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江而行

2020-07-16 18:29李育善
美文 2020年13期

李育善

十三

我是17岁上到的元建寺,不是出家,是去那里当教师。

师范毕业分配到夜村初级中学教书。学校就设在街西南塬上,离街二三里。与夜村中学只隔一条小沟,在塬上山洼的元建寺里。中学在老国道边上,我是在那里上的初中。回来又到这里工作。

学校所在的古庙,地方人叫柏寺。民间传说,有一年发洪水,山里冲下来不少柏树,上面都写着“柏寺”字样。人们打捞后都不敢拿回家,就地建了这一寺院,才称“柏寺”。

在这里教了好几年书,只知道柏寺,只知道学校后面是农场。学校院子中间两排房子是老庙房。两房之间有两棵柏树,有一搂粗,西边还是庙房,南边北边也是,只有东边凹下去,有三间房,一个场场子,是个教室。离开那里后才知道是元建寺。

工作第一年教初一数学。初一一班就在正院子靠西的庙里,依稀记得房大梁上有“大清”字样。那年我刚17岁,还没有公民权。印象中教师们都发选民证哩,却没有我的,还去跟人家发火来。我认真教书,和老师学生交朋友。课余时间,跟一拨青年教师练武术,也是受了电影《少林寺》的影响,刀枪棍棒都摆弄。柏寺院子就在丹江北岸塬上。院外东边坑里的操场出去,下一个豁口就到丹江河边了。常常是天不亮,我们就“呼——”“哈——”狂吼起来,跟江涛声共鸣,在沙滩上苦练武功。等学生到校时,我们已经一切就绪,又规规矩矩和学生一块出操。到上课时间,又夹着教案上课,为人师表了。下午学生回家了。饭后,一个人手捧一本书,从柏寺向南,从东院墙外小路到坡塬地边。地里是庄稼,涧塄下面是蜿蜒的丹江,河对面是张涧乡。我一个人坐在高塬塬子上,看一阵书,俯视一会儿丹江。偶尔飞过几只小鸟,鸟的叫声和丹江水的浪花相撞,很是和谐。呆呆的,两手托腮,远远眺望缓缓流淌的丹江,心里那个梦想也随江水一同去找梦里的海洋。一年四季,我都会在这土塬上看丹江,放飞一个小青年的理想。也把一个涉世不深的人的苦与乐,留到丹江记忆里……

离开柏寺已经三十多年,夏日雨后再次来到这里。操场上已经种上苞谷,也长出了苞谷棒子。学校大门锁着,楼门上“商州市夜村初级中学”的字样还在。我们正要找人时,从柏寺院子北边间下一个院子出来一个中年男子,个子不高。听到有人说话,就跑出来看。他就是看门人。从家里取出钥匙,给我们开门。

校园一进去,原来的空场子,也种上了苞谷。正中间老会议室两边房子是校长和教导主任住的。我刚来没地方,在校长办公室住了几个月。现在已经破烂不堪,门窗都被人挖走了。在苞谷地西边,靠老会议室山墙中间立有小黑板大小水泥牌子,正面写着:元建寺。背面是简介。院子中间两棵柏树,还是那么生機勃勃。树中间竖了一块碑子,还没有写东西。我当年住的,中间靠南一排三间房子,背靠背住,一人半间,住六个人。我的那个房子也前后打通了,两边门窗都不在了。中年男子说:“贼娃子给偷去了,看不住呀。”我当年教的初一一班教室,门窗也不在了,房顶还是老庙建筑,梁上的毛笔字依稀可见。我用手机拍了照。“大清光绪二十五年岁次已亥菊月阁”“主持沙僧慧明,五社人,若xxx等吉日重修”。“光绪”“僧”“重修”是红色字体,其余都是墨色。那中年男子说,他在外地打工,回来看庙。这庙里的神是从丹江边岩洞里搬上来,建的这寺。他说话很快,“你没看这砖比红砖要宽一指哩。”

问到学校北边两户人家,他说,那儿子不成器,杀了人坐牢了,老两口子早都死了。

这学校先是合到夜村中学,设了几个班,后来成了学生宿舍,两所学校距离三四百米。再后来学生都住中学,这儿没人了。文物部门来说要接管,就雇人先看着。

从刘少鸿先生研究资料里知道了不少情况。这个塬下面是沿丹江北岸东行的古商於驿道。在民国《续修商县志稿》中记载:“元建寺在夜村街西二里许,隆庆元年(1567)建,因以为名。崇祯六年(1633)重修。乾隆三十年(1765)重修。”院中碑文记,现存的建筑为清光绪时修缮。

