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手绢

2020-09-27 23:20秋也
回族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二嫂手绢二哥

清明上坟,二哥照例把祭给父亲的酒自己给喝了,一边说,一边哭,像悲怆的咏叹调。年届古稀,他依然用不惯廉价方便的纸巾,拿着白手绢不停地拭眼睛。我记得他年轻时,手绢和别人的不同,每块上面都有一条蜈蚣的纹路,我心里老有一种疑惑,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上面的纹路还在吗?

父亲去世的时候,二哥是东北盲流中的一员,行踪飘忽不定,都没法找到他。他们两口子吵架,一个抱着儿子回了娘家,一个去了遥远的东北。二嫂一心惦记着离婚,也不肯带着儿子来送公公最后一程。送葬的儿女里,唯独缺了二哥一家的身影。大哥和我们姐妹仨,按照父亲的遗愿,将他埋在南沟与潴河交汇处北边的河滩上。

二哥回家来,父亲坟头的草都老高了。他面对一抔黄土,喝得酩酊大醉,我们知道了,也不去劝他。他和父亲的恩怨,我们三言两语也拆解不开,只能让时间来说话。

父亲的两个儿子都长得一表人才,性格却迥然有异。大哥严肃威严,沉默寡言不善言辞。二哥活泼风趣,走到哪里都能和别人打成一片。我们从小都有些怕大哥,因为我们犯了错,他经常板起脸来帮父母训我们。二哥常嫌他不会为人,说他:“你是属狗的啊,人家说有贼,你就跟着汪汪。”我们都跟二哥更亲近一些。

大哥比我大十八岁,二十岁去广东当兵,在部队上表现好,很快就当上班长入了党。媒人给他介绍了一个邻村的民办教师,长得笑眉笑眼,说话很和气。两人定了亲,姑娘常来我家走动,我很喜欢她,总是一口一个嫂子地围着她转。母亲思儿心切,经常哭天抹泪,大哥不忍心,决定复员回家。二哥给他出主意,让他在复员之前抓紧把婚结了。大哥回来探亲,跟未婚妻商量结婚事宜,却因为嘴笨出了岔子。我家是贫农,底子薄,孩子多,父亲年迈挣不来工分,全仗母亲出工,经济条件不好。姑娘说,结婚要买这买那,大哥听了犯难地说:“家里哪有那么多钱,你就俩铜钱做了副眼镜,净看见钱了。”姑娘原以为大哥会提干当军官,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脱下军装,又嫌大哥不懂浪漫,说话不够婉转,三年的恋情说断就断。大哥的嘴笨从此出了名。他复员回乡后,重新拿起锄把,在生产队当队长,干活是一把好手,却因为拘谨孤高,不会和姑娘们打情骂俏,没有美女缘,一转眼就成了大龄青年。

二哥跟大哥正相反,诙谐幽默,整洁帅气,外衣里面总是穿着一件时兴的洗得雪白的假衬衣领子,不少姑娘喜欢他。他买来洁白的手绢,一撕两半,自己留一半,另一半送给心仪的姑娘,期待有朝一日手绢合二为一,好合百年。我那时小,不懂得二哥的心思,喜欢那半条白手绢的纯棉质地,常偷偷拿着玩。二哥看见了,每每用严厉的眼神制止我。

在故乡,历来有姑娘把手绢撕开,赠送一半给心上人的习俗,二哥却把它颠倒过来了。母亲并不认同二哥的做法,认为他在自作多情,说只有女方有这样的决心,婚事才靠谱。姜还是老的辣,二哥抽屉里的手绢攒下好几块,竟没能和他喜欢的姑娘走到一起。

按乡俗,次子不能抢在长兄前面成家,否则人家会以为长兄有缺陷,弄不好就会打光棍。排在二哥身后的姑娘,等着等着就等不下去,成了别人的媳妇。手绢退回来,二哥就把它和自己的那一半缝合起来,缝合处粗针大线皱皱巴巴的,就像一条蜿蜒在伤口上的蜈蚣。

