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山遍野金达莱

2020-10-26 09:24石钟山
湖南文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老金抗联

石钟山

说起老金,故事还得从头讲起,但也不长,三言两语的事。

老金是军区大院的职工,我们对他有印象时,似乎五十来岁的样子,经常穿一身油渍麻花的旧军装,戴着一副灰色套袖,从他身边路过,总会闻到一股汽油和柴油混合的气味。老金个子不高,属于比较瘦的那种身材,眼睛细长,饼子脸。对了,老金是少数民族,父亲在饭桌上说过,他是朝鲜族人。父亲在抗联时就和老金并肩战斗过,对老金很了解,每次说起老金,态度都很暧昧不清。老金在抗联时,算是地下党的通信员。有一次大雪封山,老金为父亲所在的抗联队伍送豆腐,那会日本人不仅封山,对粮食控制得也很严,地方上的同志也没筹集到粮食,只凑了一筐大豆腐。老金那会还是小金,和父亲同龄,十几岁的样子,因为他孩子的身份便于掩护,于是就成了地下组织的交通员。那次他挎着装满大豆腐的筐翻山越岭为抗联队伍送吃的,正巧遇到日本人封山,漫山遍野都是日本人的哨兵,当年的小金子无路可去便爬到一棵树上隐藏了自己,等待进山的机会。日本人那次封山,三天后才撤走了岗哨,三天后的小金子几乎从树上摔了下来,他僵硬的手脚早就不听指挥了,是爬着找到抗联小分队的。分队长姓赵,看到小金子这样,抱着小金子哭出了声。也就是那次,小金子十根脚趾头都被冻掉了。从冬天到夏天,几乎都没下过地。又一个初冬时,父亲再一次见到了小金子。这次小金子为他们送来了一筐玉米饼子。少了十根脚趾头的小金子,走路扭着身子,像个小脚女人,不敢迈大步,很扭捏的样子。

我们认识老金时,他走路也是一副扭捏的样子,从背后看,更像一个小脚老太。老金有三个孩子,老大叫盼军,老二叫念军,老三来军和我们是同学。盼军和念军是两个姐姐。我们都住在军区大院里,所不同的是,他们一家住在我们家属区南侧一排平房里,那是一片职工宿舍,正确的称谓叫军工,军队的工人的意思。

金来军虽然和我们是同学,同在军区子弟的八一学校就读,但他平时却很少和我們来往,总是低着头匆匆地走过,到了学校教室里也很少和我们搭话,下课时我们一群人在操场上或班级的角落里奔跑,他总是在一旁袖着手,腼腆地把目光望向我们,显得非常不合群的样子。

有几次我们在放学路上把来军截住,质问他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玩,来军低垂着头,脸还红了几次,一句话不说,用脚尖碾着地面,此时他的样子更像一个丫头。朱革子就结巴地上前说:金、金来军,你、你不会是个女的吧?我们就哄笑,金来军的头更低了,样子几乎要哭出来。我们就给来军起了个外号叫“金达莱”。因为几天前我们看过一部抗美援朝的电影,有一首插曲就是和金达莱有关,我们知道,是赞美中朝友谊的。既然金来军是朝鲜族,我们就理所当然地把金达莱这个外号送给了他,觉得金达莱这个花名又时髦又洋气。过了许多年,我们才知道,金达莱是朝鲜人民对杜鹃花的叫法。杜鹃花对我们来说并不陌生,在每户军区首长家门前的小院里,到处可见杜鹃花,每年的五六月份,杜鹃花在首长的小院里总是开得姹紫嫣红。

我们每次拿金来军取乐时,赵拥军总是过来解围。赵拥军比我们高一年级,长得也比我们高半个头,他用手臂把来军护在身后,大声地说:你们不能欺负来军,我爸说过,来军爸为抗联送过干粮,他是我们一伙的。赵拥军的父亲就是当年抗联支队的赵队长,现在是军区的参谋长,住在军区首长的小楼里,此时院子里的金达莱正在盛开。我们并没有欺负来军的意思,只是总觉得他和我们不一样,又不合群,便成了我们的心事,总想找机会一探究竟。既然赵拥军出面护着来军,我们就暂且放过他这一朵金达莱了。

在我们心里还有两朵金达莱,一朵是来军的大姐盼军,另一朵就是他二姐念军了。他大姐比我们高三届,我们上小学三年级时,他大姐就上初一了,但我们还在一个学校里。大姐盼军和来军一点也不一样,她的身子壮实得很,梳着短发,脸孔黑红,从背影上看几乎和男孩子别无二致。走起路来风风火火,两条粗壮有力的腿短促有力,不仅和她弟弟反差强烈,就是和她父亲老金也不一样。我们经常看到盼军从粮站出来,左腋下夹了一条装满粮食的口袋,右腋下也夹了一条口袋,噔噔有声地向家走去,后面随着扭捏快走的老金。我们不仅叫盼军为金达莱,还给她起了另外一个外号:假小子。假小子盼军在我们面前总是一阵风地刮过,独来独往,像一个传说。

二姐念军和盼军、来军都不一样,应该说念军长得是三个孩子中最漂亮的那一个,她不仅在他们家最漂亮,就是在他们全年级也是最漂亮的。她和赵拥军在一个班,我们经常能看见赵拥军总是斜着眼偷瞄念军,想看又不敢看的那一种。不仅赵拥军这么做,许多比我大一些的男孩子,经常用那种见不得人的眼神偷瞄念军。过了几年之后,我们也发现了念军的美。念军总是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长腿细腰,凹凸有致的样子,头帘弯曲着,配一张白净的面孔,眼睛不大,却总有一层雾一样的东西,于是人就显得很婉约。她和盼军、来军唯一一样的是,也总喜欢独来独往,要么就是和来军走在一起,依旧婉约的样子。

起初我们不明白他们三个人为什么不和我们来往,长大一些我们才知道,因为他们是军工子弟,住在平房里,会自觉不自觉地和我们住在楼房里的人疏远着,就是玩,大都是和那些住在平房里的孩子一起。当我们把目光投向他们时,他们总是会做出目不斜视的样子,把目光投向远处,让我们摸不清头尾。有时,我们路过那片平房门前,也会加入到他们的游戏队伍中,他们却戛然结束了游戏,自觉地站到一旁目光无措地望向我们。没有他们参加的游戏索然无味,我们也就散了,心里总是怏怏的。

老金的大名叫金英柱,他的名字是我们在军区礼堂的报刊栏里见到的。每年的年底,报刊栏里总会贴出一批优秀职工的名字,不仅有名字,还有他们胸戴红花的照片。金英柱,就是我们认识的老金,每年都会被评上优秀职工,戴着大红花微笑地望着我们。老金是电工,但他却不是一般的电工,他管着好几台发电机。发电机房在军区办公大楼后面的几间房子里,有柴油的,也有汽油的。发电机房门前还有士兵站岗,持着枪一丝不苟的样子。我们有几次试图去发电机房看个究竟,都被卫兵举起的枪拦下了。门口还立了块牌子:军事重地,闲人免进。那几个字和哨兵一样严肃地立在发电机房的门前。老金就在发电机房里面上班,远远看过去,他不是躺在地上维修机器,就是检查发电情况,在几台发电机面前走来走去,一脸严肃的样子,和照片上那个微笑的老金一点也不一样。

