绞脸

2020-09-02 07:15陈勇钊
北极光 2020年3期
关键词:狗蛋旮旯小慧

陈勇钊

绞脸又俗称“开脸”,旮旯村的闺女出嫁的当天都要绞脸。在旮旯村,绞脸是闺女变成女人一道不可缺少的仪式,完成了这个仪式,那闺女的身份也随之而去。女人一生只绞一次脸,未婚的女子不绞脸。

传说,隋朝的隋炀帝是个好色之徒,常派官兵到民间抢民女。哪家的闺女出嫁,隋炀帝就派人到新娘被抬往新郎家的路途中抢亲。有一家的闺女要出嫁,害怕隋炀帝派人中途抢亲。闺女长得像城隍娘娘,只是脸上的汗毛较多,闺女的娘情急之下用两根红线绞了闺女的汗毛,涂脂抹粉后假扮成城隍娘娘,闺女坐在花轿里,一行人抬着花轿到新郎家。路途中躲避了官兵的几次搜查,官兵们都以为花轿里坐的是城隍娘娘,新娘被平安地抬到了新郎的家。后来,民间哪家的闺女出嫁,为了出嫁的路途上能平安,都学着绞掉脸上的汗毛,假扮成城隍娘娘。学得时间长了也就成了风俗,说未“绞脸”的新娘下轿后有冲性,绞过脸后就不冲他人的运气。

在旮旯村,绞脸的人多半为闺女家的左邻右舍或沾亲带故心灵手巧、能说会道的婶子、嫂子,给自己的出嫁闺女绞脸。

过去,旮旯村的闺女出嫁的那天,绞脸都是请狗蛋的娘。村里很少有别人出面替人绞脸。然而,狗蛋娘自打给村里一个叫小慧的闺女绞过脸后,就再也没给别人绞过脸,村里替人绞脸的人才慢慢多了起来。

以前旮旯村都请狗蛋的娘绞脸。一来是,狗蛋的娘绞脸绞得确实好。狗蛋的娘每次给出嫁的闺女绞脸,她都会穿上压箱底的新衣裳,把自己打扮得利利索索的。到了出嫁的闺女家,不管手干不干净,都要先洗一遍手,然后才动手给出嫁的闺女绞脸。狗蛋的娘不管给谁绞脸都是极细致的,她绞脸除了把脸面绞得光滑柔嫩,还会把眉、耳廓、鬓角都修得整整齐齐的,绞完脸后在脸上匀匀称称地抹一层鸭蛋粉,头发的边缘也不放过涂抹。出嫁的闺女都说狗蛋的娘绞脸不疼。她每次绞完脸后,都会夸道:“闺女生得真俊俏,皮肤嫩,面色好,这是婆家前世修来的福啊!”夸得闺女心里像灌了蜜似的——甜滋滋的。经狗蛋娘的手绞过脸的闺女,就成了一个新鲜光亮的新娘子出现在村里人的面前,貌若天仙。旮旯村里的人就会啧啧赞叹:“狗蛋娘的那双手就是神奇。”

二来是,狗蛋家的情况在旮旯村子里是特殊的。在狗蛋五岁的时候,日本人的飞机隔三差五地在村子的上空扔炸弹,弄得村里的人无处藏身,鸡犬不宁。为了躲避日本飞机的轰炸,旮旯村的村长召集村里能干活的青壮劳动力,在村子里日夜不停地挖地洞,想让村子里的人都躲到地洞里。狗蛋的爹在挖地洞的过程中,因为洞口坍塌,被活埋到了地洞里,狗蛋的爹死后,狗蛋的娘一个女人家突然失去了主心骨,孤儿寡母的生活很不容易。

村长曾动员过村里的人,说:“狗蛋的爹是为大伙挖地洞死的,大伙能接济狗蛋家的,都要接济接济狗蛋家。”

狗蛋的娘是个个性比较强的人,谢绝了村里人接济的米、面、旧衣服,狗蛋的娘总是说:“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大伙生活都不容易,只要我还活着,狗蛋就饿不死。”

