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黑

2020-08-03 06:56杨天天
广州文艺 2020年4期
关键词:老徐口琴保安

杨天天

老黑其实不姓黑。富丽小区几千户住户,再加上几十个保安,没有一个人知道或记得他到底叫什么。不过这也很正常,小区19个保安,加上老黑,正好20个,大部分保安住户都叫不出名字,用“师傅”来代替。

富丽小区是个老小区了,建了快20年。富丽小区刚建的时候,还是很对得起这个小区名字的。整个小区仿照上世纪欧洲宫廷的建筑风格,一进门就有几个裸着上身、没有手臂、身材丰腴光洁的雅典女神像立在那儿,雕像前面是一块很大的喷泉水池,白天每隔一个小时都会伴随美妙的小提琴曲喷一次水。小区里面到处都是金灿灿的巴洛克风圆顶凉亭和种满玫瑰的小花园,就连草坪也被悉心修剪成了各种形状。楼房的墙壁是金褐色的,搭配金色的椭圆尖形房顶,远远望去,一派富丽堂皇。

现在十几年过去了,洁白的女神雕像上落满了灰尘,喷泉也从一个小时喷一次变成了一天一次,直到再也不喷了。水池里蓄满了混杂着枯树叶的脏水,小区里的狗把这里当成了游泳池,在里面追逐嬉戏。长满玫瑰的小花园和形状多样的草坪早就被铲平建成了停车场,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豪华小轿车。墙皮和房顶的金色也开始脱落,露出黑黢黢、丑陋的灰黑色。富丽小区看上去不再富丽,和周围新建的“佛罗伦萨小镇”“皇家公寓”“玫瑰山庄”……相比,富丽小区更像是个迟暮的老人,被蒙上一层灰色阴影,格格不入地伫立在中间。

小区里的住户也和富丽小区的境况很是相称,里面住的大多是退休的处长、大老板的父母,还有每天清早在阳台上唱美声、朗诵泰戈尔诗集的老教授。和一般的老人不太一样,他们大多穿着笔挺老旧的呢子大衣,烫得没有一丝皱褶的亚麻色西裤,头发一丝不苟、整整齐齐地梳在脑后。邻里之间见了面也不热络地寒暄,而是礼貌性地客套两句就急匆匆告别,好像每时每刻都有什么要紧事要做。见了站岗和巡逻的保安,他们往往会朝他们点点头示意一声,也不说话,像首长阅兵似的,客套又疏远。整个小区都暮气沉沉的,搞得在这个小区里干活的保安、保洁阿姨、电工也跟着暮气沉沉,见面聊天连荤话也不好意思说,整日里一张庄严肃穆的脸孔,谁也没有笑意。

老黑是一年前来富丽小区当保安的,他长得黑黑瘦瘦的,活脱脱一根烧焦的木棍儿,和人说话时喜欢嘿嘿地笑,露出一口发黑的黄牙和满脸的褶子,显得十分滑稽。因为老黑长得黑,见人就嘿嘿笑,保安队的小青年便给他取了个外号——“老黑”。久而久之,这个外号就在富丽小区传了开来。

老黑在小区里很受欢迎,他虽然话不多,但是举止却总是能引人发笑。只要轮到老黑值班,就总能看到他忙来忙去的身影,他的口袋里永远都有一沓粗糙的手纸,地上有宠物大便没捡掉,他总是第一个撅着屁股用手纸小心翼翼地包好扔到垃圾箱;布告栏里长期没人看的告示有一角松动了,老黑永远第一个跑到值班室拿胶水粘好;喷泉池里的脏树叶,在老黑来了以后也渐渐少了。老黑的脾气也是一等一的好,小区里有人需要帮忙,只要远远招呼一句老黑,就能聽到他乐呵呵地答应:“嘿!来啦!啥事啊?”无论是打扫卫生的阿姨、保安队长老徐,还是新来的年轻小保安,只要有人招呼,老黑一准儿答应得爽快。

小区的住户也喜欢老黑。他们管其他保安叫“师傅”,有时候干脆不叫,只是简单地招手示意。只有老黑,他们也跟着其他人亲切地叫他“老黑”。哪户人家没空拿快递,哪户人家要搬东西缺人手,哪户人家家具坏了要修……他们总是第一个想到老黑。老黑就像个一刻也不停转动的陀螺,小区里永远都有他忙来忙去的身影,保安队长老徐经常当着众人的面调侃他:“应该给老黑颁个奖——富丽小区的劳动模范。”周围人帮腔,说还应该给老黑送面锦旗,再写封表扬信到市里,让大家都看看我们富丽小区的活雷锋。老黑见众人哄堂大笑,不好意思地用手挠挠头,也跟着一起嘿嘿地笑。富丽小区自从有了老黑,渐渐少了许多沉闷,久而久之竟也变得有些活泼了。

十一月底的一个晚上,各家各户刚吃完晚饭,有的端坐在家中的沙发上看《新闻联播》,有的带着老伴一起在小花园里散步,有的在小区前面空地上打太极、舞剑……人们像往常一样,井然有序、按部就班地重复着前一天的生活。老徐照例带着几个新来的年轻保安在小区里巡逻,一回来就看见一个身材高大、面色黝黑的男子站在值班室门口,正梗着脖子争论着什么。

看见老徐推门进来,值班的小吴像看见了救星:“徐师傅,你刚走这个人就来了,说他爸在我们这儿当保安,非要见他,已经在这赖了一个多小时了。”

老徐斜着眼看了男人一眼,点了根烟,不耐烦地问道:“你爸叫什么?”

