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之舞

2020-10-26 09:24陈宏伟
湖南文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书记

陈宏伟

郁洋早就发现,李北亚是个人才。

当王旭光区长点了李北亚的名,新任区委书记面带微笑地看着他的时候,他还故作痛苦冥思状,足足闷了五秒钟没开口,坐在旁边的郁洋瞬间意识到他是在演戏,憋一个大招。

区委书记方以智由省城空降而来,这是他主持召开的第一次会议,名曰隐山区今后一个时期发展谋划座谈会。区委办公室上周就发了会议通知,让每个参会的乡镇办和区直单位一把手做好发言准备。无疑,各单位的头头脑脑们都暗中做足了功夫,想寻找独一无二的点子抛出来,达到令人耳目一新的效果。如果没有好点子,就说一些寻常套话,但哪些该说,哪些能说,哪些多说,哪些少说,这种分寸感的拿捏也至关重要。每一句话,可能都关系到给方书记留下的初见印象分。

然而,各位一把手还是趋于保守和拘谨,所谓的“谋划”乏善可陈,大家期待的热情洋溢、激烈讨论的场面并未出现。方书记大约想找个轻松点儿的话题,忽然问了一句:“我是郑州大学毕业的,想认识一下,在座的还有哪位是郑大的校友吗?”

隐山区的郑州大学毕业生人数不少。方书记贸然发问,大家都僵在那儿,没人吱声。然而方书记不依不饶,又问了一遍。王区长急促之间,猛然想起李北亚,指了指下面左侧第一排边角的位置:“北亚局长不是郑大毕业的吗?”然后转过脸跟方书记介绍说,“李局长是咱们隐山区的淮河文化研究专家,刚出版了一本淮河文化专著,是个学者型的文化局长。”

“哦。”方书记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冲李北亚桌前的席签瞥了一眼,慢腾腾地问道:“北亚同志既然是郑大毕业的,为什么我问两遍你都不搭话啊?”

李北亚在全场人员的注目下,嘴唇紧闭,足足卡壳了五秒钟,一段令人绝望的空白。

会议室的空气像是要凝固了,所有人都有一种缺氧的感觉,人们想骚动,却又似乎被压抑得无法动弹。

郁洋预感到李北亚已设计好了套路,短暂的停顿,目的是吸引更多的注意力。他一直觉得李北亚身上有一种别于常人的异禀。有一次,李北亚到郁洋办公室聊天,看到他案头一本辞书,随手拿起翻了翻,就用手指戳着书页说,这本书太马虎了,七千人大会是1962年1月召开的,在北京开了二十多天,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搞错呢?郁洋贴脸去看,辞书上“七千人大会”词条记载的会议召开时间为“1962年11月”。郁洋当时不置可否。过后查资料,那本貌似权威的辞书还真搞错了,心里不由对李北亚刮目相看。郁洋喜欢记住工作中遇到的重要数字,也佩服那些对数字敏感的人。

足足过了五秒,李北亚才晃着他那秃顶的脑袋说:“方书记,我在想一个问题。”

方书记略显惊诧,但仍然面带笑意地问:“想什么问题呀?”

“我在想,同样是郑大的毕业生,为什么我们俩的差别这么大呢!”李北亚发出一声煞有介事的感叹,会场有人发笑。

方书记眉头一皱,问道:“我们俩差别很大吗?”

“当然大啦,不可同日而语。”李北亚双手一摊。

他今年五十多岁,在文化局长任上蹉跎多年,眼看提拔无望,性格忽然变得桀骜不驯起来,说话带有一种鲁莽的生机:“您是主政一方的书记,我只能研究研究地方文化。”

方书记脸色略微一沉,大约没有料到下属的文化局长会这样跟他说话,真拿自己当作亲密无间的校友了。怔了片刻,他呵呵一笑说:“区委书记和文化局长只是职责不同,并无贵贱之分,我觉得你研究淮河,做个地方文化专家挺好嘛!”

“我觉得还是区委书记好一些。”李北亚低声嘟囔似的,但会场上的人却听得清楚,眼睛都往他这儿瞟。

“我觉得文化局长好。”方书记轻声说。

“我觉得还是区委书记好。”李北亚仍然执拗地坚持,充满一种和书记犟嘴的味道,下面一阵哄笑。

方书记终于觉察到李北亚不是个善茬,不禁微微动怒:“北亚同志,你今儿给我好好说说,为什么区委书记就比文化局长好一些?好在哪里?”

一直据理力争的李北亚忽然诡异地笑了。郁洋坐在旁边,见他整个人都来了精神,那油腻的秃脑袋瓜像只肥大的卤蛋,晃动得更加厉害,好像等的就是方书记这句话。郁洋明白,他的台词早已写就,就等这帷幕撩开。

“方书记,以我平时的研究,将人力资源分为三类,或者说三个阶层。”李北亚掰着手指,声音陡然高亢,煞有介事地阐述他的理论,“人力资源好比一座金字塔,第一类是人工,他们构成金字塔的塔基,从事各种各样的一般性工作。第二类是人才,他们从事各种研究工作,是金字塔的塔身。比如我,充其量算个人才。”

会场静得出奇,只剩下李北亚的戏份,别人插不上话。

“第三类,就是金字塔塔尖的那一类,叫人物。拿您来说,全国一共两千八百五十六个县区,您是主政其中一个县区的父母官,您就是人物!所以呀,我们同为郑大校友,但中间差着层级。”

李北亚掰着指头讲完了,会议室一阵短暂的骚动,许多人窃窃私语,像是肯定他的观点。方书记眼神也泛出神采,点了点头说:“你说的,也貌似有理。”

方书记大约还想夸奖他,然而转瞬就觉得哪里不对,凝神琢磨片刻,似乎品出一种暗含贬义的味道,情绪都被搅乱了。他忽然眉头紧蹙,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冲李北亚说:“北亚同志,我还是不明白,你说我是个人物。你今儿给我好好解释一下,人物是什么意思?”

李北亞脸涨得一红,竟陷入口吃:“人物……”

“对,你说清楚,我究竟是个什么人物?”方书记近乎逼问道,他的眼神冷峻而锋利。

李北亚略一思忖,有如神灵暗示,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先侧身朝会场看了看,然后笑嘻嘻地对主席台上的方书记说:“人物的意思我也解释不好,但我知道,毛主席《沁园春·雪》里有一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方书记,您问您是什么人物,按我的理解,您就是数风流人物的那个人物啊!”

