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

2020-08-26 11:39王克楠
延安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老房子邯郸废墟

王克楠

站在即将坍塌的老墙

这个下午,我站在一座即将倒塌的单元楼,感到莫名其妙地恐惧,岁月里的沉重无可名状地向我挤压过来。我本来是有思想准备的,一直在想着藏匿在荒草和瓦砾之间一定烙着一些绿色而潮湿的秘密,这些秘密年代久远,五十年至一百年,它们在夕阳下裸露残缺的身体,在冬日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这些年,我随同一个采风团,去了中国的许多地方,先是南方,而后北方,城市和乡镇。我在许多城市穿行,遇到过一面面等待扒掉的老墙,老墙壁像是嘴巴已经含不住牙齿的老人,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遇到很多承载历史文化的古镇,也遇到被人命名为“棚户区”的城中村,老墙壁上几乎同样写着一行歪扭的字样——拆,拆,拆,拆,有的字是黑色的,大部分是赫然的红色,用汉字宣判了老房子的死刑。“拆”的字样肯定是重金属的,具有十分强大的穿透力,像顽石一般坚硬,碰得我的眼珠阵阵发疼。我听到高高低低老房子十分悲恸的哭泣声,没人挽救它们;它们是属于这个城市即将消失的族群。

拆,拆,拆,拆,这样的字眼十分恐怖地散落在城市的很多墙壁,使城市陷入了废墟的边缘,是废墟吗?是啊,我的一个堂弟去过汶川参加抗震救灾,回到中原,看到遍地躺倒的房子,有感而发“乍看中原到处是汶川啊。”中原当然不是汶川,汶川的废墟之源是自然灾害,而席卷中原大地的大拆迁造成的废墟,则是人为的。想起来,中国历史上的人为废墟比比皆是,清兵火烧扬州,扬州是废墟;倭人炮轰南京,南京是废墟;项羽的部队进入咸阳,火烧阿房宫,阿房宫是废墟。当然外国也有很多废墟,美国人二战时候在广岛长崎投放原子弹,广岛和长崎是废墟……一个势力消灭了另一个势力,不仅要消灭人,还要消灭形,房屋建筑便首当其冲。

世界总会“进步”,不破不立,破除了旧的,才会产生新的。因此,总有一些人在安慰我,告诉我在这些老的墙壁旁边,还会婴孩一般长出许多新墙壁。新的总是要代替旧的,现在的总是要代替过去的,这是不可逆转的规律。真的吗?我心怀质疑。我习惯在夜深去叩问这些老墙壁,就像对这些即将被杀头的老房子做一次最终采访,听听他们的“临终遗言”,可是老墙们一一缄默无言。只好去问那些暴发户一般的新房子和新墙壁,发现它们竟然没有长嘴巴,不知道这些新建筑的建设者为何关闭了新墙的嘴巴?

由于深夜,风吹着这些饱经沧桑的老墙壁,我隐隐地听见老墙壁哭了。老墙壁用眼泪来告别过去,对于它们来说,一旦拆房机器扬起了可以涤荡一切“旧痕迹”的铁巴掌,“文化”两个字就显得很不着调,甚至弱小可欺。我采访了一座座古城,走过一面面的老墙,历史的气场已经衰弱,在老墙壁的旁边,会遇到了许多“婴孩一般”的新墙壁,但是新墙没有朝气,新墙无精打采地告诉我,不要为我的新生而高歌,我只有现在,没有未来,我的未来也是废墟。我看着被整齐划一包装的城市,废墟上的残砖旧瓦已全然不见,但只要用心看,在崭新的大厦的后面分明站立着废墟的阴影。阴影是柔弱的,也是强大的,它们的强大来自于时间,来自于生态,凶猛的机械不管不顾去收割旧建筑的时候,已经扼住了新建筑的呼吸。老建筑是新建筑之母,一座弑杀母亲的建筑,还能保留多少人文呼吸呢?