后来我们知道,发电机房对军区来说是很重要的一个部门。因国家用电紧张,军区三天两头停电,每次停电老金就让发电机派上用场,发电机房里机器轰鸣,整栋办公楼就灯火通明。我们家属院没这个待遇,只能点蜡烛。记得小时候,蜡烛是我们每家常备的用品之一,在军人服务社经常有人在买蜡烛。军区大楼有作战指挥所,还有电台、电话什么的,是离不开电的,没有电整个军区的首脑部门就变成聋子瞎子,是没法指挥作战的。

知道这些道理后,老金的形象在我们心里就高大起来,甚至觉得老金比军区司令和参谋长还要厉害。我们在军区大院里经常能看到军区首长从办公楼里出来,往家属院方向走。他们目光要么温和要么严厉,从我们眼前走过时,身边总是会有秘书或警卫相伴。在家属院的东面还有一个小院,几栋小楼另围成了一个院子,小院门前依旧有士兵站岗,那里就住着军区的几个首长,他们的小院里金达莱在盛开。首长们一走进小院就显得神秘起来。

赵拥军的父亲赵参谋长和老金很熟的样子,有时在路上会碰到老金,每次他都停下脚步,亲切地叫一声:小金子。老金就一脸是笑,快速地扭捏着步子走过去,离老远就把双手伸出去,做握手状。赵参谋长和老金就会说上几句话,然后打着哈哈走了,他的身旁总有一名警卫不离左右地相伴着。每每这时的老金并不会马上离去,而是面对着赵参谋长的背影,把笑挂在脸上,这种笑和戴红花照片上的笑又不一样。他一直用微笑把赵参谋长送出好远,直到看不见,才收起笑,转过身,扭捏着步子离去。

父亲也会经常和老金打招呼,父亲招呼老金时总是显得很亲切,远远地叫一声:金子。老金也是又惊又喜的样子,咧开嘴,快速地倒腾着脚步走到父亲面前,伸出手叫一声:石部长,这是上班呀。父亲就说:金子,啥时有空去家里喝酒。老金就响亮地应了,但老金一次也没来过家里喝酒。父亲倒是经常喝酒,有朱部长、李部长等人,有两次赵参谋长也来过。他们喝酒并不讲究,把酒倒在大碗里,下酒菜也不挑,有时有个炸花生米或者半斤猪头肉,他们也会把酒喝得有声有色。喝着喝着,他们就会说起老部队,父亲这些朋友都是抗联出身。一说起在抗联那会,总会说起大雪天日本人封山,没了吃食吃树皮吃野果子的生活,每每这时,他们总会想起小金子,是小金子一次又一次绕开敌人的封锁线,蹚着及腰的雪把吃食送到抗联营地。每次父亲他们说到这时,总是眼泪巴叉的,然后他们一致认定,小金子亏了,要不是因为脚被冻伤,他会转到部队工作,现在起码也是名师职干部。

抗日战争结束后,老金也算是地下组织的有功之臣,组织考虑到他的脚伤,参军或到地方工作是不现实了,为了给老金找条后路便送到苏联去学习。老金不认字,没什么文化,便被苏联同志安排去学习发电。发电听起来简单,要把发电机工作原理弄明白,也不是件简单的事。这是老金第一次接触机器,听到机器轰鸣,一盏又一盏灯亮起来时,老金双脚离地跳起来,高兴得跟个孩子似的。在苏联学习了一年发电机后,老金回到了国内。那会解放战争正打得如火如荼,老金又一次被派到了部队,还是原来那支老抗联队伍,此时,他们早就不叫抗联游击队了,而改成了纵队,赵支队长已经是名团长了,父亲也成了一名连长。纵队有一台发电机,那会的发电机要一天二十四小时工作,保障纵队的电台和通信联络,老金的加入让发电机工作效率得到了提升,从没因为发电机故障而耽误纵队的情报往来。老金随着部队一直到了海南岛,海南岛解放不久,又随部队去了朝鲜,朝鲜战争结束后,成立了军区,老金也就名正言顺地成为了一名军区的老军工。不论刮风下雨,阴晴雪雨,他都会穿着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扭捏着脚步去发电机房上班。赶上部队演习或训练时,他和发电机被卡车拉着追随指挥所,哪里需要就在哪里发电。

随着三个孩子陆续出生,老金便多了心事,他一直想生个男孩,完成他未尽的心愿。在抗联时期,他做地下联络工作,那会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参加游击队,因为冻伤失去了十根脚趾,他的愿望落空了。虽然,他从苏联回来后,仍在部队工作,但看到那些战友们在前线杀敌立功,他的心也痒痒的。当年的赵支队长,如今的师长曾拍着他的肩头,安慰道:小金子,不论你在哪里,只要为革命工作,你都会发光发热的。他听了赵师长的话,脸上带着笑,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并不心甘情愿地做一名电工,他的理想是要像别人一样,大脚走八方去前线杀敌立功。

后来,我们从他三个孩子的名字,依稀能够感受到老金的渴望。老大是个女孩叫盼军,老二又是个女孩叫念军,她们盼着念着,来军终于出生了。在老金的观念里,只有男孩未来才能驰骋疆场。但来军似乎不怎么争气,生性胆小。记得我们上小学那会,职工宿舍前有几条拴在树上的铁丝,就是为了职工们洗衣晾晒方便,偶尔也有职工在天气好时把被褥挂出来晾晒。可老金的家门前,隔三差五地晾晒最多的物件就是褥子,明眼人都能看到褥子上地图一样的印痕。后来听母亲说:来军经常尿床,找了好多中医来看也不见效果。母亲说这话时,是一脸的同情之色。

那会我们都不爱搭理来军,都知道他是个尿床大王,他走过我们身边似乎都能闻到一股尿骚气。来军也从来不和我们掺和到一块,就像他两个姐姐一样总是独来独往。有时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老金家的三个孩子经常走在一起,盼军和念军走在前面,来军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跟在两个姐姐身后。我们暗地里给来军起了一个外号:尿炕精。只要见到来军一个人时,我们就大呼小叫地喊:尿炕精,尿炕精。朱革子因为结巴,他每次喊,总是比我们慢几拍,我们都喊完了,他还没喊完,逗得我们经常哈哈大笑。每每这时,朱革子就一本正经地补充道:本、本、本来、来就是嘛。于是我们就又笑。

大约是三四年级时,我们就很少能看到老金家门前那床画满地图的褥子了。我们也经常能看到来军的母亲,那个同样长着细长眼睛的女人,在鐵丝上花花绿绿地晾晒衣服,她见了我们总是会和善地笑一笑,并不说什么,转身进了门里。我们看着来军的母亲,就想起念军,三个孩子只有念军长得和她妈相像,好看的腰身,还有耐看的笑容。盼军和来军长得和他们父母谁也不像,一副凭天由命的样子。

虽然来军不再尿床了,但他的性情却一直没改过来,总是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上体育课有一个跳木马的项目,我们男生总是能轻松完成规定动作,唯有来军不行,跑到木马前犹犹豫豫,总是半途而废,体育老师便把他分到女生那一组,一遍遍地给他和女生开小灶。来军站到女生队伍里,脸都红到脖子根了,样子似乎要哭出来。

