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寻死路”的健全人
——《玩偶之家》《三姐妹》中的女性人物分析

2020-07-13 03:26重庆大学美视电影学院重庆400030
名作欣赏 2020年14期
关键词:奥尔加娜拉欠条

⊙ [重庆大学美视电影学院,重庆 400030]

一、《玩偶之家》中娜拉人物分析

《玩偶之家》中“欠条”作为全剧重要的道具,串联起了情节,一点点剥开角色的外壳。第一幕开场海尔茂就表示了对欠债的看法:“一个建立在债务上的家庭,是不自由、不美满的。”第一幕结束海尔茂借讨论克罗格斯塔的契机,继续向娜拉灌输他的观点,认为这种事情“道德败坏”“给家庭带来污染和病毒”“充满丑恶的苗头”,甚至会使孩子走上歪路,这深深刺激到了娜拉身为母亲的自觉。娜拉本人对欠条的态度与海尔茂截然不同,当琳达夫人认为娜拉只是一个依附于父亲和丈夫的金丝雀时,娜拉迫不及待地讲了欠条的前因后果,她认为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她用勇敢独立的方式保护了爱人和家庭,证明了自己的个体价值。在娜拉眼中欠条并非谎言,而是一个惊喜,一件“最美妙的事情”。她想向他人分享,否则她不会如此轻率地向突然造访的琳达夫人讲述这段经历。

那么娜拉为何一直隐瞒?这在第二幕有了详细的揭露。第一幕中克罗格斯塔第一次用欠条要挟娜拉,娜拉坚信只要是出于爱的行为就无可指摘,而克罗格斯塔走后海尔茂关于谎言的一番言论使娜拉动摇。这使娜拉沉浸在自己的认知中,以为海尔茂在得知真相后会主动承担下一切。为了避免丈夫陷入舆论的泥沼,被恶人用严厉的言辞攻击,娜拉决定保护海尔茂,如同她曾经千方百计地给海尔茂治病一样。她并不是担心自己名誉受损,因为她不认为这件事会让她名誉受损,海尔茂必定会理解她,甚至被她感动。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海尔茂避免克罗格斯塔的报复。然而海尔茂反被激怒,当下寄出辞退信,克罗格斯塔也予以回击,向娜拉恶狠狠地坦白了他的欲望和野心。两个伪君子对着单纯的娜拉展现了这个社会冰山一角的丑恶,一切已成定局,信躺在透明的邮箱里,娜拉心中“最美妙的事情”被迫用卑劣的方式展现。琳达夫人为她求情,但此时娜拉决心已定,她开始等待真相大白,等待丈夫挺身而出,等待她所付出的一切被认可和感激,而那时她要一个人扛下所有罪名,独自走向人生最可怕的时刻。于是第三幕中,琳达夫人让娜拉坦白一切,娜拉并不惊慌失措,而是有气无力地说“我知道该怎么做”。海尔茂打开信封时,娜拉已迈出出走的脚步。娜拉从始至终的行为都是保护,不是隐瞒;是为了他人,不是为了自己。所以她在目睹海尔茂的自私、凶狠、残酷之后,态度出现了剧烈的改变。欠条使海尔茂脱去了曾经彬彬有礼的外壳,戳穿了他有担当、有责任的谎言,也使娜拉看清建立在一个虚假情感上的家庭关系的脆弱不堪,一张欠条就可以击碎一切引以为豪的幸福幻象。她身为女儿、妻子、母亲,本是一件意义非凡的事情,可这些意义背后的奉献与真心都不被社会所认可。社会只认可畸形扭曲的宗教、法律、道德教条,娜拉无法适应,也无法在这样的社会中实现自己的价值。

