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者的恶意:库布里克的导演生涯及其风格变化

2020-09-06 13:46孔祥春
视界观·上半月 2020年9期
关键词:斯坦利

孔祥春

摘    要:库布里克早期作品《光荣之路》使用了完全意义上的讽刺文本,建立了完整的寓言体系,标志着库布里克脱离了传统类型框架的束缚,成为一个完全意义上的作者。《2001:太空漫游》中,库布里克的创作重心开始转移至视听层面,而原本重要的剧本开始逐渐失去其地位;也是从本片开始,库布里克的作品从专供解读的“寓言电影”,逐渐趋近于为只可体验的“直觉电影”。《闪灵》是后期风格的最好体现,剧本的作用被最大程度上削弱,取而代之的则是视听的魔力,剧本的去情节化也使得影片有更多篇幅用于观照人物的内心的异变,

关键词:斯坦利·库布里克;创作者的恶意;反感性;反人性

能在商业性与艺术性中把握平衡的导演极为少数,而斯坦利·库布里克无疑是他们中最出色的一位。他的作品,总是因为形式和内容上的大胆引发了巨大争议;电影手册五虎将之一的雅克·里维特对库布里克做出如此评价:“一个机器、一个变种人、火星人。他没有任何人情可言。”的确,库氏作品类型繁杂,但却也拥有共同的特征——一种创作者的“恶”。具体而言,库布里克缺乏最基本的人文关怀,也蔑视伦理道德、善恶是非,他的许多作品都基于对人性的讽刺、对秩序的解构而展开。观众常常在他的作品中体验到反感性、反人性的强烈冲击,因此一部分观众会因为道德观念而抵触他的作品,而另一部分则更热爱他。无論怎样,库布里克和他的作品在电影史上是独一无二的。接下来,让我们回顾他的导演生涯,探寻他的作品中贯穿始终的“恶意”。

一、早期

1951年到1953年是库布里克初出茅庐的时期。在这三年中,他创作了三部短片《飞翔的牧师》、《拳赛之日》、《海员们》,和一部长片《恐惧与欲望》。彼时的库氏作品,由于预算问题,均较为粗糙。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短片显示了库布里克的导演才能,并成为其之后作品的雏形,如《拳赛之日》中的拳击镜头在1955年的作品《杀手之吻》中被发扬光大。

在这段时期内,最值得注意的是他的长片处女作《恐惧与欲望》。这部时长刚过一个小时的电影,是库布里克今后一切作品的蓝图,囊括了库布里克风格的所有基础元素。作为一部战争片,它从几个迷路的士兵的经历中窥见战争的荒诞与人的脆弱。而对暴力、杀戮、人性阴暗面的具体呈现,和胶片影像的粗糙质感结合,为影片提供了无可复制的黑色基调,与库氏作品的常见风格相吻合。剧作上,哲思与讽刺的引入虽处于生硬照搬的阶段,但也已有日后作品的影子。《恐惧与欲望》已经具备库氏作品的基本特征,创作者之恶初现。综合来看,这部影片仍是不成熟的习作,考虑到库布里克日后所达到的高度,这个起点并不算高。

1955年拍摄的《杀手之吻》是库布里克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佳作,其突破之处首先体现在比以往精彩得多的场面调度上。开头的一场室内戏可见库布里克对于黑白胶片明暗度的出色掌控;临近结尾的追杀戏则初步展现了他对于氛围的精准营造。剧作使用精巧的小规模倒叙来调整电影结构,这是他中期作品中常见的叙事手段之一。这部出色的影片获得了影评人与投资人的青睐,于是在1956年,库布里克以更高预算拍摄了《杀手》。该片延续了对于电影叙事结构的探索,采用了突破性的非线性叙事,用段落性平行剪辑整合多条叙事线索,形成完美的剧情节奏。由于这样的叙事手段在当时过于超前,观众并不买账,影片最终没有取得商业成功;但它却在电影史上成为一座里程碑,它先进的叙事结构启发了无数导演后辈,如以非线性叙事而闻名的罗伯特·奥特曼与盖·里奇。从母题上看,《杀手》与《杀手之吻》一致,都强调了人的欲望与命运的无常,充满战后虚无主义的气息。彼时的库布里克,“恶”已经逐渐展露,并从情节设计的恶意过渡至主旨表达的恶意,这一切都在他的作品《光荣之路》之中达到顶峰。

