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人启事

2020-09-10 07:22杨小滨
特区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自画像乌托邦首诗

法镭,男,原籍乌托邦,短发

无尾。柔情,会吹喇叭花。

八十年代末走失至今。

口音南辕北辙,穿一身迷茫,

喜唱反西皮。曾暗恋曼陀铃,

冷出一脸月色,自此

青葱不再。偶尔歪脖而登高

望远,惊恐时狂奔出窍。

法镭,身高如火,体重

如风。说是去太平洋

学抹香鲸豪饮。二十好几了,

或是年届半百,铁了心,

想一口喝下一碗宇宙。

但背包里只带了三五颗

恐龙蛋,又能填饱几次春夜?

法镭,有家族病史,酷爱

梦呓。满嘴飞机,满眼

巫山云。口头禅是“去!”

爱看时间粉碎,常扮成自己,

等山鬼索吻。好心人

有提供线索者,必有酬谢

半斤蜂鸣,二两水龙吟。

杨小滨简介:

生于上海,耶鲁大学博士,著有诗集《穿越阳光地带》《景色与情节》《为女太阳干杯》《杨小滨诗X3》《到海巢去》等,论著《否定的美学》《历史与修辞》《中国后现代》《无调性文化瞬间》《语言的放逐》《迷宫·杂耍·乱弹》《感性的形式》《欲望与绝爽》等。

徐  江:诗歌中的自我认同

刊物推薦群读的这首《寻人启事》,其实是“自叙诗”的一个变体。早些年,不少写新诗的朋友爱借鉴西画,管这类诗叫“自画像”,以示“洋”或“雅”。

“自画像”诗通常都比较严肃、正大,夸张得不多。偶尔有些作者不甘心一本正经,想尽量俏皮一些。本诗就属于后者。

在汉语里用诗写“自画像”可不容易。有伟大的蔡文姬在三国的背阴处戳着呢!还有屈原、阮籍、陶渊明、李白、杜甫、陆游,别看他们每首诗都在东拉西扯,却无时无刻不在时间的深处,打造着自己的石像。这还没算词,从李煜开始,到李清照、辛弃疾,各位大爷大妈可都是要了人亲命的形象展示高手—而且都是在一不留神之间。

如果硬要在前辈诗词中找一个遥远可供参照的镜子,《寻人启事》的镜子恐怕不在英美诗(虽说“自画像”诗里幽默一端的大头多数都在英美诗里),最好的例子也许是“粗人”辛弃疾。辛词慷慨,和本诗不像,但掉书袋爱好却有亲近。唯一的区别是,辛词的书袋明着掉,典故之外,主旨倒不晦涩。本诗中的“反西皮”“曼陀铃”“巫山云”“山鬼”,虽然并非隐喻,但都处在一种若明若暗的心理暗示和文人趣味的潜用典状态。这一点,与辛词比,又像是反其道行之了。辛词细腻处仍能见阳刚,没有衰老感,本诗则更显出藏不住的文人气,趋于“私人化”诗写属性。

世  宾:记忆和友谊的邀约

这首诗的标题是《寻人启事》,但事实上是法镭·杨小滨的自画像。一般来说,寻人启事的文体结构是什么时间什么情况下某某人如何走失,走失人外表有什么特征,最后是酬谢和落款日期。但《寻人启事》这首诗几乎没有外部描写,除了语义不详的口音、头发和身高描写,其它的都是关于性格、经历和情感的描写,这份《寻人启事》找鬼也找不到。

杨小滨这首诗就是一幅自画像,这是一幅关乎个人的经历、喜好、梦想的自画像。杨小滨基本上使用了象征主义和隐喻的手法,对自己的一生中的特点—那让他记忆犹新的经历、难以忘怀的遭遇、自己确认的性格和某些似是而非的外貌,以诙谐、幽默的笔调呈现出来。他的自画像即具有一代人的历史记忆,又有个人的理想及其遭遇,这就使他的自画像有了更广泛的共鸣基础。无论历史还是记忆,他都是使用隐晦的表达,这无疑和现实的环境的要求达成了互动的关系:你可以理解为现实的反映,也可以理解为隐晦的抗议。

