区逛完一圈后,就急急回家换衣服。她不能穿着那件白色的工作服去人家里,以前去是为了那份工作,现在去是另一种工作。又或者说现在去不是为了工作,她是去帮忙,在那家主人的请求下去助人为乐。当然,程娇娇心里更在乎的是那句话。我是不会让你吃亏的。程娇娇边换衣服边在心里盘算着这句话,她在计算着这句话的潜在价值,可以落到她程娇娇头上的实实在在的价值。

程娇娇按响门铃后,女人微瘸着腿过来开门,跟着来迎接她的还有那只叫“玛丽”的狗。后来程娇娇知道这种狗叫什么“萨摩耶”,它的身份怕比她程娇娇还要高贵多了。

女人看到程娇娇露出比昨晚更为热情的笑容,这笑容里面有些真心实意的东西在,又或者说有某种迫切的需要在。程娇娇之后很快印证了自己心中的感觉,女人是真的在盼着她的到来,她和她的狗都在盼她来。

程娇娇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一屋的凌乱。家中四处散乱的衣物;客厅玻璃茶几上狼藉的零食残骸;还有,那只漂亮狗狗拉的便便,肮脏的、令人恶心的躺在阳台的一个角落,也在等着程娇娇去清理。

做家务程娇娇是一把好手,更何况是在这样一个豪华漂亮的家里。在这样的家里做家务程娇娇以前脑子里倒是有晃过一下。有时候她守候在那些业主家门前,等待着女主人们拿废品出来,她的眼睛会拼命挤进门缝里,近似掠夺般欣赏那些个漂亮的家。这时候,她会在心里暗暗幻想一下,如果—如果这个家是她程娇娇的该有多好;如果—如果她程娇娇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该有多美!

程娇娇用一种相当愉快的心情忙碌完一切,当中只在给狗狗处理便便的时候稍微恶心了一下,其他的再无障碍了。

她给女人端上清爽的两菜一汤后就想告辞了,没想到女人却笑吟吟地留她一起吃饭。

在这吃吧,吃完还有事麻烦你呢。

女人轻描淡写地说着,一只涂着粉红指甲的手懒懒地冲着对面的椅子一挥,程娇娇便像收到某种不可抗拒的指令一样,在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顿饭程娇娇吃得颇为拘束。吃饭的时候女人一声不吭,她吃得很少,间或会在咀嚼一口菜的时候微微皱眉。这让程娇娇无形中紧张起来,她怕自己做的菜不合她的胃口。可还好,女人只是皱眉,并没有把那口菜吐出来。她咽了下去,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程娇娇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想,这真是个有素养的女人。

这个有素养的女人是在程娇娇收拾好碗筷后开口的。

下次做菜不要放太多鸡精哈。

程娇娇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了那。

好吗?

女人身子微侧过来,眼睛扫向程娇娇。话语软软柔柔的,眼风却是硬梆梆的。

呃……呃,好。

程娇娇赶忙应了两声,声音发得急,像没准备好的发音突然卡在喉咙里,漏出奇怪的音调。

准备玛丽的饭吧。

玛丽的饭?

嗯,玛丽今天没运动,所以我让它吃得晚些,你去把冰箱的酸奶拿出来,再煮一小块鸡胸肉。

程娇娇有些发愣,她在女人跟前迟疑着,可女人已经别转身打开了一本女性杂志。

程娇娇只能像伺候婴儿一样去伺候那只狗。鸡胸肉煮好的时候,女人过来检阅,程娇娇慌了一下,倒酸奶的手一抖,奶白的液体泼了一身。

程娇娇在女人嫌弃的目光里用餐巾纸简单擦拭了衣服,按照女人的吩咐料理好“玛丽”,却还是不能离开。她又在女人的柔声吩咐中为她按摩了脚,脚按摩好了,又在女人的“请求”下帮她按摩了肩、背、手、腿——时间不知不觉流逝,程娇娇内心焦躁,她已经没有上午来时的新鲜兴奋感,她感觉疲累,她也担心阿宝那边忙不过来。可女人微眯着眼好像睡着了。她气息平和,长长的睫毛低垂着,落下一片美丽的阴影在她白皙的肌肤上。程娇娇一直盯着那两扇如蝶翅般垂放的睫帘,希望它们能张开。可它们只是微微颤动,不管程娇娇投放多么殷切的注视,它们一直“睡”意盎然。

