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前有个村

2020-07-16 18:29周菊坤
美文 2020年13期
关键词:西施

周菊坤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这首童谣从小听到大,童谣却不老,至今在黄发垂髫的稚儿口中传诵不绝。

我对这首童谣一直有些天马行空的想法,譬如,从前是什么时候?一般回答是“很久很久以前”,那么,很久是多久呢,没人能说得清。为什么童谣里的庙都在山上,为什么庙里只有老和尚,莫非小和尚都去山下化斋了?山下的风景很美,山下的女人很美,女人是老虎,小和尚谨记法训,遇到老虎扭头就跑,那颗心却还是留在了山下。老和尚端坐佛前,双目紧闭,眉毛微微动了一下,想,反正那颗心留或不留都是一样的,佛度有缘人,老和尚是过来之人。

山上有座庙,山前有个村。于是,山前村就成了这个村子的大名,虽然略显草率和将就,但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觉得还是很般配的,如同这山间的花树,无拘无束,自然天成。山前村的名字很草根,让人想起村人给孩子起名,阿狗,阿猫,信手拈来,据说这样的名字虽然很贱,很土,但因为狗有土性,接地气,猫更厉害,有九条命,所以,叫这些名字的孩子很容易养活长大。山前村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没有任何背景的小村子。

或者说,它的背景就是背后的这座山。

山的名字叫灵岩,因山顶有一枚巨石,形似灵芝,故名。灵芝是《白蛇传》里的仙草,此物只应天上有,白素贞拼了性命去盗取,救回了一段尘世情缘。山上的石头绽放成了灵芝,灵岩山的意象便一下腾云驾雾起来,生动灵秀,仙风骀荡。

在仙气氤氲的时光深处,我们看到了二千五百年前吴王藏娇的馆娃宫,还有那个灵芝一样美丽而神秘的女子。她,就是西施。那是吴越纷争的时代,所谓“春秋无义战”,群雄逐鹿,本无关正义邪恶,有的只是弱肉强食的动物本性,有的只是为了征服而隐忍苟且的不择手段,这种阴暗与狠毒,因为成王败寇的势利而被几千年来的世俗功利所拥趸,甚至,为了成就历史完美,不惜把利箭射向一个柔弱无辜的女子。“西子之沉,其美也”,墨子的这个观点,隐隐泄露出主流社会的虚伪与怯弱。是谁让美丽成为一件武器,待功成之日,又將这美丽玷污成滔天的罪恶,堂而皇之地将其扼杀。翻覆之间,“白眼狼”把无耻美化成了智慧,让历史在强权下渐渐泯灭了天理。在这个问题上,诗人陆龟蒙说了句公道话:“吴王事事须倾国,未必西施胜六宫。”且不说吴王夫差所做的每件事是否会导致亡国,假如他确是出于对西施的真爱,宁愿背千古之骂名,而弃江山于不顾,倒也不失为有血气和情性的真君子了!

吴人今天的大度与包容,或许在那个年代就已经种下基因,亡国之痛,与一个弱女子何干?这就是吴人的历史观。他们在这片弥漫着灵芝仙气的丘壑间,寻找西施的足迹,附丽西施的传说,津津乐道,千载传诵。琴台、响屐廊、玩月池、浣花池、采香泾、香水溪,把这些遗迹串联起来,便足以把西施的美丽、智慧与善良一一还原,栩栩如生。谁又能说这些不是信史呢?“艳倾吴国尽,笑入楚王家”,灭吴者,乃越国也,刘禹锡独独不提此事,这让越王何堪。勾践夫妇入吴为奴,在灵岩山帮吴王饲马,为吴王尝粪,对此,吴人不仅选择性失忆,更有甚者,还把囚禁越王的山洞更名为西施洞,以此美化西施的爱国大义。放下仇恨,缅怀美好,这是否也是一种强大呢!

