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

2020-08-06 14:59陈树民
福建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青鱼渔村凳子

陈树民

橘黄的太阳,就要从海上滑落下去。

阿畏坐在礁石上望海。这丛礁石矗立在弯月形澳口沙滩的外缘,在上面可以望见辽阔的海面。海浪一次次伸出雪白手掌,啪啪啪,拍打黝黑礁石,水花溅到阿畏身上。他还望着大海。海上还是空空的,不见一艘渔船。阿畏轻轻叹了口气。

前些年这时候,总有好多渔船从海上归来。鱼载太多了,慢慢走着。载的都是黄金鱼,装满船舱,堆上甲板,在夕阳下闪着金光。船沉沉驶进澳口,岸上渔村的人们便过节一样,欢叫着冲向海滩。鱼太多了,船重,便靠外泊下来,把一筐筐一堆堆鱼用舢板载了,运到海滩上,堆成一座座金山。小孩三五成群,在金灿灿的一座座鱼山旁边,疯了一样蹦蹦跳跳,一伸脚,把滑到外面的鱼踢到鱼山上。

阿畏伸长脖子用力望去,还不见有渔船归来。海上还是空寂寂的。他知道这几年当家的黄金鱼捕光了,海里空了,出海的渔船少了;只有最会捕鱼的四俤,还带几艘船出海,收获些小的杂鱼。

圆圆扁扁的夕阳就要从天边落入海中,猛地张开大口,将剩余的阳光用力喷向水面。海上顿时金黄黄地浓艳起来,似有许多金箔金片漂浮在水上搖荡……阿畏那次随父亲出海,遇上黄金鱼群,看去,海面也是一片片耀眼的金黄。黄金鱼堆挤在海里,密密麻麻,咕咕叫着正要产卵;可船上的渔人敲响了木块和船帮,声音传到水里,鱼被震晕,纷纷跃出水面。渔人便大网大网地捕捞个不停,把鱼子鱼孙都捞上来……

那是阿畏第一次出海,也是唯一的一次。那情景至今还不时出现在眼前。后来他再没去了。不久,父亲生病去世了,母亲改了嫁;老屋里只剩下瘦小孱弱的他。后来,他生了场大病,腿便坏了,瘸了,路也走不好,摇摇摆摆如摇舢板一样,别说出海,连在家生活都难。

阿畏看着太阳“扑通”落进茫茫大海,从礁石上慢慢下来,像摇舢板一样一摇一摆地向澳口走去。他踏过绵绵沙滩,回到海边的老房子前。他回头一望,海上那面天熊熊燃烧起来,一片绚烂如火的晚霞,灼灼扑入他眼中。他朝前,看见自己家和隔壁海花家的土墙和屋顶,被西天的晚霞烧得一片通红……

他看见海花了。她坐在门前竹椅上,穿件浅黄布衫,胸脯丰满好看地鼓着,下身是一条浅棕色的阔阔七分裤。她不时站起来,往海上眺望。西天的晚霞便烧到她脸上、身上,烧得她全身红艳艳的,越发好看了。

阿畏一摇一摆到海花身边,叫了声:哟,海花妹妹,还等四俤哥的船呀?海花没理他,还望着海。阿畏靠近了,嘻嘻笑着说:别等了,四俤的船今晚不回来了。海花唰地乌黑黑眼转过来,朝地上吐口水骂道:死阿畏,乌鸦嘴!骂完,又把乌亮亮目光挪到那大海上去。

阿畏知趣地低着头,摇摆着走开。

他走着,又抬眼去看海花。阿畏暗暗喜欢好看的海花,又有些怕她。这一切都藏在他心里,晚上便在梦里频频梦见她……阿畏知道自己瘦小孱弱,又瘸腿,又没本事,是粘不上海花的;更何况海花有自己相好的,就是那高高大大的打鱼好手四俤。四俤海上回来,常来找海花。每当四俤迈着长腿,甩着粗壮的膀子,带着一阵风从他身边雄赳赳走过,他抬头一望,便很觉得自己的不堪,马上低下头,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海天上晚霞还轰轰烈烈燃烧着。阿畏没进屋,也沐着霞光在屋前沙滩上望大海。终于望见几艘船向澳口驶来,越驶越近。阿畏看见第一艘船甲板上站着个半裸的汉子——是四俤。他叉开双腿巍巍站着,只穿一条棕色短裤,赤裸着古铜色的上身。他宽阔的前胸鼓突着大块肌肉,腰细下去。那上身看去像倒置的三角形。他两条粗壮的臂膀在身体两边略略摊开。那样子,像座铁塔矗立甲板上,颇为壮观。

海花也看见四俤了,招着手向海滩跑去。海风呼呼吹着,她的短衫紧贴在鼓鼓的胸前。短衫边缘和宽阔的裤管,在身后扑荡着。她的线条柔美的裸露的双腿,在沙滩上腾跳着。

船上的四俤也看见了跑过来的海花,向她招手。

海花一直跑到海滩边,踩到浅水里,踢出一路水花,才停下来。

四俤的船泊了下来,放下一条小舢板。四俤将几筐鱼搬到舢板上,跳上小舢板,摇着橹向岸上靠去。红红的晚霞披挂在他肩背上。他一俯一仰有节奏地摇着橹,样子极为潇洒。胸上和臂膀棕褐色的肌肉,一块块圆鼓鼓的,一突一突,一窜一窜……

