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有神十人”新解
——兼论文献中的分合式误字

2020-10-12 07:14王东辉
广东开放大学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大荒有神夸父

王东辉

(山东大学,山东济南,250100)

《山海经》是一部多方位记录我国上古社会的重要文献,其记载涉及地理、宗教、神话、矿产、医药、动植物等多方面内容。《山海经》保留了较多的上古神话材料,对于神话研究者而言是不可多得的参考文本。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大部分神话人物、故事,如女娲神话、西王母神话、后羿神话、夸父追日神话、精卫填海神话等等,在《山海经》中都有记载。其中西王母神话、女娲神话等,又是相关神话的发展源头,因而袁珂先生说它“匪特史地之权舆,乃亦神话之源府”[1]序P5。但是,《山海经》向来号称难读,不仅因为其对山海神怪及四方风物的记载较为简略、生疏,还因为在流传的过程中经文错简,脱衍讹误多有,故而理解困难,歧说纷纭。如果说内容的生疏仅是让人产生距离感,经文的错简则会直接造成困惑乃至误读,使读者不能准确把握文意,甚至是做出谬之千里的解释。因此,准确识别经文中的讹误,不仅有助于我们读懂经文,对于正确把握古人的思想观念也是大有裨益。笔者认为,《山海经》所载女娲神话中的“有神十人”即是一处误字,从而造成这则神话晦涩难解。关于其误字现象及合理的解释,兹述如下。

《山海经·大荒西经》载:“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2]328这句话后半部分尚且还好理解,大意为“女娲之肠”变化成为神灵,它在“栗广之野”这个地方,于道路中间横亘而卧。“横道而处”的形象正像大蛇横卧的状态,同女娲后来的人首蛇身形象十分符合,这应是女娲神话的早期状态。令人费解的是这则神话的前半部分,即我们对“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该作何解释。是不是有十个神都叫“女娲之肠”?如果是十个神,为什么又要说是“十人”呢?对此,郭璞、吴任臣、郝懿行诸家及袁珂先生都没有做出解释,我们且尝试进行分析。

首先,“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会不会是指十个神有一个共有的名字,即“女娲之肠”呢?亦即“女娲之肠”会不会是一个族名呢?通过梳理资料,我们还没找到“女娲之肠”或“女娲”作为一个族名的材料证明,倒是表明“女娲”为一个神灵个体的材料比比皆是。从《楚辞·天问》中的“女娲有体”,到《淮南子》中的女娲补天,《风俗通》中的抟土造人等等,女娲都是作为一个神灵个体修整天地、造福人类。特别是在《世本》的记载中,女娲作为一个神灵个体的信息更加明确。“女氏,天皇封弟于汝水之阳,后为天子,因称女皇,其后为女氏,夏有女艾,商有女鸠、女方,晋有女宽,皆其后也。”“”“娲”相通,张澎注曰“女娲为女皇,其氏当为男女之女”[3]47。明确说明“女娲”是神灵个体,其族群以“女”为氏。

在中国神话中,神灵个体的名号很少作为一个神族族名使用。持异见者多以“夸父族”为例。“夸父”作为神族名称的说法,盖源于《山海经》,“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载天。有人珥两黄蛇,把两黄蛇,名曰夸父。后土生信,信生夸父。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将饮河而不足也,将走大泽,未至,死于此。应龙已杀蚩尤,又杀夸父,乃去南方处之,故南方多雨。”(《大荒北经》)[4]360关于夸父的死因,一处记载却有两种说法,所以才会有人认为夸父不止一人,从而将“夸父”作为一个族名。比如茅盾在《中国神话研究初探》中,就认为“夸父”“蚩尤”皆为族名,都是巨人族。但这一说法并不可靠。因为神话在流传的过程中是会不断发展变形的,特别是在书面媒介并不发达的时代,在递相传述的过程中发生异变,神话也因此不断向前发展。这一现象在神话中多有出现,我们且以大禹出生神话为例来说明问题。在传世文献中,关于大禹的出生神话有不同的记载。《山海经·海内经》载:“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5]395《世本·帝系篇》载:“禹母修己,吞神珠如薏苡,胸拆生禹。”[6]91在这两则神话中,大禹或为父生,或为母生,或为剖腹而出,或为拆胸而生。尽管神话发生了较大变异,我们却不会将这两则神话中的禹看作是不同的人,更不会将“禹”看作一个族名,那么我们又怎能天真地认为“夸父”是一个族名呢?关于夸父的不同死因,我们可以将其归之为神话流传过程中的不同变形,而不能简单称“夸父”为族名。其实,对于“夸父”是不是一个族名,茅盾也并不十分确定,在将其作为族名称呼之后,他又说:“如果我们假定‘夸父’是族名,则我的解释也就可以通。可惜材料太少,不能多得证据。”[7]60同样,“蚩尤”在较早的文献资料中也没有将其作为一个族名的案例,只是在后起的纬书《龙鱼河图》中说“蚩尤兄弟八十一人”[8]677,但这只是说蚩尤有多少个兄弟,至于这些兄弟是不是也叫“蚩尤”,是不是有其他的名字,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因此,将“蚩尤”作为神族的族名,材料也不充分。综上可知,“女娲之肠”不会是一个族名。