《玩偶之家》看上去是秘密败露、娜拉出走的故事,但其实娜拉从未想隐瞒秘密,出走也绝非偶然。娜拉并不是在一个晚上突然完成了人格的独立与巨变,她在心理上一直都是独立的,只是曾经她信任这个医院般的社会,用社会认可的病态方式完成个人价值的实现。但是海尔茂使娜拉认清了这个社会的真面目,她意识到曾经的认知体系都是建立在虚假之上,她作为一个健全的人,必须寻找一种真正的方式来完成独立。所以最终败露的并不是娜拉的秘密、无足轻重的欠条、莫须有的道德罪名,而是社会的虚假与病态。因此,《玩偶之家》所营造的社会正如阮克医生所言,是一所医院,里面有三种人:第一种是海尔茂和克罗格斯塔这样“烂到根子里”却毫不自知的人,他们以男性为代表,掌握社会主要话语权,不惜代价地努力活下去,却丧失了该有的人性与真情,他们深谙处事规则,彼此撕咬,看似不合实则同类;第二种是琳达夫人这种为了顺应社会而主动生病的人,以女性为主,因处于弱势地位,所以必须依附于强权,琳达夫人为了挽救娘家,抛弃旧爱嫁给有钱人,丈夫死后却“连一点悲伤和想念都没有”“只感到说不出的空虚”,她机灵聪明,本分守纪,在短时间里看清了娜拉一家的问题,能巧妙地给自己找好下家,对社会有自己的一套看法,以便心安理得地病下去;第三种是娜拉和阮克医生,他们没有犯下什么过错,却无端承担罪责。阮克一生严谨克己,却还是因父亲的风流被病痛折磨。他看透了社会,却无法冲破囚笼,死亡是他唯一的选择。阮克对娜拉隐秘绝望的爱也证明两人有相似之处。娜拉从幻象中成长,看清周围的一切,如同阮克躺进漆黑墓地一样独自走出了家门,而门外也不过是相同的漆黑罢了。在这样一间死气沉沉的医院里,容不下她的自我、她的单纯、她的惊喜和她的爱。看似活着已是行尸走肉,自寻死路才是真正的健全。在这样一间是非不分、黑白颠倒的医院里,生与死又怎能分清呢?

二、《三姊妹》伊里娜人物分析

《三姊妹》描绘了两类人,一类缺乏知识、粗鄙无礼,一类学识深厚、富有涵养。在时代更替的阶段,后者面临精神上的危机,他们如果要投入工作、融入生活,就必须面临信仰的崩塌。要么像安德烈一样沦落为粗野之人,要么像奥尔加一样变成社会异类“老处女”。那些试图捍卫精神信念、将劳动和知识融为一体、为了现世的幸福而奋斗的人,要么像男爵一样死于决斗之中,被社会遗忘,要么像伊里娜一样远走高飞,探寻坎坷未知的道路。“莫斯科”可以是通往幸福的钥匙,也可以是终身痛苦的诅咒,甚至它会被人忽视,不再提起。《三姊妹》用日常清淡的笔调讲述了不同的人面临同样困境时的选择,分裂和崩溃是必然的结果,伊里娜的成长弧光给整部作品带来了些许的亮色。这是一部关于家族分裂、信仰坍塌的戏剧,所以我们把伊里娜和哥哥安德烈、大姐奥尔加、二姐玛莎分开来看。

第一幕展现了伊里娜身处的环境,时间设定在阳光明媚的中午。这天是伊里娜的命名日,也是父亲的一周年忌日,生的喜悦和死的阴影交织,不和的征兆掩藏在宴会的热闹之下。奥尔加一开场就回忆父亲下葬时的惨淡,玛莎寡言哀愁,总是陷入忧思,其实两人只是借机哀叹不幸的工作和婚姻。安德烈是四个人中最迟登场的,却数次出现在三姐妹的口中,大家以他为豪,夸耀他的学识,与他的实际形象形成反差。他看上去精神不佳,思绪纷乱,对众人的谈话感到厌倦,急于溜走,亲情疏离。他不顾姐妹异议,对娜达莎爱得火热。对于父亲的死,他反而认为这是一种精神的解脱。伊里娜和姐姐们不同,她刚刚长大,虽目睹世态苍凉,却未曾亲自体验,在心理上是稚嫩的。她不像玛莎一样被婚姻缚住手脚,也不像奥尔加整日哀叹。伊里娜对男爵的求爱不予回应,对工作充满热情,她坚信可以用劳动冲淡心情的黑云。她强调着“回到莫斯科,卖了这所房子,结束了这里的一切,动身到莫斯科去”,她的热情甚至激励到了周围的人。

