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商时期墓葬内出土“圆陶片”浅析—以郑州商城和偃师商城为例

王 亚

（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圆陶片在史前遗址中属常见遗物，但作为墓葬的随葬品极少发现。夏至早商时期，较多的圆陶片作为随葬品，且有的涂有朱红色，多发现于都邑及地方区域中心遗址的高等级墓葬中。有学者已对史前圆陶片的功用进行了探讨，如收割工具、玩具、技术工具、纺轮的原料等解释[1]。郑若葵发现二里头文化类型墓葬有“中型墓突出盉、圆陶片”[2]的特点。形制简单、材质易得、制作技术低的圆陶片，为何会在夏至早商成为墓葬的随葬品，并且是在高等级墓葬内?这些“圆陶片”有没有特殊之处?李志鹏在研究二里头文化墓葬时，曾认为出土于高等级墓葬中“圆陶片很难界定为礼器”[3]，的确这是一种很矛盾的现象。发掘报告对其报导往往描述寥寥，使研究面临着极大的障碍。笔者欲努力搜求有限的出土资料，通过空间位置分析、形制对比观察等方法，以期觅得一些关于其功用和社会信息的微弱线索。

一、随葬圆陶片墓葬概况

1.郑州商城

郑州商城出土圆陶片（陶圆饼）的墓葬，共有18座墓葬[4]，详见附表一。墓葬均为南北向的长方形竖穴土坑墓，有葬具、腰坑及殉狗，至少10座墓底铺朱砂，墓室面积大都在2㎡以下，BQM1最大为4㎡，多有青铜器礼器出土，4座墓无青铜礼器，代之以陶礼器。这类墓葬主要集中在二里岗上层一期，共15座，其中铜器墓11座；二里岗下层二期有2座，铜器墓有1座；二里岗上层二期有1座。

2.偃师商城

偃师商城随葬圆陶片的墓葬，共有7座[5]（附表二）。这些墓葬大致呈东西向的有2座，南北向5座；3座有葬具，有些受埋藏环境影响，葬具不详；3座墓有腰坑，4座墓无腰坑；墓室面积约在1～2.5㎡；仅有2座有青铜礼器，其余为陶礼器和玉石器等。墓葬主要集中在二里岗上层一期，有4座，此外二里岗下层二期2座，二里岗下层一期1座。

综合来看，圆陶片的数量与墓圹的大小、随葬品的丰富程度有正相关性。从单个墓葬中随葬圆陶片的绝对数量看，郑州商城与偃师商城圆陶片的个数少于二里头遗址圆陶片的个数。二里头遗址单个墓葬随葬4～6个圆陶片的有7座[6]，占该类墓的30%；而郑州商城和偃师商城多数墓葬仅随葬1个圆陶片，最多3个。早商都邑该类墓葬主要集中在二里岗上层一期，共19座，占同类墓葬的80%，二里岗上层二期有1座，二里岗下层二期有2座，二里岗下层一期有2座。

二、圆陶片的形制分析

发掘报告和简报对圆陶片多为选择性举例报导。根据圆陶片描述、图片资料，观察其是否存在形制和尺寸等方面的差异和相关性，以便对圆陶片的分类更有针对性。

1.偃师商城墓葬圆陶片共报导4例（图一，1～4）。墓葬内圆陶片几乎均由碎陶片打磨而成，周壁均磨光；有夹砂褐陶和灰褐陶、泥质灰陶，有些一面有绳纹，有的为素面，有涂朱与未涂朱之分；截面是圆角长方形或梯形，直径在3.7～4.2厘米，厚度在0.31～0.61厘米。笔者发现圆陶片的厚度与直径之间并没有明显的相关性，是否涂朱与陶质陶色、形制、纹饰、尺寸都没有直接关联。可见，时人对破碎陶片选择有较大的随意性，然后磨制成一定大小的圆陶片。以往的研究常把涂朱的圆陶片与墓底铺朱砂、红色漆棺、漆器等相关联。通过墓例对比，笔者发现圆陶片的确有涂朱现象，并非是粘上墓底朱砂、漆棺、漆器的颜色。比如偃师商城的1983ⅢT5M1[7]墓底并未铺设朱砂、亦无漆器，若是漆棺腐朽塌陷后并不会仅仅圆陶片粘上朱色，墓室内其它遗物也应晕染朱色。