房子老了,该拆了,就成了废墟。废墟里到底包涵含什么?这样的提问让许多思想家伤感,也让好多幻想家疯狂。但是思想家也好,幻想家也好,都无法阻拦废墟成为虚无。曾经的建筑从地球上消失,一如地球如果被毁灭,就会淹没了一切。粗浅的人们对于事物的基本判断就是要有用,不管长短,凡是有用的就可以存在,没有用的就应该消失,于是乎承载着国人生存气息的古镇老建筑大量地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的孩子,将来的老人;现在的建筑,将来的废墟,时间不就是这样推进吗?废墟的价值在哪里?是它们活着时候的张扬,还是坍塌时候的无奈?挺立的新的大厦就像一个强壮的人,无论他怎样健壮,也无法做到永生。最终成为废墟是一切建筑的无可避免的缩命。也有极少数的废墟被“提升”为神圣,比如开封城对古城墙的保护(北京的古城墙已消失不见),因为它们代表着已经消失的岁月,成为“文明的碎片”。再如圆明园,如果不看到她残缺的身体,又该怎样深切体会到国耻的含义?

我伤心地看到,老墙边长起新墙的时候,这些新建筑、新墙壁还不太会感知四季熏染,一年四季都是灰兀兀的,它们表现自我最为拙劣的办法是用霓虹灯迷幻出虚假的诗意。人站在新墙壁前,看到的仅仅是冷冰冰的墙壁,四季的活力荡然不见也。老墙壁是老房子的身体,大地上的老房子真的很多,从城市到乡村,大到一幢大户人家的百年建筑,小到乡村被废弃的水磨房,这些比人的寿命要长久得多的老建筑,用她残存的温度抚摩她已经陌生的土地。如果说老建筑真的收藏了文明的痕迹,这样的收藏也是春雨滋润式的,乍看不见,却血液一般流动在身体里。

我在昨天下午全过程地目睹了一处老房子的被消灭,在邯郸老火车站旁边,有一个曾经很有名气的国有企业,在推土机的巨大轰鸣声中终于寿终正寝,让人体会一个时代已经消失的辛酸。我看到几个老工人一直在拆迁工地上站着,他们的眼神浑浊而无奈,老厂房是收藏了他们信念和信仰的地方,工厂曾经发生过那么多令他们当家作主自豪的事情,可是现在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的青春岁月被推土机野蛮地碾碎……

站在又一处废墟前,我悲哀地想,老房子,古建筑,如何能抵抗住推土机推进的强硬呢。人类天生习惯砸碎现有的东西,并大言不惭地声称建立新的花园,但砸碎是比较简单和容易的,而建立和生成却要经历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的努力。曾经的废墟都安谧了,新的废墟还在产生,无限循环。面对曾经的文明,人类享受着毁灭的快感。这些墙壁和建筑虽然也害怕自然灾难,更害怕来自人为的灾难。废墟的发生总是从心灵首先发生。人类总是习惯标榜社會的发展呈螺旋状上升,其实大多数时候是往下走的,人对自己欲望的调控能力越差,社会退步的就越快。

人类作为人类是骄傲的,人类作为人类也是悲哀的。考古学家几乎一致认为,人类的祖先是从洞窟里出来的,以后才有了茅棚,有了被称为“家”的建筑。这些并不会飞翔、趴在地面上的建筑,真的承载了人类的好多好东西,不管是苦的,还是甜的。茫茫大地虽然没有一处建筑可以做到永垂不朽,但是它们所承载的文化信息足可以安慰为生存而惶惑的后人。

