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杂剧《金线池》的团圆结尾新探

2020-07-13 03:26山西师范大学戏剧与影视学院山西临汾041004
名作欣赏 2020年14期
关键词:金线书生团圆

⊙ [山西师范大学戏剧与影视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4]

《金线池》是关汉卿的喜剧作品,诸多学者针对石府尹以“威逼”的方式实现团圆提出质疑。有人认为结尾是人物的妥协,王季思说:“《金线池》剧里的杜蕊娘本来不愿意再跟书生韩辅臣和好,结果也是借那石府尹的官威,要当厅打她四十板子,她才勉强随顺了。”有人指出结尾损害人物的形象,黄士吉说:“剧作者却让韩辅臣求助济南府尹石好问,依持官威,要当厅打杜四十大板,杜就不得不向韩求饶,这样杜与韩误会并未消除而勉强和解团圆。这种不自然的团圆结局损害了韩辅臣的形象,也不符合杜蕊娘倔强性格发展的逻辑。”还有人认为结尾体现了统治阶级的压迫,“济南府尹一出场,像杜蕊娘这样一个倔强高傲的女人,也不得不屈从于他的大棍子,可见官府的势力多么可怕,妓女的身世多么可悲!从这一点看,《金线池》的结尾不正是从一个侧面揭露了统治阶级的残暴吗?”

以往学者多从人物、情节以及团圆的实现方式等方面分析结尾的不合理。结合元代现实,我们发现该剧结尾是合理的,是基于人物的主要性格的,符合情节的自然发展。团圆的结尾表现了元代书生卑贱的地位和官妓艰难的生存现实。

一、团圆结尾与人物性格

该剧结尾关涉两个人物:杜蕊娘与韩辅臣。

先看杜蕊娘。她聪慧中略带狡黠,公堂上看似委屈,其实,公堂“威逼”正是她一手促成的。杜蕊娘姿艺双绝,久居烟花之地使她性格具有复杂性。一方面,她富有主见,面对鸨母的恶意挑唆,她抱有怀疑的态度。她“十度愿从良”,希望遇见才华横溢的书生,改换家门,“做的个五花诰夫人”。她对周围人物有清晰的认识,不仅深谙杜母之乖劣狠毒,而且清楚地知道从良之艰难。她虽为风尘中人,但对待爱情矢志不移。金线池上,她与众人规定酒令不许提及韩辅臣,但自己却禁不住两次违规。另一方面,她高傲固执,不容许男子半点的不赤诚,在爱情中绝不肯轻易低头。韩、杜半月未见,在鸨母的挑唆下,二人再见之时她多出一丝戒备之心,甚至以唇相讥,即使韩辅臣急切地表明真诚,她依旧不予理睬。她虽迫切希望成为韩辅臣的妻子,但自尊使她不愿放下身段接受韩辅臣的道歉,因此出现金线池上的智激一幕。金线池之前戏剧矛盾来源于外部,是鸨母与韩杜二人的矛盾,自金线池宴会后,戏剧矛盾转变至韩、杜内部。杜蕊娘已知韩辅臣的真心,机智地以言语“刁难”韩辅臣,促成二人的婚姻。

再看韩辅臣。他对爱情矢志不移,该剧结尾是他放弃自尊争取的结果,足以展现其赤诚。韩辅臣初见杜蕊娘,就一见钟情,情愿跟去杜蕊娘家。之后与杜蕊娘情投意合,希望与之结为夫妻,这足以显现出他对爱情的赤诚。更为重要的是,韩辅臣极其自尊敏感,老鸨一嘲讽挑唆,他就负气出走,不许他人欺侮。看到杜蕊娘冷嘲热讽的态度,怀疑情人是否变心。这种敏感在他求助府尹时表现得更为明显,临见杜蕊娘之前,他还特意要求好友“扣厅责他四十,才与您兄弟出的这一口臭气”。当然,他的头脑始终清醒,可以认清处境,“俺想来,他只为我囊中钱钞已尽;况见石府尹满考朝京,料必不来复任,越越的欺负我,发言发语,只要撵我出门去”。他深知唯有仰仗府尹的权势才能免被欺侮。落魄的处境、执着的感情使得他在求助好友时不顾文人的尊严,甚至下跪耍赖,以死相逼。剧作结尾不仅没有损害韩辅臣的书生形象,反而表现出他生对爱情的忠诚。

综上,杜蕊娘在金线池宴会上以言语智激韩辅臣,迫使他表现对自己的“用心”,韩辅臣转求石府尹,显示出他对杜蕊娘的钟情。

二、团圆结尾与情节发展

该剧中的人物矛盾多元复杂,一是这对有情人与杜母不可调和的矛盾,二是韩、杜间爱情的“误会”,三是卑微官妓与权威府尹间的矛盾。多种矛盾看似烦琐,其实脉络清晰。

首先,金线池宴会上杜蕊娘智激韩辅臣,这是促成团圆结尾的根本原因。

金线池上,杜蕊娘果断拒绝韩辅臣,并且说了一番颇有深意的话:“我为你逼绰了当官令,谢你那大尹相公呵!烟花簿上除抹了姓名,交绝了怪友和狂朋,打并的户净门清。”她极力展现自己的坚贞,“户净门清”,不与“怪友和狂朋”相交。但随后又说:“试金石上把你这子弟每从头儿画,分两等上把郎君子细秤。”她希望韩辅臣能够展现出赤诚与钟情。如果说金线池宴会之前二人嫌隙是由鸨母挑唆所致,那么现在的“误会”多存于两个有情人之间。杜蕊娘身为上厅行首,与官府接触颇深,她知道依靠自身的力量根本无法解决从良等实际问题。她故意惹恼韩辅臣“倚仗着我花枝般模样,愁甚么锦片也似前程”,强调自己姿色超群,激发韩辅臣做出实际的行为表现他的“用心”。