“林富强。”

“谁?”老徐在脑海里回想了下,没有任何关于林富强的印象,“你找错地方了,我们这儿没有这个人。”说完,就自顾自地和小吴聊起了天,没再搭理他。

“怎么可能呢?我都打听清楚了,他就在这个小区当保安,怎么可能没有呢?”男人显然有些急了,脖子涨得通红,音量也不自觉地提高。

“我说没有就没有,你自己爹在哪儿你自己不知道吗?”老徐恶狠狠掐灭烟头,瞪了他一眼。

男人似乎想到了什么,慌忙从兜里掏出手机,给老徐看他的相册。

老徐斜过眼一看,照片上一张熟悉的脸,黑黑瘦瘦的,缩着脖子不自然地看着镜头,正是老黑。

“你是老黑的儿子啊!”老徐语气缓和了些。

“你们都叫我爸老黑啊?啊哈!还真形象!”男人看了眼照片,忍俊不禁。“师傅,我爸现在在哪儿呢?我怎么没见着他人呢?”

“他今天休息,没来上班。”

“那您知道他住哪儿吗?”

“你自己爹你不知道他住哪儿?”老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师傅你是不知道啊!我这个爹啊,死犟。跟家里闹了点别扭,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了。一走就是大半年,怎么也找不到。这不,好不容易才从村里一个和他关系好的老汉那儿打听到,他在这里打工,我立马就赶过来了。”男人从兜里掏出一根红双喜递给老徐,殷勤地给他点上火,讨好又无奈地说道。

“嘿!看不出来啊!这个老黑,没想到这么有个性啊!”老徐感到有些意外,“我不知道他家住哪儿。他没和我们说过。”

“你们单位都不问员工家庭住址吗?”男人有些急了。

“我们就是普普通通的小保安,有个屁单位?操心别人住哪儿干吗?”老徐没好气地说。

“那,你告诉我他电话多少也行啊!”男人脸上又迅速堆满讨好的笑。

“他没留电话号码。平时也没看见他打电话,连个小灵通也没有。”

男人的脸迅速垮了下来,他站在原地沉思了片刻,招呼都没打,就推开门走了。老李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皱了皱眉,和旁边的小吴说道:“老黑的儿子,五大三粗的,长得和老黑一点都不像就算了,怎么连性格脾气也正好反过来了呢?”

过了一刻钟,老徐正和值班室里的小吴侃大山,男人又推门走了进来,满脸堆着讨好的笑。老徐意外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师傅,你们这个值班室,能不能借我待一晚上?”男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怎么行?这是给值班的保安睡的。你睡了,我们睡哪儿啊?”

“您放心,我就睡外面凳子上,绝不打扰值班的大哥。”男人从衣兜里掏出三包红双喜,塞了两包给老徐,又塞了一包给小吴。“师傅您就行行好。外面太冷了,我身上的钱都用来买火车票了,实在是没钱住宿了。本来想见到我爸住他那儿的,没想到扑了个空。您要是不收留我,我只能睡在马路上了。”

老徐看了眼耷拉着脸、畏畏缩缩的男人,叹了口气说:“算了,看在老黑的面子上。今天我值班,你就睡在我脚边吧。”男人面露喜色,连连称谢。看见地上有个暖水壶,手脚勤快地拿起来给老徐和小吴的茶杯里添水,然后又眼明手快地开始清理堆满烟蒂的烟灰缸。

老徐若有所思地看着男人忙活的身影,又突然觉得他与老黑,倒真有几分相似。

“对了,你来了半天了,都没问你叫什么?”

“林大为。”男人在脏兮兮的裤子上擦了擦手,“‘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大为。”

初冬的夜里凉气重,几个单身的小保安下了班没处去,窝在值班室里蹭暖气打发时间,在里间凑了一桌斗地主。

林大为饶有兴趣地凑在旁边看,一会儿绕到这个人背后,一会儿绕到那个人背后,眯着眼睛看得津津有味。西桌的小王刚学会斗地主,牌都捋不顺,出起牌来却比谁都凶狠。别人出个对子他也要甩出炸弹压一压,气势十足,不一会儿就把桌上的零钱输得差不多了,气得直骂娘。偏偏下一局轮到他当地主,大家纷纷怂恿他,这把输了今天就把裤子脱了走回去。小王表面上骂骂咧咧不以为然,内心里看着桌上寥寥无几的零钱后悔不迭,暖气呼呼地吹着,明明是冬天,他的额头上却沁出细密的汗。

