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面的杨林柯

2020-08-01 08:25高洪云供图杨林柯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20年1期
关键词:老师课堂教育

本刊记者_高洪云 供图_杨林柯

杨林柯,祖籍陕西扶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农村教育培训中心特聘教授,中华教育改进社社员,陕西省经济发展“十年十人”教育影响力致敬人物,《教师月刊》“年度教师”,《当代教育家》《教师博览》专栏作者,入选《中国教育报》2014年度推动读书十大人物,为陕西师范大学附中资深语文教师

“一语成谶”

2017年11月12日,周日,湖南省沅江市某中学,高三年级结束了一天的考试。按这所封闭式管理学校的规定,学生当天下午放假。但在高三1502班,班主任鲍某临时布置了作业:观看一个16分钟的励志视频,写不少于500字的观后感。16岁的尖子生罗某想出校,班主任坚持先完成作业,遂发生争吵。罗某掏出弹簧刀,连捅26刀刺杀了老师。

也就在案发前,西安,杨林柯刚在陕西师范大学参加完一轮研究生论文答辩。

结束后,老师们闲聊。谈到拒绝其中一名学生通过答辩,一位副教授不由对杨林柯等参评老师感叹:“你们演红脸,我演白脸。”参评老师开玩笑:“严师出高徒啊!”杨林柯则半开玩笑:“严师也可能出暴徒!”

没想到一语成谶,两小时后应验在了千里之外的湖南。

一连几天,杨林柯感到震惊、惶恐,甚至还有一丝耻辱,五味杂陈。

近年来,校园欺凌、师生冲突、青少年自杀、杀人等事件屡见报端。很多人甚至已麻木于分析原因,但每当悲剧发生,受冲击最大的,除了当事家庭,还是普通的教师群体。

要致富,卖教辅,已成为书店行业心照不宣的口头禅。据说,十万成本开店,可年赚二十万

但看完几篇血案的评论文章,杨林柯依然被留言吓了一大跳:很多人一面倒地指责学生。

本能地,他感到愤怒:老师怎么能不检讨自身呢?随后连写两篇文章——《教师为什么会如此受伤》《师说:在救孩子之前请先救出自己》。

对这起互害式悲剧,杨林柯认为,不能仅仅指责学生,或把矛头指向制度,尽管死者为大,但仍要讨论遇害老师的责任。

在他看来,教育无论如何改革,都一定有个不可逾越的底线:那就是师生之间人格平等、相互尊重。好的教育离不开爱与自由,鲍老师的严管,声称通知家长谈话,及“不愿写就转班”等“不当言行”,是否也是激怒爱徒的导火索?

从教多年,杨林柯不知见过多少被应试教育生态扭曲的心灵。不论是对别人的暴力,还是对自己的暴力,早在暴力之前,就已埋下种子。

如果说,自杀和杀人的悲剧还只是极端现象,他看得更多的,还是日常教学和生活里的“茫然和脆弱”。

他一位朋友的孩子,中考是西安未央区第十,因成绩问题,高中三年分了三次班,高一在实验班,高二被转入普通班。有一次,班主任以成绩退步为由,勒令他当着全班同学面念检讨。后又因“早恋”问题,约谈时双方恶语相向,老师打了学生一巴掌。从此,学生日益厌学,高考前一个月,每天躲家里睡觉。

虽然这位学生最终以超强的应试能力升入了985高校,但到了大学却一蹶不振。杨林柯说,如果不是后来老师和家长的极力疏导,这个学生还不知后果会如何(按:该生目前正申请去国外留学,四个月复习,雅思考试7分,学习能力很强)。

超级学校模式、严酷的分班制、教学的粗暴,师生的委屈乃至戾气,最终导向的,早已不是应试和素质之争、教育公平之争,而是教育常识的丢失、生命教育的失落。弥漫社会各个年龄段的抑郁症、大学生“空心病”、精致的利己主义,从来不是一个简单的精神疾病问题。

在新书《与教育拔河》中,杨林柯依然反复质问着:教育除了为GDP增加数字、选拔人才和承担职业分流器的作用之外,还应该为孩子的生命增加些什么呢?