四俤的小舢板咿咿呀呀摇到海滩边。他上了岸,将舢板内一筐筐鱼轻轻拎起,放到地上。有一个筐在拎起时,边上溜滑出一道银色弧光——阿畏看出是条带鱼从筐里落到水中。

阿畏一揺一摆走过去,等四俤和渔人将海滩上的鱼筐抬走,扑到浅水里,一身湿湿地捞起那条带鱼。阿畏很高兴,今晚的地瓜米饭正愁没配的,这不,有了。

阿畏回到老房子,把带鱼杀了,洗洗,煮了,配着地瓜米饭,美美地大吃起来。

他吃完饭,听见远处传来锣鼓响。他想起来,今晚祠堂有请来的戏班唱戏。他饭碗一扔,拿起饭桌前的老板凳,往祠堂去。

阿畏到祠堂,里面人还不多。台上空空,高挂着两盏雪亮的汽灯。台里边却锣鼓喧天地闹了起来。阿畏挑了处靠台近的地方搁下凳子,坐上去,痴痴抬头巴望着雪亮的戏台。望了会儿,还不见有人在锣鼓声中出来,便站起来,走到戏台边,去瞧台边的一座座木雕。那上面细细刻满了《三国演义》《水浒传》的人物。阿畏津津有味摇头晃脑地看,有的看出点名堂,有的不大明白。过了会儿,四周人声嘈杂起来。他转头一看,来了许多看戏的。他担心那凳子被人挪开,赶紧回到凳子上坐。

阿畏坐着,听见个熟悉的女人声音,一转头,是海花,就一个人站在他旁边。阿畏想也没想站了起来,对海花说:海花妺,来看戏怎么没凳子?来,就坐这,坐我的凳子,戏就要开始了。海花好看地对阿畏笑笑,便坐到他凳子上。阿畏还在边上站着。海花屁股往边上挪挪,拍拍空出的一端凳子说:这凳子能坐两个人,你也坐。阿畏迟疑了一下,坐了下来。

阿畏腰直直地坐着,感觉到海花身上暖乎乎的气息传到他身上。他鼻子一吸,还闻到她身上好闻的味道……阿畏还从来没和女人这么靠近过,何况还是他暗暗喜欢的女人;便有些恍惚,身子不觉微微抖颤起来,屁股往外挪挪,与海花热乎乎的身体离远些。海花转过脸见了,说:哎,阿畏你怎么啦?坐过来呀!离那么远干吗?这中间还空着凳子呢。我又不是老虎,会吃了你!阿畏听着,脸一红,便将屁股挪过去。于是,他又感受到海花身上热乎乎的气息,闻到她身上好闻的味道。不知从哪吹来一阵风,拨动海花散着的长发,飘飘的,有几根发丝飘刮到阿畏脸颊上,摩挲着,弄得他脸上痒痒,心里痒痒……

阿畏正沉浸着,肩膀被人突地拍了一下。他恼怒地骂道:谁呀?干啥?轉头一看,是四俤,不知从哪冒出来,高高大大站在他身边。四俤两手伸到阿畏腋下一提一托,将他身子搬到凳子外,说:谁让你坐在海花身边?那是你坐的地方吗?要揩油啊!阿畏说:这是我的凳子。我坐我的凳子呀!四俤不容分辩地说:是你的凳子,你坐够了,该让我坐坐。说着,一屁股坐上凳子,挨到海花身旁。海花转过脸问四俤:你怎么现在才来,去哪了?四俤笑笑:去办点事。不是也来了吗!看戏,看戏。说着,四俤一伸手揽住海花的腰往台上看。阿畏只好站在一旁……

戏演完了,四俤和海花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四俤拍拍凳子,摸摸阿畏的头说:哦,凳子还你啰。便和海花离开祠堂向外走。阿畏端起凳子,跟在后面。

阿畏低着脑袋,一摆一摆走到老房子前海滩边,却不见四俤和海花,便放眼四处寻。此时,一轮圆月挂在天上,满满月光洒在海滩上。海滩一片白茫茫。远处蓝幽幽的海面起伏着波浪,一串月光在波涛间银链般抖动个不停……阿畏目光搜寻了一阵,终于在雪白沙滩上,见到一高一矮两个人影。那俩人影慢慢移到一艘翻覆的破船边,停下来。那高大的人影一下爬到破船背上,伸出手,把矮的人影拉上去。俩人影便坐在破船背上。开头,俩人影还分开一点,很快就重合起来,看去,似乎只有一个高大背影。海风一阵阵吹着,银白月光一片片,在那影子上下左右翻飞着……

阿畏听见一阵唱船歌的声音传来,是四俤粗嗓子挤捏得尖细唱的——

没风起,好摊船,

顺流顺水到海洋。

哎哟哟,哎哟哟。

一下起了大风暴,

赶紧摇船回家乡。

哎哟哟,哎哟哟。

阿畏听了一会儿,拿着凳子一摇一摆回到老屋。

海里的鱼越来越少,渔村外的大海真真空了。四俤的渔船也停歇在海滩上,不出海了。

除了没有鱼,大海还那样,一天涨两次潮。

又涨潮了,是农历八月的大潮。汹涌的潮水一波波、一层层,涌进冷清的海滩。谁也没注意到,汹涌的潮水里游着条大大的黄金鱼。它随大潮进了海滩,泊在一块凹下去的洼地里。潮水退走时,那条大鱼没出去,还留在水洼里扑打着金色大尾巴。

到海边摸小螃蟹、捡海螺的阿畏看见了大鱼。他大吃一惊,呆呆望着;而后用力一摇一摆地往渔村猛走,一路狂喊:大鱼,大鱼,天大的鱼!人们许久没见到大鱼了,谁也不相信;只有几个孩子听见阿畏的喊叫,往海滩跑去。他们也看见大鱼了,也傻愣愣站着;而后往村里跑去,一路狂喊:大鱼,大鱼,天大的鱼!尖厉的喊声在渔村上空激荡,渔村仿佛从毫无生气的死寂中醒来,许多人走出家门冲向海滩。

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了大鱼。真是大鱼,大黄金鱼,有舢板那么大,浑身披满金鳞金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耀得人们睁不开眼。那大鱼肚子大大的,是条母鱼。它在洼地浅水里,扑打着金色大尾巴,将水花溅到人们身上、脸上。大家看着,喊叫着,兴奋着。人越聚越多,全渔村的人都来了,把海滩挤得满满的。人们的眼睛狼一样放着光,如饥似渴地瞧着大鱼,说着大鱼。好久没大鱼了,这么大的黄金鱼,真是天上掉馅饼啊!

