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谈刘辰翁对李贺诗集的评点

2020-07-13 03:26山东师范大学济南250014
名作欣赏 2020年14期
关键词:总评刘氏李贺

⊙ [山东师范大学,济南 250014]

刘辰翁(1232—1297),字会孟,号须溪,庐陵(今江西吉安)人,是南宋文坛大家,一生著述颇丰。他写诗作词、为文兼善,有自己的作品集《须溪集》十卷、《须溪四景诗》四卷等传世。但影响最大的还是对当时许多诗文集所做的评点,其评点的诗文小说作品很多,涉及范围很广,有子家书籍、史书、诗人别集等等。影响较大的有评点《老子》《庄子》《世说新语》及《班马异同评》,还为许多诗人如杜甫、李贺、孟浩然、苏轼、陆游的诗集作了评点,现存的诗集评点本有《须溪先生校点韦苏州集》《孟东野诗集》《须溪先生评点简斋诗集》《精选陆放翁诗集》等。

李贺,字长吉,是唐代极具代表性和个性的诗人。他的诗承袭六朝风韵,又熔铸了唐时风骨,是一颗绽放异彩的明星。“李贺的诗是汉魏乐府与南朝宫体诗融合起来的复活,但表现了唐朝的时代感。”李贺生前自己编订诗集传以友人,共四卷,收诗二百三十三首。其诗集有多家注本,最早可见的是吴正子注本,此后还有刘辰翁、徐渭、董懋策、姚文燮等人进行的评点注释。本文主要关注刘辰翁对于李贺诗集的评点情况,并进行简要分析。

一、评点缘起

刘辰翁的评点始于南宋德祐乙亥(1275)年间,李贺的诗集是其诗集评点的第一本。其子刘将孙《刻长吉诗序》云:“先君子须溪先生于评诸家最先长吉……开后来,自长吉而后及于诸家。”

《唐诗品汇》中收录了刘辰翁评点过的唐代诗人,数量有四十位。但他却选了李贺诗集作为自己评点的第一部作品。他为什么这样青睐这个仅留下二百多首诗,英年早逝、不受看重的诗人呢?

刘辰翁和李贺生活的年代状况有相似之处。李贺所处中唐,君权旁落,宦官把政,新政失败,民生凋敝。耳闻目睹之下,李贺创作了不少抨击政治黑暗的诗歌。姚文燮曾有言:“以贺诗为唐《春秋》可也。”而刘辰翁生活在宋末元初朝代交替之时,社会混乱,文人士子尝尽山河破碎、身世浮沉之苦,于是退而处江湖之远,以南宋遗民自居。他埋首书牍,在书斋中吟咏诗论、寄情身心。“诸书多所评点……因忆当赵宋社屋之后……挂冠史馆,诡迹方外,而惟是放于笔墨,作悲愤无聊之语,无地不记,无书不评,夫乞以文章显哉!盖亦托文章以隐耳。”意在将丹心碧血倾注于诗书之间,借着著书立说、评点文章来寄托自己的家国情怀。李贺字里行间的黍离之悲、浮沉之伤,使他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文人墨客多惜才,李贺这个命运跌宕的诗歌鬼才,刘辰翁自然也是不愿错过的,这或许也是他选择李贺的作品作为评点的第一本书的原因。

二、评点形式与内容

《李长吉歌诗》是刘辰翁评点的第一部作品,虽然评点的数量和质量不及《杜工部诗集》,但其评点的形式已经初具雏形,显露了一定的个人特色。

首先,刘辰翁的评点先写总评。在李贺诗集中,原序为杜牧所作,盛赞了李贺诗歌的华美瑰丽,认为他承传了《离骚》一脉,但不善于明理。刘辰翁遂作总评于其后:“旧看长吉诗,固喜其才,亦厌其涩;落笔细读,方知作者用心……樊川反复称道形容,非不极至,独惜理不及骚,不知贺所长正在理外……此长吉所以自成一家欤!”

刘辰翁在总评中先是表明了自己对李贺诗歌前后的态度变化,其后对杜牧的评价进行了反驳。刘辰翁指出,李贺的诗有几个重要特点:第一,李贺之诗不善“理”,但其滋味正在于“理”之外;第二,李贺的诗歌风格奇诡,自成一家。通过这篇总评,读者已经对李贺有了一个总体的印象:他是一个怀才不遇的天才诗人,并不是一个久处抑郁时而发狂的病人。他的诗,虽然艰涩难读,但并非率意为之,诗人用笔兼以呕心之情,落字多以苦吟之力,必须要沉潜细读才能有所收获。这对我们阅读欣赏李贺的诗歌起到了指导作用。

其次,刘辰翁评点诗歌的时候多习惯对一首诗中精彩的句子进行单句评点。比如《勉爱行二首送小季之庐山(其二)》有句“欲将千里别,持我易斗粟”,刘氏评曰:“非深爱,不能道此兄弟情。此语甚悲别其弟。”此诗是一首送别诗,事件背景在李贺辞官回乡之后。他闲居田园,生活极其困窘,弟弟决定去江西庐山谋事。境遇落魄,又要送别骨肉兄弟,且此一去,还不知何时能再见,故语出悲凉:“江干幼客真可念,郊原晚吹悲号号。”