程娇娇的手都酸了,女人睡得太香了,可她的手势只要略微放缓,女人纤薄的身体就会像受惊一样颤栗。程娇娇只能维持着手上的力道,匀速机械地动作,是按摩却又似安抚。

窗外的光线朦胧下来,女人终于“醒”了过来。程娇娇垂下双手,酸麻的手臂竟似不在自己身上一样。女人向她展开一个慵懒的笑容。程娇娇回应的笑容有些牵强,女人却像无视,在程娇娇离开的时候竟然亲昵地拉着她的手臂送到了门口。

娇娇,今天多亏你了,明天早点来哦——

柔软的腔调拖曳着长长的尾巴,像电视里一位台湾女星的娃娃音,甜得腻人。程娇娇的心不由酥了一下,一个肯定的回答不自主地从喉咙里跳了出来,根本由不得她考虑。

回去的路上程娇娇有些怅然。回到家阿宝还没回来,很奇怪地大丫和小宝倒早早地回了家。大丫闷闷地坐在床沿上,见妈妈回来也没吭声。小宝索性就坐在了地上,身上脏兮兮的,脸上还带着几道抓痕,加上鼻涕眼泪的残痕,就像开了大花脸。

程娇娇惊得一步跨过去把小宝从地上拉了起来,扭过头冲着大丫喊。

怎么了?跟人干架了?地上这么冷,你就让他坐着,你死人啊。

拉起小宝,程娇娇一把将女儿从床沿上拽了下来,两个大巴掌利落地甩了过去。“啪、啪”刺耳的两声,被空旷的地下室吸纳,又迅速回放回来,声音越发响亮浊重。大丫愣了,小宝愣了,程娇娇也愣了。她看着自己的手有点不敢相信,这双不久前给人按摩到酸麻的手竟然还有这么大力气,而她还把这把蛮力甩在了女儿脸上,她这是疯了吗?大丫咬了咬嘴唇,终究没憋住,哇一声哭了出来。

他们说小宝的衣服是他们的,他们要扒小宝的衣服,小宝跟他们打起来了……

什么?

程娇娇脑袋里“嗡”了一下,扭头看小宝,身上的外套皱巴巴的,连纽扣都被人扯光了。再回头看大丫,脸上印着红红的手掌印,连脖子也红得异常。程娇娇一阵心疼,一把将女儿搂住。

你是不是帮弟弟也挨打了?

我去拉架,叫他们不要欺负弟弟,他家大人来了,掐我脖子让我滚,还叫来保安,骂我们垃圾鬼,说以后不准我们去游乐场玩——

程娇娇听着女儿的哭诉,眼泪“唰”一下下来了。她的心从下午开始堵着,现在被磅礴的泪水冲刷开了。

母子三人抱在一起哭了一会,程娇娇冷静下来。帮两个孩子洗涮干净,上好药,再三嘱咐他们不许跟爸爸提,只说自己摔跤被树枝刮伤了。大丫瘪着嘴,眼睛怯怯地瞄着母亲,声音小猫一样的可怜。

妈妈,我不喜欢这里,这里不是我们待的地方,我们走吧。

瞎说。

程娇娇的喉咙粗了起来。

走到哪里去?这里多好,小区这么大,有的是你和小宝玩的地方,以后不许胡说。

大丫在程娇娇的声音里颤抖了一下,她从没见过母亲这么凶,她委屈地垂下脸,撇了撇嘴,却没敢哭出来。

陈阿宝回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今天他没了程娇娇这个帮手,活却多了近一半。他在傍晚时分将废品送到废品站,再蹬车回来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他没有注意到家里的变化,匆匆扒了碗饭,连脚都没洗,就一头栽在了床上。程娇娇也累了,她把两个孩子安置睡下,倒在床上,闭目假寐着,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

第二天,程娇娇犹豫着要不要再去那个女人家,可想到自己答应了人家,不去怕不好。她离开的时候陈阿宝有些不高兴,这女人真会偷懒,尽想着去享清福,一去就一整天,把一大摊子的事都丢在了他的身上。

程娇娇没有心情去安抚陈阿宝的不开心,她再去女人家的时候也不开心。女人开门看见程娇娇依然是一派欢欣,还有那只狗,围着程娇娇的脚跟转圈,像是认识她了一样。

又是一天的忙碌,等程娇娇要离开时,她心里踌躇着想跟女人说她明天不来了,可女人的话抢在了她的前面。

娇娇,我跟物业王经理说了,你暂时就别管小区那些破烂事了,王经理说,让你先管我这一头,小区的事有你老公就行。

啊!