教育争论早已超出教育之外。正如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刘云杉教授指出,“既有底层的平等诉求,也有中间阶层经营、投资的策略,还有隐秘的财富阶层对继承人的传承和庇护。教育最终变成了一种赌博,成为各种力量的博弈。”(参见界面新闻《专访北大教育学院刘云杉:今天的教育已经变成了赌场》,2019年7月)

而所有教育之外的焦虑和压力,层层传递,最终落在学生身上。

两个杨林柯

今天的杨林柯,被很多人视为“异类”。而对他自己,却是一段非常漫长的“自我启蒙”。

三十年前,年轻的杨林柯,可谓与世浮沉。1988年自陕西师范大学毕业后,杨林柯教了四年初中,最大的爱好是下棋。

九十年代转教高中,时代仿佛一下子变了,“下海潮”弥漫整个社会,他也开始跟着打麻将。为了赚钱,还编了不少如今被他视为“烂书”的教辅及文化普及读物。

他清楚记得,第一本书是1990年11月出版的《天方夜谭新编》,伴着隔壁的麻将声,他每天晚上下班后坚持写3000字,约半年写完,印了45000本。彼时他当班主任,月薪才几十块。扣税后,这部书稿挣了3800元。三四沓10元的“大票子”到手,他竟怀疑是不是真的。

教辅市场悄然崛起,杨林柯发现,这种“垃圾书”竟比文化读物还赚钱。他用了一个月的暑假,剪刀、糨糊加一支笔,整理出一本复习资料,净赚7500元。书稿累积,仅1996年就出了6本教辅及文化普及书。有一人编辑,也有合编,挣了近2万。他还因此被批评不专心教学。

三十岁的杨林柯,没有过“而立”的想法,更没想过所谓“不惑”。

现在回头看,杨林柯觉得,他如此自然地参与了这样一个“合谋”的过程。早在1999年国家提出“教育产业化”之前,实际整个基础教育、社会文化教育已开始“产业化”。约略统计,那些“乱七八糟”的教辅书以及服务儿童的名著改编,九十年代的杨林柯至少出版了20本。

这样的“市场化”,最终反应在学校,就是应试教育的残酷竞争。差别化的分班制、教师“精细化管理”、教学的题海战术,接踵而至。一所一所的高考名校,你方唱罢我登场。

虽然编了那么多教辅,教学上,杨林柯却一直排斥题海战术。2004年到2008年,他连续带了五届高三,歪打正着压中高考题的经验,更强化了他这种意识。

2004年,高三6个班,最后一次模拟考试,杨林柯参与的命题任务是现代文阅读和作文。现代文选了孙犁的《老家》,作文是根据材料改编的话题作文“换一种思维”。结果当年高考,18分的现代文阅读材料恰好就是《老家》,作文是“哭婆婆和笑婆婆”。那届学生下了考场,眉飞色舞。

一瞬间,他成为香饽饽,高一和高三都开始抢他。

2007年,高考作文材料是歌手丛飞助学。日常作文训练中,杨林柯曾让学生以《发现阳光》《学会感恩》为题练过笔。2008年命模拟题时,一些语文老师觉得汶川地震太敏感,肯定不会考。杨林柯反对,语文课怎能不让学生关心这事关生命的大灾难?他围绕地震出了66分的考题,再次猜中高考作文。

杨林柯说,之所以歪打正着,是因为他发现了世界广泛存在的“悖论”:你越想达到什么目的,反而越不能达到。他从来没刻意猜过题,也不觉得有什么自豪。即使从命题者角度,高考作文也一定是跟时代大势息息相关的。为什么是“换一种思维”?为什么是“感恩”?为什么必须是汶川大地震?这些都是每年发生的无数社会变革或问题的一部分。

高考结束后的撕书节,是中国教育极化的一个缩影

热播剧《小欢喜》从三个高考家庭的故事展开,其反映的升学压力、亲子关系等引起无数家长共鸣

目前在孔夫子旧书网上,还能搜索到九十年代由杨林科(原名)改编的文化普及类书籍

“因此,我的逻辑是,教师得先思考教育,从全学科出发,在这个大前提下,再思考自己的科目和课堂。语文教育,只要按照教育教学规律学习,不要那么功利、短视,一定不会差。”杨林柯对记者说。

2005年,他评完职称——高级教师,41岁。这是一种荣誉和利益,有人说“教师高级就自由”,但杨林柯却迷茫了:找不到自己,对群体认定充满怀疑,甚至有种当做“行货”被处理的感觉。连续带高三,他发现,学生比他还迷茫。除了考试和分数,什么都不关心,“像树一样长空了”。

也就在那几年,为了缓解精神危机,他开始重新读书。虽然在80年代的大学校园读书热潮里,他也跟风读了不少书。如李泽厚《美的历程》、萨特《存在与虚无》、柏杨《丑陋的中国人》、张贤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但那都是“胡乱读书”“谁不读似乎就精神落后了一样”。

41岁,他才开始意识到,读书是一个生命向内开拓的过程,是对生命的重建。

三十多年的人生,从没书读,到盲目阅读,再到生命的回归。杨林柯深感,学好语文关键是多读书,开拓视野,具备独立思考能力,这是语文之“道”。至于字词、课文背诵、做题技巧等,仅仅是“术”。

一个想法产生了。孩子们没时间读书,那我自己能否多读点,把自己变成资源?