看了许久,说了许久,饱了眼福,过足嘴瘾,有人耐不住,咂咂舌头,说好久没尝到鱼鲜了,把大鱼杀了,切成块,分给大家尝尝。马上有人去拿了十几个大鱼筐,取来大砍刀。几个大汉手持大砍刀,有的爬到大鱼身上,有的站在鱼身旁,都弯下腰,刀按到鱼身上刮鱼鳞。弄了几下,一片也没刮下来;大鱼却动了动,将站到它身上的人抖下来。那人还要爬上鱼身,却听见阿畏在鱼头旁边喊:呀,看,鱼流泪了,鱼流泪了!许多人挤到鱼头旁,真见一大滴一大滴晶莹的泪水,从大鱼乌黑大眼睛里滚下来……人们有些不知所措。拿刀的呆呆立在鱼身旁,不敢动手……

阿畏在大鱼头旁站了会儿,摇来摆去走到大鱼肚子边。他不小心歪了一下,跌到鱼肚子上。大家哗地笑了起来。阿畏手按着地狼狈地爬起来,尴尬地笑笑,用好的那腿脚去踢踹大鱼鼓鼓的肚子,口里念着:叫你流泪,叫你哭!

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大鱼肚皮下方的孔里,竟然溜滑出一条小鱼;接着又是一条一条……呀,这大母鱼会生小鱼,让所有人惊讶不已,大呼小叫起来。只见大母鱼鼓鼓的肚子,不断滑溜出小鱼,只一会儿,水洼里和海滩上,便满是小鱼,有的还摇头摆尾,活蹦乱跳着。说是小鱼,其实并不小,每条都有一两斤重。

一个小孩过去,拎起一条母鱼生的鱼。他身旁站着的母亲一把夺过鱼,扔了回去,对小孩说:这是流泪母鱼生的鱼。谁见过鱼生鱼,还是流泪的到海滩生鱼?太脏了,不能吃,吃了会出毛病的。于是,围着大母鱼的人们,也疑惑着议论开来。便没有人再去捡拾大母鱼生的鱼,只是说着,渐渐离开海滩。

阿畏是最后离开的。他一个人呆站了会儿,才离开。

天黑后,阿畏又回到海滩。他拎起两条大母鱼生的鱼,用衣服包裹着,带回老屋。他太想吃鱼了,不相信人们说七说八,只觉得哪有鱼不能吃的。他把鱼杀了,煎了煎,放上糖、酒和酱油焖了会儿,香气扑鼻,装了两大碗,大吃起来。他吃了一大碗,吃得满头大汗:太好吃了,太鲜美了。他满足地咂咂嘴,瞧着眼前另一碗冒着香气的鱼,想到了海花。

他端着香喷喷的鱼,敲开海花家的门。他把大碗鱼往海花面前一送:海花妹,看,我给你送什么来了?海花一看:呀,鱼啊!好香好香!哎,你哪来的鱼?阿畏笑笑:你猜?海花啊了一声,说:不会是那大母鱼生的鱼吧?不吃不吃。吃了会……阿畏摸摸自己圆鼓鼓的肚子说:别听他们瞎说。我已经吃了一大碗。你看,好好的,什么毛病也没有。海花说:真的?阿畏应:当然真的啰。海花把鱼碗接过来,连连说好香好香,端到屋里吃了起来。

阿畏和海花吃鱼的事,不知怎么就传开了。又有人去悄悄捡大母鱼生的鱼吃,也好好的。于是,大家便涌到海滩捡大母鱼生的鱼。大母鱼一生下鱼,就被抢光。它又哧溜溜地生,一条又一条……大母鱼肚子渐渐瘪了。潮水也上来了。

大母鱼并不游走,在潮水里慵懒地浮着,悠悠游着,一次次张大嘴巴吞吐海水,肚子又慢慢鼓了起来。

潮水退了,大母鱼还在水洼里。有人踢了踢它的大肚子,见它肚子里又哧溜溜生出一条条鱼。一会儿,水洼里、海滩上,又蹦跳着许多大母鱼生的鱼。

鱼又有了,天天有。捡了吃了,大母鱼还会生,不停地生。

人们把大母鱼称作神鱼。为了让大母鱼总能生出鱼,人们总有鱼吃,村里人为大母鱼建了庙,用石头雕刻了条大母鱼,抹上金粉,头朝上高高竖在庙中。人们成群结队到庙中,烧香膜拜。据说有求必应。于是,吉祥的香烟天天在庙前缭绕,在渔村上空弥漫。渔村天天沉浸在欢乐和喜庆中。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大母鱼病了。人们怎么往它干瘪的肚子踹、踢,它也生不出一条鱼。它身上黄灿灿的金鳞金甲变得灰暗无光。它眼里流着泪,圆圆的大眼睛失去了黑乌乌的光亮,变成死死的灰白色。