程娇娇这次真的吃惊不小,王经理这么说,那就不是这女人邀她来不来的事了,就变成王经理将她分派在这家了。程娇娇心里暗忖,这女人是什么来头,竟能作得了王经理的主?她心里揣着这个疑问,怏怏地回了家,怏怏地跟阿宝说了这件事。陈阿宝眉头皱了皱,没好气地说。

反正你喜欢待在那,不正中了你意?

程娇娇听出他话中的火药味,就把涌到喉咙口想要申辩的话往下吞了吞,她知道陈阿宝心里不高兴,可现在木已成舟,她也没办法了。

再去那女人家就真成了程娇娇的工作。她现在是物业上派去伺候人家的,程娇娇心想这次真的是弄巧成拙了,也不知道那女人开始说的话还算不算数,她说不会让她吃亏的,现在她成了物业公司派给她的保姆,她的话还会兑现吗?

一星期过去了,女人的脚伤基本好了,可女人却不松口让她走。女人不说程娇娇就走不了,事实上她也不能走。一是女人明确说了,王经理让她只管她这一头;二呢程娇娇心里还有奢望,她想着女人能把她这些天吃的亏等价还给她,好让她物有所值。

这天,女人说要带玛丽出去遛遛弯,一个多星期了,玛丽都要闷坏了。刚出电梯,女人的电话响了,女人拿出手机一看,脸上立马像朵花一样绽放。

亲爱的,你回来啦?哦,你现在就过来?好啊好啊,我都想死你了——

女人的声音腻得像一摊化开的糖,程娇娇在一旁听得脸红耳燥的。她别转头想走开几步,却被女人一连声叫住了。

娇娇,娇娇,你带玛丽去逛吧,我老公要过来,我先回去啦。

程娇娇还没来得及回应,女人就把狗绳塞到了她手里。

对了,娇娇,你和玛丽多逛逛,不急着回来哦。

女人的声音很快被关进了电梯门里,程娇娇木愣愣地站在那,有点回味不过来。她老公要过来?应该说她老公要回家了吧?这女人,怎么语无伦次的,看来老公应该出差很久了。程娇娇摇了摇头,一旁的玛丽不耐烦了,蹭在她的脚跟呜呜叫,迫不及待想让程娇娇带它放风去。程娇娇看一看脚下的玛丽,再掂了掂手上那根柔软的皮绳,心情一下子好了。

她牵着玛丽在小区里悠然踱步,恍惚有一种感觉:这一刻她就是“阳光城市”里面高贵的女主人。她不应该再佝偻着腰急步走在小区里,眼睛一刻不放松地扫视着地面,扫视着小区里的垃圾箱。此刻,她大可骄傲地仰着头,姿态优雅,像小区里平素那些女人们一样,用一种睥睨众生的姿态在小区里悠哉晃悠。对了,她还应该到小区的某个角落找到她的大丫和小宝,然后让他们也牵上玛丽到小区里逛一圈,最好在游乐场那边多停留一会—

这天成了一个节日,大丫、小宝还有程娇娇和玛丽玩得不亦乐乎,他们还偷偷把玛丽带到了地下车库他们的住处。玛丽很给面子,它就像个纯洁的狗天使,不分贵贱地跟他们亲热着,孩子们乐疯了,程娇娇也一扫心头几天的阴霾。

天黑前,她送玛丽回家。门铃按响后,等了好一会,女人的脸才从门缝里露出来,红扑扑的,一头棕色的头发散乱披在裸露的肩膀上。女人穿着一件粉色吊带睡衣,眼神水雾一般迷离,她把门缝支开一些让玛丽进去,又冲门外的程娇娇说。

你回去吧,明天不用过来了啊。

程娇娇愣了一下,还没弄明白女人说的意思,眼前的门就关上了。“明天不用过来了。”是明天不用来呢还是以后都不用过来了?程娇娇一路盘算着女人说的话,临到家也没琢磨出到底是哪种意思。

第二天,程娇娇又穿上了那身白制服跟老公穿行在小区里。程娇娇心里有种无形的失落,她已经不习惯这身白制服了,它让程娇娇心里有了种别扭,有种说不出的难受。陈阿宝倒是很高兴,一路哼着歌,三轮车蹬得飞快,只要有程娇娇坐在后面,陈阿宝感觉自己有的是力气。

中午刚过,程娇娇突然接到女人的电话。女人在电话里的声音急切切的。

娇娇,你赶紧上我家来,快点啊,快点。

依然没等程娇娇回应,女人啪一下挂断了电话。程娇娇只能匆匆跟阿宝打了个招呼赶了过去。这段时间里,程娇娇觉得自己就像女人手中的提线木偶一样,她或温柔或冷漠的话仿佛有种魔力,牢牢箍住了她。

程娇娇几乎是被女人从门外拽进去的,程娇娇第一次看到女人这么慌乱。

娇娇,我得出去两天,你帮我看家啊。

啊?

