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有阴晴圆缺

2020-09-12 14:04刘洁
清明 2020年5期
关键词:吕后虞姬韩信

刘洁

人生是个圆吗?说出来这个话的人,多半是因为能力超群。大多数人的命运不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所谓的人生道路,不只是单向的,还总是平地现坑,好好地崴脚摔跤。那也要奋斗,为了暂时看不到但可能出现的美好未来。一代代的人都这样做了,人间就离幸福近了许多。只不过具体到个体的人来说,“唏嘘”更能表达他人的感受。

《霸王别姬》:你看见的

霸王和虞姬可能都是假的

李清照在《夏日绝句》里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说的是西楚霸王项羽。项羽此人如果简单粗暴地被划分一下,他不太像个帝王,他的政治素养有点差;可他身上的贵族气质又最明显,在面临最后抉择的时候,他的无法摆脱的贵族气质让他离死亡的距离驟然间缩短。说得难听点,他有匹夫之勇,又有不能低头的内质,实在让人又爱又恨。这么个人,偏偏被后世反复地拎出来念叨。同时被念念不忘的还有他的爱人——虞姬。项羽的命运势头到虞姬死去,立刻断崖式下跌,甚至,他的自刎都有点像只是给人物个结果罢了。京剧《霸王别姬》里,项羽和虞姬都演绎了痛与快乐的极致时刻。

《霸王别姬》这出戏的故事简单,韩信派李左车诈降项羽,出了个馊主意,让项羽出击汉军,在九里山大败于韩信手下。楚军逃到垓下,项羽和刘邦的部队打个决赛,分了胜负之后定下来谁做皇帝的事。项羽的爱人虞姬,为了不给项羽添麻烦,自杀了。项羽一路逃窜到乌江,手下人都被杀没了,剩下了孤家寡人,连乌骓马也投江了,他自刎而死。《霸王别姬》里所谓的“别”有几层含义:一层是告别,两个人要分别了,说点感天动地的话,再彼此温暖一下对方;二层是离别,要分开了,不在一起了,伤感地离别一下;第三层最让人伤心,是永别,虞姬和霸王的诀别。如果从戏里的内容来看,这三层意思都达到了,尤其是最后一层,在虞姬死后,霸王确实进行了突围,只是最后失败了,乌江边自刎而死。这个故事里有个点很让人无语,就是霸王项羽和虞姬的关系。项羽是当时的盖世英雄,女子爱上他简直太正常了,这样的事放到今天,一样会发生,而且的确发生过。为了信仰而热爱而献身,首先感动的是参与者自己。项羽和虞姬这对英雄美人,代表了最坚硬和最柔软的世界的部分,这其中,我们能想到而且一直被赞颂的是来自柔软对坚硬的滋养,以及坚硬对柔软的呵护。这其中有没有换位的情况出现,一直以来好像没人提到,我猜想他们之间的坚硬和柔软都是外在的,是给所有人看的,他们在不足为外人道的地方一定是换位的。一个人只有单一的一个面是无法想象的,只是对象有选择罢了。而这两个人在面临四面楚歌的时候,首先做出决断的是虞姬,她立刻想到对当时的项羽来说,突围的过程中轻装上阵最重要,而自己是最大的拖累。虞姬随侍项羽上战场多次,和刘邦以及当时的许多英豪都见过面,打过交道。这样的一个女人,非常清楚战场是什么,打仗会发生什么,哪些情况下自己的出现是合适的。她真的不是一个普通女人,甚至,她有类似于政治家和军事家的判断能力,只是可能比较浅层。所以,看到霸王累了她会摆酒宴哄自己的男人,看到形势危矣她先想到要给男人减负。那个负是她自己,好吧,那就自己先死了,断了男人的念想。这样的女人,一定在此之前做过许多类似让项羽感动的事,他们之间形成了某种生活模式。和世界上所有的夫妻一样,有自己的相处方式,时间的流转,只能令他们之间的联系更紧密,虽然从来没听过他们之间有孩子。这也是比较奇怪的一个点,通常按照项羽的地位,有多个女人是正常的,孩子也是。像刘邦的情况就很正常,吕雉之外有戚夫人,还有别人。倒是项羽,貌似只有虞姬一个人,仿佛他们之间有过某种约定,当世界不再温柔地对待他们的时候,他们就放手,一起离开,不留下一丝痕迹。苍天既负我,纵使江山如画,我仍早别离。这是多么符合人性的故事演绎。