“哗——”全场掌声雷动,人们交头接耳,会心微笑,如同给一幕逗趣的演出喝彩。

方以智书记一直紧绷的情绪终于被激活了,耸肩哈哈一笑,冲大家挥挥手,起身离席。

郁洋后来回想那次发展谋划座谈会,几乎成了李北亚的向方书记的一次“碰瓷”,严重偏离主题。

现在全区各个专项工作都建有微信群,郁洋翻查过自己的手机,从淮城市到隐山区與自己工作相关的各种微信群总数达三十七个。每天信息上下翻腾,前后覆盖,稍一疏忽就可能遗漏某项重要工作,感觉整个人都似乎被缩小,包裹于手机之中,夸张点说,简直陷入了一种手机困境。这其中有扶贫办组建的全区脱贫攻坚工作群,群主不是郁洋,而是他的副手陈清。不言而喻,是希望遇到问题时陈清在前面撑一撑、担一担。

一个月前,前任区委书记苏文明主持召开一次脱贫攻坚工作协调会,会后郁洋安排陈清将苏书记的发言内容提要整理出来,发到全区脱贫攻坚工作群,供没有参会的区直单位副职人员学习领会。哪知陈清出了个昏招,没经郁洋审阅,直接将文件发到了工作群,题目为《狠下羞花功夫,夺取脱贫攻坚新胜利》。

郁洋正在乡镇检查危房改造情况,在微信上看到后,心里暗叫不好,立即打电话让陈清撤回,可惜为时已晚。

很快,苏书记在群内问:你是谁?是扶贫办的?还是其他部门抽调来的?

因为陈清的微信昵称为“区脱贫攻坚指挥部陈清”,指挥部是个临时机构,绝大部分是从区直单位借调的工作人员,导致苏书记一时搞不清状况。

陈清也极有个性,不回答苏书记的问话,将文件题目修正为《狠下绣花功夫,夺取脱贫攻坚新胜利》重新发了出来。

苏书记不依不饶,继续问:你到底是哪儿的?

你是什么学历?

不说是吧?不说我就查不到了?

陈清死猪不怕开水烫,全都置之不理。

郁洋的脑袋“嗡嗡”直响,作为扶贫办主任,他的下属犯了错,此时他却不敢搭腔。不仅是他,群里一百多号人,没有一个人敢说话,任凭苏书记一个人连珠炮般地发问。郁洋被逼无奈,连忙给分管脱贫攻坚工作的郭逸凡副书记打电话,汇报这个棘手情况。

郭副书记之前任淮城市团委书记,市直正处级领导到隐山区担任三把手,性格较为随和,对人也宽容,他说,我去群里解释一下,你随后也去表个态。

过了一会儿,郭副书记在微信群发出一条:感谢苏书记对脱贫攻坚工作的重视和关心,今后我们要严格落实苏书记的各项指示和要求,进一步将工作做细做实,不断巩固脱贫成效,坚决打赢脱贫攻坚战!

话语不多,对“绣花功夫”被写为“羞花功夫”的错误只字不提,却有四两拨千斤般的功效,将苏书记小气量的怒火化为无形,提升到一种高屋建瓴的大境界,郁洋暗暗叫好。

果然,苏书记也似乎意识到自己盛怒之下有点失态,又在群里说:当前处于全省脱贫攻坚上半年考核的关键时间节点,我们隐山区的工作还存有许多不足,请大家在工作中一定要慎之又慎,细之又细,做到抓铁有痕,踏石留印,真正负起责任,不然一个差错,就可能害了隐山,也害了我们自己,拜托大家了!

最后郁洋出来道歉,此事才算作罢。

从那以后,郁洋对微信群简直产生了恐惧症,查看自己单位组建的脱贫攻坚工作群里的信息时更是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这天夜晚十点多钟,有人往群里发了一条链接,是个综艺节目视频,中央电视台播出的小品《扶贫记》。发送人的名字叫“大漠孤烟”。除此之外不着一字,悄无声息。

全区的工作微信群管理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准发送与工作无关的内容,入群人员都得将微信昵称改为“工作单位+姓名”模式。工作性质越严肃的群,对此越讲究,宛如“洁癖”。很显然,这个人将两条规矩都违反了。

郁洋点开视频,实话实说,节目演得不错,讲述了一名城里干部在山村扶贫的故事。干部的妻子是某文艺团体的演员,到山村演出,误解干部与帮扶的一个单身村妇有不正当关系,经过一番曲折,最后误会解除,妻子还成功撮合那个村妇与一个懒汉贫困户结婚,懒汉决心要改掉毛病坚决脱贫,大圆满结局。

郁洋疑惑这个“大漠孤烟”是谁,点开他的信息,然而闪出一道横线,其朋友圈对陌生人不可见。正在此时,群里面接连蹦出几条消息——

寨河镇党委书记张路文:精彩,学习。

东铺镇党委书记常清华:思路决定出路。

宝月湖乡党委书记曾戈:干起来,扶起来!

白云寺镇党委书记李清玉:深受启发,深受教育!

郁洋立刻意识到这个“大漠孤烟”非同一般,书记!新来的方以智书记!他脑子里豁然一亮。飞快地用手指往下划拉手机屏幕,终于发现此人的来路,上午九点多钟由郭逸凡副书记拉入群的。没错,一定是他。

还不断有其他乡镇办的党委书记现身留言,说辞大同小异,但没有一个乡镇长或者办事处的主任出来说话,这更加印证了郁洋的猜想。

群里有一条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区委书记在群里作指示,乡镇办的书记都会出来表示“赞同”,乡镇长和办事处主任保持安静。区长在群里安排工作,乡镇长和办事处主任会立即表示“收到”。至于其他一般副职,只有看的份儿,哪怕说一个字,都有僭越之嫌。从没有人明说应该如此,但已是铁的规矩。

郁洋想了想,觉得身为文化局长的李北亚应该看看这个视频,综艺节目算是与文化工作相关,就随手将视频从微信上转发给他,并留言请他看看脱贫攻坚工作群的消息。

去浴室冲澡的时候,郁洋心情有点沉重。机关工作充满一种难言的神秘,方书记刚到隐山,自己尚不熟悉,甚至还不知道他被拉入了自己单位组建的工作群,而那些乡镇办的党委书记如此敏锐,工作激情如升腾的火苗,似乎已经与方书记很熟稔。区直单位的人喜欢将乡镇办的一把手称为“封疆大吏”,今晚微信上的这个细节,不由令他感叹封疆大吏们着实身手不凡。淋浴器喷射的水线从头顶顺流而下,郁洋心里却有一种被火苗所灼的孤独感。

李北亚一直没有回复郁洋的消息。

躺床上睡觉的时候,郁洋心里暗骂,这厮估计又喝醉了!李北亚除了研究淮河,就是喜欢喝酒,三天不喝就脸色灰暗,这时约一酒局,八两酒灌下去,立刻两眼发亮,容光焕发。睡意朦胧之间,郁洋听到床头柜上手机响动了一下。他手机内三十七个工作群,唯独对自己单位的脱贫攻坚群的新消息没有屏蔽。