从这之后,旮旯村不管哪家闺女出嫁,都请狗蛋的娘给自己的闺女绞脸。绞完脸后,总是会送一些红鸡蛋、几包喜糖、花生之类能吃的东西给狗蛋的娘,让狗蛋的娘拿回家给狗蛋吃。实质上也是对狗蛋家的接济,这也成了旮旯村里一条不成文的约定。

旮旯村村西头有个叫小慧的闺女,从小就喊狗蛋的娘为“干娘”。

小慧的娘走得早,是在生小慧时难产大出血走的。她娘走的那个冬天,天特别冷,小慧家屋檐下的冰柱子挂有几尺长,屋前面的水塘结了厚厚的冰,阵阵的寒风从窗口呼呼地灌进小慧娘的房间里。小慧的娘走了,小慧的爹也没心思照看小慧。

狗蛋的娘和小慧的娘是从同一个村子嫁到旮旯村的,她们两人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关系就好。小慧的娘不在了,狗蛋的娘生下狗蛋三个月,就去看小慧,看到小慧在床上的一个角落,全身冻得发紫,饿得哭声细如蚊蝇,狗蛋的娘有奶便成了小慧的“娘”。

狗蛋娘一直把小慧当自己的亲闺女。

小慧和狗蛋从小同吃一个娘的奶长大,特别亲近,同亲兄妹一般。他俩小的时候,小慧总爱缠着狗蛋,让狗蛋带她去后山捉蜻蜒,采野花。听青蛙唱歌。狗蛋爬树很厉害,旮旯村只要有鸟窝的树,狗蛋都爬过,掏鸟蛋和小慧一起烤着吃。

小慧从小就喜欢狗蛋,两人从小一起玩到大。

朝鲜战争爆发时,狗蛋那年正好十八岁。抗美援朝的号角在新中国大地上吹响,全国上下掀起参军参战的热潮,热血青年纷纷踊跃参军,狗蛋毅然报名参了军。

狗蛋当兵走的那一天,小慧就是在狗蛋家门前的那棵大槐树下送走狗蛋的,狗蛋临走时担心家里就娘一人,娘有个头疼脑热都没人照顾,拉着小慧的手说:“我从部队回来就娶你,你等着我。你现在虽未过门,但可得帮我照顾好我娘。”

小慧红着脸羞怯怯地说:“你放心,你娘就是我的娘,你走后,我会帮你照顾好娘的。”

狗蛋参军走后,小慧每天都会到狗蛋家去看狗蛋的娘,帮狗蛋的娘干些活。小慧虽未和狗蛋完婚,在狗蛋娘的心里,已把小慧当成了自己的媳妇,她看到小慧做事麻利,心眼好,人又长得清爽,是个不错的姑娘,她家狗蛋能娶上小慧这样的媳妇,也是她前世修来的福分了。

狗蛋参军走后第三年的一天,几名自称是县里民政局的人来到旮旯村,由村长带着直接到狗蛋家,小慧那天正好在狗蛋家幫忙剥玉米。民政局的人到了狗蛋家,刚开始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嘘寒问暖地慰问道:“狗蛋在部队干得很好,您老人家一个人在家有什么困难没有?”

狗蛋的娘微笑着跟领导说:“不用政府担心,我一个老太婆在家生活得很好,让狗蛋在部队好好干就行。”

小慧忙着在屋里找茶杯准备给来的人倒水。

领导神情肃穆地说道:“您该为您有狗蛋这样的好儿子感到骄傲啊!您家狗蛋在战场上为了掩护大部队的撤离,不幸光荣地牺牲在……”

狗蛋的娘突然像一棵被惊雷劈着了的枯树,神志不清,好久好久,才凄厉地叫道:“不会的,不会的,我家狗蛋会回来的,我家狗蛋会回来的。”