虽然杨小滨用了大量篇幅对自我进行描写,答谢才用了两行半“好心人/有提供线索者,必有酬谢/半斤蜂鸣,二两水龙吟。”这短短的两行半,却使这首诗有了一个新的空间:报酬是那么的单薄和虚幻,酬劳品只是一个象征,它实际是一个记忆和友谊的邀约,能够发现和深切理解法镭的只有他的同道人,而这“半斤蜂鸣,二两水龙吟”物轻意重有如清风明月,才是生死与共的友谊能够担当得起的。当然,作者杨小滨曾使用“法镭·杨小滨”作为笔名,法镭的走失也是他对自我在岁月中过去的时光的呼唤,这个寻人启事也可以看成杨小滨对自我的安抚或者召唤。这样的解读的确让这首诗在文字之外留下了无穷的回味空间。

西  渡:查无此人

这首诗大概可归于游戏之作,它有一种机灵、聪明和活泼劲儿。但说实在的,我对于这样的诗缺少欣赏的能力,它在情感和智力两方面都难以引起我的兴趣—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太拙,太笨,太死性,对聪明和活泼的东西太无感了。作者的出发点大概是做一种语言的试验。所以,你若想要从中获得一种经验上的共鸣大概是徒然的。这首诗的标题叫“寻人启事”,但根据作者所描绘的那些人物特征,打死你也找不到这个叫法镭的家伙。实际上,作者对法镭的描绘全都是一些空洞的修辞。作为“寻人启事”,它是百分百不合格。对这样的“寻人启事”,我们只能干脆地回以“查无此人”。或许作者的用意并不在此,而是要通过语言试验给我们带来某种新的体验。在这方面,它也难说成功。它的语言太像诗,太花哨。作者意图大概是想消解词语的现成意义。譬如“原籍乌托邦,短发无尾”“口音南辕北辙,穿一身迷茫”“身高如火,体重如风/喜唱反西皮”“想一口喝下一碗宇宙”“半斤蜂鸣,二两水龙吟”之类,都是有意要突破寻常语法,或者做出一种蔑视语法的姿态。但除了这一种姿态,它并没有创造出一种新的意义,或者拓展我们的认知,或传达出一种新的感觉—它顶多引起一种类似听相声的肤浅的快感。我必须诚实地供认,我不是一个相声的爱好者。还有“冷出一脸月色”,更是最糟糕的诗语了,连那种突破的姿态也免了。那么,从语言层面上说,它也没有触及语言创造的真正的奥秘,还是在语言的外面兜圈子,不得其门而入。归言之,这首诗还是落入了旧语言的窠臼,用现成的语言写了一首现成的诗。

吴投文:自画像的另一种形式

在诗人杨小滨的笔下,一份寻人启事实际上是自我形象的建构,或者说,他是以回溯的方式来呈现自己的生命历程。诗中的法镭就是杨小滨自己,他也确乎有这样一个带洋味儿的名字。这一点在诗中至关重要,意味着诗人对自我的寻找和想象。在此,自我形象的建构意味着某种信仰或价值皈依。诗中的情境是非写实性的,这与法镭的“原籍乌托邦”直接相关。一个来自乌托邦的人与现实隔着一層,因此,诗中似乎有一种强烈的晃荡感,如同将眠未眠时的梦幻,一切都移向内心的某种神秘体验,却又并未与现实完全隔断,折射出来自现实的压抑和忧郁。

由于杨小滨巧妙的处理,诗中的意象和境界带有中西结合的特点,既有中国古代神话原型的某些隐微折射,又有西方文化情境的内在转化。诗中包含一些特别的用典,诗中的陌生化情境就来源于用典的熟稔,然而又带给读者似曾相识的恍然感。就诗的审美效果来说,其中包含着诗人对诗艺的用心探索。

这是一首具有特别格调的诗。主题的严肃出之以戏谑与调侃,沉痛的内心体验出之以轻松与幽默,对现实的观照出之以荒诞带来的历史感。所有这一切的结合,呈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张力结构,使诗的主题既具有发散性,又聚焦在自画像的具体指向上。