山前村太普通了,翻遍方志,也没找出一位与村子有关的名人,也没留下一座有文物价值的古老建筑。但如果据此推定这样一个小山村的庸常和浅陋,那就大错特错了。

馆娃宫,是夫差为西施在灵岩山顶所建的大型离宫,珠玉镶嵌,金雕银镂,四时有不断之花,八节有长春之景,这样的天宫仙境,山前村应是仰视过的。晋左思《吴都赋》云:“幸乎馆娃之宫,张女乐而娱群臣。”这样恢宏的盛况,山前村应是见闻过的。范成大在《吴郡志》里说,“香水溪,在吴故宫中,俗云西施浴处,人称脂粉塘。吴王宫人濯妆于此溪,上源至今馨香。”这样说来,山前村本就在吴宫之中啊,泛溢着西施脂粉香气的这条溪河,与它自然是朝夕相处、肌肤相亲的关系了。彼时的山前村,或许是吴宫的一角飞檐,或许是美人凭栏的一方水榭,它的身上,有着王族的贵气与优越。只是,“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倏忽之间,山前村见证了王朝的兴衰,它与这条流香的溪河一道,成了被岁月遗弃的宫女,流落民间,布裙荆钗,秾艳变作平淡,旧时的胭脂香,散作了人间的烟火气。

但这样的人间烟火毕竟是疏淡而寥落的。此后八百年,灵岩山隐灭无闻,“香径长洲尽棘丛,奢云艳雨只悲风”,遭越人焚毁后的旧苑荒台,榛莽翳然,笼罩着亡国的不祥气息,人们唯恐避之不及,即或有“发思古之幽情”的诗人文士,也少见其凭吊之作。山前村依偎在山脚下,默默守望。香水溪呜咽着,无力地东流。

吴宫的断井残垣沉寂了整整八百年,一个没有尽头的梦,终于在某个清晨里突然醒来。东晋年间,谦素儒雅的大司空陆玩作了个决定,他要在灵岩山顶营建自己的别业。在沉沉的黑夜中,山前村隐隐见着了一星亮光。

陆玩出身吴郡望族,乃东吴丞相陆逊的侄孙,位列三公,司马衍称他“体道清纯,雅量弘远,历位内外,风绩显著”。他去世时,朝廷“给兵千人,守冢七十家”。这样一位显赫的大勋臣,自然是不缺住所的。史书记载:“今木渎南有陆家场,灵岩山下有陆家村,皆其遗迹。”可见,木渎成为一方邑聚,与陆玩有关。令我不解的是,陆玩为何不避晦气,在荒废的离宫旧址上建造自己的宅第,而不久又“舍宅为寺”?我无法以一个现代人的思维来揣测陆玩的心思。五柳先生“种豆南山下”,是因为他“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离开官场,回归田园,他感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意。是本意之举,还是无奈选择,这已经不重要了。陆玩建宅于灵岩山上,文献只记载了这样的事实,其缘由为何,无从探究。但文献的下半句,“舍宅为寺”,似乎又隐隐透出一些信息。我看了灵岩山寺编撰的志书,其说法是陆玩因“得闻佛法”之故。这,我是相信的。无论如何,陆玩捐宅建寺,乃灵岩山道场之发端,也是冥冥之中的一个安排。湮灭数百年之后,灵岩山在江南的烟雨中,飘散起佛子的花香。

梁天监年间,传闻智积菩萨在灵岩山显圣,梁武帝惊喜不已,亲赐“智积菩萨显化道场”额。其子简文帝萧纲登基后,专程从建康慕名赶来,流连不已,作《登琴台诗》一首,以志纪念。唐开元年间,宰相陆象先的弟弟陆景融在长安身患重疾,御医也束手无措。一天,有位行脚僧来访,竟治好了他的病,却又不受酬谢,只说自己是灵岩山的智积。多年后,陆景融来到苏州,特地上灵岩山寺礼谢,寺内法师却说没有这位僧人。就在陆景融将要离开之时,突然发现墙上的智积菩萨画像,声称为他治病的就是这位和尚。于是,他捐金数万,发愿建一座智积殿。