一个系统的阅读过程开始了。古今中外,从哲学到历史,从周国平到王小波,从诸子百家到“圣经”,从鲁迅、胡适到康德、哈耶克……发狂式地读书。边读边写笔记,几年下来,竟然写完了十几本,摞起来一尺高;边读边和学生分享,没想到课堂也开始改变,学生读这些“私货”比读教材还专心,进而主动阅读。

“在国家新课程实施以前,我其实已进行了四五年自觉改变,只是没有上升到理论高度。”杨林柯回忆道。

那几年,寒暑假除了读书,就是旅游,并结交了一些追求公民教育的同仁。尽管无法说明具体是被哪本书或哪个人“点燃”了,但经历几年痛苦求索,他觉得逐渐“豁然开朗”,找到了教育的价值,也找到了人生意义。

理想主义者的实践

杨林柯是一位理想主义者,他想把他的理想,藏在“每一堂课”“每一次教育行为”“每一个教育细节”之中。

很多学生还记得一场大雪后,这位关中彪形大汉,浪漫到把课开在操场上,“天地就是我们的教室,自然就是我们学习的内容,快乐和成长就是我们真实的体验”。

他的课堂不拘一格,放过电影、民歌、纪录片、学术讲座……甚至搞过“百家讲坛”,让学生连讲七八场;讲课时天南地北、旁征博引,国际国内大事信手拈来;大量荐书、分享文章,尽可能有趣、有料,来消解学生对应试的疲惫。老师总觉得时间不够,学生也觉得一节课太短。

像《蓝色星球》《地球脉动》之类纪录片,貌似跟考试无关,但其中有天地之大美、敬畏生命、环保教育等因素。“尽管当时放映这个片子,是为了写作文《发现××之美》。”杨林柯笑道。

即使复习考试,也要有趣、有价值。他原创命制的训练题被学生放到学校贴吧上,被认为是“最牛高考训练题”。他甚至把自己写的文章《玄想陶渊明》选段编成阅读题,过了许久才被人发现……

在本次采访中,本刊记者也采访了杨老师的部分学生和家长,看了很多学生写他的回忆文章。谈到杨林柯,许多学生用了“先生”一词,觉得杨林柯给他们埋下了“一颗种子”。

目前在西北大学念大二的王豫川,忆及高中语文课堂,还滔滔不绝,对老树《一席》讲座中那句“眼前两碗米饭,心中一粒飞鸿”印象深刻。厌恶背诵的他,以遇见杨林柯为幸事。好几次,他语文考过全班第一。

他曾跟一位文科实验班的同学聊天,发现同样一堂《水浒传》选文课,两班授课风格迥异。对方老师开讲前就罗列问题,按阅读题那样上课,杨老师则串讲课文,讨论某段为何这样写,品味关键句子,还展示其他章节、播放电视剧片段,并作点评和讨论。

阅读,既让杨林柯逐渐开拓自我,也成为与学生沟通的桥梁

作业方面,杨林柯通常分必做题和选做题,必做一般是记背类型的,不搞人人过关式抽查。对作文和读书笔记,他则批阅得一丝不苟。甚至有个别学生会写四五十页,要花费一两个小时去批改。读书笔记每两周上交一次,但有些学生会坚持天天写,并要求杨林柯第二天把本子还回,再接着写。

对于读书笔记,他给学生选择的自由,可长可短,可完整也可零散,但一定要写能够触发自己感悟的东西,不是为完成作业。他越是放得开,学生反而越自觉。偶有学生不交,第二次补交上来还会自觉写清理由,表示歉意。杨林柯常对学生说:“如果你对自己都不负责,还可能指望你对家庭和社会负责吗?”