正当小王纠结着要不要出5炸时,背后一只手压住了他。林大为不知什么时候默默绕到了他身后,用眼神示意他慢点出牌。他指了指小王手里的黑桃5,让他移过去凑了个顺子,随后又指点小王先把单张打出去再出个对子……就这样,林大为在身后运筹帷幄,小王开了窍似的一连赢了好几把,刚刚输了的钱全赚回来不说,还赢了点儿。小王开心地直拍林大为的肩,夸他当代赌神。小王高兴了,其他人就不太高兴了,到手的钱又飞走了,大家纷纷谴责林大为不厚道,观牌不语真君子,小人才在旁边瞎指点!林大为也不辩解,笑眯眯地站在那儿,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牌局一直持续到十二点才结束,小保安们三五成群地骑着自行车回家了,只留下老徐和林大为两个人守着值班室。深夜的富丽小区带着瘆人的安静,喷泉后面的女神雕像闪着幽幽的光,平日里老徐都是听着收音机里郭德纲相声集给自己解闷儿壮胆。今天多了个林大为,虽然话不多,好在做事情很是积极主动,殷切地给自己倒洗脚水、铺床,还早早地给老徐的大茶缸倒好热水放在床边,贤惠勤快得像个刚嫁过来的新媳妇儿。这下轮到老徐不好意思了,他局促地看着自来熟的忙活着的林大为,仿佛他才是陡然闯进保安室的不速之客。

不到一米宽的单人床睡两个大男人显得有些局促,两人脚对着脚挨着,一翻身就能闻见鼻子底下的臭气,彼此都被对方的脚丫子熏得睡不着觉,索性坐起来,两人在黑暗里抽着烟聊天。

老徐率先开口说道:“你和你爸还挺像。你爸也特勤快,什么活儿都抢着干。我们小区都说他是活雷锋哩!”

“我爸?”林大为诧异地反问了一句,“呵!他在家可不这样。我妈活着的时候,可是拿他当皇帝伺候着呢,在这儿倒是挺积极的!”林大为干笑了声。

“说起来,我还从没听老黑说起过他的家人哩。今天要不是见到你,我都不知道原来他还有个这么大的儿子。”

“他可能觉得丢脸吧!毕竟有我这样一个儿子,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林大为吸了两口烟,下床去拿烟灰缸。

“怎么会呢?哪有当爹的不肯承认自己儿子的啊?我们家那个,干啥啥不行,也不找个正经工作,我们家照样拿他当宝贝哩!我看你做事勤快,有眼力见儿,是个好小伙儿!”

林大为没有接话,过了会儿,他问老徐:“我爸,真的从来都没有提起过他有个儿子?”

老徐尴尬地咳嗽了两声,算是回答。他为老黑辩解道:“老黑这个人,不会说话,是个老实人。他不光没说过他有个儿子,就是他有个老婆这事儿,我们也不知道啊。”

“那可能是他没脸告诉别人吧。”林大为轻蔑地说道。

“徐师傅,你不知道吧!我媽,是因为他才死的。”林大为又点燃了一支烟说道。

“我妈年轻的时候,是镇上的工人,长得那叫一个漂亮。我听我姥姥说,十里八村的小伙子都想娶她,就连他们那个厂的厂长,也想背着老婆包养她。可是我妈不管谁提亲都不愿意,跟家里人吵着闹着,非要嫁给我爸。”

“我爸那个样子你们也都看到了,他年轻的时候,也没比现在好多少,又黑又瘦的,跟个猴儿似的,家里还穷。上头三个姐姐、两个哥哥,还有个弟弟,生下来就不会说话,加上他和我爷爷奶奶,九张嘴要吃饭,家里穷得连小偷都不愿意光顾。我爸念到小学就不去念书了,别人家都是哥哥姐姐供老幺读书的,他倒好,反过来,在家种地喂猪,供哥哥读书。我奶奶说他,脑子不灵光,念了也白念,还不如早点帮家里干活。我爸也不说什么,让他干活就干活,晚上一个人在后山吹口琴。后来我爸到了18岁,该找对象了,村里面没人给他说媒。又穷又丑,还没文化,傻子都不愿意嫁过来。”

“那你妈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怎么就肯跟了老黑了呢?”老徐忍不住问道。

“徐师傅,你肯定猜都猜不到因为啥?”林大为笑了,“我妈告诉我,是因为那把口琴。”

“啥?口琴?”

“对,就是因为那把口琴。”林大为说。“后来我奶奶实在是没辙了,总不能让我爸打一辈子光棍吧。她东拼西凑借了钱,还把家里的猪卖了,托了好多人,把我爸送进来厂里当工人,指望着儿子找份稳定的工作,会有人愿意嫁过来。对,就是我妈待着的那个厂。后来真有人陆陆续续介绍对象给我爸,可我爸是个木头脑袋,和别人处对象,要么不说话,要么一说话就能把人气跑。我奶奶急得饭都吃不下,以为我爸要当一辈子老光棍了。可就在这时候,我妈看上我爸了,中了邪似的,居然主动追求我爸,还吵着非他不嫁。厂里的小伙子个个眼红得要命,可又没办法。”

老徐忍不住笑了,这个老黑,平时屁都不放一个,想不到对付女人还挺有两下子。

“那时候厂里举行文艺汇演,我爸上台表演了个口琴独奏,别人都用口琴吹什么《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为祖国献石油》啦……他居然吹了个《送别》。我妈在台下,当场就听得眼泪汪汪的。我爸一下台她就去找他了,让他教她吹口琴。”