我曾经读过这样的诗行:“人是大地上行走的墙壁”,可悲的是,我这面活墙壁和即将坍塌的墙壁面对被拆迁,同样无言,需要承受着虚伪的美誉和真实的屈辱。

废墟链条上的舞蹈

废墟是什么?海洋上有废墟吗?大部分废墟产生在陆地。一个地方曾经辉煌繁华过,而后由于种种可测或不可测的原因,辉煌和繁华成为历史记忆,而“记忆”已经被废墟包裹。

废墟有什么价值?在好多人看来,废墟的价值在于凭吊,因此大地上的许多宗教建筑就保存得稍微好一點。“凭吊”是具有神性的,在中国的五台山,甚至保存唐朝的寺院宫殿。在洛阳、大同,开掘在山体上有石窟,这些石窟虽然被岁月风化,却无声地诉说着来自古代的曾经的想象和艰辛劳作。甘肃有敦煌石窟,相传有王道士买卖经卷的故事。值得一提的是统治者居所,一些占领者不再把仇恨发泄在前代的建筑上,学得聪明了,不再烧掉老宫殿,而是直接取而代之,比如元明清,一致把紫禁城作为他们行使权利的地方;至于散落在大地各处的无数民间废墟,现代人想凭吊也找不到地方了,它们消隐的速度要远远超过人们的想象。

人都希望自己的身体健康,心灵自由,谁也不愿意自己成了残废;可是有的人活着就成了废人,不是身体残废,而是心灵残废。人和废墟之间有一种默契的互相依赖,我所居住邯郸古城有响堂山石窟,里面的佛像几乎全部没有了脑袋,其流失据说大致是两个去向,一是在日本人占领时期被抢走的,再就是“文革”时期被破坏的。

在高原、沙漠和其它一些人迹罕至的地方,一些古代废墟自然被保存着,不是人保护的,而是荒凉保护了它们;这是废墟的幸运,也是废墟的天堂。这些年,很多商人意会到“废墟”也有商业操作意义,因而连人迹罕至的废墟也无法保持自己的宁静,总有好奇者前来“探险”,旅游的直接目的就是获得金钱。

废墟对于废墟的意义来说,具有永恒性;造成废墟的原因有万种千种,而造成废墟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忽喇喇大厦坍塌,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自然灾害破坏而造成的废墟中,包括了风雷水电地震气候变化等,即使是没有任何急遽的破坏力量,时间的侵蚀也是可以造就废墟。我们站在喜马拉雅山下,看到了山的雄伟,而在山体崛起时,给多少人类文明造成了废墟呢。新文明的兴起总是以老文明成为废墟为代价,人为力量造就的废墟比自然力量更加频繁,更有效率,其中之一就是战争。战争的兵燹战火制造无数废墟,在数以吨计的炸药的轰炸中,几十层高楼可以在一分钟之内就化作废墟。美国的摩天大楼,被恐怖分子用飞机在短短几分钟就夷为废墟。中国历史上秦始皇搜刮民膏,建造绵延三百余里的宏伟建筑阿房宫,毁灭也仅仅是一把大火。日本美丽的海岛城市广岛、长崎被两颗特殊的大炸弹一炸,顷刻间就成了地狱,人世和地狱并不遥远。

废墟是虚无的,也是实在的。我走在很多废墟上,只能用联想去抚摸当年的辉煌……观摩他乡的废墟,需要付出时间和经费,而在本地观摩就节约多了。我所生活的城市邯郸是一座古城,不要说古迹,就是房龄超过一百多年的老房子,也是一群一群的。这几年,我走遍了我所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看着老的建筑怎样从城市里消失,看着推土机和拆房机器是怎样把老房子、老建筑哗啦啦地扒倒,推平。机器冷酷无情,好像一切就本来该是这样,新的代替旧的,现在的代替过去的。白天看拆房机器把老房子、老建筑冷酷地扒倒,还没有什么特殊感觉,可是晚上走过那一片片废墟的时候,就听到了老房子轻泣。这些破砖旧瓦在同一个地方用不动的姿势结合了好多年,已经磨合得很好,更重要的是许多鲜活的生命与老建筑融化一体,老房子里不仅有现在人生活的气息,更有祖先生活过的气息,突然在某一个早晨被一刀隔断,一切全消失了,这种空虚令人脚底发飘。拔掉了一座老建筑,就拔掉了一棵生命之根。