我们想,老金千盼万念地终于等来了这个儿子,来军的表现一定让他们一家失望了。

果然,盼军高中毕业那一年,老金突然出现在我家。记得那一天的傍晚,我家的门突然被怯生生地敲响了,父亲几步走到门前打开门,只见老金一脸笑意地立在我家门口,他手里还拎着两瓶酒。他并没有进来的意思,两只脚不停地搓着,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父亲一把把他扯到屋内,大声又热情地说:老金,你这是第一次登我门吧,你可终于来了。父亲在外面碰到过无数次老金,每次父亲都会说:老金,啥时有空到家里来,咱哥俩好好喝几盅。我们都知道,父亲和老金在抗联时就相识,一个在游击队,一个做交通员,父亲的热情一点也不奇怪,只可惜,老金一次也没来过家里。倒是父亲和他当年那些游击队的战友经常聚会,每次都喝得脸红脖子粗,每次都会说起当年的小金子,如今的老金。每次提起老金,他们就咂着嘴感叹:要是老金当年不冻伤脚……后面的话他们不说了,一律用摇头叹气代替了。

此时的老金,把手里提着的两瓶酒放到我家茶几上,脸上僵着笑,说道:首长,我今天不是来喝酒的,是为我家老大盼军参军的事。

那会高中毕业有几种去处,下乡、工作或者参军。直接工作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因为老金家三个孩子,不符合就业条件。老金和老金的妻子还没到退休年龄,也不存在接班工作的可能。只剩下两个选项,要么下乡,要么去参军。老金到街道上报名了,想让盼军参军,街道答复是,今年招收女兵的名额有限,直接给否了。老金万般无奈下找到了父亲。父亲听完了老金的原委后,他背着手在空地上踱了两步,踱步是父亲的习惯,每次遇到事做决定时,他总是先踱步,然后再做决定。果然父亲立住脚,盯着老金说:老金,你第一次开口,就是再难,这事我也帮你办。老金的眼睛瞬间潮湿了,他捉过父亲的手,一边摇一边说:石部长,真是太感谢了。父亲就说:老金,别忘了咱们是抗联时的战友,我办不成就去找老赵。父亲嘴里的老赵就是如今的赵参谋长。老金告辞时,父亲想起了放到茶几上的两瓶酒,提起来去追老金,老金早已经扭捏着脚下到楼下了,父亲望着那两瓶酒,长吁短叹了好一阵子。

父亲并没有食言,打电话给街道,又给武装部,最后联系上了部队接兵的同志,反复做工作之后,接兵部队的人终于为盼军找了一个入伍名额。之所以盼军入伍这么周折,因为当年接兵的部队是海军潜艇部队,他们不招女兵,要不是父亲再三协调,盼军参军的事肯定泡汤了。

许多年过去了,盼军参军那天的情景我仍记得,那天下了一场小雪,营区里白茫茫一片。接新兵的卡车停在院门口,车下聚了许多送孩子参军的家长,也有一些看热闹的人。老金自然也在其中,他牵着盼军的手,似乎有话要说。此时的盼军身穿海军军装,人立马不一样了,英姿飒爽的样子。男兵们陆续地登车了,盼军冲父亲说:爸,还有什么交代的吗?老金用力地看了眼盼军,咬咬牙说:我说的你记下了吗?盼军点了下头说:到部队一定争取留下,做一个女军官。老金用力点点头。盼军挥下手道:爸,那我出发了。说完一个箭步奔到车下,学着男兵的样子,先是把背包甩到车厢里,然后扒着车厢一翻身登上了卡车。她的样子干净利索,比许多男兵的动作还敏捷。盼军是一车新兵中唯一的一名女兵,她站在车上冲车下的父亲挥着手。车开動那一刻,老金挥着手突然大声地喊:盼军,别忘了我说过的话。我们看见盼军抿着嘴唇冲父亲用力地点了点头。车启动了,越开越远。老金的手用力地挥舞着。

盼军参军不久,我们发现来军头顶上多了顶海军军帽。海军的军帽分两种,夏天戴的是佩有飘带的军帽,到了冬天海军军服则变成了深灰色,军帽也是深灰色的。来军就戴了顶深灰色军帽,我们习惯了陆军着装,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点别扭。我们那个年代,戴军帽是一种时尚,只要头上扣一顶或真或假的绿色军帽,总能引来周围人羡慕的目光。我们军区大院里的孩子,头上的军帽大都是真的,我们有父母、哥哥姐姐在部队上,军帽理所当然是真的。

盼军没参军时,记得来军头顶是光着的,他不仅没军帽,头发还有些杂乱,旁枝错节不成个样子。那顶军帽虽然戴在他头上有些大,却一点也不影响来军的自豪感。虽然他还是不合群,溜着我们的人群走,但他的目光似乎变得正常了许多,不再低眉顺眼了,有时还把目光投向我们,我们把目光回敬过去时,看见来军还把胸脯往上挺了挺,弄得我们还有些不习惯。朱革子暗地里就结巴着说:都、都是那顶军帽闹、闹的。我们看着来军头上那顶各色的军帽,心里就多了种异样的东西。

有次,在放学路上,朱革子挥手把来军拦住了,上前结巴道:把、把你帽子让、让我看看。来军不动,木头似的立在那。朱革子上前不由分说地把来军的帽子摘下来,扣到自己头上,摇了摇头说:这晃晃荡荡的,啥、啥玩意。接着朱革子把来军的帽子还了回去,很不正经地扣在来军头上。来军这时涨红了脸,脖子似乎也粗了,他盯着朱革子,声音很大地说:我姐是海军。说完逃也似的跑了。望着来军的背影,我们发现这家伙腿上似乎也有了力气。

我们军区大院子女参军到海军和空军的很少,大都是陆军。原因有两个,我们的父母都属于陆军,自己的家事怎么招呼都有道理。部队的首长都和我们的父母熟悉,有的还是老下级,许多人过了参军季仍能把自己的子女送到部队上,我们把这些人称为“后门兵”。另外一个原因是,陆军在我们部队序列里编制最多。空军和海军偶尔也到我们这来招兵,每次只招短短的一截队伍,而陆军可不一样了,有时一招就招一个方队,黑压压的一群人。

盼军参加的是海军的潜艇部队。潜艇我们自然知道是在海底穿行的船只,有时躲在海里十天半月的也不上岸,但我们想象不出盼军能在潜艇上干什么,是开艇还是做装炮手。我们想象着,盼军的身份在我们心里竟有了几分神秘。

我们发现变化最大的还要数老金。老金仍然是我们军区的军工,穿身旧军装,戴着套袖,扭捏着脚在院里走来走去,似乎和以前没什么差别,但我们对老金太熟悉了,还是发现了他的变化。首先他的变化在精气神上,他似乎找到了快乐的密码,脸上多了笑容。还有就是他和首长们打招呼的声音。以前他在院里碰到在军区上班的首长,也打招呼,声音是含蓄的,有种压着嗓子说话的感觉,现在不一样了,他的声音变得嘹亮了,底气十足的样子,透着精神和高兴。有两次,他在院里看到了父亲,立住脚,挺着胸脯说:石部长好。父亲看到老金也立住脚,关心地问一句:盼军还好吧?老金脸上的笑绽放开来,眯着眼睛道:多亏了部长你呀,盼军很好。父亲就点点头,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说:金子,有空来我家,你上次放到我那的两瓶酒还没喝呢。老金就爽快地点头道:一定一定。我知道,老金说这话是顺嘴了,在这之前父亲也无数次邀请,老金也都答应了,可他一次也没有来过。