“你妈,就因为这个,就爱上老黑了?”老徐看着林大为,一脸不可思议。

“我也这样问过我妈。我妈和我说,她一听我爸吹口琴就觉得,他和厂里其他那些五大三粗的老爷们不一样,温柔,对女人肯定也体贴。要我说,我妈虽然长得漂亮,但是脑子不怎么好。吹个《送别》就能听出来内心温柔啦?再说了,温柔体贴有啥用啊?外表不行不说,屁事都干不成,还指着吹口琴吃饱饭呐!真不知道我妈当时咋想的,真可能被我爸下蛊了。”林大为叽里咕噜一通批判,口气倒像是在说隔壁做了蠢事的邻居。“后来我妈不顾我姥姥反对嫁了进来,第二年就有了我。她就不去厂里打工了,安安心心在家养胎。我爸娶了这样一个仙女,整天乐呵呵的,也不吹《送别》了,改吹《康定情歌》了。”

“照你这么说,老黑和你妈关系不错啊,怎么会害死你妈呢?”老徐更好奇了。

“我上初中那年,家里稍微有了点儿钱。我爸就在厂里的几个朋友怂恿下,合伙做起了生意。其中有个朋友,说在县城里有个当大老板的堂哥,做保健品生意的,全国各地到处销售,赚得可多了,买了小洋房、小汽车,那叫一个气派,据说马上还要在北京买套房。我爸他们一听就动心了,东拼西凑借了钱,在他那儿进了一批货卖。后来结局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了,那老板,就是个卖假药的,什么骨力健钙片,里头都是面粉,根本没法治类风湿。出事后,那老板就跑了,留下一堆面粉做的假药,后来还被警方没收了,说是罪证。我爸啥也没捞着,还欠了一屁股债。”

“我爸是个死心眼,他没日没夜地蹲在那个老板家门口,想向老板讨个说法,后来邻居看他穿得破破烂烂蹲在门口好几天,觉得行踪可疑,就报警让警察把他带走了。那时候我妈还怀着我弟,已经六七个月了,听到我爸被抓了,挺着个大肚子就一个人城里找他了。谁知道那天下大雨,乡下路又都是泥路,我妈不小心滑了一跤,掉河里了。等有人发现救上来,早没气了,我弟弟也没能留下来。”林大为抽了一大口烟,似乎陷入了痛苦的回忆里。老徐没有说话,气氛陷入了沉默之中。

“都是我爸。要不是他没用被骗,还死心眼非要等那个老板,我妈也不用去找他,也就不用死了。出了事后,他一滴眼泪都没掉,坐在棺材旁边,吹了一夜的破口琴。我妈就是被他的口琴骗了,才会毁了自己一辈子,他还好意思在我妈面前吹口琴。我当时从学校回家,看见他还在那儿不停地吹,气得我一把把口琴抢过来扔进河里。我问他,你除了吹口琴还会干什么?我爸也不理我,就呆呆坐在那儿,盯着我妈,一句话不说。打那起我就恨上了他。我本来成绩挺好的,后来我为了报复他,也不去上学了,一天到晚和别人打架,去游戏厅网吧疯玩,没有钱就去偷。老师发现后,把我从学校赶了出来。我被退学后,他一句话也不说,就去学校求老师,当着我们全班同学的面要给老师下跪。我嫌他给我丢脸,就离家出走了。反正这个家我待着也出不了头,还不如出去闯闯,碰碰运气。”

“那这么多年你都在干些什么呢?”

“那可多了去了。我在工地当过小工,去菜馆当过服务员,街上发过传单。对了徐师傅,我也干过保安。跟你一样,我还当到了保安队长哩。”林大为嘿嘿一笑,眼睛里有了得意的神色,“不过这些都来钱太慢了,一个月就那么点钱,钞票还没焐热就又没了,每天还要累得半死,没劲透了。后来我网吧里认识了个小兄弟,他给我介绍了份工作,在棋牌室给人放风。客人打牌三缺一的时候我去替下,比我之前干的那些轻松多了,还赚得多。”

林大为突然凑到老徐跟前,神神秘秘地问道:“徐师傅,刚刚我教小王斗地主,你有没有看到啊。”

徐师傅闻到了他嘴里的烟臭味,不自在地把头撇过去:“嗯,看到了。你蛮会打牌的。”

林大为面色得意地说道:“在棋牌室里打牌,几乎没有人能赢我。别人想出老千,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徐师傅,你不要不相信,我在這方面有天分的。”

老徐掐灭烟头,端起床边的茶杯喝了一大口茶,小声嘀咕道:“那你怎么连住旅馆的钱都没有。”

林大为听到后不以为意,自顾自地继续讲道:“后来那个麻将馆的顾客看我老是赢钱,对我有意见了,就去和我们老板吵,我们老板就把我赶出来了。不过我本来也待不下去了,小地方的麻将馆,输赢太小了,没意思,你就算天天都赢也没什么搞头。我就四处打听,找到了一个地下赌场。白天睡觉,晚上就去打牌。一开始我有点害怕的,那些人都玩得太大了,不要命一样地下注。后来我想通了,你看电视里那些成功人士,那个澳门赌王,不都是敢冒险才成功的吗?我不拼一拼,怎么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也成为赌王呢?”林大为说到这里,嘿嘿笑了,露出发黑的牙齿,眼里闪出和刚才全然不同的光芒。“徐师傅,你别看我现在穷得都要穿开裆裤了,我早晚有一天能翻盘,狠狠地大赚一笔。”