唐朝时,这里诞生了一代高僧释无业。据宋《高僧传》记载:“释无业,姓杜氏,商州上洛人也。其母李氏忽闻空中曰寄居得否。已而方娠。诞生之夕异光满室,及至成童不为戏弄。行必直视坐即跏趺。”释无业十三岁能读《华严》《法华》,为神童。出家后有“南有盐官北有无业”。他曾为两位皇帝三道诏书聘为国师。唐代和玄奘齐名。宋时称“超过孔子”。在五百罗汉中位列61尊。

这一代据传说,这个寺庙就是开元寺,也是官寺,后来都毁了。这个寺院规模之大,在商洛境内,除了城区,算最大的了。

十四

盛夏的中午,我们路过丹江边的孝义湾。这里原来是一个乡,十几个村就在一个湾里,丹江从孝义北边流过。当时乡干部下乡,骑自行车,一晌子就能把所有的村跑完。这里因出产柿子而有名。孝义湾原来叫孝爷湾,这还有个传说。很早这里人不知道孝敬老人,只要老人走不动了,就用树条笆抬着,从岩上推到丹江,算埋葬了。可到有一家准备把老人推下时,儿子嚷着要留下树条笆,父亲不解,儿子说:“树条笆,高挂起,今儿推我爷,日后再推你。”这一下刺清醒了父亲,把老人抬回去,养老送终。孝敬老人之风兴起。后来人们把那山岩叫孝爷岩,这个湾叫孝爷湾,时间长了就叫成孝义湾。在这里庙嘴子,发现仰韶文化遗物,在代涧子出土有战国时代的铁器。这里曾有战国时期武关通往关中的一个烽火台,西北东三面被丹江半包围,是个天然的咽喉地带,刘邦入关中曾经过。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修农田时,发现有手印的方砖砌成的“任死窑”(墓葬),手印方砖是唐代的。明代在孝义湾檐儿寺建有佛塔。清代商州牧罗文思为解决这里两个灌区争水,深入实际调研,用石磨扇上两个磨眼将水分成两股,两地各用一股,平息了械斗,群众立“青天罗文思太祖公分水利碑”纪念。

孝义湾适宜生长柿子树,柿子品种就有近50种。这里的柿饼加工工艺有上千年历史。志书载,汉代就盛产。相传唐代杨贵妃就爱吃孝义柿饼。明崇祯年间,作为贡品,皇上尝了一口,顿觉“甘甜顺喉下,爽气溢双目”。每年霜降过后,采摘一种叫冒葵或干柿的柿子。将柿子插在旋柿饼的手摇车有铁叉叉的一头,把柿饼刀搭在柿子顶上,柿饼刀中间一条缝,另一只手搅摇把,缓缓摇,柿子皮就从刀子缝里出来。长长的,像宽面条,一米多长,柿皮子挂在杆子上晾晒。旋好的柿子或放在檐坡子(用三尺左右芦苇扎成)上或挂在藤条上晾晒。20多天后,逐个捏成饼,捏时要不停地揉,捏好,再晾,再放到大缸或木头柜里用柿皮子捂,经过“三捏三晾三捂”等工序,柿饼上潮一层白白的霜就成了。孝义柿饼个大霜厚,肉红透亮,软如枣泥,爽滑香甜。含有胡萝卜素、蛋白质、氨基酸等多种维生素。有消炎、清火、健脾、润肺、止咳化痰等功效。

从孝义湾312国道商(州)丹(凤)交界处的刘二村向南,进到甘河沟,这水南流到丹江。原来是一个乡政府,在东西二沟交岔处,就叫两岔口。现在划归到夜村镇。当年商州市在这里开过金矿选矿厂,如今厂子关门了,院里的茅草高过人。当时厂子开产时,我还来参加过剪彩仪式,那份热烈隆重,成了寻找不回来的历史。站在远处瞅着一片冷清荒凉,一下子都感觉不到夏日的酷热了。