元旦那天晚上,外面响起爆竹声时,母亲把饺子煮好了,我们围在桌前正准备开饭,这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父亲怔一下,过去把门打开,门外意外地站着老金,脸上挂着标志性的微笑,手里还提着用蒙布包着的东西。他冲父亲说:家里的包了辣白菜馅饺子,我送给部长一家尝尝。说完把蒙布连同盆递了过来,父亲醒过神来,侧过身子一边接过盆,一只手把老金硬拉到屋内,冲母亲说:烫壶酒,金子来了,我们哥俩一定要喝一杯。老金就一边笑着一边挥手说:不了,改日,哪天我再来。老金被父亲不由分说地按到吃饭桌前。这时母亲已经把老金带来的饺子盛到了盘子里,满满的两大盘,还冒着热气,酒也很快被母亲烫好了。起初,老金喝得有些扭捏,像他走路的样子,三杯之后,老金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喝酒的样子也自然起来。他一遍遍地说:部长,盼军能够参军多亏了你了。父亲就挥着手说:孩子参军是为国家做贡献,要都不参军,国家谁来保卫。老金的笑容就灿烂起来。父亲那天话很多,也很稠,一杯又一杯地和老金碰着,说得最多的还是抗联那会。父亲盯着满桌子上摆着的饺子,眼泪巴叉地说:金子,还记得那年大年三十吗?你冒着风雪给我们游击队也送了一盘饺子,饺子都被冻硬了,赵支队长每人分了我们一个,那是我这辈子吃的最好吃的饺子。父亲说到这哭了,老金也唏嘘道:那年真冷,送完饺子回到家都半夜了,走在半路上还下起了雪,差点迷路。

父亲夹起一只饺子,狠狠地塞到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香,真香。老金就不失时机地说:家里的放了猪肉,还有大油。老金带来的辣白菜馅饺子我尝了一个,味道很奇特,就是有点辣,吃了一个后,我便不再吃了。

父亲明显喝多了,又举起杯子,酒却洒了一半,落到衣服的前襟上。父亲大着舌头说:金子,我代表当年的抗联老兵要感谢你,没有你,我们也许活不到今天。老金似乎也喝多了,含混着声音说:部长啊,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参加正规军,现在好了,盼军终于参军了,我高兴。说完抖着手,一扬头把半杯酒也喝下去了,酒稀稀拉拉地从杯子里落下来,也落到衣服的前襟上。父亲从桌下攥住老金的手,然后把两只手放到自己膝盖上,哑着声音说:金子,你要是参军现在也该是名首长了。

老金听了父亲的话,眼圈红了,手在父亲的手里拱动了一下才说:部长,我现在挺好的,咋说,我也是名军工。

那天晚上父亲和老金都喝多了,老金走时,父亲让我去送,我搀着老金的胳膊,随他扭捏着下楼,向职工家属区走去。院里张灯结彩,有孩子在雪地上放鞭炮,鞭炮声音把天上的雪花纷纷炸下来。老金很兴奋的样子,嘴里不停地说着:三呀,以后你也要去参军,我和你爸都姓军,不能让咱们的血脉断了。我嘴里嗯嗯呀呀地应着。他又说:你盼军姐现在是军人了,军人真好……到了老金家门前,我看见老金的老伴、念军还有来军,一家三口正站在门口巴望多时了。见到我们,老金的老伴惊呼一声奔过来,从我手里接过老金的手臂道:送个饺子咋还喝上了。老金立住脚,冲我挥下手道:三呀,替我谢谢你爸。我招呼一声,便转身往家走,听见身后老金还在说:石部长请我喝酒了,真好……

走在路上,我想着老金家的辣白菜饺子,不知为什么,又想起了金达莱,眼前被灯火照耀的雪地上,竟似有一朵又一朵金达莱在盛开。

老金家第一朵金达莱参军去了,还有一朵便是念军了。念军是美丽的,美得让人有些不可思议。虽然她还是躲着我们这些人,形单影只地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但她的美已悄然绽放了。我们男孩子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会追随着念军的身影。今晚送她爸回家,我发现她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是柔和的,甚至还有几分亲切和感激的成分,弄得我有点小激动,转过身时,念军的美丽便也像金达莱一样在我眼前绽放了。

我记得念军快高中毕业那一年,我在院里的路上又碰到了不一样的老金。说他不一样是他的着装,突然发现他穿了条海军军裤。以前老金常年穿的是陆军衣服,一身上下都是,看起来并不显眼,如今他穿了条深蓝色海军军裤,上身还是那件陆军旧军装,一下子就不一样了,很扎眼。他见我陌生地打量他,便冲我一边笑一边招着手说:三呀,这是你盼军姐给我寄来的,好看不?我把笑写在尴尬的脸上,不知如何作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盼军姐还没探亲呢?老金就掰著指头说:你盼军姐来信了,今年八一节就回来探亲。一晃盼军参军快满两年了,不知这两年她又有了什么变化,还是那个生龙活虎像假小子一样的盼军吗?

从那以后,老金在院里碰到熟人打招呼时,总是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引到盼军身上,他含蓄着声音说:我家的大丫头来信说已经入党了,上个月还受到了一次嘉奖。老金说这话时,脸上的笑在肆意地绽放着。盼军成了老金生活中的念想和希望。我望着志得意满的老金,就想:也许一两年后,盼军还会给老金一家带来惊人的消息,那就是提干。盼军成为女军官之后又是什么样子呢?

我的想法没能成为现实,那年八一节还没到,父亲有一天下班,带来了一条惊人的消息——盼军牺牲了。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盼军参军后并没有在潜艇上工作,而是在潜艇基地的服务站工作。潜艇官兵出海执行任务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一两个月、两三个月,一直在深海里潜伏,岸上就留下了他们的家属。服务站主要就是保障基地生活正常运转的一个机构,比如,为家属们换送煤气罐,把充满气的煤气罐送到军人家里,装好,再把空罐拿回到服务站,再次充满气。还有其他的一些生活保障,比如谁家漏水了、下水道堵了,都要由服务站的官兵去处理。盼军确切地说是名后门兵,潜艇部队招兵时并没想招收女兵,是父亲反复协调人家才为盼军开了绿灯。潜艇是男人的世界,盼军无论怎么像个男孩子,但毕竟她还是女的,于是就被安排到军人服务站工作。盼军无疑是努力的,参军一年半之后就入了党,还受到过两次嘉奖,如果她不出事,她能否转干不好说,但无疑会是名优秀的士兵。结果,就在盼军准备探亲前十几天,她光荣地牺牲了。

据父亲说,盼军牺牲就是因为煤气罐。一只煤气罐漏气,碰到了明火,引燃了煤气罐,那是个库房,里面排满了充好气的煤气罐,如果处理不好,会引起连锁性爆炸,后果可想而知。盼军为了不引起可怕的后果,她把那只燃烧的煤气罐扛到了肩上,在她的观念里,海水能浇灭燃烧的煤气罐,于是她扛起那只燃烧的煤气罐向海边跑去。许久之后,我仍在想象着那是怎样的一种场面,盼军肩上是燃烧的大火球,她却全然不顾,疯了似的向海边跑去,可惜的是,她还没跑到海边,那只煤气罐就在她肩上爆炸了……

盼军出事后,军区派了辆吉普车,拉着老金和他的老伴奔向了潜艇基地。他们出发是在晚上,许多人都围在了老金家门前,那辆吉普车也停在老金家门前。赵参谋长,父亲,还有一些和老金熟悉的叔叔都来了。老金和他老伴终于从门里走出来,老金又换上了那套陆军服装,浑身上下很协调的样子。他依旧扭捏着脚步,比平时多了沉重,他和老伴显然已经哭过了,眼睛红肿着。父亲上前几步,握住了老金的手,说了句:金子,你要挺住。老金先是把目光定在父亲的脸上,又移开依次在那些熟人的脸上扫过,似乎想笑一笑,那笑就僵在嘴角。他扶住车门时,说了句:谢谢首长们。他和他的老伴坐到吉普车的后排,父亲重重地把车门关上。吉普车便一溜烟地驶走了。

