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天岁月

2020-07-16 18:29张峻
美文 2020年13期
关键词:大姐

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了那段苦涩的日子。

那年我十二岁。从春到夏,脑子里记忆最深的,常是牵着那头和我一样老实巴交的小黑驴,去四里八乡接大夫。大夫们多是当地小有名气的老中医。进药铺,先向柜台先生报明家氏,述说母病重特来请先生。因为家父早在民国初年,怒打过欺诈百姓的官府衙役,四乡知其名,先生们皆都乐于前往。那时的先生,多都穿着长衫马褂,骑毛驴有所不便,我就尽心将驴牵至石台方便处,扶其上驴,一路倍加小心。我多么希望我请的大夫都是高手,开出妙方,尽快医治好母亲的病。然,每每事与愿违,只见窗台外的废中药渣成堆,不见母亲病情好转。

母亲患的是痨病(今称肺病),因当时尚无链霉素、雷米封特效药,那句“干痨气鼓噎,阎王请的戚(音qie——客人之意)”的俗语,击碎了多少人的梦盼。母亲于那年初夏,终在病体枯槁、气血耗盡中离世。更让我悲痛的是,几乎在稍晚一二日,长我两岁的亲大哥张祥和刚满一岁的小妹,也追母亲而去。其实,他俩患的是重感冒,因当时只顾抢救病危的母亲,才忽略了这兄妹俩,致高烧误诊丧命。

凄乎!惨乎!

在我们屋,一连许多日,夜深人静时,炕头和炕梢,常有不停歇的啼嘘声,是爹和我大姐,都在蒙头哭凄。原本亲亲热热的八口人,眨眼间“走”了三口,谁能挺受得住?亏得当时我们和叔婶们在一起过日子,加之我大姐年已十八,叔婶屋的二姐也已十七,她俩还能帮我婶干许多家务,日子还能煎熬下去。

还有,当时正处于农忙时节,耪地、薅苗,还要割大烟——日寇侵占热河省时期,恶意强迫农户种植罂粟,即鸦片烟,此时正是烟葫芦长大,必须及时割取烟浆,稍有耽搁,就割不够亩产定量,必受鸦片组合的鬼子们严惩。如此繁忙季节,也容不得父亲长时间悲戚、消沉。

半个月后的某日,梁西我大舅来家,说起他家深山里的三道沟,背着日伪当局,偷偷办起私塾,教授孩子们读四书五经。这在当时是绝对不允许的;当局只准办洋学堂,学日语,不准办全是念中国文字的私塾;如若发现,当即取缔。我从七岁到十岁,只在本镇子的洋学堂念四年“洋”书,每天最好的时光都要学日语,背不过就挨教棍或打嘴巴。这在父亲眼里,学日语是没用的。那时,乡下已经暗传:“日本语,不用学(音xiao),再过三年用不着。”意思是日本鬼子即将被赶走,伪满洲国垮台,学会日本语也没用了。有点“庄稼眼光”的父亲,知道念私塾专学中国书,他心活了,就问我大舅:“让张峻也去念半年私塾行不?我不求别的,让他能记个工夫账、会看税捐条子就行!”那时捐税特多,家养猪狗鸡都要交税。伪警察和伪职员们,还不时地查验交税单,父亲是“睁眼瞎”,常因拿错税捐条子(即收据),遭警狗子们打骂。

大舅笑说:怎么不行!可是姐夫,你每月要拿一斗米的束脩钱?父亲笑着连声说:我拿!我拿!

大舅又严肃地问:你真敢让孩子去念私塾?

我怕啥!?父亲说:大不了让查私学的把孩子给撵回来!

1945年6月中旬某日,初夏的朝阳,伴着和煦的微风,轻摇着山间小径旁的黄蒿和狗尾巴草。爹和我,轰赶着我们家那头小黑驴,上路了。小黑驴驮着六斗小米,上梁时抻脖摇耳,不时发出吃力地“吭吭”声。爹心疼小驴,他清知这二十华里山路要踅坡爬梁,小黑驴特吃力,自己就从驴身上,扛起了二斗米的口袋,一路满头大汗,还嘘呼大喘地嘱咐我:爹……爹宁可,一粒汗……汗珠子落地摔八瓣,也……也要供你念好私塾;不为别的,你……你能看懂税捐条子就中,也为……为我拿对税捐条子,少……少挨揍。你……你可要对得起我,千……千万别……别想家,刹下心,把书念好!