狗蛋的娘头摇得像拨浪鼓,一串串晶莹的泪珠从深陷的眼窝里滚了出来,瘦骨嶙峋的身子,像一片被严霜摧残的枯叶,无声无息地瘫在了地上。

小慧正在倒水,听到领导的话犹如晴天霹雳,手中的水杯“砰”的一声摔到了地上,地上破碎的茶杯就像小慧的心一样,零零碎碎。

民政局的人离开狗蛋家时,留下了一个红色的本,本上烫金的字体,写着《革命烈士证明书》,一张狗蛋在部队穿着黄色军装扛枪憨憨傻笑的照片。

狗蛋的娘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彻底地击垮了。狗蛋是她活着的唯一希望,儿子是她老来的靠山。过去,她吃苦受累都不怕,就盼着狗蛋能快点长大,盼望着狗蛋能从部队平平安安回来,狗蛋回来后和小慧把婚结了,她抱上孙子。她到了狗蛋爹的那边,也好给狗蛋的爹一个圆满的交代了。现在,领导说狗蛋在战场上牺牲了,狗蛋回不来了,她的靠山倒了,她一个孤寡老人真不知怎样度过孤独的晚年。

小慧也是满怀希望地盼着狗蛋从部队回来,狗蛋回来了就能和她结婚,她也就能和狗蛋天天在一起了,到时给他生上五六个孩子,一家人热热闹闹的。

民政局里来的人,让狗蛋的娘和小慧的盼望一下子化作了泡影。

狗蛋在战场上牺牲了,让小慧的爹也一下子慌了神,着急了起来。他就小慧一个闺女,小慧从小就和狗蛋的感情好,小慧又是吃狗蛋娘的奶长大的,也巴不得狗蛋能成为自己的女婿。狗蛋参军了,小慧的爹也时常去帮狗蛋的娘干些力气活,小慧的爹一直认为两家是亲家。

哪知,狗蛋参军一去就回不来了。小慧的爹想,狗蛋不在了,可小慧的日子还得往下过。按照农村的习俗,没有过门的夫妻,还不能算正式的夫妻。小慧等了狗蛋三年,已是二十出头的人,在村里算得上是大闺女,小慧的爹为小慧的终身大事发起了愁。

小慧的爹托付村里的王大妈、张大婶,让有合适的人家,就帮小慧找个婆家。小慧的爹话一说出口,不出几天,王大妈、张大婶就帮忙找了两三家,家里都很殷实,小伙子人品也过得去。人家看上小慧人长得清秀,性情淑静,满口同意,就怕小慧不愿意。

小慧对自己的婚事就是不松口,还是同往常一样往狗蛋家去,去看望狗蛋的娘。小慧的爹看到小慧往狗蛋家跑就长吁短叹,在家生闷气喝闷酒。

小慧到狗蛋家,狗蛋的娘以泪洗面地对小慧说:“狗蛋不在了,你可不能一直陪着我啊!”

小慧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说:“婶,我答应狗蛋帮他照顾您的。”

狗蛋的娘看着小慧泪如雨下。

小慧再到狗蛋家,狗蛋家的门总是关着,敲门屋里也无人应声。小慧只好站在那棵大槐树下等着狗蛋的娘开门。狗蛋娘看见小慧在门口,立即把门关上,像没看见小慧似的。

小慧进不了狗蛋的家,只好回自己家。

没过几天,小慧的爹和旮旯村里的人说,小慧要出嫁了,请村里的人到时候去喝喜酒。

狗蛋的娘打算到外村的一个远房亲戚家去避一避。

小慧出嫁的那一天,狗蛋娘一大清早就起床,把圈里的猪喂了喂,准备锁好门就走,等过了响午,小慧出嫁了,再回家喂圈里的猪。哪知,狗蛋娘门还没锁好,小慧就到了狗蛋家门前,她在送狗蛋参军走时的那棵大槐树下站着。

小慧红肿着眼朝狗蛋的娘喊了声:“婶!”