屋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再加上两个大男人的体温,被子被焐得暖烘烘的。老徐却突然打了个寒战,没来由地,心里堵得慌。或许是想到了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也不知道他在天津上班上得怎么样,有没有又偷偷换工作了。现在的小年轻,个个都不踏实,换工作、换对象,就跟换衣服似的随意。一件衣服刚穿上,都不知道合不合身,就急着要脱下来试另一件了。老徐在心里感叹着,躺了下来,裹紧了被子。

夜已经很深了,富丽小区陷入了一片混沌的安静之中,只有不远处的街道上还时不时地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林大为见老徐不再搭理他,自觉没趣,也躺了下来裹紧了被子,过了一会儿,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凑到老徐跟前问道:

“徐师傅,我看这个小区还挺豪华的。在这里当保安,一个月多少钱啊?”

回答他的是老徐响亮的打呼声。

第二天一早,老黑像往常一样,踩着他的破自行车来上班。他先是按照惯例,检查一下布告栏的告示有没有脱落,又绕着小区转悠了一圈,确保整个富丽小区和往常一样一尘不染。这才满意地推门走进了值班室。

老徐正蓬松着头发衣衫不整地刷牙,一嘴的泡沫还没来得及吐掉。见了老黑,举着牙刷柄朝里面指了指,含糊不清地说道:“你蛾子来啦,就在里面。”

“啥。”老黑觉得老徐的样子好笑,咧开了嘴正乐呵。林大为听见动静从里面出来了,看见老黑,激动地大喊了一声:“爸!”热情地朝着老黑迎了上去。老黑可就没有林大为那么兴奋和激动了。他的大嘴还咧着,没来得及合上,这会儿因为错愕张得更开了。

“大为?你……你……你怎么来了?”老黑看着林大为举在空中的手臂,下意识地后退,退了几步才反应过来这里是值班室,周围站着一脸疑惑的保安,前面还有个张开双臂等着和他热情相拥的儿子。

老黑顿时一个激灵,停下后退的步伐,上前拉住儿子,小声对他耳语道:“我们出去说。”不由分说地就拉着林大为出去了,走前还不忘和老徐打招呼:“不好意思啊徐师傅,我请个半天假。我儿子来了,我得带他……呃,出去转转。”

老徐望着父子俩一高一矮离开的背影,把一嘴儿的泡沫吐在了池子里,嘟囔道:“这个老黑,搞什么鬼?神神秘秘的。”

老黑健步如飞地拽着林大为来到了小区附近的一家早餐店。刚一坐下,老黑就诘问道:“你来这儿干吗?怎么找到这儿的?是不是又在外面惹事了?”

林大为在这一连串的问句下依旧处变不惊,他叫来服务员点了一笼生煎、一碗豆浆、一根油条,还有两个包子。然后油条泡着豆浆,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时不时地还不忘招呼老黑一起吃。

“爸,你先吃早饭,吃完再说。点这么多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啊。嗨!你们这个小区,还真挺高档的,环境好不说,连小区外面的早餐店做的豆浆油条,也比一般店里的好吃。这小笼包子你怎么不吃呢?你不吃我可都吃了啊?”

老黑的脸更黑了。他双手抱胸侧坐着,赌气似的一语不发,面前的筷子一动也没动,尽管小笼包的香味直冲鼻子。老黑早上急匆匆地只吃了一碗白粥配小黄瓜,此刻闻到葱香,感到自己的胃已经开始不安地蠕动了。

过了好半天,林大为终于吃完了,心满意足地咂着闪着油光的嘴巴,语气亲昵地对老黑说道:“爸,你看你,出来打工也不和我说一声。我都急死了,到处找你,生怕你一个人在外面遇到什么事情。”

“哼!”老黑斜眼看了他一眼,“你是怕我死了没人给你钱花吧?”

林大为也不反驳,腆着一张笑脸,凑到老黑跟前,一股油腥味儿扑面而来:“爸,我最近手头有点紧,你借我点钱呗。”

“要多少?”老黑心头一紧,熟悉的不安感又来了,他端起林大为喝剩的豆浆碗喝了一口。

“不多不多。两万,等我有钱了就还你。”林大为笑得一脸讨好。

“两万!我哪来这么多钱?你是不是疯了?”老黑吓得碗都拿不住了,嘭的一声摔在桌上,嘴边的白沫子因为激动而向外喷洒。

“我也不想的,谁让你失踪这么久呢。我走投无路了,只好问一个大哥借了一万,谁知道他是个放高利贷的,利息越滚越多,就变成现在这样了。”林大为的脸迅速晴转阴,嘴巴快速地瘪了下去,露出法制节目里受害者特有的委屈和义愤填膺。他讨好地给老黑递纸巾擦嘴,一边偷偷地观察老黑的神色。

“你说,你是不是賭钱赌输了才去借的那一万块钱?”老黑气得两眼发黑,呼吸都变得不顺畅了。

“这次不一样。我那时候已经赢了好几万了。就差一把,就差一把我就能彻底翻盘了。谁能想到,就差最后一把啊!”林大为突然吼道,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他放低音量,言语里都是委屈,“爸,我也是为了你啊。我要是有钱了,就在大城市里买套房子,然后把你接过来住,然后找个儿媳妇,和我一块儿孝敬您。不对,应该给你也找个媳妇。你都光棍这么多年了,也该重新找个老伴了。”