大哥二十五岁那年,媒人又给大哥介绍了一个姑娘,两人一见钟情,没几天就来村里看家。姑娘用红头绳扎着两只当时流行的齐肩小辫,大眼睛双眼皮,顾盼之间眼波流转温柔天成,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样有模样,比大哥的前女友不知好上多少倍。按风俗,姑娘第一次来男方家,要吃手擀面,意在拴住姑娘的心。擀面条是母亲的绝活,擀出来的面条粗细均匀又细又长,煮熟了也不会断掉。吃饭的时候,姑娘端着一大碗面条,害羞得很,怕吃不了,更怕吸面条的时候发出声音,怎么劝都不肯吃。二哥劝她说:“嫂子你别不好意思,吃不了没啥,剩下的我吃。”吃完饭,姑娘要走了,大哥生产队有事脱不开身,二哥替大哥送姑娘到村口,谁知从此埋下了祸根。

姑娘回到家,心思就有了变化,把看家的经过跟她姐姐讲了。过了没几天,姐妹俩偷偷来到我们村里,她姐姐到我家来借口找水喝。当时大哥正躺在炕上看书,是二哥接待的,说了几句话她就告辞了。没几天媒人到家里来,说姑娘看上了二哥,希望能和二哥谈对象。父母一口回绝,等媒人走了,把二哥骂了个狗血淋头,怪他不该表现的时候乱表现,抢了大哥的风头。二哥也没想到,自己好心却帮了倒忙,只能由着父母责骂。后来姑娘又三番五次托媒人来说和,转达心意,说只要父母答应让她和二哥谈对象,结婚的时候什么彩礼都不要。喜欢二哥的姑娘很多,父母怕姑娘跟大哥定亲却看上二哥的事传出去,让嘴笨的大哥更不好说媳妇,死活不松口。

那个姑娘家大老远地一次次跑到二哥上班的砖瓦厂找他。二哥被她感动了,求父亲答应他们两个的亲事。父亲不同意,说:“原本跟你大哥定了的媳妇,被你弄得变了心。我要是答应你,村里人怎么看,以后她进门来你们兄弟两个怎么相处?!”二哥被兜头泼了一瓢凉水,赌气搬到生产队的牲口棚里,和离婚多年的单身汉住在一起,好几个月不跟父亲说话。直到有一天夜里,单身汉因为前妻带走的儿子结婚没请他过去,抹脖子自杀,弄了一地血,二哥吓得一溜烟跑回家,才跟父亲搭腔。

一边是手足,一边是心爱的姑娘,实在难以取舍,有两支队伍日夜在二哥的心里拔河。他一狠心就揣着姑娘赠送的半条白手绢,去东北做盲流了。

大哥跟嫂子相親时,没看上嫂子。母亲劝他说,都快三十的人了,将就着吧,别挑了。大哥不再坚持,和嫂子谈了三年,快结婚的时候却又出了变故。母亲挺身而出,亲自到嫂子家里去,跟嫂子说谈了这么长时间,大哥已经快三十了,错过了找媳妇的最佳年龄,分手人家会笑话他,希望嫂子能看在她的面子上回心转意,她会像亲妈一样待她,嫂子才答应嫁过来……

大哥好容易成了家,二哥也奔三了,他的终身大事终于被提上了议事日程。他从东北回来,去找心爱的姑娘,她已经嫁给了一个军官。二哥要把当年她送的半条手绢还回,她说她这辈子不能嫁给二哥,就让手绢替她与二哥一生相守吧。两个人抱头痛哭一场,从此不再相见。二哥把两半手绢往一起缝的时候,手几次被针扎破,我看不下去,让他找母亲帮忙,反被他轰走:去去去,小孩子懂什么,不要掺和大人的事情!

后来,砖瓦厂一个长相身材都不错的姑娘看上了二哥,两个人能说得来话,可惜年龄比二哥小五六岁。二哥领她到家里来过几次,姑娘鹅蛋脸,大眼睛,皮肤有些黑,就像一朵惹人爱的黑牡丹。吃完午饭,我去园子里摘花,无意中撞见二哥和姑娘肩并肩坐在木槿花的花篱下。我好奇地轻轻走近几步,看到姑娘拿出一块洁白的手绢,用牙齿从中间咬开个口子,然后两个人一人咬住一边,把它撕开。这时候我长大了些,多少懂得点男女间的事情,便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我心里暗暗地为二哥高兴,很希望这个善眉善眼的姑娘能成为我的二嫂。可是父亲已经七十多岁了,眼巴巴盼着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小儿子早一点娶妻生子家成业就。姑娘太小了,差好几岁才够登记结婚的年龄。有了大哥的前车之鉴,父母更不敢让二哥冒险了,谁知道等上几年会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呢。父亲等不及,二哥拖不起,坚持了一年多之后,只好忍痛割爱。