他的课堂上,有学生会做其他科目作业,大家都不怕他。学生背后叫他“老杨”“柯总”“杨大大”“林柯君”,他听到也毫不介意。他认为,直呼老师姓名也是长大的标志,不一定是不尊重老师。

杨林柯不忍心学生海量刷题,逆题海战术大潮,班级成绩却很不错。钱理群称赞他“兼顾了人文与工具两个方面”。

在反复的阅读和课堂讨论中,他的教育理念也开始成型,“震撼心灵、开启智慧、健全人格”。大部分学生喜欢杨林柯的授课方式,没过多抽查,更没惩罚,重视思考,有合作互动,不怕犯错。家长则分成很多派,有支持,有反对,多数不表态。

杨林柯与学生合影

弱化考试和刷题,不光家长不答应,个别学生也有意见。杨林柯每接一届新生,课后总有学生追问:“老师,作业是什么?”这让他怃然。杨林柯担忧,很多学生的学习习惯,在初中就被搞坏了。他甚至听过,有语文老师要求学生背诵所有课文注释,有位高二的学生此前竟然没读过一本课外书。

更复杂的是,课堂上的讨论,尤其对社会议题的探讨,令家长觉得孩子开始“不听话”了。有家长很气愤,孩子竟然跟他讲“平等”,两代人的“价值观冲突”突然被抬到前台。

曾有几个学生把他拉进家长群,希望老师能扭转家长的应试观念。他在群内发了二十多个贴子,家长们只是清一色地点赞,没人说话。他甚至还组织过一次家长呼吁学校废止分班制度,也无疾而终。

杨林柯觉得尴尬,只好退了群。他还记得学生们责怪他,“快被父母逼得活不下去了”。

一群青春期的孩子,和一个想要扭转应试教育弊端的老师,就这样,最终触到了那个中国教育最复杂的“雷区”。

无物之阵

2018年高考复习,杨林柯讲过关于“语言”的作文话题,出现在了江苏省的高考试卷上。这次不是“歪打正着”,而是“阴差阳错”了。这种微妙的错位,仿佛也成了对他处境的尴尬隐喻。

2012年,“万言信”事件发生后半年,本刊记者曾对杨老师做过一次深度专访(参见2012年11月号)。那段时期,突然走到舆论的漩涡里,杨林柯焦虑、彷徨,似乎就像鲁迅说的,走入了“无物之阵”。

尽管抛出了尖锐的问题,得到了广泛的讨论,但总感觉是打在了“外套”上。一阵热闹之后,烟消云散。

2012年到2020年,国家整体的教育改革不断向前推进。

党的十八大报告首次把“立德树人”明确为教育的根本任务。2017年开始试点新高考改革。尤其是语文,多少已开始落实杨林柯当年竭力倡导的“大语文教育”,以至于光明日报《教育家》杂志在2017年12月还邀约他主持了一期“大语文归来”专刊。

2019年《关于新时代推进普通高中育人方式改革的指导意见》,更明确提出高中在“2022年前全面实施新课程、使用新教材”“有序推进选课走班”,进行全面改革。

但是,随之而来暴露的问题和争论更多。“南京家长已疯”“深圳家长已疯”的帖子弥漫网络。“一块屏幕改变命运”,在改革和科技的双重催化下,应试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甚或“素质”也成了“应试”。

“我把人家娃教醒了,却成了我的罪状。”这个一度令人迷惑的问题,他现在回想反而开始变得平和了。

“万言信”事件后,杨林柯又因先后两次家长“举报”,一次被领导约谈,最近一次被停课。他的内心也不断地冲突,甚至有种想“逃离”的感觉。

“教醒”,是他一直坚持的语文教学原则:要让学生学会独立思考。如果说2012年之前,是杨林柯走向自我觉醒的过程,2012年之后,则是一个“不断寻求家庭、学校和社会教育公约数”的过程。

总结起来,对杨林柯课堂的批评主要集中在两点,一是弱化了考试训练,一是课堂的价值观引导。即使比较认可他的家长,也对他较有倾向性的价值观持保留态度。

记者跟一位毕业于陕师大的家长聊了两个小时。她的儿子从小学时就爱看书,仅《明朝那些事儿》全集就看了四遍。高二进了杨林柯的班,回家就跟父母分享课堂话题。父亲很认可,母亲则跟父子辩论。

这位母亲每年出国六七次,她跟记者谈起国外见闻:新加坡的公屋面积很小,底层非常辛苦;迪拜的王公贵族生活宛在天堂;俄罗斯的男人爱打女人……这些实际的经验不断刷新她曾经的书本知识,打破了“外国月亮更圆”的迷思。儿子去美国游学几次后,最终放弃了赴美留学。

二十年前去香港地区,她惊叹不已,但近年再去,地铁等基础设施十几年未变,底层百姓住房仍无好转。“二十年间,我们的住房条件有多大改善?国家发展这么快,人口这么多,要允许一点点地改善。”她对记者说。