“我要什么媳妇啊?你不给我添乱,我已经谢天谢地了。我让你不要赌钱不要赌钱,你偏不听。”老黑对林大为的温情攻势司空见惯,语气却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无奈。“大为啊!爸真的没钱了。我的钱这两年都给你了。”

“你在这儿干了这么久保安,工资总有不少吧。”林大为急切地问道。

老黑一个激灵,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一个劲儿摇头否认:“不行。我没钱。我真的没钱。那个钱,就一点儿,都被我花了。”

“爸,你怎么骗自己亲儿子呢?徐师傅都说了,你平时节省得很,别说手机了,连小灵通都不舍得买,能花什么钱啊?你就别骗我了。”林大为显然有些急了,音量又开始不自觉升高。

老黑继续摇头,脑袋仿佛变成了拨浪鼓。

“爸,你真的打算不管我了吗?那个大哥,他是道上混的,他都已经放话了,三天之内我不还钱,就把我的手指砍了。”林大为呆呆地盯着老黑,带着一丝哭腔。“爸,我要是没了手指,就是残废了。你忍心看我变成残废吗?”

老黑低下了头不敢看他,盯着自己破旧的老式皮鞋,鞋子的边缘因为老旧有些裂开了,像是老黑脸上的皱纹,丑陋的一条沟壑,鞋尖上有个淡褐色的泥点,突兀地粘在脚面上。老黑直勾勾地盯着那个泥点,好像一个犯了错心虚的小学生。他突然想起来林大为还是一个小学生的时候,有一天鼻青脸肿放学回家,带着哭腔向他求助,说自己在学校里因为没钱请学校里几个六年级的男生吃冰棍,被他们堵在巷子里打了一顿。

那年林大为才八岁,个子只刚到老黑的腰,一边抹泪一边吸鼻涕,也是像现在这样期期艾艾担惊受怕的神情。老黑突然想不起来后来那事儿是怎么解决的,只是依稀记得后来林大为再也没有鼻青脸肿地回家过,再也没有和他哭诉被欺负了。

“大为,你还记得你小学的时候,有一次被六年级的欺负,回来向我哭诉吗?后来他们为啥再也没有找你麻烦了呢?”

林大为愣了一下,没想到老黑会突然问这样久远的事。林大为含糊地答道:“我拿了家里的铁棍,和他们几个打了一架,他们就再也不敢找我麻烦了。都过去多久了,干吗突然问这个?还是商量商量眼前的事情该怎么解决吧。你不会想让我像小时候那样,拿铁棍把这几个人打一顿吧?”

“那个钱,我想攒着以后养老的。”老黑小声答道,声音里带着软弱。

“你这不是还有我呢嘛。爸你放心,我是你儿子,以后不会不管你的,以后我来给你养老。”林大为拍着胸脯保证道。

老黑不说话了,他心知肚明林大为的话是万万不能信的。这些年林大为吊儿郎当惯了,头几年,他只是游手好闲挣不着钱而已,也不至于让老黑东躲西藏。最近几年,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迷上了赌博。每每一上赌桌,就赌得昏天黑地,口袋空空如也才肯出来。和世界上大多数赌徒一样,林大为的野心越赌越大,赌瘾也渐渐变大。他每每回家,都像饿死鬼讨债一样,眼圈发青,目光凶狠,露出锋利的獠牙,对着老黑软硬兼施,直到搜刮完老黑身上最后一分钱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就这样周而复始,直到有一天,林大为照常拿走老黑卖菜刚赚到的一千块钱,老黑才惊觉到,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林大为搜刮了。没有钱财可以搜刮的赌徒林大为,势必要从一个穷凶极恶的赌徒,变成走投无路的赌徒。

于是,老黑决定逃走。

就这样,五十九岁的老黑,在即将迈入花甲的那一年,和自己的儿子,展开了“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游击战。儿子在东边,他就往西边跑;儿子去西边了,他又跑回东边。古话说:五十知天命。老黑都五十好几了,却还是不知道自己路在何方。富丽小区,是老黑待得最久的地方,这里的人都对老黑很好,也很器重老黑。老黑在富丽小区找到了自己的价值,老黑觉得自己已经开始依赖富丽小区了,就像富丽小区依赖他一样。

偏偏自己的儿子林大为又出现了。

“我不会再惯着你了。这次说什么我都不会把钱给你的。你趁着这个机会改过自新,踏踏实实找份工作。”老黑摇头摇得很坚决。

“他妈的我手指都要被人砍了,变成残废了,我找个屁的工作。有你这么当爹的吗?你心肠是铁做的吗?”林大为终于按捺不住怒气,也不管周围吃早饭的人好奇地窥探,恶狠狠地嚷叫道。

老黑在众人的目光下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我攒钱,也不光为了自己。我想在乡下盖个楼房,这样以后你交了女朋友,就能带回家了。总不能让你们在那个破屋子结婚吧。你娶了媳妇儿,我对你妈也有个交代。”老黑说得恳切,提到林大为他妈的时候,眼眶也不禁有些湿润。

林大为却丝毫没有被动摇:“你还好意思提我妈?”他咬牙切齿地低吼道,“你以为你在乡下盖个破房子就有女的肯跟我了?你以为这年头女的这么好骗,像你那会儿那样吹个破口琴就能喜欢上我了?像我这种一穷二白还没娘的,哪个女的脑子进水了肯跟我?我要是被人砍成了残废,连脑子进水的女的都不肯嫁过来了。这样你满意了?我看到时候你怎么和我妈交代?”