这时候,二哥的抽屉里已经有了好几块撕开又缝合的白手绢了。缝合处长长的蜈蚣纹,仿佛有一生都啃噬不尽的伤痛和无奈。他不敢再撕手绢了,因为他感觉到冥冥中有一只大手,在不停地撕扯着自己的心,要把它撕成一根根悲伤的纤维。

二哥经人介绍与二嫂相识,没有花前月下撕绢相送,很快就结婚了。事实证明二哥是对的,不是每一个人都需要白手绢。

二哥是个极为聪明的人,会炒菜,会打铁做炒瓢,会用钢锉配钥匙。当时,他的任何一项爱好,发扬光大之后都可以成为谋生的绝技。可惜二嫂是个很粗粝暴躁的女人,只会上坡干地里活,婆媳关系弄得一团糟不说,家务活也不会干,衣服洗不干净,洗过的碗筷油腻腻的。她不懂相夫教子,对二哥的爱好不屑一顾。二哥不喜欢种地,做厨师二嫂不愿配菜,打铁二嫂不帮忙拉风箱,让他一筹莫展孤掌难鸣。侄子两个月的时候,两个人打了一架,二嫂抱着儿子回了娘家,二哥再次拔腿去了东北。大姐和母亲去二哥家收拾房间,发现床底下塞着好多脏衣服和侄子用过没洗的尿布,两个人直咂舌。

二哥拿这个只能当笑话说,因为他当初去跟二嫂相亲,没和父母商量就把二嫂领回家,搞得母亲措手不及。那时候穷,不逢集很难买到待客的鱼肉,未来的儿媳和亲家来看家又是大事,母亲很为难,求东家借西家,好容易应承过去。二哥这么要面子爱整洁的人,娶了一个不要好的媳妇,只能打掉门牙往肚里咽,自己为当初的轻率买单……

二哥去东北后,二嫂和她父母来闹离婚,找不到二哥就拖父亲上法院,把父亲大襟棉袄的大襟都给拽下来了。可怜父亲七十多岁高龄,被他们拖得踉踉跄跄。父亲日思夜盼,临终也没见到小儿子和孙子的面……

那些年,二哥心里开着一个五味杂陈的调料铺子。

他孤身一人混迹在盲流队伍里,举目无亲,吃过很多苦,学会了干瓦匠、做厨师,也学会了酗酒和哥们义气,变成了让我又爱又怕的陌生人。

每次回来过年,他去近百里远的丈人家,岳父怕二嫂旧情复萌,晚上睡觉的时候总要睡在他们夫妻中间。二哥心里郁闷,回家喝酒必醉,醉了就撒酒疯,闹得一家人不得安生。有一次,他喝醉酒竟然抱来好多玉米秸到家里,要把房子点上。一家人拉的拉拽的拽,好容易把他安抚住……

后来二哥想在东北成家,我给他写了一封长信,写到侄子的可爱,劝他多为儿子着想,把二哥打动了,才回来与二嫂复合。分居多年,二嫂的性情并没有多大改变,一不如意就音高八度,跳得老高。两个人依旧三天两头吵架,磕磕绊绊硝烟不断。二哥出去干瓦匠活,整天风里雨里,又苦又脏。两口子一吵架,二嫂就不做饭。二哥干一上午活又累又饿,只得到母亲家里吃。二嫂本想借此治治二哥,如意算盘落空了,把母亲好一顿骂,母亲气坏了。二哥叫母亲去他家,说是让二嫂给母亲道歉,母亲不去,说:“道歉也该她到我家里来,我去你家不成了给她道歉了!”二哥两头跑,反复请求,谁都说服不了,气得抓起锅台上的铁铲朝着自己的头砍了两下,顿时血流满面。母亲又疼又气,连忙从他口袋里掏出手绢捂到伤口上,血很快把白手绢染成了红手绢。她私下里多少次埋怨二哥:当初跟你说相完亲留个余地,回家和父母商量一下,你偏偏连个招呼都不打,就领回家来。二哥自知理亏,就找歪理说:“还不是俺爹岁数大了,为了让他早点了却心愿,再说她当初说好要多体谅父母的啊……”