此外，笔者将墓葬内圆陶片与居址中圆陶片进行对比。偃师商城共出12个商代圆陶片，墓葬中有7个，其余5个非墓葬出土（附表三），报告仅报导3个（图一，5～7）。非墓葬内的3个均为泥质陶，有纹饰，直径在4.4～5厘米，相对而言不如墓葬中的圆陶片规整，截面大都呈方形，且直径略大，但厚度差异不大。

2.据《郑州商城》可知二里岗下层二期的圆陶片共15件，多出土于墓葬[8]（附表四）。二里岗上层一期共63件，均用绳纹陶片制成，除了多墓中出土外，文化层和灰坑中也有一些出土，内面多涂朱砂[9]。人民公园一期，共有5件[10]，均非墓葬出土。

图一 偃师商城出土圆陶片

郑州商城的18座墓葬，共出24件。然而形制尺寸详细的仅有7座墓，共13件圆陶片。几乎均为泥质灰陶，由残碎陶片打磨而成，大多可见绳纹。经观察，这些圆陶片较为规整，边缘光滑，两面相对平直，横截面多呈梯形（即圆陶片一面大、一面小），且大小较均匀，最大径3.8～4.5、厚度0.25～0.6厘米。对比而言，地层或灰坑中的圆陶片不规整，较为粗糙，大小不一，直径在3.15～7厘米之间，且直径尺寸多不在墓葬圆陶片的尺寸范围内。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非墓葬单位也出土了5件涂朱圆陶片，其中有4件直径尺寸恰在墓葬内圆陶片的尺寸范围内。笔者认为这并非是一种偶然，墓葬中的圆陶片，不同于居址中多见的一般圆陶片，有其独特的功用。在选择制作圆陶片的原料上，郑州商城较偃师商城更为讲究，选用泥质灰陶。此外，郑州商城还有玉质和石质的圆片共4个，99ZSCWT22M4[11]内的1件有穿孔且涂朱。这些圆片与圆陶片在功用上是否有关？由于资料较少，本文不作重点阐释。

通过观察形制，笔者认为圆陶片的截面应是区分它们的最明显的特征。根据截面的不同，可以分为A型为梯形截面（图二，1～3）、B型为长方形截面（图二，4～6），C型为不规则形截面（图二，7～9）。其中A型的圆陶片占主体地位，这可能反映了圆陶片的特殊之处，应与其功用有密切关系。

三、圆陶片出土空间位置分析

墓葬内的圆陶片形制有其特殊性，所以考察墓葬空间情景尤为必要。笔者重点考察以下几个方面:一，圆陶片与墓主人的位置关系；二，圆陶片与其它遗物的种类和空间上的关系，如邻近空间、对称空间、环绕空间等。

1.偃师商城中7座墓，有6座的圆陶片位置明确。T 9 M 1 3 和T18M1的圆陶片置于墓主人脚端，T10M16、T2M3、T28M13、T53M65[12]的圆陶片均置于墓主人肩旁。随葬品最丰富的T28M13内1件圆陶片位于左肩部，左胸部有1件石柄形器；另一件圆陶片置于棺外贴近墓壁，同样贴近墓壁的还有铜爵和陶鬲。偃师商城圆陶片的空间分布特征为:一，位于棺内或棺外，均在墓主人的肩颈部一侧或脚端。二，与陶礼器有紧密的关系，如T10M16的圆陶片在墓主人左肩旁紧贴墓壁，右臂旁为陶爵。三，与玉石器有紧密的关系，如T9M13的圆陶片在脚端二层台上，同在二层台上的有玉圭、陶鬲、蚌饰，玉圭距其最近。

2.郑州商城的18座墓，仅11座的圆陶片有空间信息，分为有铜器墓葬和非铜器墓，同时往往有玉器、石器、蚌器等。从年代上看，C8M7和C7M27[13]属二里岗下层二期，MGM4属二里岗上层二期，其余8座均为二里岗上层一期的铜器墓。