《霸王别姬》这出戏的故事来源自然是《史记·项羽本纪》,还有《史记》中其他相关的文本。到元时,张时起著有杂剧《楚霸王垓下别虞姬》,明朝沈采作传奇《千金记》,故事从韩信和他的妻子开始,如胯下之辱等情节都有,直到封齐王止。后来昆曲出现,用了《千金记》做蓝本,改成同名昆曲,不过作了取舍,只含有《起霸》《鸿门》《撇斗》《夜宴》《楚歌》《别姬》和《乌江》等折。京剧里,早年有出戏《楚汉争》,也叫《九里山》《亡乌江》以及别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曾经拍过一部粤剧电影,名字就叫这个。我们不能肯定这出《楚汉争》和京剧的《楚汉争》故事是否相同,不过楚汉相争那点事,出入再大也大不了多少。后来,有人把《楚汉争》中的一部分挑出来,做了增删,让梅兰芳演了,直接就叫《霸王别姬》。从昆曲到京剧的变化还是很大的,在昆曲里,虞姬不是霸王的妃子,从头到尾,项羽都只称呼她为“美人”,这个很符合史实。首先那个时候“妃”的概念还没出现,多是“夫人”,直到汉朝,汉武帝他妈开始入宫的时候也是“王美人”,那已经是垓下之战后许久了。而且,虞姬的自刎也不是她自发的,是项羽提议的。项羽认为“行兵之际,不便带你行走”,又说,“汉王贪财好色,你去服侍他去吧!”流露出来他内心里深怕虞姬为汉军所虏。如此情势之下,留给虞姬的道路除了请死也没有其他了。项羽听到虞姬的请死,只是做了两次“果有此心,实有此意”的追问,虞姬为了表明死志就去夺项羽的剑,项羽推开之后,又将剑扔于地上,唱了一句“我就把青锋付与伊”,这是明确的赐死了。这中间先不给剑后又主动扔给虞姬,显然项羽的思想是斗争了一下的,不过他在理智上认为虞姬的请死是正确选择,没有第二条道路。项羽明显地掌握着虞姬的生命权,他们之间地位是不对等实情昭然若揭。在昆曲里,项羽是《千金记》这出戏的当然主角,其他人都是配角。京剧《霸王别姬》的改编,经过了当时的戏曲大家如齐如山等人之手,这出戏就是给梅兰芳改的,其中的旦角部分被加重了,戏剧冲突更明确,人物之间的关系更平衡和好看了。而且,虞姬的自刎出自自我的选择,看着更有情意。我们现在看见的演出里,多半是从项羽出场开始,而早期的这出戏,还有一场,是韩信安排李左车去诈降。这样有个好处,一上来,观众就知道了李左车是个坏人,当然,这是站在项羽的立场上得出来的结论。后来这场被取消了,多半是因为观众对这出戏的熟悉程度增加后,其存在的意义就变得虚无了,取消了也无关大局。在昆曲里,还有一个地方有点瘆人,虞姬死后,项羽砍下虞姬的头挂在乌骓马后,带着突围了,到乌江边,虞姬的头被江水倒映出来,乌骓马看到受惊,不肯过江。项羽于是解下头颅扔到江里。乌骓马过江了,项羽没过,自刎而死。这个结尾和今天人们的观念很不合拍,可仔细琢磨一下,逻辑上是说得过去的:我宝贵的东西不能留给讨厌的人,因此我要带着他(她),即使是被破坏了,也是属于我的。这个心理和幼儿园小朋友喜欢一个玩具,另外一个人想抢走,索性自己先搞坏让别人也得不到的做法惊人一致。人性从来没有改变过,想被温柔地对待,好多时候需要运气。