消息很快传遍渔村。人们涌到海滩,围住大母鱼。不知谁“扑通”一声朝大母鱼跪下,马上所有人都跪拜下来。又有人烧了香插到母鱼身旁,便有更多人点了香,插遍海滩。一时间,海滩上香烟缭绕,香气弥漫。烈日在空中隆隆滚过,把灼热的光焰撒遍海滩,撒在跪拜的人们头上背上屁股上。人们汗流浃背,也不离开。跪拜的人越来越多,将宽阔的海滩挤得满满的。

人们头贴地匍匐着,没留意天边出现了狰狞的乌云,慢慢抬升出海面,膨胀着,涌动着,滚到天中央,遮蔽了太阳,投下了一片黑影。地面如入夜一般。海滩上人们无比惊恐,抬起脸互相瞧瞧,不敢望天上,战战兢兢又低下头。一阵狂风,呼地吹倒海滩上一片片香火,把人们吹得贴伏地上,更深地将脸面埋进带海腥味的泥沙里……

黑压压的天空,突地抖出一条金蛇般的闪电,照亮海滩。有人惊叫一声,两声……又归于平静。一阵滂沱大雨从天而降,粗暴地鞭击海滩,打得泥沙舞蹈般跳荡不停;也击打海滩上人们的脑袋、背上和屁股,击打人们团团围住的大母鱼,狠命冲刷它浑身厚厚的土尘。晶亮亮的雨点在大母鱼身上汇成小溪,哗哗流向地面……

雨停了,天上乌云散了,太阳出来了。阿畏偷偷抬起头,望一眼大母鱼,只见它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肚子鼓鼓的,渾身金鳞金甲灿灿一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的大眼睛也褪去灰白死色,黑乌乌地亮了起来。他站起来大叫一声:看,大母鱼活了!所有人都从地上抬头看去,唰唰站起来,高喊:大母鱼活了!大母鱼活了!海滩上一片沸腾。

有人用脚轻轻踹了踹大母鱼鼓鼓的大肚子。大母鱼肚子里又滑溜出一条条鱼。一会儿,海滩上又满是活蹦乱跳的鱼。

又有鱼了,吃不完的鱼。浓浓鱼腥味又在渔村四处弥漫。

过了些日子,阿畏觉得口中身上总有股鱼腥味。吃完饭有,过了许久还有。阿畏一摇一摆出去转转。大家口中身上都有鱼腥味。他遇到了海花。海花说她身上皮肤痒得厉害。阿畏也觉得身上皮肤痒起来,而且口发干,总要喝水。

渔村人的怪病越来越严重。人们口中身上鱼腥味越发浓烈。阿畏一出房间,便有猫跟上来,到他身上又嗅又舔;又来了好几只,赶走,又来……人们身上皮肤更加奇痒难耐,拼命抓挠,抓得皮上粉屑纷飞,露出一小块一小块鱼鳞状的东西。大家更加口渴,不停喝水,喝水缸里的水,喝溪河的水。

阿畏第一个冲到海边喝水。他扑下去一口口喝,口还是干。他身上皮肤鱼鳞状的片片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海花也冲到海边喝水。

不断有人从村子里冲出来,喊着:渴!渴!到海边喝水。海边挤满了人。

阿畏喝着喝着,心里一阵阵发热,烧得他难受极了。他烧得通红的眼睛,望住蓝莹莹清凉凉的海水,“扑通”跳进海里。海花也跳进海里。

海边喝水的人们,也一个个跳进海里。

阿畏跳进海里,头晕晕的,从头到脚被海水冰凉地激灵一下,苏醒过来。他知道自己变成了鱼。

海花也变成了鱼。

所有吃过大母鱼生下的鱼的人,都变成了鱼。

变成鱼的阿畏在清凉凉的水里,侧弯身子,斜斜眼瞧自己。它看清了:它没有了双手和难看的残疾腿脚,但有了胸鳍、腹鳍和长长尾巴。他变成了条大鱼,雄健完美的黄金鱼。它流线型的身躯无比流畅,浑身披满金闪闪的鳞甲,浓金的长尾巴好看又灵动。它试着拂动胸鳍,轻摆长尾巴,悠悠游动起来。透明清亮的柔柔海水,一波波,顺滑地从它头上和两颊绕过流线型的身体,唰唰流去……它感觉比在陆地上拖着残疾的腿,一摇一摆艰难地行走,畅快多,惬意多了!它一高兴,猛甩美丽有力的长尾巴,哗地箭一般向前射去……太美妙了!

它不断侧过身子,斜斜眼瞧自己完美雄健的大黄金鱼的身躯,浑身充满力量,心里比水面上蓝蓝的天空更敞亮。这是在陆地上从没有过的。

村里其他人变成的鱼,都比变成鱼的阿畏瘦小难看。阿畏便有些得意,悠悠地在其他鱼面前游来游去。它要让变成鱼的村里人都好好瞧瞧,它现在是条多么完美的大鱼,游得多么畅快多么好,而不像在陆地上为人时,总是难堪地拖着残疾的腿,如破舢板一样摇摇摆摆地走。

它看见变成一条不起眼颇小的鱼的四俤。它刺穿柔滑的水,悠悠地向它游去。四俤见了它,低下眼想悄悄躲开。它一甩尾巴,唰地冲过去,拦在它面前,乌黑黑圆眼睛炯炯地盯着它。它看清了,变成鱼的四俤不但瘦小,身型也不好,短短的,肚子突突,身上鳞片松松的,黯淡无光,还缺了几片,露出让水浸泡了的难看的灰白肉色。它注意瞧它的尾巴(相当于人的腿脚),歪歪的,还残缺了一角,像面破旗拖曳身后,比在陆地上是人时的他拖着残坏的腿脚还不堪。四俤竭力要躲开它,扭着黯淡的身子,甩着破尾巴,一歪一扭地吃力游走。