图二 郑州商城出土圆陶片

C8M7的圆陶片在墓主人脚端，集中堆放的随葬品中间为玉戈，排列成近方形的贝置于玉戈之上，玉柄形器和圆陶片环绕在玉戈周围（图三）。C7M27的圆陶片在脚端，脚端还有陶斝和玉柄形器，手旁有陶爵。BQM1编号为29的圆陶片的边缘贴地独立竖向放置。若是随意放置，很难保持竖置状，笔者推测，应是与其它有机材质合制成器，有机质的部分已经腐蚀殆尽后，才可能出独立竖置状。另外两个在脚端的二层，一个单独放置，一个在铜觚圈足的边缘（图四）。MGM2墓主人肩部一侧的圆陶片与原始瓷尊、骨刀、玉柄形器集中放置；墓主人左腿的左下方的圆陶片与铜觚、刀及绿松石、骨器、原始瓷尊集中放置。BQM2的圆陶片在棺内，墓主人在头端左肩旁各有一件圆陶片，其与玉柄形器、铜刀、玉铲、玉戈等围绕墓主人上半身分布。C11M150的圆陶片在棺内人架左股骨旁，对应右侧是玉柄形饰。C7M47棺内墓主人右侧胸部有一件，对应左侧是玉柄形器。C8M2棺内一端的圆陶片与青铜斝、爵、象牙觚集中放置。C8M3墓主人脚端贴近棺有一件，棺内有铜爵残流、玉璜。MGM4[14]墓主人右膝旁有圆陶片，左侧有铜爵、铜觚、柿蒂形饰。2001ZSC8T61M1[15]墓主人头端有一件，头侧还有铜斝、爵、戈及卜骨，一件圆陶片置于铜斝内（图五）。此外，属于二里头四期偏晚的97ZSC8T166M6[16]中间人架的肩侧有一件，同在一侧的还有玉柄形器、铜戈、铜盉、蚌镞，其中玉柄形器端部朝向陶片。

图三 郑州商城C8M7 平面图

图四 郑州商城BQM1 平面图

综合看郑州商城墓例有以下几点规律:一，从二里头四期晚段至二里岗上层，墓葬中圆陶片的空间位置有其共性。二，圆陶片置于二层台上或棺内，在墓主人的头端、脚端或上肢或下肢的一侧。三，圆陶片与其它遗物的关系有:a.圆陶片均分散分布，且有的单独竖向放置。b.圆陶片与陶或铜礼器有极其紧密的相关性，如在铜礼器的足端、铜礼器内、铜礼器的边缘内，墓例如：BQM1、MGM2、C8M2、C8M3、2001ZSC8T61M1、MGM4。c.圆陶片与玉器关系密切，尤其是玉柄形器，基本构成了与玉柄形器有一定的空间间隔，且一端朝向圆陶片的位置关系。

四、圆陶片的功能讨论

早年李济在追溯商代青铜器形制来源时就多次强调了青铜质地以外质料的重要性，比如陶质、木质、石质、骨质等[17]。在二里头时期，就有漆器与圆陶片特殊的位置关系，如二里头M3的漆器底部垫有一个圆陶片[18]的信息描述，陈芳妹也指出了以漆、陶合作，以罕见材质成形特有漆类的努力[19]。许宏指出了二里头遗址圆陶片与漆觚的联系，并梳理了二里头遗址出土圆陶片墓葬与随葬漆器的组合关系[20]。笔者分析圆陶片形制，发现墓葬中的圆陶片多两面平整，周缘磨制光滑，尤其是截面呈梯形的占绝大多数，这可能也是方便圆陶片与其它材质合作成器的形制特征，比如镶嵌等技法的运用。圆陶片有出土于漆觚底部的空间信息，因而笔者统计了郑州商城陶觚的底径尺寸。《郑州商城》发表出土了7件陶觚，其中二里岗下层二期2件，二里岗上层一期5件[21]。陶觚底径尺寸约在3.5～4.8厘米之间，与圆陶片的直径尺寸3.8～4.5范围如此接近，所以更加支持了圆陶片用来制造觚形器的可能性。圆陶片有涂朱和未发现涂朱的差异，笔者推测圆陶片与其它材质合作成器，可能存在器型是否使用颜色的差异。

笔者对早商时期墓葬出土的圆陶片的考察，仅仅指出了其在现有资料下一种最大的可能性解释，即用来和木料等其它有机质料合组成觚，且有些可能髹漆，应是早商时期礼制的重要内容。