哦,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但是又确确实实曾经存在过。我硬着心肠用了许多时间观摩老房子被铲除的过程,前些年是一些工人用古老的大铁锤吃力地打击房体,可是后来看到具有铁的大手的特殊拆迁机械,伸着二十几米长的胳膊,尖刀一般把尖利的爪子扎到老房子和老楼房的肌体,这时我的心是疼的,亲身经历了被宰割和被肢解的疼痛。墙是老房子的皮肤,皮肤和内脏一下就抓得血肉淋漓,钢筋和梁柱是老房子的骨头,它的骨头再硬,也无法和铁爪子相抗衡,因此,只能无奈地看虎狼一般的拆迁机械在老房子身体上肆虐切割。墙倒了,钢筋露了出来,一根根的钢筋似乎是老房子的神经和血脉,来自时光里的血脉曾经让老房子充满了活力,瞬间四零五散,活力化为了死气,老房子香魂消散。工人们都在低头脸色阴沉地干活,瓦砾在他们的脚下堆积,拆迁机器朝四面八方延展,灰尘飞扬,整个工地上灰烟弥漫,就如战场上硝烟弥漫。拆房工地上到处是杂乱的破碎的水泥和瓦砾,而它的身后是自动装卸卡车,一趟趟把老房子残骸装上了带翻斗的大型卡车,送到了很远的地方掩埋——一切被安排得井然有序和高度效率。现代化的宰割效率,用一个星期就可以搬走一座老楼,就可以平整出一块平地。

人的生命不可永生,老建筑如果不经修缮,一百年左右也会变成废墟,可是,废墟并没有因为成了废墟而成为“废品”,她的的价值实是多元的。邯郸在两千多年前强大的赵国王城也是一座废墟,对后世已无多少实际的意义,可是极大地解放了人们的想象力,穿越时空去思索历史上的兴衰;站在赵王城废墟上,可以听到呼呼的风声,看着满城廓的黄土,感受着生命的无限和有限……一切都是会毁灭的,一切都会成为废墟,毕竟它们在时间的链条上存在过,有了这一切,足够了。

废墟的另一种意义

相比较于战国时代的辉煌来说,现在存在的邯郸城也是一座废墟。城市扩张施工的时候,经常挖掘出一些古代文明的碎片,考古人员总是能惊讶地从泥乎乎的文物上发现几千年前的辉煌,这些辉煌潜流在邯郸的每一条街道,激起我遥想昔日的邯郸城从城里到城外的景象是何等的恢弘,书声朗朗,歌舞升平,商贾云集,交通畅达……这些辉煌可以用战国时代的刘邵写的《赵都赋》为证。

我穿行在新华街、邯山路、中华大街、东门外……无法分清自己是一位千龄老人,还是一个现代儿童。在地球那面的庞贝古城、罗马斗兽场……不同的古建筑有不同的风格,而毁灭成废墟的结果则是相同的——辉煌不再,废墟的残垣断壁张着无形的嘴巴,还在向人们传递着一些来自古代的信息。我想,我的祖先在太行山东麓建造邯郸城池的时候,肯定是把这里当作了福祉,无奈的是福地和灾地总是相互连接,处于自然状态的土地,突然建起了城池,同时产生了被毁灭为废墟的可能性。据史书记载,邯郸的赵王城在当时也是被烧毁的,辉煌的建筑顷刻变成一处烟火,到处是一片焦土,黑乎乎的一片。哪里有辉煌,哪里就有毁灭;哪里有文明,哪里就有对于文明的被蹂躏,废墟就是被蹂躏的现场证明。

