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台

曾强

为方便写作，还在读高中的外甥高熙明帮我从鼓楼电脑城选购了一台二手的东芝牌笔记本电脑。外甥从小看日本动漫长大，现在也定居到日本东京。他说日本的东西质量好，别看旧，肯定管用！十多年过去了，这台笔记本帮我告别了纸与笔，生产了上百万文字，手臂接触的地方都已经磨出了塑胎的黑亮本色，有一个不怎么用的键曾在我擦拭的时候掉落了，失踪了，但用起来还是没问题。

朋友看不过眼，劝我，换换吧，又沉又旧的破电脑，新的也没多少钱。

看看已显笨拙但还是有些文艺质感的东芝，她似乎正神神秘秘地冲我笑。我心有所动，就回应说，只不过就是打个字嘛，不上网，也不用每天提着她，没必要换吧。

我就几乎每天仍然面对着她。

十多年来，东芝并不是一味“温良恭俭让”任由我摆弄，她也曾闹过情绪。有次正在写文章，突然黑屏了。数千字的稿子一旦丢失，前功尽弃，十多天辛苦就白费了。我气恼得不行，不由地拍打她两下，谁知竟又能用了。未几再黑，又拍打，还是比较有效果。我轻蔑地认为她也像俗话所说的“打到的女人揉到的面”。谁知得意了没多久，她再次黑屏了，怎么拍打都不行。我以为终归是她衰老得厉害，跟她的缘可能是彻底尽了，就准备换新的。临出门，还是心有不甘，提起她再拍打，却渐渐从侧面风扇口掉出很多黑色小颗粒、残损的小动物躯体之类的脏东西。原来，为了暖和，蟑螂竟然寄居进她的体内生活了！

谁都知道，一般电子产品如电脑的高光生命只有两年。东芝归我的时侯，其实就已经被淘汰了。但她还是默默无闻、任劳任怨地又跟了我十多年。估计，只要我小心呵护，今后她还会跟我若干年吧。我庆幸今生能跟文字结缘，也感谢东芝竟能把一个山汉的文字摆弄得活色生香。

电脑写作累了，心血来潮，我就伺弄笔墨。想画画就画点小画，解衣盘礴，逸笔草草，基本是文人清逸、闲适、淡雅一路，其实多在修心、静心、养心，也可以淬炼一下思想、意境吧。

但画画只是我五十岁以后才出现的“新鲜事物”。数十年让我一直坚持下来的，其实是练字。我临过金文大篆拓片、柳体、颜体、隶体等多种碑帖，之后更多地用楷书、行书或隶书随心所欲抄写古文，《道德经》《论语》《心经》之类，一遍又一遍，糅合自己对书法及古文的理解，用笔墨重温、诠释和体味经典传统文化的真趣。也写点自己的诗作，让思想年轻点、活跃点，时常迸发些智慧的灵光，不至于感觉“老之将至”，出现江郎才尽之窘境……

看，写书法够惬意吧！我真的很自矜能够经常晤见李斯、张芝、杨凝式、颜真卿、苏东坡、黄庭坚、八大山人等“与古人游”的恬淡而浪漫的生活。

这，大约缘于我很小就睁开了“书”眼吧。

小时候我极慕写字。老母亲屋里现在还摆着件红板箱，那是母亲的陪嫁。那时每每打开，母亲就指着有字迹的糊在箱内的麻纸跟站在一旁试图发现点箱中秘密的我说，这是你舅舅写的字。

舅舅写的字啊！

舅舅是姥爷的独苗儿，曾经是大同一中的高材生。1946年，因在偶然情况下给国民党军队写了一篇文告，被团长赏识而被逼从军，从此便杳无音讯。我的姥爷常年教书育人，经常帮人义务书写契约、写“状子”，村人尊称其为“四先生”。大姥爷和姥爷是亲兄弟，民国时期的大学生，当过大同区长、内蒙古临河县长等，后因拒当日伪县长而被毒杀。聚乐堡我的三个表舅也是老牌大学生，后来分别在包头、武汉和南京当教授……从母亲一遍遍的讲述中，我感受到了她对颇具才华亲人的敬慕、思念的诚挚情感。由此也启迪了我对神秘、传奇墨迹文字的不由自主的亲近。

尤其是，我还一直珍藏着一件传家宝：砚台。

这是舅舅留下的遗物，或许也是姥爷或大姥爷曾用过的砚台。

这件砚台其实并不特别，澄泥，圆形，鸡嘴，直径约十厘米，高两厘米多，稍有些残损（被我和我的子侄辈写仿时磕碰的缘故）。大哥上学写仿用过没用过不知道，二哥肯定用过，因为砚盖上还歪歪扭扭刻有二哥的名字。但这也可能是我用折断的钢锯条刻的，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我小学写仿一定用的就是这件砚台。我那时写仿并不能填写得完美无瑕，总留有一些难看的空白。这些空白使我至今觉得自己的书法基础很不牢靠。