人们渐渐散去,我看到了念军和来军贴在自家窗后的脸,我看见两双不安惊惧的目光向外面望着。

老金和他老伴是几天后回来的,还是送他们的那辆吉普车。车开到他家门前时,许多人又一次去了,赵参谋长和父亲也在其中。先是老金从车上下来,他怀里多了一只骨灰盒,古铜色的骨灰盒质地饱满,人们都被他怀里的骨灰盒吸引了,那里面装着的是盼军,参军前还生龙活虎地在自己门前进进出出。老金的老伴,那个好看的中年女人,扶着车门,摸索半晌才从车上下来,老金没回头,立住脚,显然他在等老伴从车上下来。先是老伴哑着嗓子喊了一声:盼军,咱回家了。又听到老金哽着嗓子喊:回家了,盼军。两人一边喊着,一边向家门走去。快到门前时,不知老金坐车久了腿脚麻木,还是怀里的骨灰盒太沉太重了,他的身子摇晃一下,差点跌倒。念军这时从屋里冲了出来,先是扶住了父亲,又从父亲怀里接过盼军的骨灰盒,凄厉一声:姐,姐呀。门开了,我们看见来军怕冷似的抱紧了身子,灰白着一张脸,恐惧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后来,老金家房门关上了,我们仍能听到从房间里挤出的哭声,是一团,分不清谁在哭。人们低着头,又一次散去,最后只剩下赵参谋长和父亲,赵参谋长背着手,眼睛早就潮湿了,父亲背过身抹了一把脸,又回头冲赵参谋长说:老金一家不容易,我们要帮他做点什么。赵参谋长用力点了点头,冲父亲摆了下手,两人向军区办公楼走去,两人一边走一边低声说着什么,背后是老金一家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声。

念军突然参军了。直到她戴着大红花,被通讯团的车接走,我们才反应过来。八月份征兵工作还没开始,我们所熟悉的标语口号还没张贴得到处都是,大院里的树墙和柳树正茂盛地生长着,身穿绿军装的念军胸前戴着红花,悄然无声地坐进了通讯团的小车里。那天我们看到,念军的样子很平静,上车前弯下苗条的身子,把一双修长的腿也收进车里。直到小车启动,我们才意识到,念军这是参军了。没有往常敲锣打鼓欢送的场面,一切都平常得很。但我知道,平常只是表面,后面一定是不同寻常。

后来,在吃饭桌上才听父亲说:念军是被军区特批入伍的。这次她没再去海军,而是去了军区的通讯团。通讯团离军区并不远,和一个军用机场相邻。

盼军成了烈士,老金一家无疑便是烈士家属了。我们看到街道的工作人员把一个烈士家属的牌子,钉在老金家的门楣上。牌子是红底黄字,写着“烈士之家”的字样。因为这块与众不同的牌子,老金的家一下子就显得不一样起来。

盼军牺牲后,军区报,还有《解放军报》都登载过盼军的光荣事迹,她被称为“火海英雄”。报纸上写的什么我忘了,我只记得登在报纸上被黑框标注了的那张盼军的照片,她身穿军装,眼神刚毅地望向前方,嘴角还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盼军参军时我们见过,这张照片比她参军走时成熟了许多,带点老兵的味道,眉宇间也有了少女的气息。盼军是英雄,她成为了部队官兵学习的典型。有一天,赵参谋长把老金请到办公室,赵参谋长是代表军区首长和老金谈话,意思是,让他有什么想法尽管提出来,组织能办到的,就一定会办。不料想,老金其他什么照顾条件都没提,只提了希望组织把念军安排到部队参军,让她去接姐姐的班。这些细节自然是听父亲在饭桌上说起的,父亲一边和母亲叨叨着这些事,一边摇着头道:这个金子,唉。父亲不知为什么为老金叹气。

从那以后,我们依然能在院里经常看到老金,他还和以前一样,电工的工具袋坠在腰上,扭捏著脚顺着电线这看看那查查,表情是平静的。所不同的是,他那条深蓝色海军裤不见了,又换成了一身绿色军服,从上到下又恢复到了以前的模样。在我们眼里,老金这身打扮顺眼多了,海军和陆军服搭配在一起的确很扎眼。

几个月后,我们在军区院里看到了念军,她身穿军服,佩戴着领章帽徽,瘦瘦高高地走在营区的路上,人一下子比以前显得更好看了。在我们的印象里,我们班所有同学的姐姐都不如念军长得好看,以前只要我们见到念军的身影,总忍不住偷眼去看她。她离我们近一些时,我们的心还乱跳着,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可惜她从来不和我们打成一片,一阵风地过来,又一阵风地去了,空气中留下一股好闻的气味。此时,穿上军装的念军比以前又上了一个台阶,几个月没见,似乎她又多了种女人味,这种风味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念军的出现弄得我们的心痒痒的。

那次念军回来,是回家过周末的,住了一晚上又一阵风似的走了。我们期盼着能够再次见到念军,但我们不知道下次会是什么时候。有一天放学,我们把来军拦下,他见我们把他拦住,眼里瞬间闪过惊惧的神色,想躲开。朱革子拉住他的书包结巴着说:来、来军,我、我们不咋、咋地你,就、就问你姐姐念军啥时候还、还回来?来军听了这话,神情放松了许多,用脚掌碾着路上的一块小石子,怯怯地说:上次念军回家,是我妈生病了,专门请假回来的。我们这才知道,前几天老金的老伴生病了。虽然我们不知道念军会何时回来,自此,我们多了个盼头和念想。那一年我们已经读初中二年级了。

有天傍晚,朱革子在我家楼下气喘吁吁地喊我,我忙三火四地从楼上下来,朱革子神秘地把我拉到没人处,急不可耐地说:我、我和念、念军通上话了。我不解又吃惊地望着朱革子因兴奋而扭曲变形的脸。我从朱革子结结巴巴地叙述中知道念军在通讯团做了名话务员,而且还在一号台工作。所谓的一号台就是负责首长电话接转的中转台。那会我们家里都装有两部电话,一部是拨号的,还有一部是红色话机不需拨号,只要拿起来就会有人和你说话。后来我们知道那是总机员。这部红色电话不是每家都有,只有师职军官以上的家里才会安装。

朱革子就是无意中通过红色电话听到念军声音的。通过朱革子我还知道现在的念军是有代号的,她的代号是洞两幺,就是021。朱革子那天还神秘地和我说:念、念军现、现在说话声音老、老好听了,像电、电台里的播音员。我想象着念军的样子心就又快速地跳起来。也是从那以后,我开始留意起家里那部红色电话机了,趁家里没人,我偷偷地把电话机拿起来,把听筒贴到耳朵上。很快便有一个标准的女声出现了:首长好,捌洞三为您服务,请问你要哪里?显然不是念军,她的代号是洞两幺,我忙把电话放下,心杂乱地跳着,就想,要是念军接电话自己说点什么呢?我突然想起了来军,就说自己是来军的同学,问候她一下。这么想着觉得理由还算充分,要是再加上句,问她何时回家就完美了。从那天开始,只要家里没人我都会跑到红色电话机旁,一次次拿起电话,有一次真的是念军接的电话,她用悦耳又标准的声音说:首长好,请问您要哪里,洞两幺为您服务。电话里念军的声音太好听了,正像朱革子所说的一样,都赶上电台里的播音员了。之前想好的和念军搭讪的话一句也没说出来,像只刺猬似的把电话扔到一旁,心跳如鼓。平静一会之后,忍不住又把电话拿了起来,还是念军的声音,还是礼貌的用语。几次之后,念军终于改变了语气,她在电话里说:你好,小孩不要玩电话。说完就下线了。在那一瞬间,我仿佛被念军一眼看穿了,忙把电话听筒放回到原处,脸上火辣辣的。回味着念军动听又美好的声音,不免一次次地心旌摇荡。再看电话机时,仿佛念军就在我的眼前,正用嗔怪的目光望向我,手一次次伸到电话听筒上,又一次次慢慢地收回来。