郁洋强睁眼睛,划拉开手机,李北亚终于冒出来了,他朝群里发一条留言——

已连夜将《扶贫记》的台词抠了出来,明天组织人员排练,争取下周去各乡镇办文化广场演出。

看看时间,已是凌晨一时三刻,郁洋差点笑出声来,假话说得跟真事一样,李北亚确实是个人才。

隐山区规定每月一日、十日和二十日为“扶贫日”,机关干部必须到帮扶的贫困户家中走访,帮助解决一些实际问题。此前郁洋担任区地方史志办副主任的时候,被分派帮扶白云寺镇马鞍村的一个鳏居老人,名叫张根财,老伴十多年前去世,儿子四十多岁仍然打光棍,去广东打工,常年杳无音信。现在他已升任扶贫办主任,但这对帮扶关系没有取消。张根财的实际境况和村里的五保户没什么两样,却没有享受到五保户的待遇。他独自住在宝月湖水库边上,如同面朝大海的隐士,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

隐山区半城半乡,驱车往西二十公里就是马鞍村,一路都是茶山。郁洋自己开车,没让单位其他人员陪同。他心里觉得帮扶张根财纯粹是他个人的事情,应该只身前往。隐山区曾经流行一句话,领导无私事。意思是领导的一切事情都是公事,因此来了私客,也得公家招待。对于这套大衙门的做派,郁洋一直心存鄙夷。陈清曾劝他将张根财的帮扶任务交回给马鞍村,作为扶贫办主任公务繁杂,无暇兼顾,况且看上去意义不大,郁洋执意不肯。他觉得张根财好比一个样本,是他深入扶贫一线的隐秘据点。他统计了一下,上半年省、市、区经他转发或下发给各乡镇办的扶贫文件和通知达到二百三十九份,平均每天超过一份,有的文件当天上午下发,下午就要求上报结果,可以说绝大部分文件各乡镇办根本没有时间落实,成了空对空的文字游戏。假如踏踏实实帮助张根财解决一些难题,郁洋觉得可以避免自己一直漂浮于扶贫工作的表面,会有一种真正“在场”的感觉,而不是蒙蔽别人,更欺骗自己。

马鞍村依山傍水,风景优美。郁洋摇下车窗,顿觉心情愉悦。山上茶树成行,宛如秀美的梯田,一条狭窄弯曲的山道就横嵌在半山腰,路两旁生长着松树、麻栎树和野板栗树,零星夹杂着片片竹林。山道在树林之中时隐时现,前面仿佛是路的尽头,车子开过去,转弯又闪出一条路。

路过马鞍村村部的时候,郁洋犹疑了一下,将车子拐了进去。他觉得应该去村部绕一圈,一则给村干部留下自己走村入户的印象,二则也察看一下他们的工作情况。村部门口新修建的村民文化广场非常气派,但没有活动的时候,只能当作停车场。村部办公室大门紧闭,旁边的一个挂牌“白云寺镇马鞍村脱贫攻坚作战室”的房间正在施工,文件柜和办公桌被挪到房间中央,一名工人站在桌子上用滚轮给墙壁刷乳胶漆,身上蹭的全是漆斑。

郁洋探头看了一眼,问:“人呢?”

工人瞅了瞅郁洋,嘴里“唔唔”几声,“腾”地从桌子上跳下来,摘下口罩说:“郁主任,你咋来了?”说着往郁洋身后看瞟,大约瞄瞄还有没有其他领导。

郁洋这才认出来,竟是马鞍村第一书记连瑞,他是淮城市统计局的城调科科长,专职来隐山驻村扶贫。连瑞人长得高大英俊,仪表堂堂,但看他头发、眉梢全是尘土的狼狈样,郁洋笑着问:“你咋亲自干这种活啊?”

连瑞听了,气呼呼地将滚轮往漆桶里一扔,说:“亲自干活算什么,连这乳胶漆都是我老连亲自掏腰包买的!”

郁洋知道此前连瑞身上有一种自暴自弃的颓唐情绪,埋怨自己的单位市统计局对他的工作支持力度不够,不由想起谣传他将提拔的事情。以前来村里,乡镇干部总喜欢拿连瑞回去要提拔为副局长打趣,说他是全市扶贫工作的先进典型,回去肯定要加官晋爵。

“你来隐山区扶贫满两年了吧?”郁洋随口一问,“这次第一书记换届,你该回去解决待遇了吧?”

“回不去了!”连瑞手一挥,用浓重的鼻音说,“提拔没戏,我原来那城调科长的位置也被人占了!”

郁洋心里一震,没想到會这样,轻声问:“你跟局长谈过了?”

连瑞用鼻子“吭”了一声,脸上浮出一种不成功便成仁的悲愤神情:“这不在刷墙嘛,我决定不回局里了,再驻村干两年!我老连干两届第一书记,看那帮坏蛋最后对我如何交代。”

郁洋看了看这间扶贫作战室,是个套间,外面办公,里面是卧室。中间开一道门,可以看到里面的墙壁已经粉刷好,燃气灶和锅碗瓢勺俱全,单人床对面不仅有衣柜,还在墙上镶了一面阔大的穿衣镜,真的要居家过日子的样子。他心里想笑,这更像是连瑞要表达的一种姿态,他或许想告诉别人,即使农村扶贫生活条件再艰苦,他也乐此不疲。而这种日子肯定并不是他想要的。郁洋拍了拍连瑞的肩膀说:“别想太多,心态轻松点,多为马鞍村干点实事吧!”

连瑞眼睛一亮,瞪着郁洋说:“郁主任你说得对,我现在就这样想的,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就想在马鞍村干点事情,让那帮坏蛋看看!”

郁洋一笑:“这就对了,你来了之后,马鞍村确实变化很大。”

连瑞笑道:“最起码我修了个厕所。”

这是个全区皆知的典故。连瑞刚到马鞍村的时候,村部破败不堪,没有公共厕所,村干部大小便都得去村部后面的竹林里解决。有一次上级检查组来村里检查工作,有个省城的女处长悄声问连瑞洗手间在哪里?连瑞假装糊涂,转身去翻档案材料。哪知女处长走过来揪着他的胳膊问,厕所在哪儿?连瑞被逼无奈,瓮声说,不知道。女处长疑惑不解,你是村里的第一书记,怎么能不知道厕所在哪儿,快带我去!连瑞涨红着脸说,好吧!他将女处长带到竹林,用手一指,说就在那里面。女处长跑进竹林溜了一圈,回来急得差点哭了,说连瑞捉弄她。村干部们全都不怀好意地坏笑,最后派妇女主任去给女处长站岗放哨,才解决问题。自那以后,连瑞痛定思痛,回单位募捐,给马鞍村修了一座厕所。

“你今天来干什么?”连瑞问。

郁洋听了有点不悦,心想今天是全区的“扶贫日”,马鞍村的村干部全都不在岗,自己走访入户,竟然被第一书记问来干什么,由此可见他们根本不知今夕何夕,如何能搞好工作?忍了忍,他故作平淡地说:“我去张根财家看看,他家没有水井,一直靠从侄子家挑水吃,我想给他接上水管,直通到他家里。”

“买个蓄水塔。”连瑞拉着郁洋的手往门外走,指着村部院子的一个不锈钢蓄水塔说,“我们才买的,用潜水泵将井水抽进蓄水塔,然后再接上水管,跟城里的自来水一样。”

郁洋点了点头,问:“这一套设备得花多少钱?”