其一，圆陶片与陶、铜礼器，尤其与被称为酒礼器的器物具有紧密的空间关系，漆木觚与爵组合是早商礼制的重要方面。笔者考察了郑州商城文化层和灰坑中圆陶片的出土位置，大多出于南关外铸铜作坊区域内，其中与铸铜有关的灰坑C5.3H317也出土了圆陶片。这就值得我们思考，圆陶片与铸铜过程，或者青铜器产品应有密切关系。笔者推测木觚可能作为铸造铜觚的模，而圆陶片作为底方便拆卸用于翻模制范。总之，圆陶片与礼器的制作和使用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早商时期，作为随葬品的圆陶片还出现于区域中心遗址的高等级墓葬内，如藁城台西[22]、济南大辛庄[23]、盘龙城[24]、垣曲商城[25]等。圆陶片从质料、制作等方面并未表现出独特性，只有与木、漆等质料合组，如漆木觚，才彰显了其阶级属性。胡洪琼梳理陶器组合时指出早商时期圆陶片多及“晚商时期少见或不见”[26]的现象。青铜时代初期铜爵、与圆陶片合组的漆木觚，即早期的觚爵组合，应是礼制的重要方面，晚商随着铸铜技术的进步漆木觚逐渐为铜觚所取代。

图五 郑州商城T61M1 平面图

图六 洛阳北窑西周早期墓（M155）出土器物

其二，圆陶片与玉柄形器为代表的玉器密切相关，基本构成了与玉柄形器有一定的空间间隔，且一端朝向圆陶片的空间位置关系。学界诸多学者对玉柄形器进了考辨，且有玉柄形器自名为“瓒”[27]者，笔者认同玉柄形器为“瓒”。臧振考证“‘瓒’本特指以鬯酒浇玉献祭于神灵。”[28]《礼记·祭统》有载“君执圭瓒祼尸，大宗执璋瓒亚祼”。因而，玉柄形器与木觚组合使用应与周代祼礼密切相关。

二里头遗址较普遍的存在玉柄形器一端指向圆陶片或柄身距离圆陶片较近的空间关系，如二里头遗址墓葬2001ⅤM1[29]、87ⅥM57[30]、84ⅥM11[31]、81YLM4[32]、75ⅥKM3[33]等。

此外，洛阳北窑西周早期墓M155（图六）中的玉柄形器M155:17-1特殊的出土背景值得我们关注。发掘报告描述为:“玉柄形器出土时周围有木迹和漆片痕迹。在刃部下端长9、宽6厘米的范围内，布满长方形小绿松石片……玉片下置一长方梯形蚌托。在鞘形饰的下端有一件圆形漆器残迹，上部已残乱，下座呈喇叭形，内为朱红色，外呈黑褐色，间以绿色纹样。在接近喇叭口处饰四周弦纹，每两周为一组。在两周弦纹的附近，镶嵌六片椭圆形绿松石。从这件漆器残迹的形状看，很可能是柄形器的特制鞘饰”[34]。报告中把柄形器下端的绿松石及玉片等作为鞘饰尚可，但把下端的圆形漆器看做是“特制鞘饰”很难认同。显然下座呈喇叭状的漆木器并不适合作为鞘饰，反而从形制看应该是一件漆觚才更为合理。这件玉柄形器旁证了早商时期乃至二里头时期曾把圆陶片与木料合制成为木觚的可能性，也为圆陶片涂朱现象的解释提供了一种可能性。这件漆觚虽没有与圆陶片组合，或许随着时代的发展，漆觚的制作风格或技艺发生改变。二里头至商代早期为何玉柄形器和极可能为合制木觚的圆陶片会有此类特定的墓葬空间情境？这应属于葬仪葬俗在内的早期礼制的内涵和应用，本文不做展开探究。

另外，墓葬中的圆陶片不与其它材料结合而单独使用也未可知。《礼记·昏义》有言“礼始于冠，本于昏，重于丧祭”，在政教合一的早期国家社会，丧葬是社会的重要方面，包含了浓厚的宗教仪式色彩。从上古以来人民的精神信仰而言，包括朱砂在内的红色具有丰富的精神含义。方辉在论及史前及夏时期的朱砂葬时曾就朱砂葬的内涵进行阐释，并指出“葬仪在内的宗教仪式对于维护政权的稳定性具有重要意义”[35]。因此，丧葬行为中使用圆陶片并且伴有涂朱等活动作为葬仪复杂化下的宗教及社会复杂化的表征也不无可能。

附表一 郑州商城随葬圆陶片墓葬一览表

续附表一

附表二 偃师商城随葬圆陶片墓葬一览表

附表三 偃师商城出土商代圆陶片统计表

续附表三

附表四 郑州商城出土商代圆陶片统计表

附记：本论文曾在第一届山东大学先秦秦汉史研究生论坛上宣讲（2018.4.28）。论文写作过程中得到社科院考古所许宏、山东大学方辉指导与帮助，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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