第二天,我和朱革子偷偷地交流打电话的情况,他也和我遇到了同样的遭遇,他脸红着说:我听、听我妈说,咱、咱们家的电话都是登、登记过的,我们一打电话,她、她们就知道谁、谁家打、打的。這种事我还是第一次听朱革子说,我的脸一下子也红了,仿佛被念军看穿了心思。从那以后,我们不敢再随便打电话了,只在心里默默地希望念军再一次回家。

也许是因为念军,来军在我们眼里突然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以前,来军在我们眼里总是那么不起眼,像一只老鼠,偷偷地在我们眼前跑过。虽然他不再在床上画地图了,但前几年招展在他家门口花花绿绿的床单和褥子,始终不能从我们记忆中抹去。也许是因为念军,我们在心里原谅了来军,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念军的弟弟。我们怀着这种心情再去看来军时,竟然发现他长得是两个姐姐的混合体,又像盼军又像念军,望着来军那张脸,我们总会想起他的两个姐姐。也不知何时,来军的学习成绩突飞猛进,以前他和我们学习成绩差不多少,也就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中游水平,现在一转眼的工夫,他几乎成了全班第一名。班主任经常站在讲台上表扬来军,一边表扬一边一脸不屑地看着我们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最后班主任的目光在朱革子脸上打住,狠狠地挖了一下又移开。朱革子脸不红不白的,冲班主任厚颜无耻地笑。朱革子的学习成绩的确不怎么样,不仅让老师操碎了心,小时候还经常逃学,没少遭他父亲暴打。每次被打他都大哭不止,哭声嘹亮而又高亢,一点也不结巴。

在一次测评考试之后,班主任老师一脸兴奋地站在讲台上宣布:这次测考打满分的同学只有一个。说完这话,老师的目光从学习比较好的几个同学脸上扫过。我们一些学习不咋地的人,他懒得理睬我们。老师挥了下手里的考试卷子,又说:打满分的同学就是金来军。我们再望来军时,发现他的样子很平静,似乎老师的表扬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班主任老师从那以后,说得最多的话就是:金来军同学努力下去,北大清华皆有希望。老师大张旗鼓地表扬来军时,让我们感到汗颜。

我们再望向独来独往的来军时,便生出了几分羡慕和妒忌。又一次开学后,我们光荣又无奈地升入到了高一。

一晃念军就成了老兵。

遇到节日部队放假,在院子里我们总能看到念军的身影。再次见到念军时,她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先是发现她的刘海似乎烫过了,卷曲着在她的眼睛上方,走起路来,刘海也跟着一颤一颤的,很有风情的样子。还有她的军裤,不再肥大,而是很贴身地穿在她的身上,看上去凹凸有致,显得她的两条腿修长无比。还有就是,她多了双半高跟鞋,鞋是绒面的那种,黑色的,远远看过去,像军官的皮鞋。当然,念军还不是军官,只能穿绒面布鞋。念军这身打扮走在军区大院里,风姿绰约,引得人们对她侧目,我想在任何人眼里,念军都称得上全院里最漂亮的女兵。军区大院不缺女兵和女军官,但她们和念军比起来,只能算是女人,漂亮和她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次,朱革子和我走在一起,他看见念军从我们眼前走过,狠狠地咽着口水,结巴道:他、他妈的,念、念军可是越来越、越漂亮了。我看眼朱革子,他的目光被念军的背影牵得又长又虚。我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朱革子才醒过神来,冲我难看地笑笑,又费劲地咽口唾液,我看见他隆起的喉头上下滑动了几次。

老金一如往常地在院子里转悠,腰上扎着皮带,皮带后面吊着电工工具包,沉甸甸地坠在屁股上,扭捏着脚步很勤奋地转来转去,他的身后有时跟着两徒弟,有时不跟。那两徒弟我们也见过多次,大张三十出头,还有个小李也二十大几的样子了。他们都一律人高马大,跟在老金后面就像两个保镖。大张和小李是前几年招的工,据说两个人都参过军,在部队上还立过功,复员后能到军区当职工,也算是天大的福分了。我们经常能看见大张和小李两个人,训练有素地走在营区的院子里,一丝不苟地检查线路。

无论老金的身后跟不跟着两个徒弟,不知何时开始老金的脸上镀了层喜色,嘴角上扬,眉毛弯着,一张饱经沧桑的脸似乎也变得新鲜起来。他总是笑眯眯地打量着院内的人和景物,人整日里喜滋滋的。

五一节那天,我们学校放假,我在院子里又看到了回家的念军。部队刚换成夏装,念军的白衬衣从军装里露出一圈,雪白雪白的,映得她的脸红红的,她的目光像风似的穿透刘海迷离地望向远方。我一见到念军心就止不住地乱跳一气。我伸手压在心脏的位置,就想,老金一家这是苦尽甘来了。盼军牺牲,似乎是老金一家幸福开始的前奏,接着是念军参军,来军在学习上也奋起直追,现在已经一跃成为全班第一了。老金一家有理由高兴。

吃晚饭时,母亲没摆父亲的筷子,母亲说:父亲被老金请到家里吃饭去了。我有些吃惊,父亲当年和老金是战友,年龄也相仿,除了为盼军的事来过我家之外,老金从不来家里做客。在院里父亲和老金相见也相互打招呼,一个叫首长一个叫金子,也许是因为工作或者地位的原因,似乎总是热乎不起来。老金永远和父亲保持着距离,父亲向前一步,他就退后一步。我琢磨过老金和父亲这种关系,觉得他们无论如何成不了朋友。就像我们和来军一样。

来军学习一下子成为全班第一,我们明里暗里都对他有了些许的嫉妒。特别是我们班那些女生,每当老师提问我们问题,我们依次败下阵来,往往来军会成为最后出场的那员大将,只要他站起来,所有女生的目光都会投向来军。来军处事不惊,胸有成竹,遇到再难的题他都会迎刃而解,引来女生一片又一片的惊叹。因为他学习成绩蒸蒸日上,我们甚至都忘记了他小时候在床单上画地图的样子了。私下里,我和朱革子等人试图和来军拉近关系,可这家伙,总是比兔子跑得还快,在我们眼前一闪而过。不论我们怎么叫他,他连头都不回一下,跑得急了,还把书包抱在胸前,弓下身子,低着头,真的就像一只受到了惊吓的兔子。几次三番之后,来军并没有和我们和平共处的意思,仍和以前一样,独来独往,一见到我们就把头勾下去,把书包抱紧,做出随时奔跑的架势。朱革子就摆摆手,总结到:来、来军和、和我、我们,不是一个道、道上的人,他、他是军工子弟,咱、咱们犯不着。

