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蔷薇，有花有刺的人生

崔莹

1883年，英国出版的《熟悉的花园之花》中的狐狸手套版画。

我一直很喜歡风铃，喜欢看一串串铃铛随风摇曳，这个偏好延续到了大自然中，我渴望看到风铃般的野花，设想它们该有多美。

来英国不久，我和朋友去山野里散步，竟然真遇到了它们——犹如小铃铛般的花朵紧紧簇拥在挺拔的绿茎上，又好奇地使劲往外探，每朵花似乎都想看个究竟、听个究竟。花朵拥挤但错落有致，花铃铛里不规则的圈圈像是小朋友的涂鸦。它们遍布山野，有紫色的、白色的、粉色的……英国朋友告诉我，它们是这儿常见的野花：狐狸手套。

我立刻被这个有趣的名字吸引，脑海里出现了狐狸的样子。英国的狐狸的确蛮多，我曾见过趴在我家花园草坪上晒太阳的狐狸。那么，狐狸手套和狐狸有着怎样的关系？狐狸手套是怎样一种花？

它和狐狸的缘分

狐狸手套，又名洋地黄、毛地黄等。和别的舶来花不同，它称得上欧洲的“土著花”。在罗马神话中，洋地黄是主掌花朵、青春与欢乐的女神弗洛拉手中的神花，这种花有疗愈作用。众神之王朱庇特厌倦了天后朱诺，开始和别的女人偷情生孩子。朱诺求助于弗洛拉，弗洛拉用洋地黄拍了拍朱诺的胸部和腹部，帮她怀上了孩子，这个孩子就是后来的战神阿瑞斯。因此，洋地黄一度与治愈和魔法联系在一起。

洋地黄和狐狸结缘是最近几百年发生的事情。在欧洲，狐狸手套这个名字最早出现于1542年，来自文艺复兴时期的医生、植物学家莱昂哈特·福克斯的记载。后来有一种观点认为，福克斯大概是用自己的姓给这种植物起了别名，因为“福克斯”这个姓在德语中就是狐狸的意思。手套又如何而来？洋地黄的拉丁语拼写为digitalis，和拉丁语中手指的拼写digitus接近，而手指正好可用于描述这种花的形状——当花朵完全盛开时，可以套在手指上。“狐狸手套”就这样诞生了。

最早的关于花语的古书中记录，洋地黄象征着谜语、难题和秘密，但到了维多利亚时代，它们已经具有危险、不诚实等消极的含义，不知这是不是被狐狸连累的呢？数百年来，狐狸一直不怎么受英国人待见，猎狐是英国人热衷的传统运动，直到21世纪初，该运动才被禁止。

以《彼得兔的故事》闻名的英国作家毕翠克丝·波特一向钟爱各种动植物，显然，她对狐狸手套和狐狸的关系了如指掌。在她的童话故事《杰米玛·帕德尔鸭的故事》中，狐狸手套花丛是不起眼但很重要的铺垫。

故事里，鸭太太杰米玛很想自己孵蛋，可是主人不让，于是她决定自己找地方孵蛋。她在小树林里摇摇摆摆地走着，突然发现一片茂盛的狐狸手套花丛，中央有一个树墩，她一下子爱上了这个树墩。结果一位留着黄棕色络腮胡子的绅士——也就是狐狸先生，正坐在这个树墩上看报纸。狐狸手套表明这里是危险的境地，也预示着即将发生的骗局。但毛毛躁躁的鸭太太浑然不知，相反却认为狐狸先生又帅又有礼貌，并听信他的花言巧语，跟他回家……结果，鸭太太差点成了狐狸先生的“烤鸭”。

是良药，也是毒药

狐狸手套全株都有毒。英国侦探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是狐狸手套的老朋友，她经常让作品中的凶手借助狐狸手套的毒素杀人。英国女小说家玛丽·韦布和英国女推理小说大师多萝西·塞耶斯，也写过用狐狸手套的毒素害人的情节。

在成为毒药之前，狐狸手套首先是救世良药。来自什罗普郡的英国医生威廉·威灵宁最先对狐狸手套的药效进行了系统性的科学研究。18世纪下半叶，威灵宁发现一名患有水肿的病人在使用了“什罗普郡的老婆婆”给他的某种药草后神奇地康复了。他分析发现，药草中含有狐狸手套。从此，威灵宁开展狐狸手套的医疗实践——实践对象是163名病人，他仔细观察和记录他们用药的疗效。

1785年，威灵宁发表论文《关于狐狸手套及其药用的描述》，正式向世界公布：从狐狸手套中提取出来的药物洋地黄具有强心功能，能治疗心衰。他同时指出，这种药物特别危险，几克未经活性成分提炼的生药就能致人死亡。这个重要的发现为狐狸手套赢得“医药之花”的盛名。威灵宁去世后，人们在他的墓碑上雕刻了一株狐狸手套花。

是救人，还是害人，剂量来决定。侦探小说家们灵敏地注意到洋地黄的这种独特性，开始天马行空。在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死亡约会》中，博因顿太太患有心脏病，平时会服用洋地黄，她的病情和治疗方式为想要杀害她的凶手提供了绝佳的掩护。凶手不用去药房买药，也不必去采撷狐狸手套自己配制，这种药就在博因顿太太的常用药箱里。并且，博因顿太太的死因可被判定为自然死亡或意外中毒。正如小说中杰拉德医生的解释：“狐狸手套中的活性成分会扼杀生命，且不会留下明显的线索。”