狗蛋的娘背对着小慧,愣了好一会儿,应了一声“唉”。本来锁好的门又打开,默不作声地进入屋里。

小慧紧跟狗蛋的娘进屋。

狗蛋的娘站在堂屋中央的方桌旁,抚摸着桌子上相框里的遗像,相框里的照片是民政局留下的,狗蛋的娘泪流满面。

小慧进屋又喊了一声:“婶。”便放声号啕大哭了起来,一头扎在狗蛋娘的怀里。

狗蛋娘抹了一把眼泪,搂住怀中的小慧说道:“闺女啊,不要哭,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哭坏了身子怎么嫁人。”

狗蛋娘话音一落,小慧的哭声更大,边哭边说:“婶,我对不起狗蛋,我以后不能在您身边帮狗蛋照顾您了……”

狗蛋娘用衣袖帮小慧擦了擦眼泪,说道:“闺女,你嫁了新的人家就把狗蛋忘了吧,到了新的人家,好好过日子。”

小慧在狗蛋娘怀中泣不成声,头转向相框看着照片上憨憨傻笑的狗蛋。

狗蛋娘扶起怀中的小慧说道:“村里的闺女出嫁时都是我帮忙绞脸,那都是别人请我去的,今天婶给你绞脸,让你漂漂亮亮地出嫁。”

狗蛋的娘随小慧到小慧家。小慧家的屋里屋外一片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景象,仿佛小慧家里的空气都是喜滋滋的。

小慧的爹看见狗蛋的娘被小慧请来了,喜出望外地迎了上去。

小慧的爹歉意地说道:“她婶,你可过来了,今天小慧出嫁,本应该是我去请你来给小慧绞脸,你看,我实在忙得走不开,只好让小慧去请你,你不要見怪,不要见怪。”

狗蛋的娘说:“小慧从小就经常到我家去玩儿,我一直把她当成我的亲闺女,她今天出嫁我哪能不来给她绞脸。”

小慧爹说:“这就好,这就好。”

小慧把狗蛋的娘带进了自己的闺房。

狗蛋的娘让小慧坐在她的梳妆台前。梳妆台上早已摆好了绞脸用的物品,梳妆台紧靠窗口,太阳刚刚露出半个脸,金色的阳光从窗口钻进小慧的闺房,照在小慧身上像为她披上了一件金黄色的嫁衣,格外耀眼。

狗蛋的娘洗了洗手,用梳妆台上的鸭蛋粉在小慧的脸上均匀地涂抹,然后,拿起梳妆台上的两根红线,让两线交叉,用牙和左手扣紧两端的线头,再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伸开成八字状,从中间将线绷起,两手不停地拉,让绞线在面部反复滚动着,绞线像剃须刀,把脸上的汗毛连根拔起。

小慧的脸上流淌的?目珠在阳光的照射下晶莹剔透。

闺房的窗外开始响起零零星星的鞭炮声,村里的大人小孩按捺不住好奇心,纷纷从窗户探头探脑地张望,都想看看狗蛋的娘给小慧绞过脸后,小慧是何等的漂亮。

狗蛋的娘绞完脸后,用一个红鸡蛋剥下鸡蛋皮。在小慧的脸上滚。一边滚一边唱道:

红鸡蛋,满脸串,

今年喝喜酒,明年把“喜”见。

开新脸,使新线,

今年吃大烧,明年吃喜面。

婆家脸,娘家脖,

到了婆家好生活。

狗蛋的娘唱着唱着眼泪又涌了出来,用衣袖抹了抹眼窝里的泪水说道:“俺没福气啊!你这么俊,可狗蛋不在了。”

小慧哭得死去活来,肝肠欲断。

小慧出嫁后,狗蛋的娘再也没有为谁绞过脸。旮旯村里有人嫁闺女,请过她绞脸,她一拿起红线就泪流满面。结婚本来是喜庆的事,狗蛋的娘满脸悲伤,自己也就不好再为谁绞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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