在去东沟的路上,有人摇旗旗子挡我们的车,让朝出拉土渣的大车先过。一问,是棣花街里人,拉渣垫棣花旅游园区呀。小贾一说他表叔,那小个男人说就在他房后面住。他记下车跑的次数,老板好给装载机付钱。等大车开走了,我们才继续进山。到小学,村委会都没有人。东沟水库就在村涧下面,库里水不多。路在半山腰修着。在白草岭村路边,见到73岁的刘举升,坐在石头上乘凉。老人说,这里长有白草毛根,就叫白草岭。河里老没水,都从地下走了,就叫干河。后来人叫成甘河,好听,还真有水,好喝。跟上面的青岗坪合成一个村。修水库时,他在工地上给做饭。那时做的多是糊汤,偶尔吃糊汤面,自己拿粮,国家还给补贴一些。大概是一九七二、一九七三年修的,公社里动员刘一、刘二、老山沟、甘河沟、张碾子、姜庙、白草岭、年河、青岗坪9个大队的劳力参加,一天都在成百人。人吆喊声、打夯声、放炮声吓得狗都不敢出门。干一天能挣10分工,一个工就两三毛钱。干活歇下来了,还高兴地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水库修成能浇成千亩地。

问孙有印,老人说:“那在青岗坪,还在上头哩,邮电局里人,都老了。”孙有印我叫叔,和家父是同事,大个子,驼背,大鼻子像外国人,总是流鼻涕,爱下棋。一下开象棋,能圪蹴一晌子都不动。我上中学放学回来,他教我下象棋,教我分报纸,接电话。一沓报纸用尺子一压,两手同时抓,“哗哗”就一份是一份了;那时电话交换机是插孔,摇把子。他一下棋啥都不管了,有电话铃声了,喊我一声,我就一溜烟跑去接电话了。对方要哪个单位,我朝标那个单位名字的孔里插入塞子。有时我给摇,有时让对方自己摇。他下棋见不得人悔棋,一次对方的“车”刚放下,他的“马”一下给吃了,对方急了,要“车”哩,他一急把“车”吞到嘴里,被对方追着在院子里跑。好多年不见老孙叔了,咋就不在了呢。

沿河再上,见一处生态养牛场,大大的院子不见牛,也不见人。听小贾说,是几个大学生办的厂子,效益还行。路边有一辆陕K越野车,还有开矿用过的机器,上面都是铁锈斑斑一层子了,山上鸟儿叫着,知了也扯开嗓子吼。有洞子是开过金矿的痕迹。

上到离山顶不远处,有一庄子人家,这就是青岗坪。三个男人在核桃树下说话。那个叫孙曹升的,54岁,他就是老孙叔的侄子。提到老人,他说:“我大大都老了四五年了,你就是老李叔的老大么,听说过的。”一说开话,一下子也亲近了不少。他们仨陪我们到老孙叔院子。院子很大,还放了一台空压机,也生锈了。东边厦房住着一个高个子男人,是老孙叔的亲戚。四间正房是砖木结构,当时在村里都是最好的了,门上锁。娃些个都在城里住。沟再上去有个苦水沟,人都搬到山外了,一户也没有了。那里成了野猪沟,让野猪给霸占了。下面是甘河,上面咋叫苦水呢,真说不清呀。

返回到半路上,小贾问他的同学,还问那棵茶树,他上学时来看过,有几人粗。上到一户院子,院里晒着小麦,上房有个中年妇女,笑笑地说:“你问周福民,养飞鼠哩,娃病的很厉害,钱花的到处借哩。”女人嘴能说,说她男人到夜村街里浪去了,屋里老人不在了,刚过了百天。老人得的是瞎瞎病,看不好。女的是一九七四年人,属虎的,跟我妹妹一样大。问那茶树,女的说:“在这山梁上哩,高的太太,有个小毛毛子路,太热了,不敢去。”小贾说:“那就算了,我害怕蛇。”女的笑了笑,说:“你还算聪明,我刚想给说哩没说,这院子都逮了几条了。”小贾又问他初中一位女同学,女的说:“在白草岭我娘家村里,老汉是个牛贩子猪贩子,把门跟前人骗了一道槽,猪牛拉去了,到现在都不给钱。”

过丹江,到北岸的老山沟三组,见到贾章存,他二姐12岁就不上学了,小队里给她记四分工,队上安排去修水库。干了三天,被公社书记发现,把带队的狠狠批了一顿,叫娃回去。他姐是个犟脾气,硬要把她的工分干够才走。他父亲也在水库工地上,还分到一个白搪瓷缸子,上面用红漆写着:东沟水库修建纪念,1972年6月。现在还在用着。