林大为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剩下老黑直愣愣地坐在原地,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急匆匆地付完钱拔腿去追林大为。

老黑这一追,追走了自己攒了大半年的五千块钱。他无奈地拉着儿子跑进小区外面的公厕,解开裤腰带,里面装着五百块钱和一本存折,因为焐得太久,都有些臭了。公厕里粪便的臭气和存折上的馊味儿直冲鼻子,林大为捂着鼻子接过存折和钱,逃也似的走出了公厕大门。过了不一会儿又折了回来,往老黑手里塞了张一百和五十,拍了拍老黑的肩膀,用兄弟般亲热的语气说:“爸,看你在这儿过得不错,我也就放心了。你好好上班,我过段日子再来看你!”说完便吹着口哨离開了,只留下呆愣在原地的老黑,好半天才想起来系上裤腰带。

林大为走后,老黑变得木讷起来,仿佛被抽走的不是五千块钱,是自己的魂。之后老黑也不再每天忙忙碌碌地捡狗屎、贴告示、清水池了。除了巡逻的时候在小区走动,其余时间就在值班室坐着发呆。小区里的人看见老黑,和他打招呼,他也不再“嘿嘿”地回应,而是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迟缓地应一声:“哎!”便再没有下文。小区里的住户大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照例经常找老黑帮忙。渐渐地才发现不对劲了,让老黑拿个快递,他老是拿错,不是把A区一幢的送到了B区一幢,就是把三单元的送到了二单元;让老黑帮忙搬个沙发、桌子,往往一不留神就磕破边边角角;让他修个东西,不是拧错螺丝,就是漏掉几个零件,越修越坏。好在小区里的住户也不计较,宽容地对老黑摆摆手,对老黑道声辛苦,也不责怪他,渐渐地,也就不再喊他帮忙了。只是偶尔关上门在家里对自己老伴叹气惋惜道:“这个老黑,怎么变得这么呆了,怕是要得老年痴呆症了。”

在富丽小区打工的人知道个中缘由,都同情老黑,在背后偷偷议论:“这个老黑,这么老实的人,怎么生了这么个强盗儿子。辛辛苦苦攒的养老钱,全都被搜刮走了。也难怪老黑变了个人似的,真是可怜哦!”他们不再让老黑干这干那,也不再开老黑的玩笑。保安队长老徐家里每次包饺子,都让老婆多包一份带给老黑;电工老何知道老黑舍不得买烟抽,每次去住户那里修东西,住户发给他的中华烟他都忍着不抽,夹在耳朵后面送给老黑;清洁工李婶看见老黑的制服外套破得都不成样子了,硬是连拖带拽让老黑脱下来帮他补好洗好;保安队里的小青年,每次轮到老黑值班都抢着给老黑打壶热水放在床边;老黑一开始很不习惯,推脱着拒绝,脸涨得通红,慢慢也就默默接受了,期期艾艾地说着感谢的话,浑浊的眼里似乎闪着泪光,倒更显得可怜了。

富丽小区又变得暮气沉沉起来。

“老徐啊,不是我们想为难老黑啊,业主群里都炸开锅了。大家都在说,要是继续让老黑待在富丽小区,那就是,那个成语怎么说来着?”电工老何打开手机,递到老徐跟前,“对!养虎为患。”

“对啊徐队长,业主群现在已经开始向物业公司投诉了,搞不好我们整个保安队都要被辞退的啊。”小王在一旁焦急地说道。

老徐没有接茬,继续抽了一支烟。

老黑第二天一大早就来上班了。他先是把布告栏擦得一尘不染,又马不停蹄地开始捡小区花园的垃圾。路过的住户看见老黑,一反往常的热情,步履匆匆地从他身旁走过,不约而同地把老黑当成了空气。

老黑回值班室的时候,发现大家都站在了一起,神色各异地看着他。老黑心里升腾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但他强装着镇定,一如往常,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着和大家打招呼。

老徐站了出来,递给了老黑一支烟,拍了拍他的肩膀:“老黑啊!是这样的。物业公司那边呢,觉得我们保安队的工作呢,太辛苦了,需要一批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来干。你呢,年纪也大了,也该回家享享福了。这是我们大家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吧!”