阿畏忘情地在水中自由表演着,见一条美丽的母黄金鱼,浑身金光闪闪地翩翩游来,不觉咕咕叫了两声——是海花。它乌黑黑圆眼睛瞧着。变成鱼的海花只比变成鱼的阿畏小一些,特别好看:唇红红的,身躯悠长柔美,尾巴长长。

阿畏向海花悠悠游去。海花不动地停在水中,用乌黑圆亮的眼看着它。阿畏鼓起勇气向它靠拢,在它面前美美地游着,不时停下来,展示它雄健完美的身躯,口里咕咕咕叫着,表达着深深的爱意。海花静静地瞧着,突地好看地一甩长长如金菊花的尾巴,向前翩翩游去。阿畏一甩长尾巴,唰地紧跟上去,追逐着海花。

海花终于停下来。阿畏一下冲到它身边,咕咕叫着求爱。海花咕咕咕温柔回应着。两条鱼便慢慢向前游去。

两只鱼亲昵地在清清水里,扭动美丽身躯,咕咕咕甜甜叫着……海花便在洁白沙窝里,产下一枚枚卵……海花和阿畏在沙窝旁游着,守护着那些卵。后来,阿畏游走了,只剩海花还守在那些卵旁。阿畏回来了,嘴里咬着条小鱼,游到海花身边,把小鱼吐给它。海花把小鱼吞进肚子,阿畏又去觅食。

沙窝里的卵都孵出小小黄金鱼。过些日子,海花带着它们,游出海藻飘飘神秘如梦的海底森林。阿畏跟在后面。

阿畏又看见四俤。它躲在一丛黑乎乎的礁石旁。它好几天没吃东西,好不容易捕了只小螃蟹,含在口里,正要吞下去。海花停在水中,瞧了瞧它。它停止了吞咽,愣在那儿。海花淡淡扫它两眼,又带着小鱼悠悠游去。阿畏跟着。

突地,从黑浊如夜的水里,冲出一条大青鱼。那鱼头尖尖,又长又大,大张的嘴里,露出两排尖利如刀的白森森牙齿,大尾巴哗啦啦拨着水花,向前猛游过来。刚好四俤吞下小螃蟹,从那丛黑礁石旁傻傻钻出来。大青鱼一见,扑了上去。四俤大吃一惊,赶紧逃走。它甩动破旗样的尾巴,歪歪扭扭地游。大青鱼一下冲过去,咬住它尾巴……阿畏见了,一甩长尾巴,箭一般从斜里射过去,撞上大青鱼白白肚子。大青鱼一疼,松开口。四俤乘机歪歪扭扭游着逃走。

那大青鱼被撞一下,头晕眼花,一会儿清醒过来,张开大口,转身朝阿畏扑来。阿畏灵活一转,大青鱼扑了个空。阿畏瞅准时机,又向大青鱼冲去,一阵乱咬;还亮出撒手锏,冲到大青鱼前面点,一扭腰,甩动长而有力的金尾巴,如鞭子一般,拍打大青鱼的眼睛和软软肚子(那阵子,阿畏奇怪地感觉,它就像在陆地上,用完好有力的长腿在踢踹那些欺负他的人)。顿时,大青鱼青蓝色的鱼鳞,如雪片般四处纷飞……大青鱼扭过头,狼狈逃走。阿畏还不放过,一甩尾巴,闪电般到它后面,咬断它一截尾巴。大青魚一歪一扭地赶紧游向昏暗的水里。

一场厮杀之后,海里静了下来。浑浊如夜的海水渐渐转清,明亮起来。被大青鱼追杀逃走的鱼们,纷纷钻了出来,围着英雄般的阿畏游着,发出咕咕咕的感激与赞美声。四俤也一歪一歪游过来,咕咕咕叫着,抬起眼感激和仰慕地看着阿畏。

海花也带着小鱼们游了出来。阿畏在它们后面,跟着游向更深阔的大海。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变成鱼的渔村人又变回人,一个个离开大海踏上陆地,回到村里。

变成鱼的阿畏是最后变回人的。

他浑身湿漉漉从水里爬上岸,还是一身以前的衣服。他还是瘦小孱弱,瘸着一条病腿的阿畏。他走了几步,还是像摇舢板那样摇来晃去……他浑身冒汗,回头望望蓝莹莹的大海。带着咸腥味的风呼呼吹着,波浪层层起伏着。他知道,他已不是鱼了。他在太阳下晒干了衣服,摇着摆着,吃力地向渔村走去。

他慢慢走着。海上血红的太阳渐渐落下,压到蓝蓝水面。那夕阳火一样的光焰,泼洒到海滩上。弯弯的海滩成了金灿灿的大弯月。金红的夕阳射到阿畏海滩后面的老屋,把他老屋的土墙和木门,烧得一片通红……

一切,还是阿畏熟悉的样子。

阿畏看见了海花。她还是穿着那件浅黄色布衫,胸脯鼓鼓地坐在门前竹椅上,沐着夕阳,眼睛乌亮亮眺望着海上。

阿畏摇晃着走到海花面前,热情地叫了声。海花转过脸淡淡地瞧一眼,又去望海上。阿畏说:海花妹妹,又坐着等谁呀?海花头也不回应:等四俤哥。阿畏说:四俤哥还下海呀?咱们这儿海里不是没鱼了?海花眼仍望着海上应:没鱼了,四俤哥跑运输呀。

阿畏靠近海花,热热地说:哎,海花妹,你,你还记得我们……我和你……

海花说:什么我们、我和你?阿畏你怎么啦?