那天晚上,天都黑透了,父亲还没回来,母亲就催我去接父亲。父亲这两年不知怎么了,喝点酒话就多,再喝一点就醉了。他隔三差五地会去外面做客,有时去赵参谋长家,有时去李部长家,他们几个要好的朋友轮流请客,他们都是抗联时的战友,走动就多一些。每次喝上三五杯之后,说的都是和抗联有关的话,什么大雪封山鬼子扫荡,他们是如何藏在雪地里躲过敌人的搜捕,还有就是如何吃树皮山果,他们有一套经验,什么样的树皮好吃,什么样的山果有毒……然后就醉了,醉倒一片,就打电话让各家的孩子来接各自的父亲。他们踉跄着走出门,大着声音含混不清地说着再见,摇摇晃晃向各自家里走去。

我来到老金家门前时,父亲已经出来了,是来军挽着他想往我家送。父亲大着声音和老金站在门口正说着什么。不远处一棵树下,赵参谋长的警卫员正搀着赵参谋长,扶着一棵树,弓着身子冲树呕着。我忙过去从来军手里接过父亲。来军一句话也没说,向家门跑去。我看见念军正站在门口一侧的暗影里,朝我们这里望着。我想尽快把父亲搀走,父亲拉过老金的手,大着舌头一遍遍地说:金子,命运对你不公平呀,你受伤没能到部队上来,盼军牺牲了,念军这事包在我和老赵身上了,你们家不能没有一个军人,否则不公平哇。父亲也要呕,我借机把父亲搀走,走了几十米,父亲嘴里还在说:金子,念军提干的事找我来办。我回头再看时,老金仍立在家门前,他倚在一棵树上沖父亲挥着手,一边挥手还一边冲父亲喊:谢谢参谋长、部长能来……念军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

回到家,父亲坐在沙发上,喝了两口水之后还在说:命运对金子一家不公平,念军应该提干。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老金请赵参谋长和父亲去家里吃饭,原来是为念军提干的事。二哥和念军是一批参的军,二哥去了北部边陲。二哥每次来信诉说部队如何艰苦、希望自己能够调到一个较好的单位,父亲连看都不看,只有母亲一个人看,看完会简单地和父亲交流一下,父亲总是不耐烦地挥着手说:吃点苦怕什么,当兵哪有不苦的,和我们当年抗联比,他这点苦还算苦了?母亲这时就不说话了,草率地把二哥诉苦的来信收起来。父亲更不会给二哥回信,一般给二哥回信都落到了我的身上。每次我给二哥回信都告诉他,父亲不会帮他,想出人头地只能靠他自己了,还狠狠地和二哥说,让他忘记父亲,忘记这个家吧。起初二哥还充满热情地给家里写信,一段时间之后,不知是我添油加醋起了作用,还是二哥醒悟了,总之,他给家里来信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有时一年也来不了两封。

父亲对老金家的念军提干的事如此热情,却对二哥如此冷淡,起初我有点想不通,偷偷地和母亲抱怨过,母亲就叹口气说:你爸就那样,他管过你们谁呀,要出息就靠自己吧。那一次,我在母亲眼里读懂了失望。

五一节之后不久,有天晚上,老金又一次敲开了我家的门,这次手里不仅有两瓶酒,还多了两条烟。他有些尴尬地站在我家客厅里,父亲拉他坐,他也不坐,把烟和酒放到沙发旁的空地上,嗫嚅着说:部长,麻烦你,看能不能把这烟和酒捎给通讯团的团长和政委。

父亲就把脸拉下来,看了眼烟和酒,又看了眼老金,愠怒道:金子,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老石呀,念军的事我记着呢,已经和通讯团的领导打过招呼了。那天晚上,老金告辞时,父亲把烟和酒又塞到了老金的怀里,老金执意把东西留下,两人像打架似的从客厅撕扯到门口,又到楼下。半晌,父亲从楼下回来,空着手,一脸轻松地说了句:这个老金呀。

我知道,过不久,念军应该就提干了。再次在院里见到念军时,我就想象着念军穿上军官服,还有只有军官才有的皮鞋,走在路上的样子。那时的念军一定比现在还要漂亮,心里就多了种说不清的滋味。我给二哥写信,把念军即将提干的消息告诉了他,不知二哥没当回事,还是没收到我的信,总之,他没回信。

不久,念军要提干的消息,在院里传开了,所有熟悉老金的人,见了他都会说上一句:恭喜了老金。老金就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满脸是笑地迎接着人们的祝贺。有几次,我路过老金身边时,还听他哼起了一支不知名的歌,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他哼唱的是那首著名的《阿里郎》。每次一想起这熟悉又亲切的旋律,我的眼前就会出现漫山遍野的金达莱,它们正红艳艳地开着。

老金家原本有两朵盛开的金达莱,一朵是盼军,可惜她夭折了。现在剩下唯一的一朵是念军,正红彤彤地开着。如果念军不节外生枝,她的命运会依据所有人的祝福,成为一名年轻漂亮的女军官,前途将一片美好。

老金一家没能期盼来念军的美好前途。

有一天下午,我们刚放学回来,我们已上到高二上学期了,记得是刚开学不久,天不冷不热。我们散落地走在家属院的甬路上,朱革子突然拉了下我的衣袖,结巴道:你、你看。我抬头望去,念军正向院里走来,她背着行李,手提旅行箱,虽然仍穿着军装,却没了领章帽徽,就像她刚参军走时一样。所不同的是,她参军走时,是通讯团的一辆小车把她接走的,此时,她形单影只地自己走了回来。

朱革子望了我一眼,不解地说:念、念军,复、复员了?

我的目光仍被念军吸引着,她走得若无其事,脚步轻盈,甚至可以形容为潇洒,半高跟鞋敲击在路面上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不得不说无论何时念军都是那么美丽。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我才清醒过来,脑子里画出一个大大的问号:念军真的复员了?

当天晚上,我就得到了一条关于念军的惊人消息,这条消息是从父亲嘴里说出来的。在饭桌上,母亲忧愁地盯着桌面说了句:我下班时,看见金师傅蹲在一棵树下哭呢。母亲一直称老金为金师傅。父亲刚拿起筷子,听母亲这么说,啪的一声把筷子又放到了桌子上,叹了口气道:这个念军,真是不争气呀。于是父亲就宣布了那条让我惊掉下巴的消息:念军因在部队谈恋爱,被通讯团处理提前复员了。因为恋爱被处理复员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直到我参军后才清楚,士兵条例明文规定,士兵在服役期间,禁止在驻军当地恋爱。

没多久,念军被处理复员的细节便浮出了水面。念军的恋爱对象是名北京籍的兵,那个士兵姓章,文章的章,还是名班长。在被发现前,章班长入党已经一年多了,正准备被部队保送去军校学习,结果,章班长和念军不知何时爱上了。发现两人恋情那天晚上,通讯团搞了一次紧急集合,意外地发现队列里少了两个人。这是一次意外,队伍被宣布解散,分头去找两人,结果在营院外的一棵树下,连长发现了两个人。当连长的手电光束射向两人时,他们的身体才在惊悸中分开。

两个士兵在服役期间违反士兵条例而偷尝禁果,这件事就闹大了。连长报告营里,营里又报告团里,没两天,他们的处理结果就出来了,两人同时被宣布提前复员。也许是因念军是烈士的妹妹,是特招入伍的,除了提前复员,并没有受到其他处分。那个章班长却不一样了,不仅提前复员,档案里还留下了一个记大过处分。