这出戏里有个非常关键的人物——李左车,他受韩信派遣,诈降到楚营给项羽出了个令项羽走向失败的计策。他的计策里包含着项羽非常重视的一个点,即胜利了可以夺取天下,万一失败了还能退守彭城。对项羽来说,彭城是他的根,也是虞姬的根,他们两个人在《霸王别姬》里都曾经提到过天下太平了要回到彭城。在这里要小小地批评一下他们俩,为啥非要回彭城呢?天下很大的,项羽连咸阳都去过,看过了最繁华的地方,真的一点都没有想过要择一吉地以安天下吗?看看刘邦说过什么:“山河一统天下安。”刘邦没想过要平定天下后回到沛郡并把都城放到那里。这样的格局和气度,导致他们最后的结果差异巨大,应该也是原因之一。而他们之间的不同早就有端倪了,看到秦始皇车驾的时候,项羽想的是“彼可取而代也”,刘邦想的是“大丈夫当如是”,这里还真没明确地判断谁更牛,不过,显然他们都有的一个意思是自己完全能做到秦始皇的位置上去。不胆怯,首先就难得。多少人都是叶公好龙,想得好,动手的时候会犹豫不决。

刘邦和项羽最大的不同是他们把自己摆放的位置。项羽事事亲力亲为,有点像后来的诸葛孔明,杀人要自己动手,上阵也是,对谋士的建议多半是要过滤后找到和自己需要的点重合才采纳,直到垓下,还在枪挑汉将;刘邦把所有的事都交给了手下人,他只控制几个人就达到了控制天下的程度。这两个人,如果从劳心和劳力的角度来划分,毫无疑问刘邦在劳心,项羽在劳力,只是项羽的位置不是劳力的位置,这样的错位导致项羽做出的决策总有点不大搭调。刘邦回过家乡,在他夺取天下之后,他衣锦还乡,唱《大风歌》,乡亲们都没想到当初那个看上去特别像无赖的家伙,怎么就成了一代帝王。这是撼动价值观的大问题,刘邦的成功给后世留下了一个榜样,人生是可以逆袭的,即使当初只是个小破官,也有可能在某个特定的时势下,翻云覆雨,定鼎天下。和刘邦不同的是,项羽本来就是贵族,他身上的贵族气质特别强,他还拥有一般贵族不具备的天赋,他的武力非常强,强到可以无视他人的程度,所以在他的心目中,就没想过团结群众这个事。项羽的最后灭亡很大程度上和这个有关,想象一下,在得知他坑杀了四十万降卒、火烧咸阳后,有多少人能不由人及己,担心项羽得了天下后会于己不利。恐怕越是情况接近的群体越会担心,换言之,中产阶级的立场需要寻找自己的代言人,刘邦的做法让他们容易接受,来自草莽的刘邦,自然明白各种群体的需要正是自己要借力的地方,他怎么可能舍弃天上掉下来的、项羽赠送的人情呢?如果给他们两个人的情商打分,满分是十分的话,刘邦能得八分,项羽大概连一半都得不到,也就三分。在项羽的心目中,刘邦的武力太弱,和自己打仗从来输多胜少,根本不足为惧。刘邦手下的韩信,曾经是项羽的部下,项羽也没看得起他,在《霸王别姬》里,他把韩信称作“胯夫”,直指当初韩信人生中最灰暗的一点,胯下之辱对韩信来说,绝对不是希望天下人记住的点。被项羽念念不忘的这个点,非常容易讓项羽对韩信的战斗力估计错误。事实上,这个错误发生了,也导致最后项羽的灭亡。《史记·项羽本纪》中说,项羽叹息“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还说了好几遍。这明显是推卸责任,所谓“当时事,仔细思,细思量不是当时”。没有一个事是单一因素造成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祸福由己是对的。

刘邦通过掌握几个人来掌握全局的做法,也有不灵的时候,像对项羽。开始刘邦的打算是和韩信、彭越合力攻击项羽,不过到了约定的时候,那两个人根本没有到场,刘邦单凭一个人的力量不足以打败项羽。刘邦很着急,问了张良怎么办,张良的建议是给好处,封王,刘邦采纳了,封了韩信齐王,彭越为相国,这两个家伙才答应出兵。当然,他们都没得善终。楚汉相争中发生的许多事情对后世的影响极为深远,随便说一个吧,韩信和彭越,他们在打项羽的关键时刻撂挑子,给了确实的好处才干活,让领导不能忍。即使当时忍了,像刘邦这样,事后还要更强力地找补回去,直接要了他们的命。后来做臣子的多半都明白这个事,即使不给好处,也要无怨无悔地干活出力,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还有张良,人家看明白了刘邦做皇帝后的想法,索性辞官,做自己开心的事去了。据说张良长得很漂亮,程度嘛就类似兰陵王,古人的寿命都比较短,老得快,即使那样,张良到辞官的时候也就是一个大叔,从绚丽归于平凡,他没什么不能接受的。看看韩信的下场,应该庆幸自己的选择了。他也给后来的同类人群提供了人生的另一种发展方向,如刘伯温等人的做法,显然借鉴了张良的思路。