有关在三道沟念私塾的境况,我在《我的“留学”生涯》(载《美文》2009年7期)一文中,已详尽记述;这里需补记的是,私塾读得并不踏实。刚到三道沟的一个多月,我特想家。开头是想我母亲。她病亡时才36岁,而且没享过一天福。她15岁时,“穷搭穷”嫁给我爹,一个34岁穷扛活的。爹大我妈19岁,在当时实属罕见。爹自己也曾多次对我们说:我比你们姥爷小一岁,比你们姥姥还大一岁,稀罕不?那会儿,都是在外扛长工的,虽说都穷,但也知根知底;加上当时土匪闹得凶,抢男霸女,大一点的姑娘都需早一点嫁人。诸多因素,促成了这桩离奇的婚事。可是,我爹脾气火爆,时不时为一点小事,怒打我母亲。她婚后活得很累,每天起早摸黑做饭,还要下地干活,熬夜做一家八口人的针线活,常是忙得一整夜不睡觉。苦累日久,怎能不得病?她去世后,爹才觉得对不起我妈,夜半偷偷啼哭。我和大姐更想念可怜的妈妈。

再是,我特想大哥张祥。他那么年轻,死得既可怜又意外,谁会想到患感冒能死人?!他只念了二年“洋”书,就跟我老叔学农活,到他14岁时,已能扶犁、赶车,各样农活都已熟练。爹常夸他,干活细致,又舍得下力气。只因我老叔错怪他耪地砍苗,还打了他,他赌气午间不回家吃饭,在卵石河滩上暴晒一晌,患了重感冒又没及时医治,追随我母亲而去,全家人谁都没想到。爹悲痛地顿足捶胸,说:“肠子都悔青了!”我难忘大哥,因为他特喜欢我,爱我、疼我,啥活计都不让我伸手,还特别喜欢摸我的耳垂。我一直认为,我的一双大耳垂,就是哥给摸大的。他去世后的很长时间,我一合眼,哥就乐呵呵地站在我身旁,手不停地摸我耳垂……

我到三道沟不满两个月,就传来日本鬼子投降的信息。深山沟每天都在传着镇子里的“新闻”:鬼子投降没几天,大街上缕缕行行地过外蒙古军的马队,他们挎着枪,身背马刀,稳稳坐在马背上,啃半生不熟的牛肉;进农家屋都不下马,头一埋,趴在马背上,挤进窄窄的屋门,用马刀翻找他们喜欢的东西……伪警察们吓得扔下枪,只身溃逃;日本鬼子的鸦片组合强收的鸦片烟,也被乡人们抢个精光;粮仓也给打开,人们任意抢粮。蒙古兵就坐在马背上,扬着手狂笑,瞧稀罕……种种讯息都诱使我想回家,看个热闹;可是,老师和大舅都不准许,说什么:荒乱年月多是非,深山老峪自清静;更何况,目下雨水涟涟,大河涨水,小孩子过河,我们不放心。

头顶的太阳,日渐偏南,阵阵凉风送秋。

前山和后山,绿树和草坡,也逐渐变成了虎皮色。加之,每天夕阳送晚时,先生就领读我们吟唱《千家诗》,尤其那些“日暮秋风起,萧萧枫树林”“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飘飘何所以,天地一沙鸥”等悲情诗句,让我感到只身在外的孤寂,就更想念小镇的家,想念爹、姐和叔婶。

拖到腊月,深山沟有了杀年猪的声音,我才回到镇子家里,满眼都是从没见过的新奇景象。从前耀武扬威的伪职员、警狗子们,早没了踪影;从白虎沟区派来的区主任李全喜,一位白净脸、细高挑的汉子,每晚都开会,讲形势,发动群众,建立村政权。在这之前,李主任就暗地查访一辈子劳而又苦、办事正直的人。村人都说:张德清得算一个。李主任就提名,让爹当农会主任;同时动员我二姐当妇女主任。建政后,头一件事就搞“二五减租”,爹一辈子种租粮地,他最恨地租高,特拥护这项工作。李主任怎么说,他就怎么办,也愿意跑腿、磨嘴皮;爹也愿意让我二姐当妇女主任,支持她发动妇女做军鞋。过完年,快到“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李主任又从区上来村。连着开大会,宣传、发动群众,又走门入户串联,要惩办汉奸、斗反动地主,开展“清算复仇”了。爹担心八路军人少力单,武器也不强,占不长久;到那时,汉奸、地主会反攻倒算,村干部要倒霉。他就找借口,撂挑子,不干农会主任了;也让我二姐推掉妇女主任。