敬文东:语言玩家的乱码与失真

法镭,杨小滨笔名的下阙,诗人在失落时代偶然诞生又不慎走失的分身。在一次访谈中,杨小滨透露了这个酷似某种化学计量单位的笔名实际来源于计算机的乱码—收到繁体字的邮件时,繁体的“杨小滨”在简体中文系统中变成了“法镭”,他索性将“杨小滨·法 镭”用作回信的落款。这种命名方式未免有些草率随意,却如谶语般暗示了语言的宿命性。意大利批评家帕特里齐亚·隆巴多(PatriziaLombardo)认为:“面对失落,为了让那些无法在说话的事物再次存在,除了命名,没有其它方式能让身体复生。”为了让噤声已久的喉咙重新表达,杨小滨从乱码的符号中辨认自己名字的化身,并将其作为新的命名。这无疑是对由符号所控制的世界的反叛。在杨小滨笔下,诗歌作为一种命名,也是如此从乱码的语言中寻求秩序,寻找自我。这首名为《寻人启事》的诗中,杨小滨以戏谑的语言,无序地描摹着“法镭”的形象:“原籍乌托邦”、“口音南辕北辙”、“身高如火,体重如风”、“年龄二十好几或年届半百……”走失者的肖像显然因这些模棱两可的修辞而失真。如同匆匆拍下的快照,面容模糊,但感觉清晰。这种失真感不是痛而是痒。在杨小滨看来,痒感是比痛感更复杂的感觉,它有时甚至可以包含痛感。以诗歌去表达、呈现这种“痒”,意味着诗人与世界的关系是反讽的。这是长于享乐的语言玩家才能实现的坦荡—“满嘴飞机,满眼巫山云”,颓废并且笑着。

赵思运:“法镭”在寻找杨小滨

在阅读杨小滨的《寻人启事》的时候,我脑海里一直盘旋着阿吾的那首《对一个物体的描述》。阿吾对于自我的介绍,以纯客观的物化描述、决绝的自我放弃的反讽语气,表达了个体异化的悲剧。这种“自我走失”带有80年代的表演性和游戏性。而杨小滨的《寻人启事》则是接着说:当时代出现“骤然转折”的历史瞬间之时,个体才在真正意义上体会到“走失”的状态。而杨小滨正是众多走失的“个体”之一。这时候的“寻人启事”才真正带有历史的体温和个体的心跳。

这则“寻人启事”的主角是“法镭”。法镭是谁?作者的中文名字杨小滨,全名是“杨小滨·法镭”,为什么没有使用本名“杨小滨”?作为现实生活中的杨小滨,生于上海,后赴耶鲁大学攻读文学博士,曾任上海社科院、北京师范大学、美国密西西比大学、威尼斯大学、美国加州大学(戴维斯)、德国特里尔大学等教授、研究职务。对他来说,“杨小滨·法镭”确实是最具“中西合璧”色彩的完整意义的命名。“寻人启事”的主角的名字设定为“法镭”,摒弃了本土性,而成为一个西方化符码。这个符码缺乏本土性,他的籍贯是“乌托邦”,于是他开始了寻根之旅。这首诗其实是西方化符码“法镭”在寻找本土性的“杨小滨”。他历经“南辕北辙”、“西寻故乡”,“学抹香鲸豪饮”,从“二十好几”到“年届半百”,但是仍然“一身迷茫”。

向卫国:人一旦乱码

据说“法镭”两个字是“杨小滨”三字在繁简转化中出现的莫名字符,这应该也算是某种乱码。换句话说,作为诗人的“杨小滨·法镭”其实是一个乱码人?或者说,诗人一旦将自己化身为诗中之人,就可能消失于乱码的迷雾中。于是,一则“寻人启事”张贴于诗歌的语符世界,好比某种古人用于招魂的灵符,穿行于现代语词的密林。

但另一方面,即便是乱码,也是由既定的程序自动生成的,因而必定有迹可查。既然有“迹”,便有依序逆推的可能。也就是说,最终“法镭”还是有可能还原为“杨小滨”,至少是杨小滨自身的一块块碎片,因为从语符与语义关系的角度看,诗歌的每一句(作为互不关联的一个个语符串,其次也是一个个“意义”碎片)都是这个“有迹可查”的“迹”,它们都可以进行还原性的逆向翻译。

正当中国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由新型冠状病毒所引起的肺炎疫情的大恐怖,并已向世界漫延的严峻时刻,我们读杨小滨·法镭的这首诗,我更倾向于将此“乱码”现象归结为某种“病毒”的生成。语符世界的病毒,本质上不过是某种暂时不受控制的自动程序的出现,在更高的意义上,人目前还可以通过切断其能量供给,瞬间予以终结;但生物世界的病毒就没有这么简单了,每一个感染病毒的生物体都意味自身成为一个新的病毒源,既可以传播也可能发生变异,于是,“寻人启事”变得异乎寻常的急迫。这个类病毒的人在哪里?他可能存在于全世界。