“三千五。”连瑞说,“白云寺镇上有家如意水暖器材店,你说林场组的张根财,人家可以找上门去安装,给你省了许多事。”

郁洋说:“好。”

从村部出来,车子驶入泥路,两边的车辙深陷,路面中间凸起,不断刮蹭车子底盘。郁洋将车停在一个菜园旁的宽阔处,步行前往张根财家。他从后备箱里取出一台美的电饭煲,每次入户总要给张根财带点礼物。上次张根财说他的电饭煲坏了,一直烧劈材做饭,郁洋回来让妻子网购了一个。边走边想连瑞的事情,郁洋真想告诉他,没有任何文件规定,第一书记扶贫两年回去就得提拔,别人开玩笑可以,自己当不得真。他铆足劲儿再干两年本是好事,但如果目的是为了回去提拔,也仍然无章可循。现在他性格里固执偏激的一面被激发出来,透着不自知的怨尤,其实是不可理喻的。转过一片树丛,眼前即是宝月湖水库,远处蓝天碧水相连,近处白鹭翩翩,郁洋从心底替连瑞产生一种人生苍茫、前途未卜的感觉。

张根财的家一共三间平房,东边一间是卧室,西边是堂屋和厢房。堂屋门大开着,不见人影。郁洋喊了声,老张师傅!没人答应,倒是从门前茶园里闪出一只黑狗,冲他“汪”地叫了一声。

屋内墙壁灰暗,桌椅摆设杂乱不堪。墙角里一台簇新的一百二十升的电冰箱,看上去很惹眼,是今年三月郁洋从白云寺镇上给他买的,最便宜的新飞牌,花了一千一百元。郁洋拉开冰箱门看看,几乎空空如也,只有一盘黑糊糊的剩菜,还有几盒感冒药。供桌上放四桶福临门食用油,是郁洋以前入户走访送来的,外面积满了灰尘。门边的地上有两只滚圆的西瓜,是本地的特有品种“麒麟瓜”。

正在这时,张根财咧着嘴小跑着回来了,老远就伸长胳膊要和郁洋握手。

“领导来了!”张根财手上青筋暴起,握手时非常有力。

郁洋把电饭煲递给他,说:“你上次说电饭煲坏了,给你买了个新的。”

“咦!”张根财拖着长音说:“谢谢,谢谢!”

郁洋问他:“老张师傅,我是你的帮扶人对吧?”

“嗯嗯。”张根财咧嘴笑着。

“那你说说我是谁?”郁洋问。

“你是……”张根财眉角一皱,陷入苦思,然后反问道,“你是谁?”

“我是哪个单位的?”郁洋又问。

张根财偏着头,想了一会儿,笑着回答:“你是乡里的干部。”

“我叫郁洋!”郁洋气得差点没晕过去,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是隐山区的扶贫办主任,这话我教你一年半了!”

“对对,你是扶贫办的……我记住了……”张根财连连点头。

“你儿子在广东打工年收入多少?”郁洋再问。

“娶个媳妇就好了……”张根财不知咋回答了,陷入喃喃自语。

上级扶贫检查时会问到的最基本的五个问题,帮扶人是谁?哪个单位的?你年收入多少?帮扶人采取了哪些措施?你对帮扶成效是否满意?可惜这五个问题,郁洋教张根财回答不下一百次了,他一个也记不住。如果这次上半年考核抽查到张根财身上,凭借问卷判分,下面千头万绪,上面一定之规,自己做的所有努力都将前功尽弃,想想也真是悲凉。

郁洋找了块抹布,擦拭供桌上四桶食用油积满的灰尘,待提起来细看,竟然有两桶已过了保质期。估计张根财不知道看生产日期,总是吃他新送来的,任凭先前送来的油放过期了仍懵然无知。

“这都是领导给的,你对我好啊!”张根财说着又想握郁洋的手。

看着他那憨厚而殷勤的樣子,郁洋气得都无语了,他拧开那两桶油的盖子,说:“这两桶油刚过保质期,应该还能吃,你倒进锅里,炸一下鱼肉之类,免得放坏了。”郁洋耐心地教他。他记起小时候母亲就是这样做的,谓之炼油,炼一炼会使油更香。

张根财笑着挥了下手,满不在乎地说:“不会的,油咋能放坏呢!”

郁洋不想跟他多作理论,走到院子里,说:“你挑水的水井呢?带我去看看。”

“哦,好。”张根财似乎不知郁洋的用意,有点唯唯诺诺。那只黑狗蹿出来,跑在前面引路。从门口往西,穿过一个山坡,坡上种着一片红薯,走下山坡,在另一户人家门口的低洼处,有一眼水井,上面盖着石板。郁洋目测了一下,从水井至张根财厨房门口,大约二百米。

“交给你一个任务。”郁洋站在山坡上说,“你挖条沟,从水井挖到你的厨房门口,回头埋水管用。”

张根财一脸茫然,似乎没有听懂。

郁洋又解释说:“为了让你不用再挑水,我准备给你厨房门口装个蓄水塔,将井水通过水管引进去,蓄水塔、潜水泵和水管的钱都由我出,挖沟的活儿你自己干,可以吧?”

张根财恍然大悟似的,一下子握住郁洋的手,使劲地摇晃,说:“领导……政府对我真好……”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

郁洋故作郑重地说:“记住,水管我给你买质量最好的,你自己一定要把沟挖好。”

张根财连连点头,脸上抑制不住地笑。

这时兜里的手机响了,郁洋掏出来一看,是区文化局长李北亚,想起昨晚给他发的微信消息,他一直没回复。

“郁主任在哪儿公干?”李北亚说话总爱有种不怀好意的味道。

“李局长。”郁洋说,“扶贫日,我在马鞍村啊,给贫困户安装蓄水塔。”

“呵呵,郁主任工作敬业,此时还在扶贫,忘路之远近,忘日已西沉,在下佩服之至。”李北亚揶揄道。

“有啥事儿吧。”郁洋说。

“根据郁大主任昨晚的指示,我已选好隐山区新排小品《扶贫记》的女演员,话说妖娆多姿,惊为天人,今晚特设薄宴,请郁大主任亲临指导把关。”李北亚拿腔捏调地说。

“得了吧。”郁洋笑道,“我哪敢指示你。”

“玩在宝月湖,吃在镇淮楼。晚上六点,镇淮楼酒店,不见不散。”李北亚说话像捏着鼻子。

“女演员是谁?”郁洋问。

“暂时保密,郁主任鉴赏一下便知。”李北亚卖关子。

镇淮楼是淮城市的知名酒店,在那儿吃饭被纪委查处的风险极大,不知李北亚怎样想的,能出如此昏招。郁洋想了想说:“李局长,我还有事,就不去了,你自己好好鉴赏吧!”