对项羽到底是怎么死的,死在哪里,多年来看法都不同。现在的乌江自刎的说法,主要来自太史公,他在《史记·项羽本纪》里明确地说了。但他也提供了另外的说法,说是死在东城,被韩信和他的手下杀了。为啥会这样,我分析可能和太史公对英雄的看法有关:对项羽那样的英雄来说,被乱刀或枪杀了太不符合英雄的形象,只要看看他给项羽做的传的命名就知道他是怎么看待这个人,归于“本纪”类,和刘邦的《高祖本纪》一个段位。我们甚至可以猜想,从太史公的角度来说,他认为项羽才是真正的英雄,而那个被认为是无赖的刘家老二,能得天下简直是个笑话。只是,后代的人显然不这样认为,刘邦作为一代政治家,成为许多立志走上帝王道路的有志之士的榜样,一学再学。他的用人之道也被后世反复分析,不断上升境界,成为帝王驾驭人才的典范。说到底,成王败寇,人家占了天下自然有人家的道理,不承认这一点就不是现实主义态度,能学到精髓就能离成功更近一步。曾国藩曾经说,天下古今之才人,皆以一傲字致败。项羽的骨子里有生来的傲,贵族出身的他,又武力超群,看天下人的时候,总体上都是睥睨的。到了需要帮助的时候,又哪里能得到援手。让人难过的是,项羽自杀的时候只有三十岁,非常年轻,作为帝王来说,年轻往往意味着躁进,忍不了,不能等。如果他能像乌江亭长说的,过江东,到有着上千里的大地上,和百姓在一起,卧薪尝胆,东山再起,还真不一定就不行。须知短短几年后,英布和彭越都反了,汉家天下一时间烽烟四起,浑水摸鱼的事,谁能说得准。可惜了!

李清照还说,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她说的和项羽自刎前的情形没什么关系,更多的是就南宋时的情势说的。对那个时代的女词人来说,这样的眼光层面是很高的。

《霸王别姬》的故事,影响很大,除了京剧,像黄梅戏、话剧,甚至歌剧都有上演。有一部著名的电影也是这个名字,当然,是借用了这部剧的名字,内容和这出戏有关也无关,是对人生意义的探讨。张国荣因此电影奠定了在华语电影界的地位,他饰演的程蝶衣,甚至比女人更像个女人,直到今天仍然是许多人的心头好。二十世纪的八十和九十年代,香港电影迸发出绚丽的光芒,直到今天影响仍然绵延不绝。在吴宇森动作片系列中的《纵横四海》里,执行任务失败的张国荣站在机场的玻璃门边,无声地看着等待他和周润发回来的钟楚红,他的眼神既绝望又满怀希望,无法形容。

《十老安刘》:

我的付出,你的天下

二十世纪的前半程,戏曲班子都是角儿说了算,有本领的角儿能组班子挑大梁,给大伙饭吃。他们能决定演什么戏,同样的,他们对哪出戏可以改一下或者重新定义一出戏有绝对的权利。这和现在通行的导演制不同。如此才有了围绕着梅兰芳先生等大家的一群剧作家给他们创作出优质的剧本,仔细分析会发现,改过的剧非常切合角儿的需要。同时代的马连良先生也有类似的情况,而马先生对传统戏曲的改编工作曾做出过非常大的贡献。今天一直在演的《十老安刘》就是他的手笔。