老黑僵在了原地,好像一根枯瘦的树枝,风一吹就能被连根拔起。他张了张嘴,欲说些什么,对上了老徐左右为难的眼神,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出口。他推辞了两下,拧不过老徐的坚持,只好双手接过钱,嗫嚅着对老徐说了声:“谢谢徐师傅,给您添麻烦了。”他佝偻着背,慢吞吞地离开了。他没有勇气和其他人告别,更没有勇气和他们同情中夹杂着无法理解的复杂目光对视。他只是拿着这个薄薄的信封,一步一步慢慢地离开。

富丽小区从此再也没有了老黑的身影。住户们依旧每天来去匆忙,从不往保安室瞧上一眼。保安室的保安们依旧闲时在一起插科打诨,打牌聊天。老黑就这样在富丽小区消失无踪,好像从来就没有过这个人。

三月末的一天,万物都开始复苏。富丽小区的花开得很是鲜艳,衬得老旧的建筑平添了几分俏丽。人们沉浸在春天的喜悦里,脸上也全是喜气洋洋的神色。

警察就是这个时候来富丽小区的,他们一进保安室,就掏出了老黑的照片。

“这个人是不是在你们这儿当过保安?”

老徐接过照片细细辨认,“这不就是老黑嘛!哦,不对,林富强。没错,警察同志,就是他。不过,他已经离开快三个月了。”

“他走之后有没有回来过?”

“没有啊。他是不是犯什么事啦?”老徐关切地问道。

“他在当保安期间有没有什么仇人?或者和谁起过争执吗?”

“没有啊警察同志,老黑这个人脾气特别好,见谁都笑呵呵的,人缘很好的。”老徐肯定地说道,却突然想起当初老黑离开的原因,他刚想补充,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下去了。

“警察同志,老黑,哦,林富强到底出什么事啦?”站在一旁的李婶终于忍不住又一次问道。

“他两个礼拜前被人打成重伤,在医院抢救了两天,才勉强救回一条命。”

“什么?”在场的人个个大惊失色,老徐更是在心里倒抽一口冷气。

“我们现在还没查清楚是谁干的。所以来这里了解一下情况,请你们配合我们调查,有什么情况及时反映给我们。”

“对了警察同志。”老徐突然想起了什么,“老黑有个儿子,叫林大为。他是个赌徒,经常欠钱,还和黑道有关系,会不会是他的仇家找不到他,转头找老黑报仇啊?”

“你说的那个林大为,我们早就调查过了,他早在过年期间就因为抢劫被抓了,现在还在牢里关着呢。他在外面欠的一堆债因为没办法偿还,所以很有可能还要加刑。”

周围的人沉默了,大家都默默在心底叹了口气。

“对了,警察同志。那个肇事者,不会以为老黑以前和我们透露过什么讯息,所以找到富丽小区吧?”小王战战兢兢地发问。

“也有这个可能的,所以你们要提高警惕,夜间加强巡逻。”

一个月过去了,警察再也没来过保安室,富丽小区的人却时刻处在提心吊胆之中,夜间的巡逻也加强了好几班人手,唯恐打伤老黑的人会顺着蛛丝马迹找过来。人们一看到开着陌生牌照的车子进小区,就会提心吊胆地暗中观察,直到车开走,悬着的一颗心才敢放下来。

没有人主动提起老黑,大家心照不宣地缄口不言,心里却都有时会忍不住埋怨:为什么偏偏是老黑呢?这个老黑,平日里看起来老实得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怎么净惹这些事呢?

就这样,人们在惊慌失措中度过了两个月,不安也渐渐平息了。劳动节刚过,张处长来值班室取寄放在那里的包裹,顺嘴提了一句:“打伤老黑的人已经找到了。”

“谁啊?”大家纷纷竖起耳朵。

“就是一群街头的十七八岁的小混混,聚在一起打架。老黑上前劝了几句,那些小混混可能喝了点酒,嫌老黑多管闲事,就一起把老黑打了一顿。”张处长说道,“你说这个老黑也是,以前在小区爱多管闲事也就算了,怎么出了富丽小区,这毛病还是改不了呢?也是他倒霉,这帮小混混喝了酒下手没个轻重,直接把人打晕过去了。那些小混混一看情况不妙,连忙跑掉了。还好被遛狗的路人经过发现,老黑才捡回一条命,就是到现在生活还没法自理呢。”

“那……那群小混混抓到了没有啊?我听我儿子说,故意伤害罪,可是要坐牢的,最起码三年呢!”李婶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

“嗨!不至于。那群小混混里,有个家里开厂的,帮老黑的儿子还了一部分债务。老黑的儿子因此减了刑,老黑自然不会告他们的。那群小混混,顶多就是被关个几天,罚点钱警告一下吧!”

张处长轻描淡写地说完,拿着包裹走了。

只剩下富丽小区的一众师傅们,各自唏嘘感叹着,却又因为危险解除了而暗暗松了一口气。

打那天起,富麗小区再也没有人提起过老黑,他就像从来没有来过富丽小区一样,完全没有一丝痕迹。老黑就这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他到底有没有偷林教授的东西?伤好得怎么样了?儿子从牢里出来了吗?我们再也不会知道了。可是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的谜题解不开。每天都有很多的人诞生,也有很多的人消失。相比之下,老黑实在是太不值一提了。老黑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我的小说里。在我写完这篇小说后,老黑存在过的痕迹也会完完全全地被抹去。可能富丽小区的保安、清洁工、电工、住户,会和我一样,在日后的某个时刻里,脑海里莫名其妙地出现老黑这个名字。但是我们能做的,最多也就是在心底默默叹一声气:“唉!这个老黑啊!”

仅此而已罢了。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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