其次,“有神十人”的文法结构非常别扭。按照“有神十人”的结构方式,“人”是一个量词,同“十”这一数词连用,来界定“神”的数量,即有十个神。但如果说是有十个神,为什么不直接说成“有十神”呢?在《山海经》中,所有有关神灵数量的记录,都没有类似“有神十人”这样的结构。且举数例如下:

自太行之山以至于无逢之山……其神状皆马身而人面者廿神……其十四神状皆彘身而载玉……其十神状皆彘身而八足蛇尾……大凡四十四神,皆用稌糈祠之。(《北山经》)[9]90

自钤山至于莱山……其十神者,皆人面而马身。其七神皆人面牛身……(《西山经》)[10]34

凡苦山之首……其十六神者,皆豕身而人面。(《中山经》)[11]139

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海内西经》)[12]258

“廿神”、“十神”、“十六神”、“百神”等,都是“数词+神”这种结构。其中,“十神”更是对“有神十人”结构合理性的直接反驳。在《山海经》中,除去“有神十人”之外,我们看不到其他“神+数词+人”这样的结构模式。

另外,《山海经》中,在表达多个神、人或物时,一般都会具体罗列出相应数量的神、人或物的名称。如《大荒西经》中数例:

有五采鸟三名,一曰皇鸟,一曰鸾鸟,一曰凤鸟。(《大荒西经》)[13]334

有灵山,巫咸、巫即、巫朌、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大荒西经》)[14]334

有三青鸟,赤首黑目,一名曰大鵹,一名曰少鵹,一名曰青鸟。(《大荒西经》)[15]336

有寒荒之国,有二人女祭、女蔑。(《大荒西经》)[16]347

写三只青鸟,就把“大鵹”、“少鵹”、“青鸟”三个名字分别写出;写灵山上的“十巫”,则将“十巫”的名字一一罗列,不惮繁复。而在“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这里,并没有交代十个神的名字。由此两点,我们可以推断,它不会是对神的数量的描写。

笔者认为,“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此处文字有误。“有神十人”当为“有神女”,即“十人”是由“女”字讹误而来。“女”字如果写的不太规范,会很容易被错看成两部分,即上下相连的“十”字与“人”字。这并不是笔者无端的臆想,文献中就有将“女”字写的近乎“十”、“人”二字相连样式的例子,我们且举北魏碑刻中的两例书写,、[17]653(见图1)。这两例“女”字书写就极近上下相连的“十”与“人”。我们可以猜想,《山海经》的最初作者或者某位传抄者,因为书写习惯或者其他方面的原因,将“女”字写的如同上面两例,在竖行书写的时代,后来者依此抄录时,如果没有细加分辨或者不解文意,直接书之简帛,很容易就将“女”字一分为二,于是“有神女”就变成了“有神十人”,后世传承者因袭错讹,一直流传到今天。