阿畏说:哟,你怎么忘了?我们变成鱼,我和你……

海花摇摇头:我不明白你讲什么。什么变成鱼?你不是做梦吧!

阿畏提高了嗓音:海花,你怎么不记得了?我变成大黄金鱼,你也……

海花扭过脸瞪大眼说:别说疯话!说完又转头往海上望,叫了起来:看,回来了,四俤哥回来了!

阿畏也朝海上望去,真有艘船驶进澳口。那船甲板上站着个高大身影,是四俤。他还是那样魁梧剽悍,穿着条棕色短裤,赤裸上身,叉开双腿像截铁塔样巍巍站着。倒三角的上身,胸脯挺挺。粗壮的两臂一动,肌肉一鼓一窜……

坐在竹椅上的海花,叫了一声,起来往海滩跑去,一路招着手。海风呼呼吹着。海花长发一飘一飘。她七分裤阔阔裤管下那好看的双腿,在沙滩上蹦着,激起一路沙子。她跑到浅水里,腾跳着踢出一路白白水花……

那船上的四俤也拼命朝她招手。

阿畏痴痴看着,心里酸酸的,对着海花好看的背影在心里骂着:跑什么跑,有什么了不起!哼,变成鱼时,和我,和我……给我生了那么多蛋蛋,孵出那么多小鱼,那么多我的孩子!

阿畏在心里骂了一阵,悻悻地揺摇摆摆往老屋走。来了一群小孩,围住阿畏,拍着掌唱道——

阿畏,阿畏,

什么都不会;

只会在地上摇舢板,

摇来摆去,摆来摇去,

来来又回回……

那些孩子唱着,从地上抓起沙子朝他身上撒。阿畏有些火了,抖落身上沙子,捡了个石子扔向那些孩子。那些孩子唱着念着一溜烟跑了。阿畏还往他们背影扔石子,骂着:那时候都变成鱼,被大青鱼追咬,吓得四处乱跑。要不是变成大黄金鱼的我,把大青鱼打跑,你们,你们早被大青鱼吞吃了!

阿畏骂骂咧咧回到老屋,煮饭吃饭,听见远处传来锣鼓声。他想,嘿,今晚祠堂又有戏班唱戏了!他急急扒完饭,拿着屁股下的凳子,赶往祠堂。

阿畏到祠堂,天开始黑了。祠堂台上一片光明,两盏汽灯吊在上面,雪一样白花花照耀下来。他来得早了些,在靠前的中间地方放下凳子,坐了上去,目光炯炯地望着雪白的台上。后面渐渐传来好些人声。他往后望望,村里人陆陆续续来了,慢慢把台前空地挤得满满的。

阿畏坐着,不觉把屁股往边上挪挪,那凳子便空出一截。不时有人挤过来,要把屁股压上去。阿畏闪电一般把屁股挪过去,把人家顶开。阿畏坐着,过会儿又不觉把屁股挪开,又空出一截凳子。阿畏想象海花又坐在他身旁。他又感觉到海花身上热乎乎的气息,嗅到她那好闻的女人味道。台上的戏开始了,穿着亮丽古装的人在台上走来走去……阿畏眼直直看着,却没有入戏,仍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脸上不时露出满是醉意的笑……

突地,他的肩膀被人狠狠拍了一下。他吓了一跳,仿佛从美梦中惊醒,有些恼怒。他回头一看,是四俤,旁边依偎着海花,气便消了。四俤带笑地说:阿畏,让让,该我们坐了。说着,四俤两只手从阿畏胳膊下,将他瘦小的身子托举起来,放到凳子旁边,自己坐到凳子上,拉海花也坐下来。

阿畏站在四俤和海花旁边,呆呆的,看着四俤和海花坐在他的凳子上,亲亲热热紧挨着,嗑着瓜子,看着戏。他看着看着,从来没有的一腔怒火在胸腔里烧起来,越烧越烈,压也压不住,忽地冲了上来。他满脸通红地伸出指头,指着四俤嚷了起来:四俤,你太过分了,太欺负人了。你算什么,变成鱼时,被大青鱼追咬,被咬住尾巴,要不是我,我变成的大黄金鱼冲上去……救,救了你,你早被大青鱼吞吃了。你,你现在……

四俤被骂得很是愕然,站起身应着:呵,我就欺负你,怎么啦?什么大青鱼,你救了我,胡说八道,你做梦吧!

阿畏振振有词地说:怎么,变成鱼的事你忘了,不记得了?

这时,大家围上来。阿畏对周围人说:对呀,那时你们都变成鱼,都看见了,我追打那大青鱼,救了变成鱼的四俤。你们都忘啦?

大家被问得说不出话,摸着脑袋。

阿畏说:对,摸脑袋想想,想起来了吧!

过了会儿,一个孩子发出声音:哦,我有点想起来了。是,是变成鱼,游呀,游呀……可不知道,是不是做梦?

又有人发声:对,是有那么回事。我们吃了大母鱼生的鱼,都变成一条条黄金鱼,游呀,游呀……

大家乱纷纷地说着,似乎都记了起来。

阿畏说:是嘛,都变成鱼,都看见那大青鱼,张着大嘴,牙齿白白尖刀一样,冲过来,我……

有个老头说:对,是有条大青鱼……

阿畏说:我变成的大黄金鱼,大大的,追打大青鱼,用长长尾巴击打它。它身上鱼鳞雪片一样飞着。哈哈,它逃走了,逃走了对吧!

