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和史话

2020-07-16 18:29穆涛
美文 2020年13期
关键词:朝代写文章文章

穆涛

所谓肺腑之言,就是掏心窝子的话。

但并不是所有发自内心的话,都叫肺腑之言,比如心窝子浅,或见识和阅历过滤不清,沉淀不够,这样的话会欠火候。至于心地不端的那种,就别往外掏了。

写文章也是说话,笔和嘴是工具,脑子和心才是当家的。文章之法和做人的道理是联通的,文如其人,读一个人的文章,可以见到作者的人生态度。同样,听一个人说话,这个人的性格秉赋,也就知道个大概了。

写文章,说好五句话就差不多了。说人话,说实话,说中肯的话,说家常话,说有个性的话。人就是人,不要说神话,不要说鬼话。当领导的,写文章时也不要说官话,官话放在官场里去流通。实话是磁实的话,虚话不招人待见,弄虚就会作假。文章中的实话,还有更深一层涵意,是结出果实的话。农民种庄稼,要的是收成,秧子长势过旺,要打尖。一个文章中,漂亮词汇多,虚花花的,见识少,也属于秧子长势过旺。真话也是实话,是落在实处的话,是掷地有声的话。中肯这个词,出自庄子《养生主》,“技(枝)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肯”是特殊部位的肉,紧附在骨头上,俗话叫贴骨肉。“綮”也是身体的一个特殊部位,是筋与肉的结合部。“技(枝)经”即身体的经络。“軱”是大腿骨。这句话是特级宰牛师傅自炫刀法,“在经络、贴骨肉、筋肉结合部,牛身上最不好下刀的地方,我的刀工都没有出过差错,更何况大腿骨呢。”“中肯”一词引申为切中要害,恰到好处。家常话不是东家长西家短,而是有原则,有边界,守底线。邻里过日子,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但是话是说给人听的,因此要让人接受。“见人只说三分话”,不是家常话,是客气话,是说给大街上人的。写文章忌讳故作高深,深入浅出着才好,“老僧只说家常话”,小和尚才口不离经手不释卷的。说出有个性的话,是写文章的最高境界,但做到“独领风骚”,是需要一辈子下功夫的。

《记得》这部书稿读完了,从头到尾一百篇文章,写得磁实,筋道也劲道,有吸引力,全是掏心窝子的话,是肺腑之言。

我没见过守廷,但读他的文章,觉得我们早就相识了,是发小,好像一个屋檐下长大的。

看简介他是1964年出生,比我小一岁,我们是一茬的孩子。他們兄弟四人,跟我们家编制一样。我老家在廊坊,他在唐山,中间隔着天津,相距大致一百公里吧,但乡俗通融着。这部书里写的所有事,我都熟悉,其中不少也是经历过的,小学快毕业才加入红小兵(现在叫少先队员),摸鱼、抓知了猴,洋火(火柴)枪伤人,吃忆苦饭的菜团子,出疹子,摆弄坏电匣子(收音机),还有挨饿,那个年月,挨饿是经常的事。读到“光棍棉袄”那个细节时,我打了个冷颤,大冬天的,光膀子穿着棉袄,冷风贴着肉往前胸后背吹,但那个时候,都那么穿,怎么一点也不觉着冷呢。

守廷写文章的过人之处,是心平气和着话沧桑,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些紧巴日子愁苦事,被他写得生动多姿,津津有味,这就是“老僧只说家常话”的境界吧。最触动我的,是他一直惦记着帮助过他的那些人,以及那些具体事,食堂打饭的大师傅,大学进修时往他碗里倒炒肉菜的中学老师。读这些细节时,我控制不住地落下了眼泪。