除了人为的废墟,自然灾害当然可以造就废墟,地震就是自然灾害中的一种,人到中年的我永远不能忘记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一道蓝光过后,河北省的一座叫唐山的城市顷刻间消失了。唐山人会永远记住那个悲惨的瞬间,它给唐山人的记忆涂上了黑色,我的同事有好几个唐山人,一说到“地震”两个字,他们的额头上就出汗;同样日本的广岛和长崎也是的,谁要在这两个城市说到“原子弹”三个字,那里的百姓也会头冒虚汗。邯郸离唐山并不远,唐山地震之后,我住进临时搭建的地震棚里,因为年纪小,未能直接去唐山的现场救险。邯郸二建是建设新唐山的生力军,我几个邻居从唐山救险回来告诉我,地震发生三天之内,每片瓦砾的后面都有呼救的声音。六天过后,废墟一片寂静,生命无法突破钢筋水泥的阻隔,在痛苦和绝望中告别了生的世界。去唐山的人回来并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只是低着头,他们都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多的死人,到处都是死人啊,每片瓦砾下都是死人,死人的气息,死人的气氛,每个家庭都有死者,每个单位都有死者,死人压着死人,甚至无法安排单独用坟墓掩埋,只能统一就地掩埋。街坊邻居见了面,头上的流血也顾不上擦,问的第一句话是:你家走了几口?

废墟里有没有生命呢?唐山的时候,全国的医院都在支持唐山,都在接收着来自唐山的伤员。对于唐山地震废墟里有生命坚持,25年后,我看到了一个反映那段历史的记录片,看到了在唐山地震废墟里生存了10天后被成功解救的工人。很多年后,这位工人在接受采访的时候,他说,他在废墟里一直挖一个洞子,但是这个洞子被水泥板阻隔了,于是他怀着希望在等待着,当他终于在从这个洞子看到一道白光后,知道可能要获救了,内心的感觉实在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把这道白光称作生命之光。

在战争期间,造成废墟的就是轰炸,据说炸药是中国人发明的,可是炸药带来的巨大杀伤力却是从欧洲开始的。还有二战时期的南京城和重庆的警报,经过抗日战争的人们,都对于警报有着天然本能的恐惧,因为警报意味着轰炸,意味着房屋倒塌,血肉横飞。在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进行战争的双方拼命把炸药往对方的土地上倾泻,无论是多么结实的建筑也禁不住炸药的轰炸,不管是来自飞机的投放,还是来自地面的发射,炸弹的爆炸带来巨大的冲击波是骇人的,城市在冲击波中化为一个个废墟。在1947--1949年的中国内战中,北京(北平)被完整地保存下来了,这真是一个人心战胜暴力的证明。走在天安门广场,往北穿越那道中线,看着基本完好的紫禁城,人们很是为这座古建筑的完好而欣慰,并不是说紫禁城所蕴涵的封建文化有多么伟大,而是说现代文明毕竟不能逃离古代根基,不管古代是腐朽的,还是清新的。

我在生活的这座小城里上下班的时候,看着平坦的街道硬生生就开掘出一条沟,据说是要埋设什么管道,好不容易弄平了,不久又开始挖挖了。人在光彩陆离的城市里行走,就如在废墟里穿行。中国有很多的古建筑被战争和人为地毁灭了,仍有一些古建筑(包括古城)得以保存下来,还有一些城市毁灭的痕迹——有些废墟也保存了下来,毕竟有人知道,废墟是历史的遗物和文明的见证,毁掉了废墟也就等于毁掉了历史和文明,只有尊重废墟,才能超越废墟。在二战中死亡的将近一亿人,他们是各个国家的军人,还有平民,在那场世界性的大混战中一一命归黄土,还有大片的挺拔城市,顷刻间不再挺拔,成为了你死我活的杀戮场。有哲学家说,在地球上行走,没有一处不是废墟——这话我相信。现在的城市,过去废墟;现在的城市,将来的废墟。由于废墟,曾经熟悉地方成了生疏地方,曾经生疏的地方又渐渐熟悉了。一幢幢高楼成了残砖碎瓦,又在残砖碎瓦长出另外一座高楼。当我穿行在城市和乡村的时候,总有一点心虚,总是担心被废墟掩埋。有的时候我行走在我曾经居住过的老街区的老房子,踩着遍地的瓦砾,判断着自己曾经在哪个位置放椅子,在哪里放沙发……而这些都烟云一般消散了,它们都被一个叫“废墟”的怪物没收了。