《十老安刘》的故事从刘邦死后吕后专权开始。在这出戏里吕后登基,唆使淮南王刘长杀了他的叔父刘渊,大封吕氏宗亲。当初辅佐刘邦打下江山的老臣不干了,这是要把我们辛苦打下来的江山交到吕家人的手里,不能忍。于是栾布、李左车等人商量要去说动刘长反吕氏,找了蒯彻做说客,蒯彻坚持要和栾布、李左车一起才肯去做。三人从长安出发,千里迢迢到了淮河营,在李、栾二人见刘长被囚后,蒯彻找到办法说动了刘长。刘长派出田子春到长安盗取当年记载刘的生母惨死的宗卷。田子春到长安后找到陈平,陈平找到张苍,再加上周勃等一共十个老臣,在此前已经做通了思想工作的刘章的协助下,刘长反了,打到长安。吕氏一族被歼,吕后自焚。汉室存活了下来。这个故事里有几个地方明显不符合史实,吕后从来没有登基,她也不是死于自焚,这些情节的出现,是为了强调汉室的危险已经到了刻不容缓需要解救的时刻,戏里对女人做皇帝这个事流露出从心里不能接受的情形。毕竟历史上真称帝的女性只有武则天一位,这一点上,隔海相望的日本显然更有伸缩性,他们的历史上女天皇出现过若干位,一点没耽误后来的天皇依然是男的。这个戏的来源也是个故事。当初有一出戏叫《盗宗卷》,是一出做功老生必演的戏,许多名角都演过,余叔岩更是把张苍演得活灵活现。到了马连良的时候,这出戏总让他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没能交代出来前因后果,就存了想把这出戏丰富一下的念想,这一想就是十来年。他是京剧大家,心胸气度很大,知道地方戏里有相关的故事本子,让人找了来对照着看,又从古籍里寻找各种线索,终于把故事连起来了。还找吴幻荪做执笔,完成了剧本。所以现在的《十老安刘》里,包括着《淮河营》《监酒令》《盗宗卷》三部分,为了能让这三部分连上,中间还加上了各种串场,如果完整地演下来这出戏,应该长达四个小时。对一出戏来说,确实有点长了,所以通常只演其中的两折《淮河营》和《盗宗卷》,且把能去掉的串场都拿下去了,即使如此,也要两个多小时,这是一出整戏的长度了。幸好,看戏的观众都很熟悉故事情节,少了这些,一点没影响观众的理解。其中,马连良先生在《淮河营》里有经典的唱段:“此时间不可闹笑话,胡言乱语怎瞒咱,在长安是你夸大话,为什么事到如今耍奸猾,左手拉住了李左车,右手再把栾布拉,三人同把那鬼门关上踏,生死二字且由它。”如果列举马派名段,数不了几段,这段就会出现,旋律特别好听,容易上口,还有种恨恨不已的劲儿,唱得别提多解恨了。这是蒯彻在被栾布举荐,和李左车一起到淮河营,进入刘长的地界,不知道生死的情形下,栾布想借着搂闪(拉屎)跑掉被蒯彻发现后生逮回来的时候唱的。据说马先生是一九四二年在天津的中国大戏院首演这出戏,当时盛况空前,而许多观众早在公演前已经先期听到了这段唱词的唱片,彼时马先生就有那个胆魄,先放出来整出戏的精华唱段,再演全本,让观众的心理预期上去,给一炮打红做准备。这种做法和今天的影视剧上映前放出来预告片的做法有得一拼。不过想想这是约百年前就做的,所谓的创新,从来都是要敢为人先。这段唱词里,为了刘家的天下能完整地保存下来,三位老臣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劝说刘长起兵造反,拿下吕氏,是豁出命去了,“生死二字且由它”。他们为了不是自己家的事去拼,不由得感慨了又感慨。