令人称奇的是,这陆氏兄弟,竟是东晋大司空陆玩的十二世孙。

灵岩半山处有一亭翼然,名“落红”,上有楹联一副,“观大海者难为水,悟自心时不见山”。

曾经沧海的山前村,在宝林花雨的清香里,过着安静自在的日子,年复一年。村人多以贩香卖烛为生计,兼以山轿营生,抬送一些年纪大的人上山进香,赚些苦力钱。抬轿人多以年长者为主,男女都有,人虽精瘦,但腿里有劲。我曾亲眼见过上海来的一位中年妇女,身材壮硕,一堆赘肉随着沉重的步子有节奏地抖动,才登几个台阶就喘不过气来。两位卖香烛的老妪看在眼里,上前打招呼。上海妇人打量了一下,露出不屑的眼神,但拗不过自己不争气的脚力,只得坐上轿子,任两位抬着,往山上去。我好奇地紧随其后。老妪一高一矮,抬轿颇有些窍门,矮个在前,高个子走后面,俩人步调默契,两根竹竿担在肩上,一步一沉,很有规律,沉重的负荷被这协调一致的节律卸去了不少,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便到了山门前。两位老妪腿不软,气不喘,如履平地一般。上海妇人有点过意不去,拿出几张大钞往年长的老妪手里塞。老妪也不多取,只拿了事先讲好的那份,轻松地下山去了。遇到农历初一十五,还有逢年过节的日子,香火最旺盛,村人无分老幼,一齐上阵,碰上春二三月,游客踏青的高峰,村人还会通知外地的亲戚前来帮忙,不仅卖香烛,还卖自制的豆腐花和腌金花菜,农家风味,很受外地人喜欢。有的村民知道些人文掌故,便在这个时候做起導游来,山上的一石一木,在他们口中,都成了有生命、有趣味的景物,从“痴汉等老婆”“乌龟望太湖”,到“西施洞”“箭泾河”,寻常之山景,让人觉得天生一般,丝毫不觉得虚假。有些城里人每年来山踏青,都指名道姓要去年那位,日久相处,便成了朋友。

山是村子的信仰,村是庙外的红尘。

其实,山前村之于灵岩山,如一个门户,又像一座关隘,开门不却尘俗,闭门即是深山,村子在迎来送往间修持,自有心得。

有二人值得一记。

一是南宋韩世忠。作为与岳飞齐名的抗金英雄,其生平不需赘述。宋绍兴二十一年(1151)八月,韩世忠病逝,宋高宗大笔一挥,划灵岩山为“赐山”,山前数百亩地均为韩氏墓园。至乾道四年(1168),宋孝宗追封韩世忠为蕲王,在墓旁立碑,碑连额高二丈五尺七寸,碑文13900多字,其碑额之高,碑文之多,堪称“天下第一”。1939年5月,碑为飓风刮倒,碎为十余块。灵岩山妙真住持广化善缘,于1946年将碎碑拼起,镶为两块,迄今犹存。

一是清人毕沅。毕沅是镇洋人(今江苏太仓),幼年失父,十岁时被送至灵岩山,从沈德潜、惠栋学习诗文与经学。乾隆二十五年(1760),毕沅状元及第,授翰林院编修,开启了他浮浮沉沉的仕宦生涯。据《清史稿》,“沅以文学起,爱才下士,职事修举;然不长于治军,又易为属吏所蔽,功名遂不终”,当可概括其一生。