1957年,库布里克拍摄了他早期最为成功的作品《光荣之路》。本片具有两重意义上的突破:一、这是库布里克第一次与柯克·道格拉斯这样的大牌明星合作,库布里克由此跻身好莱坞的成功导演行列;二、该影片使用了完全意义上的讽刺文本,建立了完整的寓言体系,标志着库布里克脱离了传统类型框架的束缚,成为一个完全意义上的作者。当然,《光荣之路》虽然好,但相比于之后的库氏作品,其主旨的深度与广度均显稚嫩。在《光荣之路》中,我们见证了库布里克作为创作者的深深恶意,他几乎是蓄意地使他镜头下的人物经历最倒霉的命运,又以一种冷漠嘲笑的方式叙述它们。在最后的行刑场面中,随着恶意升至顶点,讽刺性也随之降临。但《光荣之路》又提供了一个温情的结局,昭示人性的回归。这样峰回路转的和解式的设计,在库布里克的作品序列中弥足珍贵,尤其是考虑到他后期作品中的一条路走到黑的主题倾向。

二、中期

1960年是库布里克导演生涯的转折点,这一年他担任了影片《斯巴达克斯》的导演。柯克·道格拉斯在《斯巴达克斯》开拍前临时邀请库布里克来担任导演,却并没有给予库布里克在剧本、美术方面的发言权。库布里克对于影片整体的要求是极度严苛的,因此他最终不愿意承认这部作品。《斯巴达克斯》当然不差,但其内容和形式都完全符合好莱坞60年代的古典主旋律大制作的标准,确实不能被纳入库布里克的作品序列中。本片直接导致了库布里克对好莱坞制片体系的失望,从这一部作品开始,库布里克的创作走向逐渐与传统好莱坞分道扬镳,直至最后彻底决裂。

在1968年的《2001:太空漫游》横空出世之前,库布里克拍摄了两部作品,吹响了这部至高杰作的前哨。1962年改编自纳博科夫的同名小说的《洛丽塔》是一部特别的作品。由于小说的争议性,《洛丽塔》面临审查的种种限制,最终成片中没有一个情色镜头。库布里克将《洛丽塔》处理成一个建立于权力关系之上寓言体系,性、爱乃至最基本的人性全部泯灭,整部电影的基调是冰冷甚至可笑的,对比1997年的新版尤为明显。库布里克将主角与另一位反面角色处理为滑稽的丑角形象,更加突出了影片的讽刺意味。不喜欢此片的人批评本片抛却了原著小说中狂热的近乎虚幻的欲望,而将其置换为库布里克自身的“恶意”,是一种捡芝麻丢西瓜的行为。1964年的《奇爱博士》与《光荣之路》一脉相承,并改良了后者的大部分缺陷。它以一个半架空的冷战世界为背景,谱写了一曲有关炸弹与战争的终极寓言,混杂着库布里克的“恶”,通过一种冷调幽默的方式呈现给观众。《奇爱博士》是一部标准的喜剧片,也是一部特别的恐怖片,它可以被视作《2001:太空漫游》之前的库布里克作品的一次总结,有着它们全面的优点:有趣的文本概念、夸张而有效的镜头语言、扣人心弦的叙事方式、暗藏恶意的主旨表达。但总的来说,它仍然停留在以剧作为重心的小品电影的层面;而在本片之后,库布里克踏入了一个全新的维度。

1968年,经过四年的精心筹备,库布里克的科幻杰作《2001:太空漫游》在洛杉矶潘太及斯剧院举办了首映式,从这一天开始,电影史被永远改写,斯坦利·库布里克也在世界影坛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在半个世纪后的今天,这部影片仍然是世界上最先锋的电影之一,可见其足够超前于时代。即使是最不喜欢库布里克的人们,如上文提到的雅克·里维特,面对这部电影也只剩赞叹的份。影片技术层面取得的突破自然不必多说,其中的一些太空场景就算是以今天的眼光来看也足够具有视觉张力;而影片的形式与内容的完美自洽与各自出彩,也已在此后的半个世纪中被反复分析、称赞。放入库布里克的作品序列中,我们需要关注的是,从本片开始,库布里克的创作重心开始转移至视听层面,而原本重要的剧本开始逐渐失去其地位;也是从本片开始,库布里克的作品从专供解读的“寓言电影”,逐渐趋近于为只可体验的“直觉电影”。在本片中,有着无数创新性的电影语言,诸如骨头-飞船的蒙太奇转场、太空场景的音效运用、卧室中的由人物视线带动的视点移动,充分说明了库布里克作為导演的伟大;而他对于古典音乐的运用以及哲学思考的大量加入,也为他后期作品在艺术性上的愈发纯粹打下了坚实基础。当然,在这样的科幻片中,库布里克一贯的对暴力的展示、对人性的剖析依然占据着重量,他的恶意似乎从剧本中淡出了,但却作为一种邪恶而可怖氛围包裹着整部电影的视听系统,在影片的后半段有着极为明显的体现。《2001:太空漫游》既是电影史的一次跃升,也是库布里克导演生涯的一次跃升。

