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的编年史

2020-09-01 08:08香奴
散文诗世界 2020年8期
关键词:睡莲荷花

香奴

题记: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汉·佚名《涉江采芙蓉》)

1990年·沈阳北陵

第一次坐火车,夜行,站票。车厢内拥挤而喧哗,狭窄的过道铺满垃圾。

跟第一次爱上的人,去沈阳。

第一次看到荷。

高大的围墙之下,浓郁的柳荫之下,满清故地的威武森严里,墓场特有的沉寂阴暗里,袅袅地升出一枝荷花。确切地说,是一枝荷花骨朵,粉红,饱满。

我们来得太早了。摸一把幽绿的湖水,还是凉的。

一枝涉世尚浅的荷迫不及待地亮出了自己,或许是她害怕,错过你;或许她修隐千年,恰好那日得道成仙;或许她羞涩地低眉时,恰好听到,你喊着她的名字。

一直记不好,葬于沈阳北陵的帝王到底是哪个,但一直记得那枝初相见的荷。时隔多年突然想问问你,是否还记得,她繁花初开的模样?

你,早已不在。

但你在看荷的午后说过,最早开的花,最早凋零。

1991年·北京北海

本来,我想唱一首歌,坐在岸边的长椅上,看黄昏日落,在繁忙的打工时间的间隙 ,我时常梦见歌声里的幸福,绿树红墙,小船飘荡,白塔抬头可见。

你是从来没喜欢过读书的人,我是一直遗憾没有读够书的人。

你是穷人变成了富人,我一直是穷人。

但是,我们都是爱荷花的人。我偏爱她的袅娜与高洁,而你更看重藕的甜脆与莲子的良药。

两个如此不同的人,依偎而坐,是不是因为北京城太过庞大,而我们在此,举目无亲?

难道北海的荷花也怀揣着高远的梦想?那是六月最具时代感的场面,满眼都是怒放的花朵,杂乱而拥挤,我敢说一定有一部分荷,忘记了思考,忘记了感恩脚下的淤泥,硕大香艳的花朵,掩盖不了漫无目的的历程,逝去的芳华,都带着伤痕。

“外来妹”的时代,如果也有一笔带过的美好,那天,不应该被遗忘。

我在后半生的言说里,一直没有删减,傍晚的清风徐来,一望无际的荷叶同时起舞。

万千萍水相逢的人,我们夹杂在其中,风儿稍微一用力气,荷心挨到了荷心。

2005年·北京立水桥

在弟弟溺水身亡的湖边,偶遇睡莲。

你醒着,魔幻的蓝紫色,向我敞开心扉,残枝败叶铺满了秋水。

有点突然,不知从何说起。我写过转世的莲,是你吗?风吹过老去的水草,胆怯的翠鸟贴着水面离去……是你吗?当湖心深处响起水与水的呼喊,水草松开手,一些事物被放逐于湖面。

你醒着,把一尘不染的身体给我,漂浮之美,水下自有深根,对于漂浮,不需施救,我知道这里误解很深。

我与世人。世人与你。

清白需要证明吗?需要出自淤泥吗?需要摆出不可亵玩的姿态吗?

清白只需清白。

2007·汉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火车走纵贯线,从北京到汉中。

我是酿造冰葡萄酒的人,我酿酒的岁月里只想,有一天,随时端出一对水晶高脚杯,随时准备与你久别重逢。

别人问起我的时候,我说我去看诸葛孔明,他有大平原,粮草丰盈的盛夏,他闲适,羽扇綸巾,看群人舞蹈。

你说,热爱荷花的人啊,你看,没有荷塘,我的荷花就长在稻田里,她们不在乎有没有碧波荡漾,她们也不矫情颂词里出现自己的纯粹质地和淤泥憨实无争的品格,这是最平凡的和美。

那一夜喝了多少酒呢?对着你折给我的一枝荷花。荷花的脸已经从白里透出酡红,灯下看美人吧!

如果天明就要离别,请破除这花瓣层层的阵法,以刀剑,以锋,以刃,收留一朵没有归程的荷花。

关于那座绿色的小城已经记忆模糊,只记得你说过时隔几十年,我的身体仍然轻盈如荷。

回来的途中我彻底删除了你,只有决绝地忘怀,你才能好好地站在汉中大地上,想你时,你在群荷之间。

2008·内蒙科尔沁某墓地

安息吧!除了红尘,我还负责为你安放一幅莫奈的画。

愿你在科尔沁坚硬的盐碱地里,找到水源,养活你爱的颜色。

迟早我也会躺在这里。

和不曾苏醒的美人儿,说莲的语言,水底的秘密,两岸芦花的白很轻佻,微风一来就飞走,像红尘中的那些琐事。

污泥沉下去,清水不断涌入,忧郁的根源深藏,有多情的锦鲤出没,他们想打乱这一大片,单调的紫。

饮食黑暗,过滤阳光,佐以风雨。

谁能跟大梦初醒的睡莲比试慵懒和妖娆?