周瑟瑟:枯燥、嬉戏与消解的先锋实验

我还没有见过杨小滨,俗话说吃了鸡蛋并不一定要见到那只下蛋的母鸡。我与他偶尔微信或邮件联系,他来京时好像我们也约过,总有一天会在一个什么地方碰到。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他的本名后有时会带一个后缀“法镭”,我没有想过是何意,名字是名字,他多了一个特别的符号。我印象中杨小滨长着一双大眼睛,是对诗人同行直接做出真实判断的那个人。他并不生活在大陆,看人看事简单明了。在他的写作上,则是高度的自我实验。杨小滨在诗歌美学上一意孤行,甚至顽固不化,相对于中国当代诗人的油滑世故与左右逢迎的写作习性,在我的判断里杨小滨保持了应有的尊严。

杨小滨迷恋枯燥、嬉戏与消解的诗歌美学。不是什么都可称之为“诗歌美学”,形成自己的诗歌美学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首先是走路不要走同一条大路,大家走向同一个目标的写作其实好蠢的。杨小滨走的是当代诗歌高速大路之外的小路,当然他走的是另外一條后现代的大路,其次是要有自己的真兴趣,写作与其它事情一样,与一个孩子玩泥巴没有区别,你喜欢玩泥巴才可以玩上一整天。杨小滨就喜欢这样玩,《寻人启事》是他典型的玩法,看似枯燥的电报密码似的语言外衣下,隐藏着他一贯的嬉戏与消解,这是后现代的特征之一。杨小滨早就不在当代诗歌的抒情、意象的大路上玩了,他的写作与他的“后摄影”应该可以混为一谈,反正都是出自同一人,不是杨小滨就是法镭。记得他曾在北京搞过一次“后摄影主义作品展《涂抹与踪迹》”,他给出一个观点:“涂抹既消泯了踪迹,又产生了更多的踪迹”。《寻人启事》这首诗印证了他的观点。

如果我把杨小滨的写作看成是当代艺术的一部分,那么最有价值的并不是语言,虽然他出版过《在语言的迷宫里》这样的诗集,最有价值的是杨小滨看待世界的方法与观念。《寻人启事》这首诗就是他的“涂抹与踪迹”的方法与观念,即他的诗歌美学。

韩庆成:中西合璧的自画像

杨小滨有一个中西合璧的笔名:杨小滨·法镭,所以,这首《寻人启事》寻的其实是自己。从因寻人而对被寻者内外特征的刻画中,我们看到,这幅自画像也有着中西合璧的特点。

但这种中西合璧显然并不成功,故而整首诗中时时透出迷茫、疑问、失落的情绪,这可能就是作者要寻找自己或者说要找回自我的动因所在。进一步看,诗中的中式特征要多于西式特征。如“原籍乌托邦,短发”“会吹喇叭花”“走失至今”“有家族病史,酷爱/梦呓。满嘴飞机”等(“乌托邦”“飞机”词面看是西式的,内里指称却打着中式烙印。“飞机”在西方是科技成就,在诗中却被用成贬义词;“乌托邦”细细一想也是如此,这就是为什么说中西合璧并不成功的原因)。

第二段表现作者由中往西的“合璧”努力,“学抹香鲸豪饮”“想一口喝下一碗宇宙”的雄心受限于“背包里”的外因局限而遭遇挫折。此时再回看第一段“曾暗恋曼陀铃”一句,这个过去式的“曾”字,就构成了对某种宿命的暗示,这个宿命当然不仅仅属于这幅自画像。

徐敬亚:不安分的灵魂

这是一首诗,也可说是一个游戏。

从语言角度,游戏玩得很溜、很嗨—机灵、俏皮、痴妄……杨小滨尽用了戏谑的手段,明暗相间,虚实迭幻。好几个不着边际的意象,被他轻轻一拉便转意假借,显示了杨一贯异众的语言天分。

从人文角度,游戏玩得很偏、很刁—身世迷茫、举止癫狂、梦病交加……活脱脱一个不安分的灵魂。这画像,是杨,其实也是所有诗人的内心图景。正如杨自己所说:“我对这个世界的关系是反讽的”。

游戏的意义大多储藏在表层,它不追求诗歌美学的深度。不能要求一首诗这样,又要求一首诗那样。

寻人是游戏,画像却不是游戏。

这则《寻人启事》的缘起,一定是出于自我“丢失感”的突然涌现。这是一个漂泊者的自画,暗含一丝辛酸。这使我在阅读它的时候增加了很多哑然失笑后的痛惜。

我喜欢的是“身高如火,体重如风”这样既飘逸又实感的句子。不喜欢“冷出一脸月色”那种做作而蹩脚的台湾式语感。

忽然想起2016年7月德令哈的荒山上,杨小滨迎风而立,吼了几嗓现代京剧,有板有眼半专业。可为诗中“喜唱反西皮”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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