春暖总有花开时。尽管老爹们推掉干部,“清算复仇”运动还是在镇子里“热热闹闹”地搞起来了;也是因为村干部几乎全部更换了一茬。农会主任是苦大仇深、大半辈子扛长工的刘臣;武委会主任是家境败落的陈相禹,清算主任是抽大烟、家业精光的我三叔张富生……每人还发一条套筒枪。有枪壮胆,他们出门办事总是枪不离身,尽显威武。这批新干部,都称得上“勇敢分子”;可惜的是,当他们带领贫苦人去被“清算户”抄家时,两家大户的当家人,都偷逃到城里躲藏起来,只是把他们家的土地、粮食和桌椅缸柜等浮财,分配给贫下中农。分给我家的是一对大花瓶,我抱到半路,就被我爹拦下,硬逼我立马送回农会。开斗争地主、汉奸的群众大会时,被斗的对象早都偷跑掉了,也只能空对空地“控诉”。

紧接着,为保卫胜利果实,李主任又开大会,动员穷苦青年参军、参干。当场争抢报名的,就有十几个人。印象深的,有我喜欢的荣湖大哥,他爱讲笑话,逗孩子们乐。他换上军装、扎上皮带后,特显精神;东沟的大牛倌,姓林,没有大名,说话有些口齿不清,也被批准入伍。发军衣时,离老远我就听他喊嚷:人家都有背嘚(背心),我没背嘚!其实他的背心已穿在身。还有虚瞒岁数的,都被批准,排着队走了。这之后,没多久,听说荣湖大哥剿匪时,左膝盖挨了一枪。我真的很想念他们,我们村首批穿上“八路”军装的子弟兵。

大约一个月后,有人暗里传言:国民党十三军开始进攻热河了,先头部队已经打到平泉县,人们似信非信……

地里的玉米棒蔫缨了,高粱穗也开始晒米,镇子里有人传言:八路军要北撤了。也真是,没过几天,镇子就开始热闹起来。常有成队的八路军往北走,还有坐胶皮轱辘大车的女八路。他(她)们有时停下来,吃饭,刷标语,演讲形势。我第一次见到女八路教孩子们唱歌。她们都穿着灰军装,笑嘻嘻地打着手势,教唱《东方红》。当她教唱到“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时,停了下来,笑问:你们知道毛泽东是谁么?孩子们有的摇头,有的说不知道!她就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是、咱们、的、领袖!领袖懂吗?就是咱八路军里最主事的、最大的头儿。还有一位穿着灰军装,扎皮腰带,挂着小手枪,挺帅气的军官。他在戏台上给群众做形势报告,操着冀中口音,声音洪亮,讲得大伙一次次鼓掌。后来听说,他叫黎青,担任过县教育科长。留在镇里很长时间,指挥区村干部们做接待工作。他走到哪里,屁股后总是跟着一群小孩子,有的还学他那胯声胯气的腔调,他还笑。再后来,常有百多人的队伍不落脚地过村,有的午间吃顿饭。最后一次,是几辆马车拉着上百木箱迫击炮弹、地雷和手榴弹,急慌慌地卸在村南河套边沤麻的大水坑里,没顾得埋,就急怆怆地赶着马车走了。车队刚刚走到街北头,低空中突然飞来两架小飞机,追着马车扫射,还扔下一颗小炸弹。听说只炸伤一匹马,被抬上车拉走了。

说实话,那些天,我一直闷闷不乐。镇子里看似热闹,可我心知肚明:八路军真的在北撤!尽管李全喜主任给村干部们留话:我们不会撤得太远,早晚还会回来的。可我心里想的,八路军千万别走,才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啊!从“满洲国”垮台,爹不再被鬼子、警察们抓去打、灌,家人也不再提心吊胆了;我也可以无忧无虑地干庄稼活了;有时还被学校教员拉去演节目,搞宣传工作,整日欢天喜地的过光景。

老天总是不遂人愿。小飞机扔炸弹的第二天,国民党的“中央军”,真的进攻到八达营镇了。

那天下晌,我和胞弟张杰在亮子沟割蒿子,以备晒干当烧柴;同时放养着我家的一黑一黄的两头牛。

晴空渐渐阴暗,不多时,泣沥沥地淋起小雨。我们赶忙将牛牵到石棚下,拴在柳丛旁。忽听得沟对面的嘎岔沟梁方向,呯砰■■地响起枪声。我赶忙蹬坡眺望,伴随着好一阵枪响,约有二十多人的马队,一溜狼烟地翻过嘎岔沟梁,奔进阿牛沟……后来知道,那是八路军马队,对国民党十三军的进攻部队的一次阻击。

连着几天下小雨,半空总是阴沉沉的。但也没误了被清算的日伪协和会长、地主白广顺等,跟随着国民党军队赶回村。他们进街就高声大骂:穷小子们!给我听好了!谁分了爷爷家的财物,赶紧给爷爷送回来!当穷人头的龟孙们,也赶紧来投案!若不然,就让你们看看“马王爷三只眼”……