“胡衣一。”李北亚抛出一个名字,“女演员是胡衣一,人家慕名求见你郁大主任,来不来随你。”

胡衣一是隐山区的一尊女神。

隐山区政府门口有一个广告牌,上面写着“大美隐山秀丽茶乡”八个大字,背景是宝月湖畔的隐山风光,文字为隐山区概况,照片右侧站着一个笑容可掬的采茶女,做出一个空姐般的欢迎八方宾客的动作,她就是胡衣一。

胡衣一其实是郁洋的微信好友,不过他们几乎没有互动过。胡衣一在隐山区具有明星般的影响力,她发的微信一般是照片、美食、唱歌、练功之类,每一条都有许多熟人评论、点赞。郁洋觉得他一点赞,如同一种个人隐私的暴露,他不愿意让别人认为他也是胡衣一的众多拥趸者之一,于是干脆装着视而不见。胡衣一最喜欢拿大顶,每天早晨六点多钟,她的微信上就会发出在淮城公园练习拿大顶的视频。有时候出差,在宾馆软塌塌的席梦思床上,她也要练习几次,发视频到微信上。以郁洋的理解,拿大顶可能有利于演员保持身形和腰身。胡衣一不仅人长得漂亮,最大的特点是腰细。她会跳舞、唱歌,会唱豫剧,要延长艺术生命,腰细如同她的本钱。

胡衣一不仅人长得漂亮,上学时学习成绩也很优秀。她父亲是中学老师,教她数学课,把她培养成了班上的尖子生。胡衣一发育得比较早,别的女生还比较干瘪的时候,她已经前挺后撅像个大姑娘了。班上有个男生,叫吴柯铭,被胡衣一迷得神魂颠倒,每周给她写一封情书。胡衣一不理他,他就死缠烂打,有一次惹急了,胡衣一将情书撕得粉碎,扔在他脸上,但吴柯铭仍然觍着脸笑,丝毫不害臊。胡衣一离开教室后,他在班上公开说:“如果胡衣一当我女朋友,就算去死也值了!”其实喜欢胡衣一的同学不在少数,可她是数学老师的女儿,都有贼心也没贼胆,况且吴柯铭把话说开了,搞得尽人皆知,别人都不好意思再去趟浑水,心里埋怨吴柯铭“占着茅坑不拉屎”。

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中学毕业后,胡衣一的父亲给她报考了淮城师范学校。那个年代考“中师”难度非常大,不亚于现在考“985”大学,因为一毕业就可以分配工作当教师,捧得“铁饭碗”。他父亲之所以铁了心让她上“中师”,是因为教师子女可以加十分。

从淮城师范学校毕业后,胡衣一被分配到隐山中学当老师。按说教师这个职业对女孩子来说挺好的,传道授业解惑,受人尊敬。生活规律,还有寒暑假,令人羡慕。可是不到三个月,胡衣一撂挑子不干了,理由是没兴趣,不喜欢。

她跑到淮城影剧院做临时工,那里经常有演出,有一些是影剧院自己排演的,大部分是承包给社会上游走的草台班子,门票三元、五元一张。胡衣一在里面布置场地,搬道具,什么活儿都干,她就图偶尔有登台演个配角、唱支歌的机会,有时甚至能客串一下主持人。她天生喜欢表演。有一次一个马戏团来演出,压轴节目是《美女与蟒蛇》。美女躺在床上,巨蟒在她身上缠绕、穿梭、爬行,美女只穿三点式。马戏团在影剧院门口贴出的巨幅海报,画的就是美女与蟒蛇同眠,美女酥胸半露,蟒蛇缠在她的身上,冲她的红唇吐着芯子。不巧的是,马戏团的女演员突然病倒了,发高烧四十多摄氏度,不能参加演出。马戏团长急得团团转,如同火烤屁股,别的节目可以替换,这个压轴节目却不行,许多观众都是冲着这个节目来的,说是看蟒蛇,但没有美女同眠,蟒蛇就没人看了。正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候,马戏团长看到了帮忙搬梯子的胡衣一,顿时眼睛发亮,觉得她丰胸细腰的身材与节目要求非常吻合,立即游说胡衣一出演《美女与蟒蛇》,报酬丰厚。本以为会有一定难度,马戏团长没想到胡衣一几乎没加思索就答应了,根本不需要跟她解释那条巨蟒根本没毒,也不咬人。“我不是为了钱。”胡衣一冲着团长掏出的钞票鄙夷地说。

胡衣一的名气就这样传开了,成了淮城市响当当的大美女。她父亲却在家里气得差点儿吐血,生个这样不知羞耻的女儿给他丢脸,几乎让他没脸活下去。可胡衣一全然不管不顾,只因为她喜欢。她做事干脆利落,爱憎分明,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只有喜欢或者不喜欢。

美女虽说名气大,其实也有孤独的一面。喜欢胡衣一的人多,但真正敢追求她的人还是很少的。一个是对她痴心不改的吴柯铭,没有人怀疑吴柯铭对她是真爱。另一个是袁小飞,留一头长发,绰号叫“长毛”。他是影剧院大街出名的混混,上学不成器,但他父亲是隐山区文化局长,也就是李北亚的前任,在隐山人脉极深。“长毛”利用他父亲的关系,在淮城影剧院的三层开了一家录像厅,门口竖着广告牌,每天用浓艳的广告色写下一串香港女星的名字,叶玉卿、陈宝莲、李丽珍、舒淇、翁虹,注明“倾情巨献”,音箱开得很大,男女叽哇乱叫的声音传到街上,极具诱惑力。录像厅一天二十四小时营业,分白天場和夜场。那是录像厅火爆的年代,“长毛”挣了不少钱。他买了一台日本进口雅马哈摩托车,每天在影剧院大街早中晚飙车三次,风雨无阻。据说那辆摩托车七万多块,相当于当时两套一百平方集资房的价钱,“长毛”简直成了影剧院大街小混混们的偶像。

胡衣一最终选择的是“长毛”,个中原因外人难以理解。据李北亚说,是因为袁小飞的父亲,他有权将胡衣一正式调动到淮城影剧院,恢复她的事业编制。胡衣一和袁小飞的婚礼极其隆重,多年以后人们还口口相传当时的盛况,在淮城最气派的“燕蓉园”酒店摆了一百八十桌,喝的全是茅台酒。胡衣一的一群中学同学来参加婚礼,吴柯铭在喜宴上喝醉了,搂着“长毛”脖子哭着说:“你要好好地待胡衣一,不然就把她还给我。”大家都嘲笑吴柯铭大言不惭,搞得好像胡衣一曾经属于他似的。“长毛”不明就里,只能尴尬地连连点头。