我也记着中学里的一件事。

我的班主任是胡连敏老师。她说话节奏快,但训人时停顿多,间歇长,停顿之间的空白地带可难熬呢。她经常训我,中学时我爱打乒乓球,是校队的,得过安次县的亚军,现在撤了县叫安次区,之后又集训去参加廊坊地区比赛。临出发前她叫我去办公室一趟,我以为是鼓励我为班级争光呢,兴冲冲地去了办公室,站在她跟前。她看也不看我,过了好一会儿突然问,“你说,你到学校是干嘛来的?”说这话时仍不看我。我木木楞楞地站着,不知怎么回答。“问你话呢,到学校是干嘛来的?”这时,我弄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一直反感我打球,觉着是耽误学习,得亚军之后,我把奖状拿给她看,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这东西能当饭吃么?”又过了一会儿,她挥挥手,“你去吧,但这几天要认真想两个问题,你家里供你念书容易么?你以后靠什么吃饭?”“容易么”这三个字,是一个字一个字拉长了扔给我的。

记得决赛阶段是在霸县打的,现在叫霸州市,一共两天。我全力以赴打每一场,每一局我都拼,我已拿定主意,以后再不打了。事实也是这样,一直到参加高考,我连球拍都没有摸过。

那次比赛尽管我竭尽全力,但最后没有进入前八名。地区联赛,每个县选拔选手参加,其中有多人是在体校专业打球的。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记着恩师胡连敏,正是她的经常训斥,把我送进了大学。

《记得》这本书,是有地方志价值的。

我们中国的文化传统,体系最完整的只有历史。有二十五部国史,此之前还有《尚书》《春秋》《左传》《国语》《战国策》,以及《竹书纪年》等。地方有地方志,省志,府志,县志,基本每个地方都有,这是两支庞大又具体的体系。

国史这个体系是清晰的,从汉代开始,中国社会在体制上实现了大一统(秦朝只有十五年,是过度),基本上一个朝代一部历史,从《史记》到《清史稿》,共二十五部,称二十五史。我们中国历史是断代史,不适宜修通史,不仅因为时间长,而是朝代与朝代之间不是沿袭继承,而是推翻。江山都是打出来的,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如果说中国历史是一条长河,那么这条长河上有二十五座截流大坝。唐朝史学家刘知己的代表著作是《史通》,他终生致力的研究,就是寻找并试图打通朝代与朝代之间的兴亡节点,他是从史书写作原理角度做这个工作的,但他的思考和研究到今天仍极具启发意义。

与国史比较,地方志是杂乱不堪的。

一个朝代被推翻了,国史可能被保护保存,而省志、府志,尤其是县志,差不多都随风而逝了。比如今天一个县(中国任何一个县),查找民国时期的社会民生资料,是不容易的,找到也是支离破碎的。民国时期尚且如此,更不要说清朝之前的了。中国历史上大的朝代,都重视地方志的编撰和写作,但大时代结束了,很多东西也随之终结了。

宁波的“天一阁”藏书,最初是以保存地方史志名重远近,清朝编撰《古今图书集成》和《四库全书》,皇帝降旨从那里借阅征调大批藏书。但现在,也就那么回事了。

《记得》这部书,一百篇文章,基本呈现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初,唐山一个具体区域里真实的社会生态和风貌,教育的,经济民生的,生产生活方式的,以及民风民俗的。这些文章是横向的,涉及社会生活的多个层面,但总体上又构成一个纵向的脉络,从六十年代中期,到八十年代初期,社会进程的脚步,如何艰难又缓慢地向前迈动。这条隐形的纵向脉络,构成了这部书的高度所在。杜甫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大的文章,都是写出得与失的,既写出人的得失,也要写出社会的得失。《记得》这部书的写作者是饱含情感的,但头脑冷静清醒,有良心,有良知,真实真切地给我们创作了一幅那个区域的“清明上河图”。

还有一点要说,可能有点犯忌讳,但我是从地方志写作角度提的建议,今天的县志写作,当地的主要领导一般担任编委会主任,这是不符合中国史书写作传统的。比如足球比赛,场上的队长不适合兼职做场边记录,也不适合做裁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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