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最后的大儒”梁漱溟

2020-09-10 23:23莫一奥
阅读时代 2020年6期
关键词:梁漱溟

莫一奥

01

1918年11月7日,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与他二十五岁的儿子有这样一次对话。

老人问儿子:“这个世界会好吗?”儿子回答道:“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

“能好就好啊!”老人说完,就离开了家。

三天之后,老人留下一篇《敬告世人书》,在积水潭投湖自尽。晓风残月,凄凉、安祥……这是一场精心准备好的死亡——此时,距离老人六十大寿只剩下四天,这个真正的儒者说,我对这个民国,失望到了极致。

1918年的中国,波诡云谲,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中国国内又激战甚酣,即便如此,老人的去世依旧对京城文化界产生了巨大影响,举凡新旧两派人物,徐志摩、陈独秀、李大钊、胡适、梁启超等人,议论纷纭。

那个二十五岁的儿子,当时已是北京大学哲学系最年轻的教师。许多年以后,他回忆起与父亲梁济最后的那次谈话,感慨颇深:“父子最末一次说话,还说的是社会问题。自从先父见背之日起,因他给我的印象太深,事实上不容许我放松社会问题,非替社会问题拼命到底不可。”

父亲的自杀对也想过自杀的儿子是一个启示——有人说,“民族血脉的新旧交替,这惊遽的时刻总要有人来表现,这位父亲选择了表现;这惊遽的时刻过后总要有人去承担,这位儿子选择了承担。”

这位坚信“世界会变好”的儿子,叫梁漱溟,在中国现代思想史上,他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位儒家”。

02

清光绪十九年(公元1893年)重阳节,梁漱溟生于北京紫禁城脚下安福胡同一间小屋。从曾祖父开始,都是念书人,也都做过官,家境却始终不宽裕,是陈寅恪先生所谓的“寒素”之家。

在梁漱溟的印象里,父親梁济跟孩子之间的关系是庄重的、平等的,又是尊重的。在梁漱溟的记忆中,父亲对他“完全是宽放”的,甚至“很少正言厉色地教训过我们”。

到开蒙的年纪,父亲不让梁漱溟读“四书五经”,倒让他看《启蒙画报》,念《地球韵言》。梁漱溟六岁入北京第一所西式学堂——中西小学堂,学习英文,八岁就读于公立小学堂、蒙养学堂,十三岁考入地安门外顺天中学堂。梁漱溟曾经多次报考北大但始终名落孙山,最后他考入了直隶公立法政专门学校,这便是梁漱溟一生最高的学历。

1912年,梁漱溟任《民国报》编辑兼外勤记者,总编辑孙炳文为其拟“漱溟”作笔名。由于对人生的迷茫,心理上的痛苦,梁漱溟开始读佛典。1917年,时任北大校长的蔡元培读到了在《东方杂志》连载的长文《究元决疑论》,遂邀请作者梁漱溟去中国最高学府北京大学任教。

没想到,这个只有专科学历的24岁青年,竟然在到校的第一天对蔡元培校长说:我不到大学则已,如果要到大学去做学术方面的事,就不能随便做个教师便了,一定要对儒、释两家的学术,至少负一个讲明的责任。请问蔡先生,对孔子持什么态度?

蔡元培略一沉吟说:我们也不反对孔子。

梁漱溟正色说:我不仅是不反对而已,我这次来北大,除了替释迦和孔子发挥外,不做其他的事!

此后,见到新文化运动的旗手陈独秀,梁漱溟依然这样铿锵有力。

然而就在第二年,父亲梁济沉潭自尽,面对汹涌澎湃的新思潮,曾经数次出世、入世摇摆不定的梁漱溟终于决心入世,推崇儒学,写作《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从此开启了自己的儒学人生。

03

梁漱溟在北大待了七年后,一方面因不满北大只重知识的西式教育,另一方面不想当个闭门做学问的圣人,于是1924年辞掉了北大教职,先后在河南、山东等地进行乡村建设实验,探寻救国救民之路。

梁漱溟特别佩服对于同样身体力行进行乡村建设的先驱陶行知先生,直到晚年,他还念念不忘。终其一生,梁漱溟都嘱咐自己的二儿子培恕:你不要忘了自己是陶先生的学生。

后来,梁漱溟的乡村建设事业被迫终止,但思想体系日臻成熟。

梁漱溟曾回忆与当时一些军阀的交往,这些军阀不仅请知识分子和学者到军队里传播知识,还请他们当顾问,尊为座上客,礼遇有加,并且尽力支持他们的事业。1924年,驻扎在北京南苑的冯玉祥托人请梁漱溟为其军队作演讲,共讲了五次。

阎锡山也曾请梁漱溟去山西作讲演,讲了一个月。1930年,阎锡山聘请梁漱溟为高级顾问,月薪五百元。后来因为阎锡山未采纳其关于裁军和停止内战的建议,梁漱溟辞去了顾问的职务。

1941年珍珠港事件爆发,日军进攻香港,避难到香港的文化人士乘船撤离,天上有飞机轰炸,水上有水雷骚扰,满船的文人学者都惴惴不安,夜不安眠,只有梁漱溟鼾声如雷,睡得很香。

有人问:先生不害怕吗?他说:怕什么,我是死不了的,我死了,中国怎么办?