那暮色含烟的唇色,秋水长天里幽怨的眼神。

莫奈到底丢失了什么?需要几十年的光阴,在睡莲与睡莲之间寻找。

莫奈究竟想隐匿什么?动用天青和冷灰,遮住一朵紫,最美艳的一部分,他把远方的光明终结在池塘深处,画面因幽暗而神秘。

莫奈,让睡莲不朽。盛开的,将开的,开败的,都成了永恒。救不起来的风尘落满画布,在水面,在莲叶上,在水草深处。

还有我们,注视者。

在水底屏气凝神,准备借一支新鲜的睡莲,重生。

2008年·杭州西湖

错过了六月,我不想错过西湖;错过了映日荷花别样红,我不想错过荷塘月色里掂量生命。

那时,我有双重身份:高龄孕妇以及患有抑郁症的高龄孕妇。

荷花残败的季节,游人如织不见了,冷冷清清,时间撤去了夏日的网,蛙鸣和蜻蜓的身影都兜在网里带走了,些许漏网的秋虫,如我这般,谨小慎微地行走在秋雨之后的石阶上。

月色清凉。所有荷花都已褪去了粉红、洁白、鹅黄的衣裳,丑陋的莲蓬,腹部饱满,躯干枯瘦如柴。

断桥映在水中,偶有行色匆匆的夜行人,都像身怀六甲的白娘子,她要去盗仙草,拯救自己的一生。

哪一个母亲在成为母亲之前不是已经准备好了,必然有一场含辛茹苦呢?问问冷风中的莲蓬你就明白了。

美丽的母亲已经化成了坚韧的堡垒,她放弃了荷的风姿,用最朴素的怀抱搂紧了孩子们。

莲子,将一天比一天成熟,直至脱落,成为另外一枝荷的前身。

2014年·北京莲花池

不是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这样的日子。与荷比邻,只需要把行李拖出北京西站。

尽管,秋已经到了最深处,水面结冰,游客都已散去,如果岁月做了善意的清场,满眼的残荷败叶有什么需要忧伤的呢?缠绵于水的鸟儿一个都不少,我们暂且做个有羽翼的人吧。

一朵荷,回到故地,是客。

关于冬日的莲花池,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只能剪接一些碧绿和粉红的片断,诉说眼前。

远离路人的莲蓬,都是幸存者,这个午后我也是幸存者,在严寒深处,作茧自缚的丝被抽断,我开始新的呼吸,新的苦难。

一切幸福的水鸟都叫鸳鸯;一切不肯封冻的局部都叫涟漪;红鲤如火企图把湖面点燃,开启一场盛大的仪式,夏日的傍晚,这里曾经歌舞升平。喧嚣因为寒冷而渐渐安静,总有什么一直不肯平息。

久别重逢的路上,我坚持用高跟鞋的方式与你汇合,脚踝的伤疼了一次又一次,疼一次,幸福一次。

洗去风尘,我用雏菊香皂的味道;而能照亮暮色的,我仅剩这艳若桃李的口红。

你走后,雾霾将卷土重来,全城陷落;你走后,湖心的莲子也将被全部收走,别问我遥远的荷花的消息,所有水,都结成了冰。

2017年·锦溪

锦溪的荷花,不是出自污泥。

锦溪清,清得可以淘米、洗衣、洗头发。

那个叫秦眉的女子,从苏州北,把我带到锦溪,赤脚走石板路,沿着河水走,沿着火红的锦鲤走,沿着彩云追月的映照走,当然也是沿着清水里的荷花走。

锦溪的每一枝荷,都是民国的大家闺秀,慢慢悠悠地开,静静地微笑,轻轻地摇曳,哭泣也是默默地,只听见泪水滴落到荷叶之上,又消失在忽来的晚雾里……

每一个夜行锦溪的女子都能找到自己的来时路,白墙乌瓦,锦簇之外,檐角挂着旧时的红灯,拉长回音的吴侬之音的叫卖,老人的蒲扇,孩童水里的嬉戏,擦肩而过的零星的外来人……我们好像一直在此,弹奏古筝,喝清明前的新茶。

我们若不在此,我们都去了哪里?

煙尘路上,北上南下,流水舶去浮萍,随波逐流后,四海为家。

锦溪是荷的故地,荷的深闺,荷的宿瞑场。

一生千万次的寻找,都一一有了结果。你看,清水可鉴,我也有荷的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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