这出戏里的李左车和劝项羽冒进的李左车是一个人,在《霸王别姬》里,李左车是以谋士的面目出现的,他的扮相是老生,文质彬彬的样子,特别诚恳,冒着智慧之光,说出来的话直接戳到了项羽的心里,出击后胜利了掌握天下,一旦失败了还有彭城可以退守的建议,很容易打动项羽。能掌握一个人的心理诉求才能找到与自己的需要重合的点,从而最终完成任务,这是高手的境界。李左车做到了,项羽采纳了他的意见,一步步走向了死亡。这出戏里的李左车狡诈的特点覆盖了所有。而在《淮河营》里,李左车是花脸,一副直肠子,恭恭敬敬给刘长跪下磕头,一上来就把刘长的身世揭露了,完全没顾忌被吕后养大的刘长可能对吕后存在的感情。站在刘长的角度想,来了个父亲当年的老部下,说自己还有个生母,且被养母害死,这冲击直上云霄,怎么可能轻易接受。这里的李左车和《霸王别姬》里的李左車基本上不能当一个人看,或者换个角度,对项羽,李左车是没有投入感情的,而对汉室江山,李左车有感情,身在其中,他才会面对刘长的时候失去了狡猾和自持。关心则乱的结果是把自己绕进去了,刘长没客气,把他抓了起来。栾布见刘长的时候,从李左车的毕恭毕敬变成了平视,刘长不乐意,借了由头也拘了他。蒯彻是第三个进去的,诚如栾布的设想,如果李左车和他自己不成功,希望放在蒯彻身上可能还有转机。而蒯彻从开始就考虑到以刘长一贯的暴虐,和他讲道理基本上不可行,于是反其道而行之,不恭敬,直指刘长的三个罪状,唬住他,再循序渐进地分析了刘长的各种不合规、犯罪性质,直到在精神上把他打倒,乖乖把李左车和栾布放回来,还出了半副銮驾送他们三个人出淮河营。蒯彻得意洋洋,不仅比同来的两个人际遇好,还有銮驾相送,这待遇,超纲了。须知,銮驾在有皇帝的年代不能随便用,现成的例子是东北的吉剧有出戏叫《桃李梅》,里面的主要反面人物最后之所以被皇帝捉拿下狱,其中之一的罪状就是用半副銮驾迎娶媳妇。僭越的罪名,什么时候都了不得,能杀头。

蒯彻需要说一下,他字文通,历史上有说他的另外一个名字就是蒯通,就是当初给韩信出主意让其反汉朝做皇帝的家伙。韩信死后,刘邦捉住了他,要问他的罪。蒯彻的理由很充分,我既然在韩信的帐下做谋士,给韩信出主意让未来的人生更顺遂是我的职责,就此观点舌辩一番,居然说服了刘邦,留下了他的性命。这个事仔细琢磨起来还是有漏洞,通常再怎么能言善辩,毕竟蒯彻做的这个事有可能从根本上动摇刘邦的统治,韩信的本领以刘邦对他的了解,如果他真反了,汉朝能否顶得住是个问题。我一直认为史书里记载的内容可能不是完善的,应该有我们所不知道的东西打动了刘邦,比如蒯彻提供了另外能救自己的计谋,才能让刘邦相信蒯彻,留下没有杀他。当然,这也为后来他为汉室江山的存在做出贡献留下了机会。在《十老安刘》里,蒯彻被称为舌辩侯,而他也无愧这个称呼,真的说动了刘长,还拿出类似半个皇室的待遇给了三个老家伙。

如果说这出戏的戏剧冲突里,最好玩的部分其实不在《淮河营》而在《盗宗卷》,这部分的戏剧冲突特别强烈,管史书宗卷的张苍被丞相陈平请来赴宴,其实是因为刘长不信三老的话让田子春到长安盗宗卷验证一下,田子春甫到长安就被陈平猜到。陈平也很绝,直接派人到街上用几乎是明语告诉田子春应该怎么做,把田子春引到自己这里,还找了张苍要他解决宗卷问题。从理论上说,此时宗卷已经不存在了,吕后把宫廷里存的已经烧了,可陈平一定要他解决这个事。张苍,从大悲——陈平告诉他三天拿不到宗卷就杀他全家,到大喜——儿子当年誊抄的宗卷让事态出现转机。他回复陈平时先自恃宗卷在手满不在乎,甚至大喇喇坐到了上首的位置。古人对座次的重视程度比今人更高,形式感不仅仅是形式,还带有更多的内涵。为了刘备的三顾茅庐,诸葛亮扶保两代人,首先就是刘备的三次到访已经从形式感上满足了有野心的隐士所有的期待,这种形式感能令人甚至死后还在为蜀国出力。这出戏里的张苍被陈平以吕后要挟吓出冷汗,再到猜出来陈平要宗卷是给来盗卷的田子春而反过来要挟陈平。这跌宕起伏,如果是某个特定的人面临这样的情况只怕真的会非常害怕,也许等不到儿子告诉他还有一份宗卷的真相,就拿着刀自杀了。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没道理,不想死的人最后总能找到不死的办法。困难总比办法多,多半还是因为没真的要解决困难。张苍历史上确有其人,在戏里陈平听说是张苍的儿子因为看到刘长的妈赵娘娘死得太惨而誊抄了宗卷,夸说这孩子有远见,以后是做丞相的料。张苍也立刻表示同意而引起陈平的不满,历史上张苍的儿子做没做到丞相不清楚,不过他本人做到了丞相的位子。