胡衣一大概没有想到,那场婚礼几乎成了命运跟她开的一个玩笑。因为蜜月期未过,婚后仅仅二十多天,袁小飞和一个女孩在录像厅的那间经理室里乱搞,被她堵在了里面。胡衣一从外面砸开门,袁小飞跳窗而出,裸体女孩若无其事地慢慢穿自己的衣服。胡衣一上前去想扇那女孩一巴掌,刚抬起手来,却被女孩将她的手腕抓住,撇着嘴说:“你想干什么?我跟袁小飞早就在一起,你们结婚的前一天夜里他还在我床上,是你拆散了我们。”胡衣一举起的手就瘫软了。

闪婚闪离,这就是胡衣一的短暂婚姻。从决定和袁小飞结婚,到和其离婚,前后不到两个月时间。胡衣一从袁小飞家里搬出来,什么都没要。她和袁小飞谈妥的唯一一项共识是,双方都对离婚的事情保密,说出去丢不起人。

直到五年后,胡衣一和吴柯铭重逢。彼时吴柯铭已经结婚,娶的是化工厂的冯桂兰,并生有一女。得知梦中女神胡衣一五年来一直过着离异单身的生活,他几乎惊呆了,责怪胡衣一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现在虽然有点晚,但还来得及。他立即回去跟冯桂兰闹离婚,发誓后半辈子要跟胡衣一在一起。他感谢命运的垂青,还给他这样一次完成自我救赎的机会。哪知道天不遂人愿,冯桂兰可不是好惹的。吴柯铭骂她一句,她把吴柯铭祖宗三代骂了个遍。吴柯铭打她一下,她跑到厨房拿起菜刀跟吴柯铭对砍。最后逼得吴柯铭给她跪下了,痛哭流涕地扇自己嘴巴子,骂自己是个无赖,是个混球王八蛋,求冯桂兰放他一条生路。可冯桂兰冷冷地冲着他笑,丝毫不为所动。吴柯铭梦中祈祷,希望有个男人能勾引冯桂兰出轨。他逢人就说:“如果有人能将冯桂兰拐走,我奖励他十万块钱!”

冯桂兰软硬不吃,所有招术通通无效。吴柯铭一气之下,从家里搬了出来,净身出户。胡衣一在影剧院分有一套集资房,是顶层的小居室。吴柯铭几乎没征询胡衣一的同意,拎着一只皮箱跑到影剧院大街,和胡衣一同居了。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淮城也有很大变化,换一任市长,就在城市外围换个地方搞开发。城北商务示范区,城南高新技术开发区,城西产业集聚区,城东城乡一体化实验区。城区面积像一张大面饼,越摊越大。唯有老城区没人管,竟比先前还破旧了。淮城影剧院失去了往日的繁华,被分割为多个小块,对外租赁经营,有健身房、台球厅和网吧,还有儿童舞蹈室、围棋室和跆拳道室,变成了另一种喧嚣。胡衣一和吴柯铭在影剧院大街一同居就是二十年。他们没有办理结婚证,但胡衣一几乎都忘记了吴柯铭其实是有老婆的,那个化工厂瘦得皮包骨的女人冯桂兰。

吴柯铭与家里唯一的联系是他女儿吴一湘,那是个才女,小学、中学、高中都是尖子生,成为那个家庭给予吴柯铭唯一的安慰。高考时吴一湘以全省三千多名的成绩考入中山大学数学系,要知道全省有七十多万考生。这还不算,吴一湘在中山大学仍然是优秀生,大二时被学校推荐转学到美国密歇根大学学习,最终获得密歇根大学文凭。

吴一湘学成归来的那天,跟吴柯铭谈了一次话。坐在影剧院大街的一间茶室里,父女俩这么多年第一次正式地面对面聊天。吴一湘长成大姑娘了,明眸皓齿,顾盼生辉,女儿多么美麗,多么聪明,吴柯铭禁不住心潮起伏。他问女儿在美国过得怎么样?美国老师讲课能不能听得懂?是否还想接着读研究生?吴一湘都不予回答,只是郑重地对吴柯铭说:“你在外面漂荡了二十年,已经够了。如果还认我这个女儿,就搬回来。”

吴柯铭痛苦思考了三天三夜,最终他想明白了。他悄悄给胡衣一留了个纸条,收拾自己几件衣服,拎着他那只破皮箱搬回了他的老巢——化工厂家属院。他不敢直面胡衣一的眼睛,只能偷偷地逃遁。他说过要爱胡衣一一辈子的,现在自食其言并非他所愿,而是情势所逼。纸条这样写的:

我女儿留学归来,让我回家,我也没有办法。世界上任何人的话我都可以不听,但不能不听女儿的。请原谅。

胡衣一并没有太伤心,甚至并不感到太奇怪。她似乎早预料到这个结局,只是不知道以何种方式出现而已。二十多年的荒唐岁月,对她而言如同红尘一梦。

胡衣一现在是淮城影剧院的副经理,郁洋跟她吃过几次饭,对她的故事早就耳熟能详。她依然漂亮,快五十岁了,一点儿也不显年龄。或许是没生过孩子的缘故,人们说这样的女人耐老,不同年龄段有不同的美。就算吃饭时,胡衣一也腰身直挺,时刻注意身形和姿态。她一直面带微笑,任凭老男人们嘴里的荤段子从耳畔飞过。她不怎么吃菜,也很少喝酒,偶尔喝一杯,往往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如同身着戏装在台上演戏。有一次区总工会搞登山活动,中午在山顶埋锅造饭,每人一碗汤圆,郁洋留意到旁边的胡衣一,他亲眼所见,一碗汤圆胡衣一吃了三个,只吃了三个,然后碗一推就说吃饱了。有人说:“难怪你腰这么细,纯粹是饿的吧!”胡衣一淡淡一笑,一句都没解释。

郁洋相信胡衣一不是个简单的女人,她心中自有高山丘壑,绝壁深渊。

全区部分乡村建有文化广场,作为村民的健身休闲场所。卫计委下乡搞义诊,科技局宣传茶叶病虫害防治,文联组织书法家下乡送福字、写春联,都在文化广场进行。用得最多的就是文化局,李北亚组建了一支文化演出队,常年下乡巡演,宣传扶贫政策,丰富村民文化生活。用李北亚的话说,他们送去的是“一场场文化的饕餮盛宴”。

一天中午,李北亚在全区脱贫攻坚工作微信群晒出他的最新成果。

先是小品《扶贫记》的演出照,女主角胡衣一跳舞时体态优美,翩若惊鸿,被拍得具有明星写真般的质感。接着是现场观众照片,牙齿掉光的乡村老爷爷咧嘴大笑,白花苍苍的乡村老奶奶热烈鼓掌。最后又发出一句话:隐山区新时代脱贫攻坚慰问演出队新排小品《扶贫记》成功演出,受到全区父老乡亲的交口称赞。