纵观毕沅仕途,先后在陕甘、湖广、河南、山东等地盘桓,虽为封疆大吏,却有功有过,政声不彰,个中原因复杂,究其根源,可能还是与其书生本性有关。毕沅以学者入仕,“虽官至极品,铅椠未曾去手”,他广延英俊,博稽群书,历时20年,完成220卷《续资治通鉴》,于后世影响极大。毕沅曾三任陕西巡抚,其最大功绩在于修文重教,颇有建树。他不避嫌疑,修复关中学院,令关学重镇顿放异彩,各地学子纷纷向学,“英才遍秦中”。他身体力行,足迹遍及三秦大地,整理文化典籍,保护文化遗迹,编纂了《关中胜迹图志》,重修了西安城墙、碑林、灞桥,以及太白庙、华岳庙、司马迁祠,整修仓颉造字台、苏东坡祠,对于散布在关中的70多座帝王陵寝、历代将相与名人的墓冢,多加考证,立碑标记。

毕沅长年为军事政务羁绊,思乡之情日切,尤其是对少时成长于斯的灵岩山萦怀在心,自号灵岩山人,写了大量诗文记之。晚年,毕沅耗资40万金,在灵岩山西施洞下亦即山前村的北侧,构园筑馆,五年乃成。馆甚雄丽,有“澄怀观”“画船云壑”“砚石山房”诸胜。自题诗曰:“吴宫故苑,砚石名山。石城巙巙,香水潺潺。我有板屋,十间五间。竹帘不卷,木榻常闲。梅花压蹬,古苔斑斓。”从诗中可以看出,毕沅离乡数十年,对灵岩山的旧时风物,包括那条香水溪,以及自己手植的梅树,依然历历在目,书生性情,毕现于此。

嘉庆二年(1797)七月,毕沅病逝于湖南辰州大营,归葬灵岩山东北麓。毕沅至死也没能入住灵岩山阳自家的馆墅,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但更令人遗憾的是,事过两年,因“教匪案”牵连,嘉庆皇帝下令褫夺毕沅世职,并籍没家产。其结局如此,令人唏嘘。嘉庆二十一年(1816),灵岩山馆归虞山蒋氏。咸丰中毁于兵燹。遗址归灵岩山寺。

七十年前,一个瘦小瘠弱的身影从山前村经过。

他叫冯祖慎,时年二十五岁,湖州人,因久患肺痨而上山,吃印光法师的大悲米,一年竟愈。由此,与灵岩山结缘,法号“明学”。

晚近以来,灵岩山寺屡经劫难,几成废墟。在印光、真达、妙真等大师的精心擘划下,教学天台,行归净宗,心无旁顾,专一念佛,“不募缘,不做会,不传法,不收徒,不讲经,不传戒,不应酬经忏”,寺院复兴,业已成为江南最著名的净土道场。而到了“文革”期间,灵岩山寺大小佛像悉遭毁坏,念佛堂成了刘文彩的“收租院”。时任监院的明学法师与百余僧众被逐。

1979年,赵朴初找到正在劳动改造的明学法师,要他回山主持。他向赵老提出一个恳求,您让我换僧服,我穿上就不会再脱下来。他说到做到,而且严格遵照印公的祖训规制,不越雷池一步。老和尚以赤子之心,穷其一生,只为践行一个承诺。

灵岩山乃吴中名胜,净宗圣地,每年前来朝山的善男信女多达数十万人,但门票始终只卖一元钱,几十年如此,全国罕见。有聪明人建议,可以涨点价,增加收入。明学回答,佛门广开,普度众生,怎能以门票设门槛呢?何况,灵岩山门票最早卖五毛钱,现在已经翻倍,该知足了。

遇到难事,问计佛门,求高僧开示,古今如此。有一天,山上来了一位神秘人,急找明学,说,自己遇到难事了,请大师指点迷津。明学回答,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放下就是了。反反复复,就此一句。神秘客悻悻而归。一路上不断琢磨这句话的深意,倒也品出点玄机来。据说,此人后来不仅逃过一劫,还一路高升,成为某地方要员。

我在木渎工作的时候,几乎每个大年除夕的上午都要上山,给明学大和尚拜年。闲聊时,有人提出,登山主干道晚间照明不足,有安全隐患,建议安装路灯。明学说,这树在太阳里站了一天,很累了,晚上还弄个灯照着,它怎么睡觉啊。