尽管与杨林柯有许多观点不同,但她还是对他的教育教学理念表示赞同。观点不同,可以讨论。她最反对的,是高考极端应试化。她的孩子吃了不少亏,曾长期厌学,个中辛酸难以赘述。

对家长的这些意见,“万言信”事件后,杨林柯读了大量教育类书籍,也开始反思课堂,转变教学方式,节制自己的价值判断,让学生自由辩论。

有很多人说,杨林柯,你其实更适合教大学。杨林柯也不讳言,他的目标,是真的想把高三做成大学预科班。他经常帮助毕业班学生填志愿:最关键是选择喜欢的专业,不用太看重学校排名,反而要研究该专业是否是学校强项,包括学校的藏书量和院士数量等等。

即使复习和考试紧张,他的每堂课依然坚持“课前三分钟”分享,不限话题,由课代表负责组织。这背后,他有很多精细的考量。长远意义上,是锻炼胆识、谈吐等终身必备的能力。短期意义,即使为了考试,这样既能扩展知识面,又可积累作文素材;同时,每个学生自觉变成学习资源,鼓励大家不要盲目竞争,学会分享。

《蓝色星球》海报。杨林柯在课堂放映的纪录片,既消解学生的压力,又有助于学生写作

他发现,越是长期坚持,这样的课堂反而对老师挑战越大。学生讲完,他要即兴点评,这又倒逼他不断学习,教学相长。

杨林柯至今记得,有位女生课前分享了对秦朝亡国的思考,指出《史记•陈涉世家》“失期,法皆斩”不确,按出土秦律材料,遇雨失期会受罚,不至于杀头;又指出秦始皇“坑儒”是“坑术士”,并非专指儒家;秦代非常重视教育,六国的能工巧匠到咸阳,工资很高……汉代之后,对秦代的描述多少都带着夸张和宣传……这一点也让杨林柯对历史传统有了新的思考。

关于价值观引导的问题,在很多学生看来也不以为然。

赵永欢博士告诉记者,当年他的同学中,有很多人不认同杨林柯的观点,多年后仍旧不认同。他的一位好友,高中时喜欢传统文化,目前在中国科技大学读博士,仍然坚信传统文化。

“一个班五六十人,来自不同家庭,除了家长,读书、上网等获取信息的渠道实在太多了。担心杨老师的课堂把学生带偏,那是低估了学生的自觉思考能力。况且,他只是提供一种思考而已,而课堂是七嘴八舌的。”赵永欢说道。

王豫川眼里的杨林柯,并不固执,但认为老师有文科生的通病——反科学,有时也容易走入误区。比如转基因问题,杨林柯一度非常赞赏崔永元。为说服老师,王豫川找了不少资料,揭示反转基因理论的漏洞。

梁文星、钱理群和杨林柯

荣膺《中国教育报》2014年度推动读书十大人物

对争议很大的宗教问题,王豫川也不同意老师的观点,但表示理解。在他看来,绝不可因信仰去歧视或贬低某个人。“宗教对人的影响是非常复杂的。我不爱辩论,辩论的人,常抱着改变对方的意图,若不能敞开心扉,摒弃成见,讨论就无意义。”王豫川说道。

这种课堂自由辩论的教学方式,王豫川进入大学后感触更深。

王豫川初中时就爱看书,杨林柯的课堂,保护了他的兴趣,更扩大了他的知识储备。进大学,他发觉自己反而成了“少数派”,爱读书的人越来越少。有的人只看专业,有的沉迷网络和游戏……

他还记得有次宿舍聊天,说到《英雄联盟》国际比赛“天不生the shy,上单万古如长夜”。有室友突然发问,“你们知道这句话出自哪里吗?”不等大家回答,他非常认真地说:“最早见于《雪中悍刀行》中剑神之口,‘天不生我李淳罡,剑道万古如长夜’。”王豫川默然。师—生

如今,在媒体公众形象上,杨林柯俨然就是一个反应试、反传统的“战士”。但对很多学生,他倒更像是陶渊明和庄子。

目前在杭州读博士的赵永欢,来自农村,高中时身体不好,高二遇见杨林柯,他很感念在激烈竞争的应试环境下,还有杨林柯这样的老师,关注像他这样的“弱势群体”。此后十余年,每逢路过西安,他都要找老师叙旧。