该剧正名“杜蕊娘智赏金线池”,“智”乃全剧之“眼”。正是在杜蕊娘的智激下,落魄书生韩辅臣放刁耍赖,仰仗府尹“仗势欺人”,杜蕊娘连连叫苦,马上转求韩辅臣,在韩的说情下,府尹饶恕杜蕊娘,成就一段好姻缘。

其次,石府尹公堂的“威逼”与假意之责打直接促成团圆结尾。石府尹“公堂上迫其就范”,表面上看是官员仗势欺人,但实际上这只是给杜蕊娘一个非嫁不可的理由,自卑敏感的韩辅臣碰见心高气傲的杜蕊娘,这对情人需要一个“威逼”的台阶来缓和矛盾。韩辅臣欲向石府尹求助这一行为早在之前就埋下伏笔。在鸨母欺侮下,韩辅臣愤愤不平地说:“俺想来,他只为我囊中钱钞已尽;况见石府尹满考朝京,料必不来复任,越越的欺负我,发言发语,只要撵我出门去。”金线池宴会上杜蕊娘凭借语言智激韩辅臣,韩、杜和解已是水到渠成,因此,公堂上“威逼”团圆,杜蕊娘亦是早有预料。因此,杜蕊娘来到公堂上,面对责问的石府尹,虽心生胆怯,但是马上哀告韩辅臣。韩辅臣提出要求:“你今日也有用着我时节?只要你肯嫁我,方才与你告去。”

此外,石府尹是全剧穿针引线的人物。韩、杜因石府尹而结缘定情;韩辅臣向他求助,他劝导韩辅臣要自然而然,并告诉韩辅臣官妓一经乐户责罚便不能成为士人的妻妾,这为二人缓和关系留下余地。直至公堂“威逼”“责打”,使得韩、杜二人一致对外,直接促成二人好事。

三、团圆结尾与剧作主旨

该剧结尾不仅符合人物性格与情节发展,而且有助于展现剧作主旨。

首先,韩辅臣只有仰仗官威才能迫使杜蕊娘“就范”,反映出元代书生低贱的社会地位。元代科举时废时止,知识分子仕进无途,《郑思肖集》载:“鞑法:一管、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各有所统辖……譬酋吏苛取民财,复为鞑酋胁取归鞑之苦,良善。更缕数其事,详言其故,实不胜苦。此皆大宋不忍行之事,一旦尽见之!”这一说法虽略有夸张,但足以说明文人受人欺侮的悲惨境遇。胡侍亦曾感叹书生“沉郁下僚,志不获展”。因此就不难理解韩辅臣自卑敏感下做出放刁耍赖的姿态了。

其次,杜蕊娘公堂上哀求顺从的态度展现元代官妓在官府、老鸨双重压迫下的艰难。元代官妓的身份需要合法登记,属于教坊司,“今以妓为官奴,即官婢也”。官妓的身份约略与驱口相当,由官府统一管理、长官全权支配,有时甚至成为官员的私有财产,《元史》中记载过官员赠送官婢以巴结桑哥的行为。地方官的权力凌驾于老鸨上,可直接支配官妓生死。韩辅臣初到济南,石府尹派遣杜蕊娘陪酒,并安排韩辅臣停宿杜家。“唤官身”过程中官妓如果稍有不周,“失误了官身”,就要受到扣厅责打的惩戒。官妓在官府举办的宴会上送往迎来、献艺陪席,有一些艺伎“为豪贵招致,逞妙艺而佐清欢,日弗暇及”。因此,在当时环境下,官妓只有经过地方行政长官的允许之后才能从乐籍中除名。剧中韩辅臣怂恿石府尹扣厅责打杜蕊娘,但石府尹说:“乐户们一经责罚过了,便是受罪之人,做不得士人妻妾。”这亦可证明官妓行事生存之艰难。

《金线池》的团圆结尾展现出关汉卿对于杜蕊娘以智慧谋求婚姻的赞同,表现了他对于趋利务实的人生精神的肯定,体现了他对于元代特殊群体的关注。

① 王季思、王兆凯编:《古典戏曲略说》,北京出版社2018年版,第184页。

② 黄士吉:《元杂剧作法论》,青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09页。

③ 程毅中:《谈关汉卿杂剧的结尾》,选自于天津古典小说戏曲研究会:《古典小说戏曲探艺录》1982年版,第143页。

④ 郑思肖著,陈福康校点:《郑思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86页。

⑤ 〔明〕胡侍:《真珠船》(第4卷),见《丛书集成初编》(卷三三八),中华书局1985 年版,第35 页。

⑥ 邓黛:《浅论关汉卿剧作中的婚俗形态》,《中华戏曲》2010年第1期。

⑦ 〔明〕宋濂等撰:《元史》(卷一七三),中华书局2000年版。

⑧ 〔元〕王恽:《乐籍曹氏诗引》,见《四部丛刊集部·秋涧先生大全文集》(卷四十三),上海涵芬楼影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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