04

梁漱溟的确说过,“我不是一个学者”,在他心目中“为社会奔走,做社会运动”是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

晚年,他对前来采访的美国学者艾恺说:我的生活,固然做过记者了,教过书了,做过教员了,可是实际上比较重要的是做社会运动,参与政治。

我生活中最重要的大事,就是为国内党派的团结抗日。因为我去了游击区一次,在游击区看见两党的军队,我就很怕引起内战,引起内战就妨碍了抗日,抗日期间不可以有内战啊,所以我就先搞“统一建国同志会”,后来搞“民主同盟”。旁人就误以为我是想搞一个自己的党派,其实不对。我不认为中国需要两大党之外,还要一个第三党派,我没有这个意思。民主同盟不是第三个党派,是什么呢?是想推动两大党团结抗敌,合作建国。能够团结抗敌就好了,能够合作建国就好了。自己不想成一个什么党派。

1946年,李公朴、闻一多相继被杀,梁漱溟发表了义正严辞的谴责,他说:“我个人极想退出现实政治,致力文化工作。但是,像今天这样,我却无法退出了,我不能躲避这颗枪弹,我要连喊一百声:取消特务!”

梁漱溟践履笃实,冒着吃“第三颗子弹”的危险,代表民盟赴昆明调查李、闻惨案,终将反动政府暗杀民主人士的罪行告白天下。

05

梁漱溟曾与毛泽东有很深的来往,1918年,在毛泽东岳父杨昌济家中,两位同龄人就已相识。二十年后,梁漱溟到延安,在十六天里与毛泽东有过八次交谈,有两次是通宵达旦。

在梁漱溟心中,毛泽东是开天辟地的伟人,他说过:“毛主席这个人呢,我跟他接触很多,他是雄才大略,那是很了不起。并且他沒有什么凭借,他不是原来就有势力的一个人,他都是单身一个人。他的家乡韶山,我去过两次,他进修的地方,我都去看,他读书的地方,他家乡的人,我们都见到。他十五六岁还在乡里种地,这么样光身一个人,居然创造一个新中国,实在是了不起,实在是了不起。”

即便如此,在1953年一次重要会议上,梁漱溟还是为了自己坚持的观点,当面顶撞毛泽东,进而引起巨大风波。

1953年9月中旬,梁漱溟列席中央政府扩大会议,应邀发言,重点是谈农民问题,他指出“我们的建国运动如果忽略或遗漏了中国人民的大多数——农民,那是不相宜的”,由此引发毛泽东极大的不满。

特别是梁漱溟在发言中引用某人所说“工人农民生活九天九地之差”的话,让毛泽东火冒三丈,在会上将梁漱溟臭骂一通,说:“蒋介石用枪杆子杀人,梁漱溟是用笔杆子杀人。”

梁漱溟不服气,登台发言,多次争辩,在巨大的压力下,却依旧“态度安定从容”。直到晚年,在亲友的劝说下,更在自己的反躬自问下,他对当年自己的“气盛”做了检讨,他意味深长地说:“当时是我的态度不好,讲话不分场合,使他(指毛泽东)很为难,我更不应该伤了他的感情,这是我的不对。他的话有些与事实不太相合,正像我的发言也有与事实不符之处,这些都是难免的,可以理解的,没有什么。”

这位中国“最后的大儒”就是这样襟怀坦白,坦然处之。

06

十年浩劫中,梁漱溟被赶出居室,住在简陋的小屋内,尚未完成的《人心与人生》手稿也被抄没。他写信给毛泽东说:“若此稿毁却,我生于斯世何益。假如在或斗或批之后,不发还此书稿,即不可能叙写,无异乎宣告我的死刑。”

在毛泽东的安排下,该手稿得以退还。1975年,梁漱溟终于完成了这本他一生视若人生至宝的《人心与人生》。

在“四人帮”猖獗时,梁漱溟仍不顾个人身处逆境,仗义执言。当受到围攻时,他傲然宣称:“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

终其一生,梁漱溟视自己为佛教徒。他说:佛教徒他把什么事情都看得很轻,没有什么重大的问题,什么都没有什么。再说到我自己,我总是把我的心情放得平平淡淡,越平淡越好。

1988年6月23日,梁漱溟的人生大幕垂下,享年95岁。

去世前,他曾接受一位台湾记者的采访,只说:“注意中国传统文化,顺应时代潮流。”这可以视为梁漱溟的遗言。

责编:王晓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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