二哥包容了二嫂的粗糙和锋利。上坟祭祀的日子,他总是早早地拿一瓶酒,独自去父亲坟头,就像世间的父子对酌,说几句敬一杯,自己喝一杯。他和父亲缺少一场告别,好多话没来得及说就阴阳两隔。他要借助酒,倒倒心底沉沉的幽怨,可是每回都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只能和着酒把话吞进肚子,再变成眼泪流出来。他用随身携带的白手绢,不停地拭去泪水,再回家的时候,就感觉心里的许多潮湿,都变成了天上的白云。

一次文友聚会,偶遇初中的男同学,彼此都很意外。他当初是我们的班长,已经混到局长,可谓春风得意。三十五年弹指一挥,我们都已经两鬓如霜了。老同学相见,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初恋。他喝了白酒喝红酒,直喝得东倒西歪,喝完酒非要我陪他到歌厅小坐,坐下却不唱歌,滔滔不绝地说起他的婚姻。他当初依从父亲,娶了一个非农业户口的妻子。她是个不解风情的女人,可以像仆人一样把丈夫照顾得无微不至,却不愿意爱,怎么暗示点拨都没用,他付出的感情得不到半点回应。他们就像两块大小质地花色迥然不同的半条手绢,被命运生硬地拼接到一起。他拿出初恋女友赠送给他的半条白手绢给我看,说他这么多年一直手绢不离身,泡澡的时候就把它覆盖在自己的脸上……

“不写新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他低吟着无名氏的《山歌》,让我想到一生坎坷,喜欢泡在酒里的二哥。大姐把二哥的不出息和酗酒,说成选错老婆的缘故,我总是不以为然,此时才觉得二哥真的很可怜。因为大哥他迟迟不能结婚,被心上人退亲;由于父亲年迈急于了却心事,他拒绝了深爱自己的姑娘。他的爱情总是那么阴差阳错不合时宜,手绢一旦撕开,总是流浪在与愿望背道而驰的路上。心灰意冷之际,他想随便找个媳妇闷头过日子,却又所遇非人……

二哥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早知道儿子别人养大也会认祖归宗,他怎么也不会再走回头路的。有时很后悔当初劝他和二嫂复合,我是怕他落得和那个抹脖子单身汉一样的下场啊。我常常忍不住要在心里暗暗地做一个假设,假如他娶的是曾经撕绢相赠心性柔和的姑娘,现在会不会是另外一种情形。

一位诗人曾经把相爱的两个人,比喻为一棵对半剖开的树,谁都渴望与自己的另一半完美結合。可是造化弄人,偏偏就不给人这样的缘分。搭错车的人,何尝不是被命运撕开的半条手绢,和别的不同质地不同花色的手绢错误地缝合到一起,年岁久了,明明有各种不适,却因种种原因无法再撕开……

有一次我对母亲说,既然当初那个与大哥定亲的姑娘,那么喜欢二哥,不如当时成全了他们,大哥得不到,二哥能得到也好啊。母亲说:“你知道啥,她进门来大家一个锅里搅勺子,你大哥心里会舒服?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多么尴尬!”

如今二哥七十岁了,穿衣服很不要好,早就没有小伙子时候仪表的油光水滑了。但是他一直保持着年轻时的习惯,把洗得白白净净的手绢,揣在左边胸口的衬衣口袋里,时不时拿出来闻一闻,仿佛上面的每一根纤维里,还残留着青春和阳光的味道。

作者简介

秋也,本名吕秀珍,曾用笔名秋简,山东省作协会员。文字散见《诗刊》《青年文学》《散文选刊》《星星》《山东文学》《散文百家》《鸭绿江》《当代人》等杂志,偶有获奖。

猜你喜欢
二嫂手绢二哥
今天拿出手绢,我们来谈离别
无意河边走
木手枪
丢手绢
巴山背二哥
老伴
闻香抢钱
店里不知身是客
手绢
反客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