刘二村三组的刘书娃说,水库修成了,第二年村上20多亩平地浇上水了,苞谷大丰收,人也能吃饱了。

刘二村在丹江南边,斜对面就是棣花的雷家坡。刘二的丹江河堤里有五六百畝稻地,就靠这条3000多米的河堤保护着。河堤是青石和砂石砌成的,是刘家长辈刘邦长老人从年轻时一直守护到老的。他22岁上就当了河堤基建队队长,一年四季都在从娘娘庙到南湾下梢转悠,发现哪儿河堤有问题,马上修补。每到夏季,他几乎黑来白儿都在河堤上看着。一旦下雨,就立马披上蓑衣戴上草帽子,扛上铁锨小跑着上到河堤了,查看河水涨了多少,发现有险情,马上发动群众砍堤上的柳树逼水护堤。有时忙的连饭都顾不上吃,家里人骂他,他却笑着说:“咱管这事儿哩,不去管,把地冲了,大伙吃啥呀。”

有一年夏天,为在河堤中段古路口加固河堤,大中午冒着毒太阳,一个人到丹江北边的五狼沟。跑前跑后,在一处岩窝下选了一块大青石,有好几吨重。当时没有大型运输工具,靠人抬。老人家发动了120多人去抬石头。光抬石头的大梁得几个人才能抬动,这叫龙杠,缆绳是十根八号铁丝拧成的铁绳。

下午天稍微凉快些,百人大军开进五狼沟。钢钎子撬的撬,塞铁丝缆绳的塞绳,绑牛子的绑牛子,大家各忙各的。抬石头人分为四方。同时起抬,同时走步,不然,木杠脱肩了,有可能砸死人。

从岩窝到沟口三里多路,抬到柏树坡下,指挥喊休息,大伙一同放下杠子。坐下来抽烟,有烟叶自己拿报纸卷的,有抽旱烟锅子的,还有从口袋掏出九分钱的羊群烟抽的,一个个抽的那个得意哦。不抽烟的谝闲传,说二凉话。一海片的欢笑声在山间回荡。

刘老人一声:“开工了!”人们立即各就各位,个个把杠头搭在肩上。指挥的喊:“起抬——”一同起步,巨大的青石在人们的“嗨哟”声中缓缓移动着。

到丹江河边了人们放下杠子,脱光衣服,抬起石头过河,水齐腰深,比路上抬能省点力。有五个孩子到北岸割草返回时,指挥抬石的叫他们连人带背篓在大石头上一块抬过河。邦长爷爷都走了好几年了,那块青石却岿然不动在古路口,守护着河堤,保护着地。

退休教师刘仓满,76岁,回忆说,那时他才15岁,河堤干一天记八分工。抬大石头时,全劳不够,他也去支杠子了。有时两个人抬一个杠头子,换着抬。他和本家一个侄子一同抬。事先说好的,两人同支在一个杠头子下,抬石头一起步,侄子就松开杠头子,跑开了。从那天起,他的工分由8分增加到10分,而侄子却由9分降到7分。

邦长爷爷为了保住那些口粮田,在丹江南岸河堤上奔波了六十六年,留下的脚印都压摞摞子哩。到现在人们一说起老人家眼睛都会湿的。

十五

鬼峪是棣花茶房北边的一条沟,从鬼峪沟流出的鬼峪河是丹江北边一条小支流。按说我们是不会关注它的,丹江上的支流无数,较大支流也数不清。走丹江,光大支流都跑不过来,也都是有选择地去了解情况。在《续修商县志稿》(民国冯光裕著)的《河流志》篇中记录有“恨峪河北来注之”,指的是注入丹江。在志书《北岸支流》栏里,有这样的记载:“鬼峪水,一名恨峪,俗名‘鬼峪,上流分西鬼峪、东鬼峪。西鬼峪源出斜马岔西北之雪山,东南流二十五里至散岔,与东鬼峪谷合。东鬼峪源出新开岭,西南流二十里,会西鬼峪,南流至四方岭入丹江。”

从外婆家韩河村石洼的阴坡翻过去就是西鬼峪。小时候二舅正月里到那儿跑竹马子(跟耍社火一样的民间娱乐),我跟着去过。阴坡是舅舅家的自留坡,沟畔有一棵板栗树,每到秋天的周末,我就缠着母亲到外婆家去,酣心的是那生生吃着香脆的板栗。外婆告诉我,从这儿翻过去就是鬼峪坪,还有个亲戚就住那儿,四时八节,行门入户都来往着哩。