多年以后,他才慢慢明白老师经常在课堂上念叨的那首诗:“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在重重雷区之下,要寻找家庭、学校和社会的公约数实在是困难的。但对杨林柯,也许特别简单。这个公约数的核心还是师生关系。

师—生,教师的职责,还不止引导社会问题和某种价值观的讨论,最重要的还是给学生一种生命的觉醒、“生生不息”的力量。

他的课堂,刷题少,延伸多,注重讨论,充满爱与尊重。因此,学生有小秘密或烦恼,不爱跟父母分享,更不去学校心理咨询室,反倒爱跟他倾诉。

有位男生觉得自己有同性恋倾向,来找杨林柯讲自己的成长经历;有学生谈起假期旅游,半夜听到隔壁女人的叫声,吵得睡不着觉;有女同学把与第三任男友的分手信拍给他看;另一位男生跟女朋友偷尝禁果后,提心吊胆,陷入绝望,频繁找他谈心……

杨林柯生于1964年,他现在用的QQ号,还是赵永欢帮他申请的;他不擅长在网络找资源,他下载的很多电影和纪录片,都是王豫川帮他找的……

王豫川一度着迷于“虚无主义”,曾写了一篇作文,被杨林柯打了高分,拿到年级组印刷。杨林柯推荐的书,他最喜欢流沙河讲庄子系列。有段时间他迷上王阳明,读了《阳明心学》,还把作者熊逸“安利”给杨林柯。

高三时,他喜欢上同桌女生,对方理综成绩低迷,极度悲观。王豫川私下求助,说自己好朋友心理压力大,自己劝解不了,希望他再讲一次有关“价值意义”的话题,杨林柯真的为此改了课。

2017年2月27日,河北衡水二中高考百日誓师大会现场

对待高中生的恋情,杨林柯很包容。他不认同“早恋”一说。在他看来,爱的教育自然包括谈恋爱的教育,这是生命教育的一部分,而这恰是当下基础教育最缺乏的。而反观当下热烈的PUA争论,北大女生被自杀事件,我们仍然需要严厉地向教育追责。

杨林柯猜中了王豫川的小心思,只是叮嘱恋爱的责任,别影响学习。就这样,那位同桌成了王豫川现在的女朋友。

许多学生,直到大学,遇到困难仍然会找杨林柯谈心。目前正在陕师大文学院就读的大二学生赵梦雨璇,曾患厌食症五年,不敢对别人说。她觉得,在与杨老师的不断交流中,慢慢重建起了心灵地图。在一封信中,她对杨林柯表达谢意:

周国平有篇文章《守望的角度》,提出了“守望者”,作者将他们比为守林人、守灯塔人。他说:“与都市人相比,守林人的生活未免冷清;与弄潮儿相比,守灯塔人的工作未免平凡。”他说——守望者是这样一种人,他们并不直接投身于时代的潮流,往往与一切潮流保持着距离。但他们也不是旁观者,相反对于潮流的来路和去向始终怀着深深的关切。他们关心精神价值甚于关心物质价值。无论个体还是人类,物质再繁荣,生活再舒适,如果精神流于平庸,灵魂变得空虚,绝无幸福可言。

杨老师,在我眼里,您就是一位守望者。守望者最重要的东西,哪怕大家都认为微不足道,也总会有一些人在最迷茫的时候抬头,仰望星空,被照亮脚下的路。我想说谢谢您。

守望者,看到这个词,杨林柯百感交集。写了那么多尖刻批评的文章,杨林柯突然觉得放松下来,这大概是一个人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2019年,杨林柯重读了一遍《苏东坡传》,又读了钱理群的《岁月沧桑》,再看郭小川、赵树理、艾青的生命经历;暑假,他和同学一家自驾出游21天,从云贵高原到青藏高原,亲自走过那些九曲的盘山路和蜿蜒的河流,他对某些历史的曲折也变得释然,“同情之理解”使他对自己和未来依然充满期待。

采访快结束时,他笑着对记者说:“我是一个‘牺牲品’,希望其他同仁汲取我的经验和教训。”

牺牲,是个太复杂太抽象的词语。在这里,对于他的很多观点和做法,笔者仍然想说一句老生常谈:仅代表受访者个人意见,不代表本刊立场。

但是,透过杨林柯,横亘在新时代教师面前的两大问题仍然亟需讨论:何谓教育常识,何谓教师自觉?在应试和素质激烈冲突的困境下,又如何找到家庭、学校和社会教育的“最大公约数”?进而言之,又如何找到各阶层教育的最大公约数?

这或许才是整个教育变革走向良性循环的“星星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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