图1 王遗女墓志

“女”字误为“十人”二字,俞樾将这种误字现象定义为“一字误为二字例”[18]102,因一字误为二字,从而使文意晦涩难明。类似的误字现象在文献中多有出现,我们且不用征引他处,在《山海经》中就可找出内证。《海内经》载:“有国名曰流黄辛氏,其域中方三百里,其出是尘土。有巴遂山,渑水出焉。”[19]381这句话中“其出是尘土”很难理解。郭璞释此为“言殷盛也”。大意是此城人口众多,车马辐辏,因此尘埃升腾。同郭璞的观点类似,郝懿行解释为“尘坌出是国中,谓人物喧阗也。”除此之外,杨慎则认为:“出是尘土,言其地清旷无嚣埃也。”然而,细品之下“其出是尘土”同“有神十人”一样,文法结构有难通之处,因而上面诸家对此而作的解释就显得较为牵强。相比之下,蒋知让的解释则较有说服力。蒋在孙星衍校本眉批云“尘土当是‘麈’、‘塵’等字之讹。”袁珂先生评其为“巨眼卓识,一语中的”[19]381。“尘”的繁体为“塵”,“塵土”二字本当为“麈”,因为“麈”的形体较长,再加以竹简书写方式为从上到下的竖排格式,抄手在抄写经文时,误将“麈”字一分为二,因此也就成了“塵土”。如此解释,则此句当为“其出是麈”,这样一来,我们所有的疑问便涣然冰释,大有拨云见日、茅塞顿开之感。“麈”是鹿的一种,“麈”字在《山海经》中多次出现,如《大荒南经》云:“黑水之南,有玄蛇,食麈。”[20]311《大荒北经》云:“有大青蛇,黄头,食麈。”[21]355这样,“其出是麈”的意思就非常清楚了,即“流黄辛氏”之国出产“麈”这一动物。

除以上这种“一字误为二字”的误字现象外,文献中尚有许多“二字误为一字”的误字案例,如《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所见“十八”误为“六”字即为一例[22]13。汲古阁本《汉书》在《高惠高后文功臣表》中记“堂邑安侯陈婴”,“十二月甲申封,六年薨”。按此记载,陈婴是在汉高祖六年(前201年)十二月被封为堂邑安侯,并在当年去世。这显然同历史记载不相符。《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载,陈婴于高祖六年被封。高后五年,陈婴之子陈禄嗣位,该年为陈禄元年[23]887,因此,陈婴当在高后四年(前104年)去世,前后正好十八年。如此,则“六”字当为“十八”之误。王先谦在《汉书补注》中补注此条说:“苏舆曰,自高帝六年至高后四年为十八年,‘六’字盖‘十八’字之驳文。”[24]231对校景佑覆刻本《汉书》,其于此条记载正是“十八年薨”[25]134。“十八”字之所以误为“六”字,正是因为在书写时上下黏连而产生的误读,如果不详细分辨,很容易就写成了“六”字。实际上,景佑覆刻本《汉书》“十八”二字的书写,就上下黏连,特别类似“六”字(见图2),误字产生原因一目了然。

图2 《百衲本二十四史·汉书》

在得出“十人”是“女”之误字的结论之后,这则女娲神话就比较清晰易懂了。“有神女,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如此,这则神话的前半部分就是对“女娲之肠”性别的直接界定,这样就同《山海经》中描写其他女性精灵神怪时的书写习惯相符了。如对“帝女”的记述,“又东二百里,曰姑媱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䔄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服之媚于人。”(《中山经》)[26]132再如填海的精卫,“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北山经》)[27]83都对神灵的性别进行了清晰的界定。《说文·女部》曰:“娲,古之神圣女,化育万物者也,从女呙声。”[28]260直接说明女娲是远古时的“神圣女”,这正同《山海经》中“有神女”的记载前后呼应,“有神女,名曰女娲之肠”,应该就是对女娲性别所进行的最早的界定与区分,也是《说文解字》释“娲”为“古之神圣女”的由来与依据。

性别的界定并不仅仅是对神话人物的详细介绍,它对神话的发展演变也起着重要的作用。如前面所讲“帝女”,她死之后化为“䔄草”,正是因为它的女性身份,人们才会在服用“䔄草”之后获得“媚于人”的效果,也正是由于其女性身份,“帝女”才会逐渐发展演化为后世的“瑶姬”。与此相同,后世关于女娲的种种神话,也正是以“神女”这一性别界定为基础而发生的演变。也就是说,“有神女,名曰女娲之肠”这则神话材料,决定了其神话必然以女娲是女性大神作为核心,并在此基础上进行了三个阶段的发展:一是关于女娲生产、化育的神话。如“传言女娲人头蛇身,一日七十化。”[29]104“黄帝生阴阳,上骈生耳目,桑林生臂手,此女娲所以七十化也。”[30]561二是女娲创生人类、修补天地的神话。包括女娲抟黄土造人的神话,炼石补天的神话。第三就是女娲制笙簧、为女媒的神话。《路史·后纪二》注引《风俗通》云“女娲祷祠神,祈而为女媒,因置婚姻。”[31]83“女娲作笙簧。”[32]7从生产、化育,到创世补天,再到制笙簧、为女媒,这一切都源自女娲的女性身份与母性力量。因此,我们将“有神十人”解释为“有神女”才更符合文本的原始面貌,也更符合女娲神话发展的深层逻辑。