鬼峪,在地方志里又叫恨峪。志书都是求实的,咋能叫恨峪呢?这才引起我的兴趣,说不定那小沟里真的隐藏着鲜为人知的故事哩。

8月19日上午,雨后天还阴着。我们从茶房尧柏水泥厂后面,沿312国道边一条斜陡坡水泥路而上,过铁路桥涵洞,上到塬上,眼前是一大片矮化核桃树。树有一人多高,青皮核桃结得很繁,树枝被压得挨着地。还有几块地里栽的是大颗樱桃树。收麦季节,我陪西安朋友来摘过樱桃。进沟口是中坪村,村子在塬上,河在沟底下。再朝进走,过个小桥,路跟河就近了,随便下一个涧塄就能到河里洗手。河水清清的,还有小鱼。石头很多,有大的有小的,大的比一间房子都大。

上了一个坡,拐过一道弯,有孤孤的一座小山堆,在河与路中间,山上有一座庙。当地人说是娘娘庙,可以求子。山上路仄陡,我们没有上去看。一门心思想知道恨峪沟的故事。小贾自言自语道:“一定有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不然咋能叫恨峪?有恨就有爱,爱不成了就变成恨了么。”

车行到一棵大核桃树下,见小桥那边场里有几个人,我们下车走过去,问涧边石头上坐的老人鬼峪为啥又叫恨峪?老人也说不清,只说老地名叫鬼峪,这儿是大庙,原来沟里四个村,现在合成了两个了,一个是龙王庙,一个是中坪。一位中年妇女说下面进沟就是龙王庙。

天阴着,空气湿湿的,山上雾罩得朦朦胧胧的,有点仙境的感觉。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小贾今天穿了件黄色T恤,蚊子一个劲咬他,他说黄色肯招蚊子。一位老年妇女进屋取了凳子,还点了一根香,放到小贾的腿边。刚才问话的老人叫米锁牢,78岁,端着碗正在吃北瓜熬洋芋,还一个劲让我们吃。他说这地方实际上叫对峪,是端对着丹江河南边的大峪沟的意思,后来人叫转音了么。老人吃了一口洋芋说,他老家在公路边的米家塬,是他爷手里搬到这里的。他爷那时就占了半条沟,开荒种地。老家的老坟都在米家塬,年年清明祭坟,都去了要待几席客哩。现在坡里树长的人都走不过去,也没地了。人都跑出去打工了,平地都不好好种了。山里水够吃,都压了自来水。

这时来了一个小伙子,骑着摩托,他说是给贫困户表上签字哩,那位老年妇女回屋里,取来一个蓝色档案盒交给他。我走到门口看墙上贴的贫困户明白卡,才知道这小伙子是棣花镇干部,这里包片的还是我一个堂弟,他是副镇长。

终于没有找到恨峪美丽的传说,老人说的叫转音应该是真的吧。这恨峪河水流过四方岭。我们棣花人到商镇、去县城,过去都得从四方岭走。平凹先生讲过,他在商镇上中学时,深秋黄昏,一个人从这里走 ,一人深的苞谷地里总害怕有狼,走着听见地里苞谷叶子“沙沙”响,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

平凹先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写的散文《十八碌碡桥》,那桥也是过去人必走的,就在四方岭下,沙沟河后边。我们又从鬼峪跑到那里看有没有碌碡。河是小溪,水不多,上面是水泥桥了。桥西头是一棵核桃树,桥东头是一棵柿子树。桥涵洞的底座依然能看到几个碌碡,没有十八个了。平凹先生文中说,几天暴雨,一场洪水涌下来,碌碡被冲走了,竟然在上河滩找到了,人们又重修了碌碡桥。这事儿还写入了地方志。