好些人点头。

阿畏极力挺直腰背,高声说:那时变成大黄金鱼的阿畏我,大大的,多么雄健,尾巴又长又有力,才把大青鱼打败……哈哈!哈哈!

阿畏大声说着,目光闪闪,从没有地大笑着,从四俤屁股下拿起凳子,在众人目光里,骄傲地一摇一摆走出祠堂。

大海还是没鱼。

空空的大海,还是一天两趟潮起潮落。

又一趟大潮涌进来。那条大大的母鱼,又乘着潮水游进海滩,停在那洼地的浅水坑里。退潮时,它没出去,还留在那儿,扑打着大大的金色尾巴。

许多人到海滩围着观看。大母鱼没有流泪,一双又黑又大的圆眼睛极有神地闪着光。它摆了摆尾巴,又从肚子里生出了鱼,一条一条,慢慢布满水洼。那些鱼都鲜淋淋的,像黄金一样闪闪发亮,都摇头摆尾活脱脱的,有的还砰砰地跃出水面,弄出水花,溅到人们脸上身上。

阿畏近近地瞧着,眼中闪出奇异的光彩。

人们只是看着说着,没有一双手去捞这鲜淋淋的黄金鱼;虽然大家很久很久没吃到鱼了,却都害怕吃了这大母鱼生的鱼,会变成鱼……人们只是说着围着看着,渐渐离开海滩。阿畏也离开了,是最后一个走的。

天黑后,阿畏又悄悄来到海滩的大母鱼身旁。大母鱼的乌黑大眼睛,在星光下扑闪闪地与阿畏对看着,仿佛要告诉他点什么。他瞧了阵大母鱼,目光转到它身旁的水洼里。他发现水洼里一片平静地落着星星,大母鱼白天生的那么多鱼,都神奇地不见了。他努力搜寻,才发现还有两条鱼在扑腾。他走进水里,捞起一条鱼,想了想,又捞起一条。他用衣服裹住两条鱼蹚出水洼,在大母魚闪闪目光里,走出海滩。

阿畏回到老屋,把两条鱼刮了鳞,杀了切成块,放到锅里煎得焦黄,倒入酱油,放点酒,加点红糖,搁上几段绿葱,再加点水,盖上锅盖焖。阿畏在旁边候着,咽着口水。一会儿,香气从锅盖缝间溢出,弥漫在屋子里……

鱼烧好了,阿畏装了两大碗。他就着地瓜米饭吃了一大碗,放下筷子,瞧了瞧桌上另一碗飘着香气的红烧鱼,端起来,向隔壁海花那走去。

海花开了门,见阿畏端着碗,说:呀,什么这么香?是鱼呀!

阿畏点点头。

海花疑惑地问:哪来的鱼?不会是你捡了那大母鱼生的鱼?

阿畏笑笑:是那大母鱼的鱼。

海花往后退了退:这鱼不能吃。吃了会……

阿畏端着鱼碗向前一步:不会的,那次大母鱼流着泪生小鱼,是报复咱们。这回它没流泪,不会这样的。再说,就是变成鱼也没什么。你不记得变成鱼的你多美呀,比现在还美,那身子,那尾巴,那鳞甲……

海花说:别胡说,我做人好好的,才不想变成鱼。

阿畏说:对,对,谁也不想变成鱼。吃这鱼没事的。你看,我都吃了一大碗。不信,你闻闻我嘴巴。说着,阿畏张大嘴,喷出一股浓浓鱼味。

海花闻到了,用手摇揺鼻子:你真的吃了鱼!也不漱口……

阿畏说:我真吃了一大碗,这碗没动过。咱好长日子没吃鱼了。这鱼我加了好些调料红烧的,多香呀!你尝尝!

阿畏把鱼往前送了送,碗中腾起一股香味扑到海花脸鼻。海花犹豫一下,说:哪,我就尝一块。

阿畏说:没关系,吃多少由你。便把大碗鱼放到海花屋内桌上。

阿畏走后,海花先尝了块,禁不住鱼的诱惑,慢慢把大碗的鱼吃光了。

第二天天黑后,阿畏又到海滩大母鱼身边。那大母鱼在星空下,目光亮亮地看着他。大母鱼栖身的水洼里看去空空的,只有几颗天上的星星。阿畏寻找一会儿,又看到唯有的两条鱼,捞起来带回去,一条自己吃,一条海花吃……之后,每晚阿畏都到大母鱼旁边,捞取唯有的两条鱼,带回去,自己吃,海花吃……

阿畏身上又飘出浓浓的鱼腥味,皮肤开始发痒,一抓粉屑纷飞,露出一块块鱼鳞状的东西;心里则像火烧一样,口一阵阵发干。海花也如此。

阿畏口干难耐,冲到海边喝水,越喝口越干,心里的火也越烧越烈,便难受地在海滩上打滚。海花也冲到海边,喝水,难受地在地上打滚。

海花流着泪对阿畏说:阿畏,我上了你的当,又要变鱼了。我现在知道,是你要变鱼,把我也拖去。你太坏了。

阿畏在地上翻滚着说:我是想变鱼,再变成一条完美雄健的大黄金鱼,不再像在陆地上做人时那么瘦瘦小小,拖着那条病腿,像摇舢板那样怪怪行走,总让人笑话。变鱼多好呀,能自由自在快乐地在水中游。你说得对,我是坏,要让你也变鱼。那样我才能随意地喜欢你,你也才会看上我,喜欢我,我才能跟你在一起。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你,一直把你放在心里。

海花听着,不停地流泪,在地上翻滚着叫着:难受!难受呀!