刘氏直评“语自不同,读亦心呕”。两句点评,先点明诗人的写作背景,继而直指诗歌的深厚之情、悲苦之处,令读者一目了然,便能更深地理解这呕心而出的字句中蕴藏的痛苦、愧疚、悲伤、怀念与担忧。而《送秦光禄北征》中“风吹云路火,雪污玉关泥”一句颇奇。刘氏评此句“雪污玉关泥”为“倒语”,点明修辞方式,去除读者理解的障碍。展示出李贺将“雪”与“泥”主谓置换的巧思,不禁令人拍手称奇。通过总评与单句点评相结合的方式,诗人的作品变得更完整更具可读性。

在关注评点形式的同时,也不难发现刘辰翁的评点较之诗歌的形式更注重内容。李贺所作诗歌多为古体诗,随性而赋,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见长。而刘氏在评点的时候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对李贺诗句的“奇异”“奇诡”“奇丽”之类的评价有三十多处。另外如上文提到的《勉爱行二首送小季之庐山》,刘辰翁评其句以“深情”二字,一再强调诗人多着墨于情感表达,读者也应着眼于情感的体悟。这与刘辰翁的诗学观是相辅相成的。

三、刘辰翁的诗学观

(一)文本细读法

在李贺诗集的总序中,刘辰翁就提到了“落笔细读,方知作者用心”,“微一二歌诗,将无道长吉者矣”。即在他看来,读诗品诗的基本方法,就是要对文本进行细读,而且还要全面的阅读,不能仅以一两首作品来下定论。唯有这样才能真正理解作者的用心。

(二)注重真情

在刘辰翁看来,一首诗最重要的在于它的情感容量。他在《股愚铭》中云:“世道交丧,谓古人愚……《离黍》何求,《怀沙》惑志。自伤为傅,以至憔悴……咨尔后嗣,毋愧前人。欲知生直,尤贵情真。”比如《罗浮山人与葛篇》诗中,刘氏评“贺虽苦语,情固不浅”;评《公莫舞歌》“从容模仿,有情最妙”;又评《宫娃歌》“啼蛄吊月钩栏下,屈膝铜铺锁阿甄”——“两语极是憔悴”。诗末总评“意到语尽,无复余怨矣。哀怨竭尽。丽语犹可及,深情难自道也”,指出李贺的诗若刻意遣词造句仿其华丽是可以做到的,但是其诗流露出来的深情,却难以复制。诗最可贵的不是纤秾巧丽之辞,而是情感的迸发,诗心的真诚。

(三)妙处不可言

李贺有《浩歌》诗一篇,造语新奇,翻用典故,颇为人所崇。其诗为:“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看见秋眉换新绿,二十男儿那刺促。”刘辰翁评点曰:“从‘南风’起一句便不可及。迭荡宛转,沉着起伏,真侠少年之度。忽顾美人,情景俱之妙处,不必可解。”

妙处不可解正是因为李贺的诗充满想象力的独特风格,神思妙想,意在理外,不能以理来解,不能以言去说。李贺善于用典,而且典故往往信手拈来,别出心裁,呈现出非常奇妙肆意的效果,比如“羲和敲日玻瓈声”,羲和是驭日的神,而驭日同驭马,驭马需挥鞭子、拉缰绳,那么驭日之时不也应有同样的动作么?于是李贺就想出了“敲日”这个词。在诗人的想象中,太阳有着特殊的质感,驭日之声如同敲击玻璃,于是到这一层这句诗的意思才明确下来。对于诗句的理解后世很多人加以大量的注释和考证,以求弄懂他的诗意,却限制了诗情的传递,最终“反成滞相”了。

所以说诗“可评而不可注”,刘氏试图用简练的评点文字提醒读者,“一语而破无尽之书,一字而含无涯之味”。诗意之妙处,只能由读者通过反复细读来自己体会。诗歌评点的用处也不过是以星星之火,点燃读者自己心中的灵感,触发潜藏心底的真情。将文学作品的薄纱点破,从而使读者和作者的心意跨越时空而联合,达到情感的共鸣。

四、影响

唐代之时,李贺的诗歌因其奇诡的想象和幽隐的句法而独出机杼,令人难解,并不如其他同时代的诗人受重视。到了刘辰翁所生活的年代,江西诗派已有很大影响力,理学的余风使大家更加轻视李贺这种不合“理”的作品。而刘辰翁评点之后,以自己的影响力和独特的评点方式,重塑了李贺诗歌在文坛的形象和地位。明人胡应麟云:“宋初诸子多祖乐天,元末诗人竟师长吉。”说明元代明初诗风的转向,可以说,刘辰翁通过他的评点,进一步提高了李贺在文坛的接受度和影响力。而刘氏重情重真的评点标准,随性洒脱的评点方式,提高了诗歌的可读性,也为原本的诗歌增加了研究扩展的空间,亦启发了其后诗歌创作的转向。有助于我们更好更深入地理解诗歌潜藏其中的情感,并由此为我们开拓了新的角度去欣赏和理解文学作品。后世文人对其评点的效仿者亦有不少。

① 施蛰存:《唐诗百话》,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29页。

②③ 〔唐〕李贺著,李德辉校注:《李贺集》,岳麓书社2003年版,第404页,第409页。

④⑧ 〔宋〕刘辰翁著,段大林校点:《刘辰翁集》,江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66页,第229页。

⑤⑥⑦⑨⑩⑪⑫⑬ 〔唐〕李贺著,徐传武校点:《李贺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3页,第68页,第85页,第64页,第73页,第66页,第31页。

⑭ 栾贵明辑:《四库辑本别集拾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09页。

⑮ 〔明〕胡应麟:《诗薮》,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5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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