刘长在这出戏里是以受蒙蔽小朋友的姿态出现的,他的身世确实可怜,生下来母亲就被毒死了,母亲知道要被毒死,一生气咬掉了刘长的一个脚趾,这个举动有点出离通常意义上母亲和孩子的相处方式。而田子春让刘长相信他的身世,这个事是重要的依据。我有点不能理解,自己要死了就咬掉孩子的脚趾,这是什么逻辑?而且,吕后也比较奇怪,她很自然地接过去孩子,还把他养大。从戏的最后一场看,刘长和刘章打到长安,在宫门外和吕后对质能听出来,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很好的,养大一个孩子需要付出的精力是巨大的,体力上吕后应该不必付出,有下人呢。最重要的一点是,当时的宗卷忠实地记录下曾经发生的一切,无论刘邦还是吕后,都在很长时间里没有去打改宗卷或者毁掉的主意,才有了盗宗卷的事。换言之,为尊者讳,至少在汉初没太盛行。

这出戏有个小配角非常有意思,就是蒯彻的老仆人。在四老上门请蒯彻的时候,他隔着大门听栾布假托说圣旨到了,没先自己做主开门,而是请老爷的示下,待蒯彻针对当时的情形做出判断让他回话,他非常自然地说了谎。而当门外的李左车表示听不清楚的时候,他又用眼神请示了一下蒯彻,得到允许才开了门重复了一下刚刚说的话。待栾布溜进来明示蒯彻根本是在撒谎的时候,老仆人又特别自然地说了句:“老爷出迎。”这个过程行云流水,透着不是第一次的味道。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蒯彻毕竟是封侯的人,现在虽然不问朝事,当年也是经历过各种大事,形形色色的人等左一个右一个地到过府中,首先面对的就是这个老仆人,見过世面的老仆人眼色和眼力都很强,能做的事很多。《龙凤呈祥》里,乔玄的老仆人甚至能在未得到允许的情况下,自己就接过了刘备的觐见礼单。这里的机巧太玄奥,对他们那个层面的人来说,身边的人就是他们肚子里的虫子,对弹性的上下限明白得很呢。

和许多传统戏曲不同,这出戏里的女性角色基本上没有起到推动故事发展的作用,就是作为符号存在的。即使是在《监酒令》里,吕后已经登基称帝,在刘章发布监酒令如果不符合要求一定会惩罚而且确实借此杀了吕氏宗亲的情况下,吕后也并没有做出回应的动作,反倒表示要把吕禄的女儿给他做妻子。当年,叶盛兰和姜妙香都演过这出戏,作为当时最出名的小生,他们之间的表演方式各不相同,相同的是都把刘章那种皇室子弟骨子里的不讲道理,我说了就是真理的样子表现得一等一。许多时候,出身决定了一个人和世界相处的方式及处理问题的能力,而皇家子弟天然失去的其中一个能力就是不能共情,没有同理心。也对,习惯了俯视大众,再让他们体察民情的要求是过分了,有点可笑。

在这出长达四个小时的戏里,马连良先生先演蒯彻后赶张苍,前面的足智多谋、胆大包天,后面的一时得意及猖狂与谨小慎微兼具的样子,都演了个十足十。现存的一九五七年录音里,马富禄先生也是赶了两个角色,前面的栾布和后面的张苍夫人,前面的特别好玩,后面的特别稳重,搂闪就是栾布说的,才引出了非常著名的“此时间不可闹笑话”名段;在张苍因为宗卷已经被吕后烧了而无法解决问题想自刎的时候,她像所有有担当的夫人一样,劝丈夫再等等,终于等到了儿子,等来了救丈夫的解决办法。所谓妻贤夫祸少是有道理的。名角的表演功力有多厉害,不禁想起来看过的另外一出戏《游龙戏凤》,马连良先生扮正德皇帝,和张君秋先生扮的李凤演对手戏,那风流倜傥的劲儿,每个细节都表现得似有似无、似真似假,溜光水滑,真是让人心动得很。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可盐可甜。

好演员当如是。

责任编辑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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