英国侦探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1890年9月15日—1976年1月12日）。

但无论如何，洋地黄拯救了成千上万人的生命。特别是在二战期间。当时商品进口受阻，英国药物短缺，英国妇女协会组织志愿者到城乡遍野为药厂采集可以制药的植物，其中就包括狐狸手套。1941年，志愿者们在牛津及周围地区采集到大量狐狸手套，制出35万剂心脏病药物，为大约1000名心脏病患者提供了一年的药物。

荷兰印象派大师梵高晚年很有可能也使用了洋地黄。1890年，梵高为当时给他治病的保罗·加谢医生画了两幅肖像画，在这两幅画中，加谢面前都摆放着一支狐狸手套。有人认为，加谢试图用洋地黄治疗梵高的癫痫病，但显然并没有效果。

爱情有毒，却奋不顾身

英国桂冠诗人华兹华斯很早就注意到狐狸手套的毒性。在1842年发表的《边界人》中，他写道：“我可怜的孩子，一直在哭，我想，他是饿哭的。但我一无所有，无法给他任何吃的。于是，我将一支狐狸手套放在他的手中，他很开心，一下子变得安静。一只蜜蜂冲过来，飞进一朵让孩子高兴的带斑点的花铃，被关在了里面，孩子把花放在耳边，突然脸变成黑色，像是马上要死掉了一样。”在这里，狐狸手套具有象征意义，象征母子穷困潦倒，处于生死边缘。文字中洋溢着浪漫主义色彩，却又是彻底的悲剧。

很多画家会将狐狸手套画进作品里，其中最著名的一幅画是英国拉斐尔前派代表画家约翰·米莱斯于1853年画的艾菲·格雷肖像画《狐狸手套》。格雷是英国艺术评论家、画家约翰·罗斯金的妻子。画中，格雷侧身而坐，认真做着缝纫活儿，她身穿深红色的连衣裙，胸前系着绿色的绸带。她的头发上插着一串紫紅色的狐狸手套，美丽而别致。

盛开的狐狸手套（左图）。梵高画的保罗·加谢医生肖像（右图）。

约翰·米莱斯画的头戴狐狸手套的格雷肖像（左图）。《杰米玛·帕德尔鸭的故事》中的狐狸手套插画（右图）。

罗斯金脾气倔强，格雷和他的婚姻并不幸福。米莱斯的出现，让格雷动了心。在共处的时光里，米莱斯为格雷画了很多幅肖像画。罗斯金写信告诉父亲：“最近又一直下雨，但米莱斯画了一幅格雷的习作，格雷的头发上插着狐狸手套，非常好看。”

这一幅看似普通，尺寸也不大的画作，却隐藏着大故事。1853年夏天，罗斯金邀请米莱斯前往苏格兰度假，顺便让他为自己画一幅全身像，妻子格雷陪同在罗斯金同行。三人在特罗萨克斯的特克桥小镇居住了大概4个月。罗斯金脾气倔强，格雷和他的婚姻并不幸福。帅气文雅的米莱斯的出现，让格雷动了心，米莱斯也被温柔美丽的格雷吸引。在共处的时光里，米莱斯为格雷画了很多幅肖像画，其中就包括这幅《狐狸手套》。7月14日，罗斯金曾写信告诉父亲：“最近又一直下雨，但米莱斯画了一幅格雷的习作，格雷的头发上插着狐狸手套，非常好看。”7月19日，罗斯金又写道：“米莱斯送给我好多幅他的习作，包括这幅好看的头发上插着狐狸手套的格雷，它至少值50英镑。”

这边，罗斯金盘算着米莱斯送的画可以卖多少钱，那边，米莱斯和格雷暗生情愫。而画中的狐狸手套也耐人寻味。在苏格兰，狐狸手套漫山遍野，它的毒性人尽皆知，当地人甚至称呼它“苏格兰的水银”。尽管它美丽妖娆，但很少有人触碰它，更不会将它插在头发上。狐狸手套似乎寓意着米莱斯对格雷的爱情。毕竟，格雷已经名花有主，是艺术界大佬的妻子，这场爱情无疑是毒药，米莱斯明知有毒，却奋不顾身地去爱。

戏剧化的是，毒药最终变成了良药。1854年，格雷离婚，并与米莱斯结婚。两人婚后幸福美满，生了8个孩子。这段三角恋被后人反复考据，据说，格雷和罗斯金离婚的原因是婚姻不完整，两人一直没有圆房。也有人认为，罗斯金和他的家人都不喜欢格雷，故意施计让她红杏出墙。如今，这幅《狐狸手套》收藏于英国怀特威克庄园。

毒药总和恶毒、危险、致命联系在一起。狐狸手套的独特性在于，它的毒素若使用恰当的话，能够治病救人。这何尝不是在表明事物的二元性？既是良药，又是毒药，两者相反又相成。带毒的狐狸手套像极了坎坷的爱情，有些爱情注定波折，需要很多勇气，需要打破世俗的阻力和束缚。米莱斯并没有被爱情的毒吓倒，相反，他勇敢去爱，最终抱得美人归。如果说爱情是毒药，那爱情也是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