出乎郁洋的意料,群里的人如同商量好了似的,反应非常冷淡。

各乡镇办的党委书记、乡镇长全都一言不发。区直单位的一把手全都沉默不语。

一个多小时后,分管新闻工作的区委宣传部副部长何晓阳发出一个竖个大拇指的表情符号,仅此而已,那个表情符号看上去孤独而凋零,与照片上艳丽、热烈的场面极不相称。

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那天晚上小品《扶贫记》的原发人“大漠孤烟”的态度。然而“大漠孤烟”一言不语,如同销声匿迹。

以郁洋的揣摩,“大漠孤烟”保持沉默,或许是没看见,或许是根本不想理会李北亚,领导一搭话,谁知道他又会搞出什么幺蛾子,不能给他“碰瓷”的机会。

郁洋让陈清去白云寺镇如意水暖器材店订购了农村供水设备,包括潜水泵、蓄水塔和管线配件,这套设备三千多元。之所以让陈清参与,郁洋想由扶贫办支出这笔费用,全靠他个人掏腰包去扶贫,也实在难以承受。

郁洋将车子停在白云寺镇口,自己坐车内等待,陈清去和水暖器材店老板谈妥后用公务卡刷卡付账,再一块去张根财家安装。

回到车内的时候,陈清脸上挂着喜滋滋的笑,手里提着两袋茶叶。郁洋狐疑地问:“这是什么?”

“那个老板除了卖水暖器材,还自产自销茶叶。”陈清话语里透出掩饰不住的兴奋,“看上去不错,就拿了两斤,票开在一起。”

“多少钱一斤?”郁洋问。

“夏茶的芽头,五百一斤,两斤老板收了九百块。”陈清说。

郁洋觉得陈清这样做显然不知分寸,起码应该先向自己汇报一下。要那两斤茶叶干什么?陈清无疑是想两个人一人一斤。下乡扶贫,赚杯茶喝。这种行为违规、违纪暂且不论,在白云寺镇上搞这种事情,本身就极为不妥。马鞍村的第一书记连瑞就在这个店订购水暖器材,老板随时可能会宣扬出去,万一被人揪住把柄如何收场?但此中道理没法跟陈清讲得太深入,他如果不理解倒显得自己小题大做。郁洋心情有点不痛快,一路无语,在山路上将车子开得飞快。

到了张根财那三间平房门前,两人几乎惊呆了。

眼前出现一条战壕!几乎可以容纳一个连的战士!

郁洋让张根财挖一条沟,能够埋设直径为两厘米的水管就行,按一般人的理解,挖个二十厘米深度的沟槽就可以了。

张根财家往西是一个隆起的山坡,所以他在山坡上挖的壕沟深度达到两米!似乎只有如此,才能使山坡处的沟底与院子约一尺深的沟底处于同一水平线上。而整条沟的宽度一米有余,实际上有十公分宽就足够了。

“哇,劈山开沟,真壮观!”陈清啧啧感叹,并掏出手机拍照。张根财站旁边一脸憨笑。

“你为什么要挖这么宽?”郁洋质问道,他气得声音都有点发抖了,难以想象这个年近七旬的老人,身上蕴含着怎样巨大的能量与激情,竟能完成如此浩大的土方工程。

“挖窄了,我下不到沟里去。”张根财笑着说,“铁锹把在沟里也转不开。”

噢,挖一人多深,他得下沟里去。郁洋心痛不已,没好气地说:“你为何要下去?谁说挖沟一定要下去?”

张根财一声不吭。

郁洋伸手用拇指和食指岔开比划了一下,说:“挖一拃深就够了。”

张根财摇头说:“那不行,冬天水管冻坏了。”

郁洋看他固执而愚钝的表情,陷入无语。心里想,难怪人都是要找个伴侣的,张根财独自在湖畔生活,大约因为常年无人陪伴,才慢慢地变成了这种死脑筋。如果随便有个人点拨他一下,也不至于如此蛮干。

不一會儿,水暖器材店的老板骑着三轮车“突突突”地赶到,车上驮着不锈钢的蓄水塔、潜水泵和水管。张根财见状,立刻两眼发亮,跑上前去迎接。

郁洋到厨房查看地形,张根财一句“冬天水管冻坏了”提醒了他,他觉得应该穿墙打眼将水管接进厨房里面,才能确保冬天可以正常用水。这时他意外地发现,厨房的地锅里竟然有半锅米饭,而他上次送来的美的电饭煲被遗弃在厨房的墙角,黑乎乎的,如同被火炙烤过一般。

“老张师傅!”郁洋拎起电饭煲,走到院子里大声问道,“这是咋回事?”

“这……我搞错……”张根财一脸内疚的神情,“烧坏了……”

“咋用的,为什么会烧成这样?”郁洋疑惑不解。

张根财欲言又止,挠头说了半天,郁洋才搞明白原委。给他新买了电饭煲之后,他之前的坏电饭煲里有个旧锅胆,他想着先将旧锅胆放进新电饭煲里使用,待旧锅胆用坏掉以后,再使用新电饭煲的原配锅胆,相当于他又有一个新电饭煲,这样就延长了电饭煲的使用寿命。哪知旧锅胆与他的新电饭煲不匹配,底座接触不良,第一次做饭就将新电饭煲烧坏了。

“也就是说,你现在还剩一只完全没使用过的新锅胆!”陈清在一边坏笑道。

张根财看了陈清一眼,连连点头说:“对,对,还有一只锅胆。”然后双手缩在胸前,像给郁洋认错似的,嘴巴一张一翕,又似乎很无辜。

“再给你买个电饭煲,你是不是还接着换锅胆?”陈清挑逗他。

张根财咧嘴笑了一下,又急促地摇摇头。

郁洋看了看手中的电饭锅,陡然扬手一甩,抛到了门前的土坡下,咕碌碌滚得老远。

一只电饭煲不值多少钱,郁洋让妻子从网上买的,一百多块。但张根财的做法令他生气,却又万分无奈,而且多说无益。

张根财从屋里抱出一只西瓜,用刀切开,请大家吃。郁洋往他堂屋地上一看,竟然有十多个大小不同的麒麟瓜。想起上次来的时候,地上也有两三个,就问:“老张师傅,你哪来这么多西瓜?”

“我……”张根财嘴一咧,笑了笑,似乎不知如何回答。

“快说,到底哪来的?”郁洋板着脸说。

“我……”张根财低声说,“自己种的……”

“你之前说自己只有一块红薯地,还被水库水位上涨时淹掉了,怎么从来没跟我说你还有一块西瓜地?”

张根财咧咧嘴,一声不吭。

郁洋问,“你卖西瓜收入多少钱?”

张根财嘿嘿笑了笑,然后不好意思地说:“没多少钱,六七百……”

“瓜你是怎样卖的?”