阿畏安慰说:再忍着点,就会变好的,变成鱼就好了。你会变成一条无比美丽的鱼,大海中最美的鱼,自由自在地在海中游呀游……

水涨上来了。阿畏和海花又扑上去喝水,一口又一口,喝着喝着,两人一前一后,“扑通扑通”跳进水里。

阿畏一入水浑身一阵冰凉,眼前发黑,头晕晕。一会儿,感觉眼前亮起来,头顶亮起来。在阳光照射下,美丽的水波一片片一层层,梦一般在头上不停晃荡……他和海花都变成了鱼。两条鱼紧挨着,齐齐摇动金色的尾巴,舞蹈一般向前游去,游向广阔的大海深处……

阿畏和海花在大海远处深处游了许久许久,大概是想家了,又齐齐朝渔村外的大海游回来,身后跟了一群群远海的鱼。它们带着这些鱼群,日日夜夜在渔村外的海面游来游去……

一个孩子在海边礁石旁捡海螺,望见一片片密密麻麻的金鳞银鳞,在海上闪闪发亮;仔细一看,都是鱼!他手上装海螺的篮子一下掉到地上,朝渔村跑去,一路高喊着:鱼!鱼!鱼来了,好多好多鱼!

喊声惊动了宁静的渔村……

四俤和渔民们驾着停泊了许久的渔船,向鱼群开去。

阿畏和海花还带着鱼群在海上悠悠游着。四俤的船追了上来,欣喜若狂地撒下网。阿畏和海花在四俤的网下来前,猛甩尾巴敏捷地游了出去。四俤和渔民们捞了一网又一网鱼,开着沉甸甸的船驶回澳口。

一筐筐各色的鱼,卸到岸上,堆成一座座金山银山。人们从屋子里冲出来,奔向海滩。许久没有了的鱼腥味,浓烈地扑向围着的人们,让他们如喝醉酒一般喊着叫着笑着跳着——又有鱼了!从来没有的这么多的鱼!一股股鱼腥味还扑向渔村,飘进每一间屋子,弥漫到每一条街巷,让渔村久久地快乐地浸泡在浓雾般的鱼腥味中!

阿畏和海花一次次带着鱼群,游到渔村外海面;村里的渔船一次次出海,捕获许多许多鱼。每次,四俤他们下网时,阿畏和海花已离开鱼群,游到外面去。

慢慢地,阿畏和海花有些大意了。四俤的网撒下去,它们才游开。海花动作慢了一点,落入网中。四俤将网收到船上,满满一网鱼,呼啦啦亮闪闪泻到甲板上。四俤瞧见了海花变的大黄金鱼,浑身金光闪烁,在甲板上扑打着美丽的金尾巴蹦跳着。

四俤弯下腰,把它拎起来,念着:呀,好大的黄金鱼!好久没见到这么大这么漂亮的黄金鱼。真是从没见过的漂亮!

那鱼在四俤面前流着泪,红红的嘴唇一张一合,仿佛要说什么。

四俤拍拍鱼身子,笑笑说:好鱼呀!太漂亮了!还流泪,想说什么?可你是鱼,说不了什么,流泪也没用,再好看也没用,我还是要吃了你呀!

四俤说完双手一挥,那鱼被抛到甲板角落。

四俤分拣完鱼,先将海花变的鱼刮去鱼鳞,杀了切成块,煮了吃。大家吃着,咂着嘴赞叹说:太鲜美了,肉又嫩又滑。好久沒吃到这么好吃的鱼了!

阿畏逃出四俤的网,一回头,不见海花,急转身去找,怎么也找不到。它知道海花落网了。

它没有离开那一片海域,还游着,游着,咕咕咕叫着……

第二天,四俤的船又驶向大海。阿畏在海里游着,游着,忽地扑跳到四俤船的甲板上,重重地落在四俤脚旁,不停地蹦跳着,甩动尾巴拍打他光溜溜的脚背,将他的脚背击打得红红的。四俤忍痛弯下去,双手将阿畏变的鱼抱起来,笑呵呵地说:呀,太好了,哪来的好运气,自己跳上来条大黄金鱼,比昨天的还大,一船人又可以美美吃一顿。

冷不防,那大鱼一张嘴咬住他的手指,疼得他哇哇叫:呀,好厉害,这鱼还会咬人。从没见过呀!他用力把鱼“啪”地甩到甲板上,说:看你狠,看你狠!马上就吃了你,看你还敢咬我!

四俤和船上渔民把阿畏变的鱼杀了,美美吃了一顿。

四俤的船继续向前驶去。蓝蓝天空突地阴沉下来,一片片浓黑的乌云,从天边隆隆压过来。海天一下变得黑沉沉。风大起来,呼呼吹着。海面起了浪。一排排巨浪山峰一样向渔船压过来。渔船如片树叶,一下被抛到高高浪尖,一下又落到深深浪谷底下……几个来回,渔船便散了架。船上人都落入海中。

四俤抓住了块破船的木板,在昏天黑地的风浪中,起起伏伏地漂着。漂了许久许久,被大浪甩到一个荒岛上。他在小岛上熬了七八天。风浪平息后,被一艘过往的船救走,一身伤病地回到渔村……

那场风浪后,渔村外辽阔大海又没有鱼了。大海变得空空的。

责任编辑林东涵

猜你喜欢
青鱼渔村凳子
小渔村的变迁
意大利五渔村
夏日小渔村
抢凳子
青鱼石的独特魅力
贫困渔村焕发新生机
侧逆光
抢凳子
小凳子
三根腿的小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