中午,与大和尚一起进餐。斋堂的大厅里,放了十几张桌子,坐满了前来拜谒的信众,见了大和尚,纷纷行礼。明学还礼,坐下。虽说是年夜饭,桌上也就几样普通素食。明学举箸,吃饭,专注地咀嚼,很少吃菜,几乎不说话。整个大厅里很静。吃完饭,他舀了些汤在碗里,轻轻摇晃,喝下,那碗像洗过一样。信众们模仿他的样子,饭桌上见不到一粒剩饭,盘子里空空的。

九十三岁那年,明学圆寂,恰与印光大师生西之日相同,都是农历十一月初四。印公是净土十三祖,为灵岩山开一代宗风,离世前留下遗言:“弘扬净土,不要学大派头。”明老毕生躬行,他做到了。

明学老和尚在佛界如同皓月,在山前村老百姓的心里,他只是一个和善慈爱的老人。老和尚上山,山前村人争相为他抬轿,以此为荣,不愿收一分钱。老和尚往生,多少高官富豪上山送行,而山前村的老百姓也去了庙里,他们忙前忙后,干些杂活。但凡村上老人去世,大家都会去帮忙的,这是村风,也是上辈子传下来的规矩。

施冬梅放下厂里的活,也上山去了。那几天,诸山长老和各方信众纷拥而至,山道上摩肩接踵,佛号连天。自愿前来帮忙的义工很多,施冬梅和村上的乡亲跻身其间,为老和尚守灵,并亲眼见证了封龛仪式。她说,当她近距离看到老和尚那张清瘦安详的脸时,眼泪就禁不住地流了下来。

她是土生土长的山前村人,灵岩山寺的钟磬之声,浸润了她生命的每一个细节。人到中年的她,事业有成,是远近闻名的企业家。多少年的商场打拼,磨砺了她风风火火的性格,却并未掩盖住她作为一名女性的细腻与情怀。我和她早在1980年代就熟识,虽同在一个小镇上生活,但各自忙碌,来往不多。一次,她邀我去了她的工厂,其实也就在我每天上班的沿途,离山前村也很近。当她打开那扇厚重的红木大门,一股木质特有的幽香扑鼻而来,我的眼前呈现出一幅美妙的画卷,不是惊艳,而是震撼。

这注定是一件旷世之作啊!在半个篮球场那么大的陈列室里,长达40多米的《姑苏繁华图》红木雕刻屏风呈“L”形展开,200多年前的姑苏繁华向我扑面而来,既沉静,又热烈,让人无法拒绝。这幅长卷是乾隆年间宫廷画师徐扬的作品,又名《盛世滋生图》,固然有粉饰太平的成分,但其写实性的笔法,客观反映了当时苏州“商贾辐辏,百货骈阗”的盛景,为后世留下了极其珍贵的史料。在整幅长卷上,徐扬描绘了苏州的“一村、一镇、一城、一街”,其中的“一村”就是山前村。徐扬为何从此处起笔,也许里面藏着一些密码,也许只是一个偶然,但对于施冬梅来说,足以在她生命的河流里激起汹涌的浪花。“一村”所描绘的早春野趣、田园村舍、湖光山色、灵岩轿夫,别人眼中的寻常景物,在她心里是何等的熟稔与温暖,“这就是我的家乡啊。画上的山前村有40余人,其中也许就有我的祖辈。”这幅画成了她的一个心结,魂牵梦萦,挥之不去。