废墟不仅仅存在陆地,水底也有,水的下面收藏着许多废墟,其中有因为风浪失事和战争而沉没的轮船,也有大地的隆起和沉陷而被大地收藏的文明痕迹。一位在武安工作的刚从欧洲旅游回来的朋友告诉我,在意大利,当他穿过罗马市区的人民广场,登上市政厅,往下一看,下面的那么广阔的废墟令人心颤,即是闻名的罗马广场废墟,而这片废墟就坐落在城市的中央,到处都是断垣残壁——意大利人把这座废墟作为珍宝保存着。朋友简直令人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华丽光彩的埃米利亚殿堂,只留下一堆零乱的石块;气势雄伟的马森齐奥殿堂,只留下几堵厚厚的破墙;高大的蒂奥斯库雷神庙,只兀立着孤零零的三根石柱;连宏伟的萨图尔诺农神庙,也只有八根石柱支撑的大门;还有罗莫洛神庙、维纳斯女神庙、凯撒神庙,都在废墟运动中演变为一堆堆的碎石和乱砖。整个罗马的一切都是古老而陈旧的,街道是旧的,房屋是旧的,人在罗马广场散步,能够感受到文明的心酸和废墟的内含。

我很有幸在古城邯郸成长和生活,对于历史废墟的感觉就比较直接。让人惬意的亭台楼阁不复存在,历史悠久的古刹名园萧条,昔日的辉煌化作了蓬蓬蒿草,飒飒西风……一切进入了沉寂。走在邯郸老城街道,感受着在废墟里建造的城池,走过历史上闻名的学步桥、邯山书院,回车巷。曾几何时,那个著名将军廉颇和著名宰相蔺相如结成了肝胆之交,还有学步桥上,当年那个邯郸学步的燕国少年走路的姿势本来不算难看哟,这都让自己会意一笑。邯郸城西的赵王陵墓群,几处孤冢,凄惨冷落;邯郸城北的北齐年代的墓群,是另外一群墓地。墓地是废墟的沉淀,隐藏着一个皇朝或者是一个家族尚没有实现的欲望。

中国古长城是中国的骄傲,腾跃于崇山峻岭之中。长城本来是春秋战国时期各国为了军事目的各自建造的,只是秦皇帝把它连接并且延长了。这个巨大的工程有过辉煌,在久远的年代里也渐渐演化为废墟,它瘫卧于突兀的山岗上,半掩于漫漫黄沙中,成为国人安分保守的一个暗喻,可是至今仍被国人当作图腾一般歌颂不已。老作家宗璞显然是有责任意识的,她专门写过圆明园,她把圆明园的遗迹比喻成荒野的海洋——人无法决定历史走向,只能顺应历史,废墟的存在就有了存在的意义。

废墟是一个多元化的文化符号,想到当今的世界上虽然没有世界性的战乱,但是在中东和世界的其它地方,还是会传过来阵阵枪声,恐怖主义分子在暗处仍然寻找着制造爆炸和伤亡的机会,更现代化的武器为更有效的杀戮创造了工具,造成了一座座大小不同的新的废墟。美国著名诗人艾略特用《荒原》来表达心灵深处的废墟,就是说,整个世界越是现代化,越是进入无序的荒原状态。世界没有天然的荒原,荒原是精神的颓废和道德沦丧的结果。

对失望和彷徨而言,废墟也是一个出色的暗喻。现代人的生活如果繼续沉没在淡漠正义、信任、关爱、良知的境地,人类社会就会成为巨大的废墟。可以说,废墟没有在别的地方,它就蛰伏在人们的心里。

责任编辑:杨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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