“女”字误为“十人”,“十八”误为“六”字,一则将一字误为二,一则将二字误为一,一为分解,一为合并,我们可将这两种误字现象称作分合式误字。分合式误字的产生,大体不脱离两种因素的影响:一是竖行书写的传统,二是文本的手抄活动。在竖行书写格式中,文字从上到下,相连排列,若遇到一些易于分割、合并的字体,其构字部件被分解或合并都能成字(如“三”之于“一”“二”[33]77,“”之于“大”“介”[34]102),这样就很容易出现分合式误字现象。另外,分合式误字现象也同文本传播过程中手抄活动的存在密不可分。印刷文本,一旦在刻板上固定下来之后就不易发生舛误,很难出现分合式误字的现象。只有在进行手抄活动时,或因底本文字的模糊潦草,或因抄手的误读及书写错误,分合式误字才会出现。文献中这种误字现象屡见不鲜,这些看似微小的错误会对我们解读文献造成极大的干扰。因此,正确识别分合式误字,对于正本清源,准确识读文献有着重要的意义。

正确识读分合式误字,可使我们准确获取文献记载的历史真相。关于“触龙”与“触詟”的辨识即是一例。触龙为战国时赵人,官居左师,因以高超的劝谏技巧而名载史册。在传世文献中,触龙又被叫作“触詟”,二者究竟谁是他真正的名字历来争讼不绝。触龙其人主要见于《战国策》及相关材料,关于其名字的争论也主要围绕《战国策》的不同校注本展开。南宋姚宏及鲍彪注本《战国策》,均记载其为“触詟”,吴师道指出《史记》《说苑》作“触龙”,但同时提出自己的看法,认为当以“触詟”为宜。王念孙认为当是“触龙”,而以“触詟”为非,如此等等。诸家对触龙名字的不同看法,盖源于《战国策》中与之相关的文本记载所引起的歧误,即“左师触詟(龙言)愿见太后”[35]1231。古书竖行书写,“龙”与“言”二字相连,且恰好能合并成字,合则为“触詟”,分则为“触龙”,所以就有了两种不同的记载。王念孙认为“‘龙言’二字误合为‘詟’”[36]147,是传世本《战国策》将二字误为一字。王氏列举了《荀子》《史记》《太平御览》等书的记载,认为“是古人多以‘触龙’为名,未有名‘触詟’者。”王氏巨眼卓识,材料宏富,论证有力。但是,由于没有可作参证的版本,人们无法看到《战国策》的早期面貌,即便王氏考证详尽,仍然有人并不认同。1973年长沙马王堆帛书出土,其中定名为《战国纵横家书》的帛书,恰好记录了有关触龙这段文字,“左师触龙言愿见,太后盛气而胥之。”[37]60所载人名正是“触龙”。参考这一汉初文献,我们可知“触龙”才是正确的名字,至此,“触龙”与“触詟”之辨一锤定音。

正确识读分合式误字,还可以使我们准确把脉文献内容的原始意蕴。《淮南子·说林》载:“狂者伤人,莫之怨也;婴儿詈老,莫之疾也。贼心。”[38]584这段文字中的最后一句较为费解,陈观楼认为“‘’字当为‘亡也’”,是二字误为一字,“亡也”二字上下相连,“也”字形似“山”字而错写,遂成“”,“贼心”即是“贼心亡也”。如此,我们就能较为容易且准确地理解原文的含义了,即:疯子伤害人,没人会去埋怨他;婴儿辱骂老人,没人会去记恨他。因为他们都没有贼害之心。

总之,正确识别分合式误字,对于我们识读文献有着重要的意义。“有神十人”中的“十人”二字,正是《山海经》中出现的分合式误字现象,如不加以分辨,就会使我们产生困惑甚至误读。《山海经》中是不是还存在着类似的误字现象呢?或许还有。可能我们已熟读而不自知,也可能于难解处束手而不知作何解。若细加校勘,再配以适当方法,应能得到更多正确的认识。于此且书陋识,抛砖引玉,诚望来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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