三、后期

《2001:太空漫游》之后,库布里克进入了导演生涯的巅峰期,作品数量开始减少,质量越发拔尖。这一时期中,每一部作品类型跨度都非常之大,也都是这些类型电影领域中的佼佼者。1971年的《发条橙》和1987年的《全金属外壳》相对而言是处于库布里克创作舒适区内的作品,它们都是早期和中期的作品在不同类型领域中的演进形式,叙事方式更简洁、视听手法更高明、思维方式更极端,是库布里克后期风格的集大成者,也是极其优秀的作品,但纵向比较却没有实质性的突破。在这两部电影中,库布里克的创作者之“恶”被展现地淋漓尽致,《发条橙》是一部堪称“变态”的电影,这不仅体现在其情节上的邪恶,也体现在其主旨上的反道德;《全金属外壳》则以两段式的结构表现了军营与越战战场上的人性泯灭,大量的黑色幽默笔法使得电影的基调从严肃的揭示转为戏谑与嘲弄。

1975年的《巴里·林登》在后期的库氏作品中是一个异类,它聚焦十八世纪欧洲七年战争时期一个名为巴里·林登的小人物,并以他为核心叙述了一篇平淡悠长的古典史诗。影片没有明显的情节起伏,也没有明确的寓言体系,表面上看,与富有刺激性的典型库氏作品截然不同,但在这风平浪静之下,人物的心理弧线被细致的刻画,从另一个角度(区别于以往更加外显的呈现方式)挖掘人性的内涵。同样,电影中的角色被安置在错综复杂的权力关系与欲望链条之中,而惨痛的结局也反射出库布里克永恒的恶意,即使这次他的面貌温柔许多。

库布里克的中后期作品几乎都带有一定程度的恐怖元素,但真正的恐怖电影只有1980年的《闪灵》。这部影片库氏作品后期风格的最好体现,剧本的作用被最大程度上削弱,取而代之的则是视听的魔力。为人津津乐道的是影片中小男孩骑车穿过长廊的跟拍长镜头,这是斯坦尼康摄影稳定器技术最早一批的应用。同样值得关注的还有最后追逐戏使用的广角长镜头跟拍,以及一些表现心理幻觉的插入镜头,这一切都帮助构建了“远望酒店”这一现实与幻想交错的恐怖空间。同时,剧本的去情节化也使得影片有更多篇幅用于观照人物的内心的异变,这是《闪灵》的成功要义之一,也是它与前中期库氏作品的区别之处,代表着库布里克创作方向的转变。这一转变在库布里克的1999年的遗作《大开眼戒》中得到了继承与发展。这部影片与以往的所有库氏作品都完全不同,它虽然有着刺激性的概念,但情节的发展却是缓慢的,所致力于构建的寓言体系也是模糊而暧昧的。库布里克的表意第一次具有了“意在言外”的特征,区别于以往的直白、明确和精准。这一转变是成功的,使得《大开眼戒》的解读空间宽广而纵深,并具有神秘主义的气质。对于这两部作品,库布里克的“恶”是隐性的,它们更多地体现在对主题的提炼、对人物状态的抓取上,而不是剧本或表层的视听手段。

作为最知名的美国导演之一,库布里克的争议虽然颇多,但他的影史地位是无可撼动的。库布里克是许多现代导演如迈克尔·哈内克、拉斯·冯·提尔的精神前辈,他的创作观也影响着许多当代电影人。作为观众,无论是否认同库布里克的极端表达,他的电影总能将你轰出日常的轨道,迫使你质疑基本伦理、思考终极问题,因此他的电影值得任何人观看。

参考文献:

[1]胡亚辉,由《巴里·林登》折射库布里克的跨媒介影像重塑,电影评介,2019-07-30

[2]张浩,库布里克电影的审美特质,电影文学,2020-02-23

[3]贾元子,冰山的浮现与自溃——以荣格的人格结构理论分析库布里克的电影特点,大众文艺,2020-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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