镇里的主要干部,早已躲藏得无影无踪;没跑的干部家属可遭瘟了。武委会主任陈相禹的老爹,七十多岁的老人,被所谓“谍报队”抓去,拔下衣服,绑紧胳膊,用烧得火红的铁烙锑,在老人的前胸后背烙“背心”,烫得皮肉滋滋冒油,疼得老人“嗷嗷”叫,一次次昏死过去。当“清算主任”的我三叔,躲藏在深山里,我三婶被抓,被毫无人性的“谍报队”们轮奸;当农会主任的刘臣,躲藏在深山沟的林子里,野人似地活著……穷人们又陷入暗无天日之中。

我大伯张富山,借放牛的机会,偷用我家的牛,蹚了他分的三亩地。那个地主就来讹诈我爹,进门就说:张老二,听说你大哥用你家的牛,蹚了我的地。你记着,这块地他给蹚坏了,以后三年内庄稼收成少,都由你张老二赔给我!我爹激愤地回道:你还讲理不?我大哥是偷用我家的牛蹚地,凭啥让我陪?那地主大张着嘴,没出声,气哼哼地走了。

这段日子,我的心情特压抑。原先那些从没有过的欢快日子,忽然间不见了。我喜欢的八路干部,像李主任、黎科长等,不知还能打回来不?我十分想念他们。也常想念那些参军走的穷哥哥们;我特讨厌突然来的国民党谍报队、还乡团等,他们到处抓捕区、村干部,随便杀人、抢粮、抢牲口,打骂善良的百姓。

我大姐那年十九岁,本来能帮我婶干些家务,有时为躲避匪患,不得不和我二姐一起,躲避到亮子沟我家搭的窝棚里。亏得那年初冬,我的继母李氏进我家,和我老婶一起忙家务,大姐、二姐才能长时间地躲避匪祸。为长远计,我爹又急忙托媒人,张罗我大姐、二姐出嫁之事。慌乱年月,家有大闺女,实在揪心啊!大姐的婚事还算顺利,由我家近邻胡四爷做媒,于次年正月,她二十岁时出嫁到梁东邵府沟老孙家。姐夫叫孙绍广,他大我姐两岁,是位厚道的庄稼人,有地有牛,家境还可以。大姐出嫁没一个月,我特想她。那一阵子,我心情特郁闷。为躲避土匪,天不亮就进山打柴。既这样,何不去瞧看我大姐,就去糖坊赊了点米糖,有糖瓜、大管陷、穞酥麻等,装在一个筐筐里,去梁东瞧看我大姐。

大姐家,不算很远,进东沟,过张曼沟梁,到邵府沟也就二十华里。大姐见我挎一筐糖进屋,张开胳膊把我搂在怀里,眼也涌出泪水。我知道,那是喜泪。她拍着我的背:好二兄弟,你咋才来呀?我说:我也想姐啊!可我强忍着,这还不到一个月,就来啦。我让大姐吃糖。她说:米糖粘嘴,我有工夫时再吃。说着,就去院子里抱柴,点火做饭。

吃午饭前,姐夫孙绍广回来了,灰头土脸的。他去山地里散粪,准备开犁种地。我细观姐夫的长相,一般的庄稼人吧,还算端正;话不多,总爱取个乐,我也敢和他逗笑。早春还显冷,一铺炕上睡觉,他问我睡那边?我说睡中间。他嘿嘿一笑:就依你!那年我刚到十四岁,想事特任性。天亮时,不知怎么进了姐夫的被窝。

就那会儿,我在大姐家快乐地住了三天。这之后,家乡时局愈加混乱,地主武装的所谓“自卫队”,越来越多;我保卫热西的子弟兵独立团,时不时开过来剿匪;我县支队和区小队也日渐壮大、活跃,择机打击地主武装的土匪。国民党十三军的一个团,龟缩在隆化县城和苔山上,只顾抓民夫修炮楼;也无力支援地主武装匪徒。这样,我热西独立团和县区武装,就更有了用武之地,抓机会,就歼灭土匪……我参加工作两年后的1950初夏,回村时巧遇大姐住娘家,还领回一周岁多的小外甥,家人都说小外甥长得很像我;可我大姐面庞黄瘦,有时还咳血,她患上了和我妈一样的痨病。半个月前,她曾一次吐过半脸盆血。我心疼姐,含泪把身上仅有的五万人民币(实际是货币改革后的五元钱)给了她。大姐摆手不接,说:你们不是不挣钱吗?我说:是我每月五千元(实是货币改革后的五角钱)的津贴费积攒的。一年后,可怜的大姐离世,她才二十四岁呀!也是那几年我的第四位亲人魂飞而去。我悲凄地劝慰自己:人的生命真的很有限,要珍惜親人快乐相聚的机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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