“用担子挑着卖。”

郁洋心里叹了口气,张根财看上去很憨傻,自己帮扶他这么久,他一直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住,但却知道向自己隐瞒收入。算收入账时,他从没说过自己种有西瓜地。他内心肯定明白,自己越穷越可以获得好处。这使郁洋轻吁一口气,再朴实的农民其实也有狡黠的一面。不过,张根财也有精明之处,反让郁洋对他的境况略感放心。如果真的憨傻到底,才令他忧虑。

水暖店的老板蹲在地上,手中的锤子敲敲打打,将水管埋进水沟,陈清在旁边时不时地给他上一支烟。郁洋坐在廊檐下的椅子上,有点发怔,想了一会儿说:“陈主任,你给老张师傅买的两斤茶叶呢?是不是还在车上忘了拿下来?”

“哦。”陈清看了看郁洋,表情有点异样,迟疑了片刻说,“是的,我去拿。”

郁洋感觉陈清的脸色有点难看,但也只能如此了。陈清原本就没和他讲清楚那茶叶是干什么的,他不如干脆装着糊涂,将事情扭转至正确的轨道。

你们会是怎么开的?

谁让你们拍这样的照片?还发到群里来!

让你们周镇长给我打电话!

夜晚九点多钟,全区脱贫攻坚群里接连蹦出三条消息,郁洋一看,竟然是王旭光区长发送的,郁洋顿时头皮发炸,心跳加快,连忙往下划拉手机屏幕,查看詳情。

一个小时前,白云寺镇的宣传委员往群里发了一张工作照片,是他们镇召开扶贫工作会议的情况。这是常规做法,各乡镇办按区里的要求召开会议部署工作,都会将会议照片发到群里,以示工作安排及时,有图为证。

问题出在会标上,郁洋组织召开的是“全区脱贫攻坚工作调度会”,而照片上白云寺镇会场的电子屏上打出的会标是“白云寺镇脱贫攻坚迎检会”。如果搁在去年,这也没什么。现在由于各种“迎检”工作被社会和媒体所诟病,尤其是一些自媒体引用、转发以后,舆论多认为是形式主义,今年全市脱贫攻坚会上几次要求不准搞脱贫攻坚迎检会,不准为迎检工作做专项准备。其实大家心里明白,会议可以开,统一名称“调度会”嘛,与脱贫攻坚相关的所有工作都可以称之为“调度”。

当然,市里的要求是在会议上口头传达的。正因为如此,才更加考验各乡镇办的头头脑脑们的工作感受力和敏锐性,尤其是党委书记、乡镇长和党政办主任。郁洋叹了口气,就凭白云寺镇这种粗犷、马虎劲儿,如何能将脱贫攻坚工作做细做实?难怪王区长如此动怒。

郁洋想给陈清打电话,让他明天草拟一个不准召开“迎检会”的简短通知,用手机短信发给各乡镇办的党政办主任。拿起手机后又觉不妥,这件事情不适合专门发文字通知。可是又不能不对王区长的恼怒作出反应。

正在两难之间斟酌,陈清打来了电话。

“张根财的蓄水塔被人偷了!”陈清说。

郁洋一惊,简直怀疑自己没听清楚。他想起陈清白天正带一个工作组下乡督导检查几个乡镇的扶贫档卡纠错完成情况,人就在白云寺镇。

“怎么回事?”郁洋问。

“马鞍村第一书记连瑞告诉我的。”陈清说,“昨天中午张根财去宝月湖洗澡,有人割断他厨房门口的水管,将蓄水塔偷走了。”

郁洋心里顿时冒火,宝月湖水是淮城市的公共饮用水源,市人大出台有一个地方水源保护条例,任何人不准在湖内游泳。况且张根财年近七旬,假如出点意外,就算淹死在湖里也没人知道。张根财总能搞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给他安装蓄水塔,郁洋一直隐隐觉得过于顺利,现在还不到十天,果然出了岔子,仿佛这才是原本该有的结局。稳稳心神,郁洋咬牙生生将一腔怒火给咽了下去。

“那个蓄水塔多少钱?”郁洋平静地问。

“一千二百元。”

“明天让白云寺镇的那个老板给他重新安装一个,这笔钱算我自己的,再由单位结算都解释不通了。”郁洋说,“另外,用改锥在蓄水塔上刻上张根财的名字,字体刻大一点,作为标记,免得别人再去偷。”

“应该报案吧?”陈清迟疑地说,“最起码应该跟白云寺镇李清玉书记说一下,我们搞的扶贫供水设备被盗,他们也应担负责任。”

“算了吧,村民素质太差,说出去也够丢人的。”郁洋叹气道,“你跟连瑞交代一声,让他别往外讲这件事情。”

“好。”陈清欲言又止似的,“若见到他就跟他说,这几天区文化演出队在白云寺镇各个村巡演,连瑞跑前跑后的给演出队搞服务。”

其实这个盗窃案很好破,蓄水塔肯定没出马鞍村,甚至就在林场组,无疑是附近的村民干的。窃贼欺负张根财是一个鳏居老汉,料想偷了他也只能吃哑巴亏。或者觉得蓄水塔是政府的扶贫设施,张根财跟白捡的一样,偷走了也无妨。

但郁洋觉得不宜张扬。案值不大,报案后派出所也不会认真去查。最重要的是,宣扬出去影响不好,假若区领导知道了,会觉得一件小事情都办得不好,解释各种细节都没有意义,总之事情办得狼狈、不圆满,继而引申出小事情都办不好如何能办大事?如何能挑重担?这种对个人形象的潜在损害不是一个蓄水塔的价值所能比拟的。

郁洋身在官场,不擅于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但他觉得起码要做到尊重领导,并谨慎保持距离。如果不能做到让领导喜欢你,至少要让领导不讨厌你。那么就不要让任何负面消息与你有关联。这大约是另一种庸俗生存哲学。手机上的鸡汤文章总说要做“最好的自己”,却说不清楚何谓“最好的自己”。郁洋觉得把工作做好是“最好的自己”最有力的现实承载。对于张根财而言,他年岁已大,自身没有摆脱贫困的能力。郁洋觉得自己对他所做的“扶贫”,其实是一种“帮贫”,力所能及地帮助他解决一些实际难题,帮多少算多少,但求无愧于心吧!

郁洋昏昏沉沉地入睡,不知过了多久,床头柜上的手机忽然响了。郁洋拿起来一看,是文化局长李北亚。

“郁洋,快起床,出大事了!”李北亚的声音如同晴空炸雷。

“唔。”郁洋坐起身揿开台灯,眼睛刺疼得只能眯条缝,“咋啦?”说着抬手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凌晨一点二十分。机关工作使他养成了个习惯,手腕上的表几乎常年不摘除,包括洗浴、睡觉的时候,以备随时查看。

“连瑞那小子你认识吧?你们树立的先进典型。”李北亚的声音急促而发颤。

“嗯,马鞍村的第一书记。”

“他色胆包天……竟然勾搭去演出的胡衣一……夜晚两个人开车跑到宝月湖大坝上去鬼混……倒车时从大坝翻了下去……”李北亚语无伦次,“你快点来啊,正在救援,我在去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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