程娇娇又被女人惊到了。

我帮你看家?

程娇娇的眼睛估计已经瞪到铜铃那般大了,这女人疯了吧,她会放心把自己的家交给我?

呃,拜托你了。

女人手忙脚乱地往行李箱里塞着衣服,一扭头看到程娇娇穿着一身白制服木然站在那,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她从手边一堆衣服里扒拉出一件往程娇娇怀里一塞。

去,赶紧换上,这都穿的什么呀?

程娇娇的手接触到女人塞来的衣服,心里不由狂跳了几下。这是一件桃红色的薄羊绒大衣,这样料子的大衣程娇娇看见小区里好些女人穿过,她从她们的交谈中隐约了解到它高贵的价值。程娇娇做梦也没想到她也能拥有这样的衣服。程娇娇激动得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她手忙脚乱地把自己身上那件丑陋的白制服扒了下来,换上女人给她的桃红大衣。刚刚好,肩膀、腰身,每一处都很服帖合身。女人让程娇娇转了个身,睨着眼睛看了又看,眼神里有几分欣赏、几分打量,还有几分程娇娇说不上的东西。最后,女人一声没吭,嘴角轻飘飘浮上一抹笑,冲程娇娇摆摆手,拉着行李箱开门走了。

门关上后,程娇娇呆呆地站在客厅里好半天回不过神来。她环视着周围的一切,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单独拥有了它们,一个豪华漂亮的家。程娇娇在这所房子里慢慢踱步,玛丽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脚边,她把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走了一遍。她嘴角挂着梦幻般美丽的笑容,她的手指轻轻摩挲过家中的每一件家具,包括厨房和卫生间的厨具和洁具。走进主卧时程娇娇停住了脚步。主卧有一面宽大的穿衣镜,程娇娇的身影落在镜子里,她有些不敢相信镜中的女人就是自己。苗条的身段、白皙的肌肤,这是一件衣服的魔力,她让程娇娇脱了胎换了骨。程娇娇在镜子前优雅地转动,她忽然觉得自己跟这房间的女主人有几分相像,只是她的脸更精致些,而这份精致应该可以用一旁梳妆台上那些瓶瓶罐罐化出来的吧。

程娇娇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让她有些眼花缭乱,她一时不知从哪下手。眉、眼、鼻、脸,应该先装饰哪个?还有头发?旁边那个就是电视上看到的那种电棒吧,直直的头发用它一夹就卷了。

门铃响的时候程娇娇正在梳妆台的镜子前左顾右盼,镜子里的这张脸她看也看不够。这是一张多么美丽的脸啊,白里透红的脸蛋,柳叶一样的眉毛,红艳艳的樱桃小口。最重要的是眼睛,现在,程娇娇也有了女人那样蝶翅般的长睫毛了。那个睫毛膏叫什么来着?什么浓密什么拉长的,程娇娇把它往睫毛上一刷,她的睫毛就魔法般的变长了。

门铃蜂鸣一样地响,程娇娇慵懒地起了身,慢悠悠向门口走去。

谁呀—

此刻,她的声音也像足了这间房子的女主人,柔柔的、甜腻腻的,还若有若无地拖着一个小尾巴。

我是你姑奶奶,你这个小妖精!

门近似于被撞开。程娇娇慌忙退后差点就摔倒。她有些花容失色,她在慌乱中看到几个女人冲了进来,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就被铺天盖地的辱骂和劈头盖脑的殴打给击倒了。

臭婊子,狐狸精,偷汉子偷到老娘头上了。

小妖精,打死她,往死里打!

…………

巨大的嘈杂声里程娇娇听见自己的惨叫,听见玛丽的惨叫,还听见家里那些她刚刚亲密抚摸过的家具的惨叫。疼痛,如潮水般席卷过来,它慢慢侵蚀吞没程娇娇的思维。她在地上剧烈翻滚扭动的身体渐渐平静下来,她一直想争辩呼救的口中泛起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她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秒钟明白过来。她,走进了别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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