最初，我家的春联每年要拿到大队写。大队专门备了笔墨请村里的农民书法家曾刚、教师张生云老師给村民集中写春联。我每每拿些裁好的红纸条幅，腊月二十五以后某天就早早地到大队部排队，街门的、家门的、窗上的、闲房的……鸡窝兔窝茅厕也要写个横批，福字、“抬头见喜”自然也少不了。当然，有牲畜圈的人家还要写“六畜兴旺”“猪羊满圈”。一听写“猪羊满圈”，满屋子的人就都笑了，一旁的大队干部就特别提醒：千万记清楚了，别把猪羊满圈贴在家门上！人们就开始放声大笑。没文化嘛，村里人虽多，但识字的人真的太少。很多人都是解放后经历扫盲才会写自己的名字，或者认几个简单的字。所以这类故事大家都已经耳熟能详了。大约是，曾经某一年，谁家就把猪羊满圈这几个字的横批贴到了家门上，还沾沾自喜，结果闹出了大笑话。由此，村里那些关于贴春联的沉重的笑话和故事就很快从时光尘埃中一点点冒出头来，一直能追溯到以前，很早以前，村里甚至没有能写春联的人，人们过年只能在红纸上扣碗拓……因而，叫我特别遗憾和苦涩的是，曾门是村里最大的姓，就因为上几辈、上上上几辈一直没有文化人，连个记载祖上的家谱也没有，我们都不大清楚同姓村人关系的亲疏……

有一年又要写春联了，裁完红纸，我拿出舅舅的砚台练字，练着练着突然信心满满，石破天惊地笑着，大胆跟母亲请示，我想给家里写春联！

母亲盯了我两秒后，眼神里突然涌满了欣喜，说，今年就叫我孩儿写！

我此时却有点胆怯，诺诺地说，别叫我写坏了……

母亲立马说，不怕，你敢写就行！大不了多买几张纸，重写！

母亲亲自给我研墨，给我抻纸，对着我微笑、鼓励。母亲的支持给了我极大的信心。我倏然想到了板柜上有字迹的麻纸，以及我从未见过的舅舅的模糊但似乎又清晰的面容，我想到了母系家族那些远走高飞的亲戚……我笑了，面对红纸，我正心凝情，我心无旁骛，我下笔有神！

我多么的愉快，我多么的自豪呵！

从此，我不仅给家里写春联，左邻右舍也陆续请我写。大约读初二的时候，村干部专门邀请我和村里的书法名人一起给全村人写春联。那时我最自豪的是，我竟然也能给家里挣到成年人满分工分啦！

有一年春节，我撰写了这样一幅对联贴在街门上：门前巷窄景致少，屋里书博才人多。很多人驻足观看，啧啧赞叹。也难怪，我家兄妹五个，除大哥外，其余四人都像鸟一样通过高考陆续飞出了贫困、看不到多少希望的农村。二哥第一届高考就率先“脱了农皮”，给全村青年学子树立了榜样;现在，姐姐成了教授级别的医学专家;妹妹竟然被大学生誉为“母亲般的老师”;我也有幸忝列国家级艺术评论家……

所有这些，都使我心中不时隐隐浮现出舅舅的那件砚台。

砚台，一方黑幽幽的砚台，就像一片博大而深邃的墨海，给予我别样的人生，给我平添了无尽的精神力量。当我在面对着东芝电脑打字，或者在华为手机上读文章，或从随手拍的景致中偶得几行诗句，或者写写画画，我都感觉自己是沉潜在巨大的墨海里，抛却了人世间的种种杂芜，沐浴着爽亮而无尽无际的天光，凫游着，涤荡着，休憩着，也快乐着，俨然就构成了专属于我的一方自由世界。

前不久，外甥从日本回来探亲，想带我的几幅书画作品，我叫他随便挑。我不计较这些书画的用途，只希望，如果他能把这些东西贴在墙上，或者放在某个地方，经常看看，或者叫他的孩子将来不时看看，哪怕赠送给喜欢中国书画的日本友人，都是我作为舅舅所心甘情愿的。俗话说，金石千年。但我知道，文化万年！

如果外甥或者他的孩子喜欢我珍藏的舅舅的这件砚台，我也会很高兴地赠送他。

责任编辑 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