第二幕设定在没有灯的晚上,万众期待的舞会即将开始,舞会的失败象征着家族分裂逐渐成为事实。开场在娜达莎口中已透露伊里娜从事电报工作。随后安德烈倾诉,他成为莫斯科大学教授的梦想破灭。玛莎与威尔什宁虽然带来爱情的幻光,但两人都在求救,没有帮助。在这样郁愤的气氛下,伊里娜登场。屠森巴赫送她回家,她却没有一点对爱情的反应,只是不停抱怨着电报工作缺乏诗意和深度。伊里娜的状态像极了奥尔加在第一幕中痛斥教书的模样,俨然被工作压垮。她不再是精神抖擞的小姑娘,她想莫斯科想得发狂,但不得不面对现实:工作让她失望,安德烈让她失望。她开始用占卜寻求心理安慰,自欺欺人地激励自己。最终舞会被娜达莎取消,生活的烦闷一拥而上:粗俗的索里尼向伊里娜示爱;无礼的娜达莎迫使她让出卧室;安德烈和玛莎的婚姻出现裂痕;奥尔加被工作吸走了全部精力。没有人给予迷茫的伊里娜启示和安慰,反而纷纷向她发问。结尾伊里娜疲惫地慨叹:“都走开了,没有一个了。”她意识到自己的孤独,没有人可以填补这份孤独。她意识到自己的痛苦,依然选择坚持,独自喊道:“快到莫斯科去吧!到莫斯科啊!到莫斯科!”这时,她站在曾经其他三人都走过的十字路口,按下了和他们不一样的人生按钮。

第三幕发生于半夜两点的一场火灾,城市陷入末日般的混乱,同时预兆着普罗佐洛夫一家走向真正的崩溃。开场展示了奥尔加作为知识分子良好的品格与善心,和粗鄙无礼、对下人颐指气使的娜达莎形成对比。玛莎被威尔什宁即将远去的消息所打击,引发了对安德烈的强烈谴责。伊里娜受到感染,以痛斥安德烈为源头,诉说她对于生活的绝望。安德烈最后出场,他已经变得品性恶劣,冲老守卫发火,对灾难毫不关心,甚至向妹妹们发怒,为自己的窘境辩解,维护薄弱的自尊。这时的伊里娜深受工作打击,她从电报局辗转到市政厅,意识到人生的苦难没有尽头,或许穷极一生也无法回到莫斯科。伊里娜同意嫁给男爵,但并非和姐姐一样对生活妥协,婚姻只是方法而非终点。伊里娜在对工作失望、对安德烈失望之后,将梦想寄托到了婚姻上,可是玛莎和安德烈的不堪现状已预示,这个梦想必将破碎。

第四幕仿佛回到了故事的开始,正午时分,却破旧荒凉,众人相聚,却为了别离。军队调走,玛莎的爱情已死;奥尔加当上了女校长,工作彻底捆住了她的自由;安德烈忍受婚姻的荒唐,娜达莎逐渐成为家里的女主人;伊里娜决定接纳去不成莫斯科的生活,和男爵结婚。故事落幕,每个人仿佛都“突然就轻松了”,但轻松毕竟是虚假的、暂时的、自欺欺人的,男爵死于决斗,伊里娜无声哭泣。她说“我早疑心了”,她本对婚姻就抱有怀疑,如今的惨剧只是证实了她的忐忑,促使她做出真正的决定。最终伊里娜同几年前一样,决心将整个生命贡献在工作上。与第一幕不同,伊里娜不再是未经世事的小孩,而是亲身体验了种种痛苦与绝望的大人,是她审慎后的行为。她在理想破灭之后依然坚持理想,明白在不可控的生活里意志是唯一可控的东西,伊里娜坚守了自己的意志。

伊里娜的成长离不开家庭的影响,但最终依靠个人做出了选择。一开始她受到哥哥姐姐的感染,对莫斯科充满向往。后来他人都被迫屈服现实,伊里娜是普罗佐洛夫家里唯一一个在饱受生活暴击之后,仍为了“莫斯科”奋斗的人。“莫斯科”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地名,一个回不去的故乡,而是信念,是誓言,也是诅咒。工作的枯燥、爱情的荒唐、生活的无聊、亲人的分裂,这都是难以忍受的。伊里娜正是凭着对“莫斯科”的坚守,对知识分子身份的坚守,对勤劳工作的坚守,与其他三人划开界限,独自远走高飞。或许穷尽一生也不会幸福,但在他人内心都凋败荒芜的时候,伊里娜的心中还有一座屹立不倒的“莫斯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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