我们下到底里,用手摸那碌碡,想想它们也够骄傲了,让平凹先生写进文章里,留名百世呀!现在外地人来旅游,也争着问十八碌碡桥的事儿,都要跑来看看咋回事呢。

看过十八碌碡桥,来到商镇四皓墓。商镇是丹江边一个古镇子。唐高祖曾在此设过县。镇街正对面,丹江南边就是商山。因下雪时,雪厚雪薄出的山形酷似个“商”,才叫商山。“商山四皓”就是因此得名。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在商镇老君殿上丹凤师范时,也曾前来拜谒。那时看到三个土堆堆子,听说有一位最后安葬在商南县,也没多少印象。后来,县里把这里作为旅游点,进行修建,还请国内名人、书法家,把历朝历代赞颂四皓的诗文勒石为碑,建成碑林。也曾来过多次,都是陪外地客人。园里的古柏也有上千年。那位胖胖的长脸杨老师讲起四皓,说得一清二楚。什么东园公唐秉(河南商丘人)、夏黄公崔广(宁波鄞州人)、绮里季吴实(湖北通城人)、甪里先生周术(苏州吴中人)是朝廷四位博士官,怎么躲秦之乱,隐居商山,过着“岩居穴处,紫芝疗饥”的生活;又怎样被吕后请出山,打消刘邦废太子的念头,后又高官不受,返回商洛山,终老山林。汉惠帝在商州城南的高车岭建祠,感念。连《史记·留侯世家》、《汉书》、曹植的《商山四皓赞》以及陶渊明《桃花源诗》开头三句咋样概括四皓隐居的历史背景,他都讲解得准确无误,津津有味。陈道久、郝臣杰二位先生合著的《商山四皓研究》一书,研究得很深透,提出了“四皓文化”。其精髓就是天下归心的举逸民思想、修道洁己、非义不动的行为、没有剥削压迫,使人与人和谐相处的社会。李文实先生编著的《历代商山四皓诗文集注》收集咏赞四皓的诗文189首(篇)。他书中收的《康熙续修商志》里的《采芝歌》,表達了四个老人对太平盛世的向往。诗中提到的“紫芝”,就是一种野菜,蕨菜,叫商芝。我们这里人又叫它拳芽。采摘时它就像小孩半握的拳头,因此而得名。每到春天三四月,一早就得上山去采,采淡紫色的草头儿。太阳出来一晒,它马上就张开了,变老了,吃不成了。再长就成草了,又叫泥片子草。采回来一蒸成紫色,晒干。吃时,用温水泡开,炒肉,蒸碗垫底,好吃,有去热利水等功效。贫困时,晒干的拳芽是舍不得吃的,拿到集市上卖钱。现在,没时间采了,乡里亲戚送,或去买。商芝肉是一道招牌菜,肉肥而不腻,是招待客人的上等菜。

商镇的老君河,在丹江入口北边的陈村有一处“进士院”,在村子的南巷,现在保存还较完好。陈家一门,明清时共出过六位进士。进士院是一代宅住陈兆化建的。院巷口有上马石、拴马桩。前后有五层院落。黑漆大门的花门楼上镶有“秀挹青云”楣匾。一层院落,门窗上有“永建乃家”“德致祥”和“致中和”匾,一进房五间开厅,为抱厦楼,中央一间是过厅,顶上是天窗,两侧壁书“朱子家训”。东西耳房木板装饰,内设客厅,后檐有“二龙戏珠”透雕窗棂。第二层院落,东通偏院东侧门,西院墙上有彩绘圆形墙屏,书“寿”字。花台上放假山,山上有小庙浮屠。山下金麟戏溪。正面五间开厅腰房,格子门四扇,雕有四时花鸟图。台阶上为明檐,东西耳房门侧题“勤养廉”“俭补拙”。中央格子透雕门楣悬“敦本崇实”“东壁图书府”“西园翰墨林”。后檐中央有绿色屏风,顶上悬“诗礼传家”等匾。东西两侧为“礼宾厅”。东耳房为二代宅住陈维廉卧室,西边是管账先生居室。绕道屏风,出腰房后门,有东西狭长小院,东有木瓜树,水井,西有“小客房”。再入,是砖木结构的回廊屏风门,上端书“义门家风”。东厦房三间是厨房,西是“内客房”。最后一进,台阶高,五间开厅,明檐,宅住正屋。东耳房后套间为姑娘居室。前檐是三代宅主妻居室。正屋与西厦房间有5尺风道,通向后侧门,出后侧门是跨院,6间,为磨坊、长工屋、柴草房、牛圈等。整座宅院,五重,四进房,七重门,两座屏风。屋内青砖铺地,院子用五色石铺成花鸟图案,前到后渐高,砖木土石混合结构,房顶五脊六兽。浮雕、透雕,名人题咏,山水人物壁画,无所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