2004年,第28届世界遗产大会在苏州召开。施冬梅打开《姑苏繁华图》,一股创作的冲动难以抑制,她要以苏作木雕的形式,让这幅画站起来,活起来。为了找到上好的红木,她下广州,上东北。困难远比想象的多。木材买回来后,光是前期处理就达半年之久。然后是打磨,一块上好的板材,通常要花一年时间进行磨砺。期间,她辗转江浙两省,高薪聘请70多位能工巧匠,耗料45吨大红酸枝、25吨大叶紫檀,运用苏作传统的浅雕、深雕、镂空雕、立体雕等技艺,将原作的每一个人物、每一处细节都全面复刻,共雕刻各色人物12000多人,房屋建筑2140余栋,桥梁50余座,客货船400余只,商号招牌200余块,文化场景10余处。施冬梅和她的团队极尽苏作雕工精湛的技艺,并融入她个人独有的情感因素,赋予徐扬原作以全新的时代解读和艺术韵味。整幅作品原计划5年左右完成,却花了整整11年,几乎用尽了她创业以来的所有积蓄。

当这样一幅恢宏的巨制呈现在世人面前,人们除了对作品的惊叹与折服,更对施冬梅“不务正业”的举动觉得不解。按常人思维,施冬梅此举的背后,一定潜藏着更大的功利企图。对此,施冬梅显得异常平静,作为山前村的女儿,她觉得自己只是完成了一个心愿而已,这就够了,毕竟,人不能只为了钱而活着。

江南人家有择水而居的习性,因为水是生命之源,也是通达彼岸的希望。香水溪是灵动的,如西子的歌声。灵岩山是静穆的,如佛的禅定。山前村在这动与静之間厮守了千年,而它的目光,随着溪水顺流而下,可以听见城市喧嚣而烦躁的心跳。

香水溪的下游是木渎,亦即《姑苏繁华图》中“一镇”之所在。当年,吴王夫差为建馆娃宫,“三年聚材,积木塞渎”,木渎之名由此而来。如今,木渎的河道里已没有木排,只有轻巧的乌篷船,载着游客的猎奇,还有船娘的婀娜,她们轻轻哼唱的小调,总是那么委婉而忧伤,人在旅途,心开始思乡。

香水溪源自光福铜坑,水质清澈。流至木渎斜桥之下,与相对浑浊的胥江水汇合,形成一清一浊的“斜桥分水”奇观。无问清浊,也无问濯缨濯足,终究归并一处,向东而去,这是自然法则,也是生存之道。桥上有一副楹联,“吴越千年分清浊,香胥两水汇一流”,耐人寻味。

每次,我从城市归来,一片废墟,如同一枚巨硕的磁铁,把我的目光不费吹灰之力地吸引。

那里曾是一个美丽的村子,如今,一部分村舍已被夷平,留下残砖碎瓦的尸体,横陈着一片狼藉疮痍。另一部分村舍仅剩下墙体,没有屋顶,也没了门窗,墙上巨大的“拆”字很是抢眼。还有一些没有拆迁的人家,十几户或者二十几户的样子,村民从废墟上出入,柴米油盐、上班下班、走亲访友、孩子上学、老人去镇上听书,平静如常。勤快的老妇仍保持了在村前屋后垦荒种菜的习惯,到了春天,那些弱小的菜秧抽长出金黄色的小花,连成一片一片,镶嵌在废墟上,远远望去,村子成了一件僧人的百衲衣。

这是一片废墟,或者,这是一座以废墟面目存在的村子,尽管它衣衫褴褛,但你不能不认同它还是一个村子,因为它还有呼吸,有生活,有故事,因为它村口的那株桃花,每年春风拂面的时候,都会如约而至,娉娉婷婷地笑,灿灿烂烂地笑,那笑的样子,与这片荒凉的废墟构成了强烈的反差,一种后现代主义的印象,投影在村前那道香艳的溪河中,与千古的光阴重合。

这样一副容颜,这样一种不和谐的和谐存在,三年,亦或五年,我已经记不清了,人们从不适应到适应,从不接受到接受,早已成为一种自然而然。

邻近的省道上,车辆兀自西东。卖香烛的小店里,播放机心无旁骛地吟唱着虔诚。年轻的情侣从废墟旁经过,面若桃花。山道上,一队信众三步一叩,他们跪下的时候,山就升高了。

山前的这座村子,静静地看着一切,不动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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