出了这么大的事,念军一直瞒着家人,直到迫不得已从通讯团回来。我们知道老金家出大事了,都想从来军脸上看出端倪,可来军一如既往,低着头上学,又低着头放学,就像一只没有欲望的老鼠从我们眼前悄然走过。没从来军身上看出什么,我们放学后就故意在老金家门前走来走去,老金家的房门和窗子关得严严实实的,似乎没人一样,我们不免有些失望。真希望这时能够看到念军从屋里走出来,哪怕她哭一场,让我们听听声音也好。结果,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现。意外地,我们却看到了老金,几日不见,他似乎瘦了一些,人也显得苍老起来,电工工具袋吊在他的屁股上,压得他的身子有些歪斜,他的目光却是直的,直直地望着远方,显得木木的。

念军回来前可不是这样,老金身板笔直目光活泛,脸上还绽放着花似的笑容,一看到老金的脸我就想到金达莱。不仅如此,他还把一首《阿里郎》哼唱得有声有色。然而,此时的老金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日子还是那个日子,老金却不是那个老金了。

那些日子,父亲也是唉声叹气的,一张脸变成了苦瓜,难看得很。有天晚上,父亲吃完饭就出去了,很晚也没回来,母亲一边看墙上的时钟,一边把目光投向我,嘴里说:老三,看看你爸去哪了,咋这时还不回来。父亲每次喝酒回来晚了,母亲总是用这种口气让我去接父亲。父亲出门喝酒目的很明确,我总是能在父亲的朋友家准确地把他找到。有时父亲喝多了,需要我扶,有时他没喝多,背着手大步地在前面走,兴致来了有时还会哼唱《抗联军歌》:铁岭绝岩,林木丛生,暴雨狂风,荒原水畔战马鸣……这时,我就想父亲一定喝美了,他们喝酒的主题一定和抗联有关。这天,我虽然有些不情愿,还是出来了,在家属院漫无目的地寻找父亲的身影。因为天已经晚了,在外面散步的人也不多了,很容易便找到了父亲。发现父亲时,他背对着我,坐在花园的一个排椅上。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坐着老金,从侧影我就认出了他,他的身子仍然歪斜着,不堪重负的样子。先是听见父亲不知说了句什么,就听老金长叹一声说:盼军牺牲了,我还指望着念军能在部队立住脚,可谁想她这么没出息。父亲的一只手拍在了老金歪斜的肩膀上。老金的身子似乎抖了一下,带着哭腔说:部长呀,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我没留在队伍上,本指望孩子们圆了我这个心愿,可谁成想……老金就哀哀地哭泣起来。我立住脚,不知进退地戳在那,我第一次发现,老金把部队看得这么重。我们院里每年都有许多士兵入伍,又有许多人复员回来,在我的印象里,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进进出出很正常,别人也觉得正常,孩子走了,欢送,孩子回来,迎接。日子还是那个日子,水波不兴,能留在部队的永远是少数,可到了老金这里,天就塌了。在我的记忆里,盼军牺牲时也没见老金这么伤心难过。

父亲这次说话我听清了,他沉着声音说:金子,不论你是不是在队伍上,你都姓军,咱们是一辈子战友,我认你,老赵和老李也都认你。

老金就说:部长啊,我这心不甘哪,哪怕我穿上一天军装我这心也就踏实了,我没这个机会,原本指望孩子能有一个留在队伍上,可是……老金说不下去了,懊恼地拍着自己的大腿。

父亲又说:不是还有来军吗?他是个男孩子,更适合部隊。

老金叹了口气:来军就是个书呆子,他两个姐姐不行,我还能指望他?老金一边说一边摇着头,最后还把双手拢到头上,痛不欲生的样子。

那天,我没打搅父亲,心情沉重地回到了家里。老金的声音和他的痛苦不知为什么让我心里也沉甸甸的,躺在床上好久也没能睡着,想的都是老金的梦想:他十几岁就成了抗联的交通员,一直梦想有朝一日能够入伍参军,抗战胜利了,他却因为冻伤的双脚失去了转入到部队的机会,然后又梦想着孩子们能实现他的愿望……那天,我听见父亲回来,走进卧室小声地和母亲说了几句什么,我在那天晚上一直没有睡好。

又是个不久之后,我们早晨上学的路上,还没走出家属院,看见念军也从家门走出来,这是她复员回来后,我第一次见到她。她身穿便服,手里还提着复员回来的旅行箱,天气有点凉了,她脖子上围了一条薄围巾,是红色的,映得她的脸也朝气蓬勃的样子。她和我想的一点也不一样,原本以为她被处理复员而精神沮丧,没料到,她竟和没事人似的。她神态自若,甚至有些兴高采烈地在我眼前走过,她还是那么漂亮,目光中充满了自信。在院门外,我见她向公共汽车站走去,正好驶来一辆车,她轻盈地跳上车,车门在她身后关上,车便欢快地向前方驶去。我不知道念军这是要去哪里,起初我以为她就是一次外出。

又过了不久,我才听说,念军去了北京,我知道,她一定是找章班长去了。那年的春节我听母亲说,念军在北京结婚了。自然是那个章班长,他们的爱情终于修成正果。我莫名的有些失落,但在心底里还是为念军祝福着。念军这一走,便一直没有回来。我参军几年之后,又一次回来休假,才听到有关念军的消息,人们说,念军和她的丈夫干起了旅游,专门承接北京名胜古迹的旅游线路,出发地点就在前门的某一处。

我参军不久之后,老金就退休了,退休的老金仍然住在职工的平房里。偶尔我会在路上看见老金,屁股上少了工具袋,他就把手背在身后,步子仍然扭捏,在他的目光里似乎看到了一股劲。他就这么劲劲地走着,目光坚定,似乎又听到了他哼唱的《阿里郎》的曲调。

有一次,我出差路过北京,专门到前门转了一圈,就是希望能看到念军。许多人去过北京,见到过念军,他们说得真切。果然,我看到了念军,她手里拿着一个票夹,在招呼游客上车,北京的名胜古迹蹦豆似的连在一起,听起来像绕口令。念军已经一副北京口音了。因为是冬天,她穿了件军大衣,没系扣子,几年没见,她似乎没什么变化。路旁停了辆中巴客车,一个男子坐在司机的位置上,冲车下的人也呼叫着:八达岭,十三陵,密云水库一日游嘞……我想,这人一定就是传说中的章班长吧,他仍留着寸头,圆圆的脸上挂着笑。

那天,我一直看着他们把车开走,那辆中巴车融入到车水马龙的路上,过个红绿灯转弯不见了。

又是几年后,我听说念军和丈夫开了一家旅行社。没多久,念军和丈夫回了一次老家,要接父母去北京常住。人们都说,念军在北京买了大房子,接父母去享福。可不知为什么,老金和他的老伴只在北京住了不到一个月,便又回到了他们的平房里。

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念军决然地离开了家,离开了生养她的城市,头也不回地追寻她的爱情去了。

来军就成了老金唯一的念想。我们高中即将毕业了,离高考还有一个月,我们拿到了高考志愿表。班主任专门拿出一节课的时间,为我们讲解这张高考志愿表,让我们认清自己,恰如其分地填报自己的志愿。最后班主任把目光落到来军的脸上,哗啦啦举着那张表格说:来军你一定填报清华大学。老师这么说完,我们看见来军脸都涨红了,目光满是骄傲。

那天放学后,我们看到来军把那张高考志愿表卷成一个纸筒,死死地握在手里,急不可待地向家里走去。不仅班主任对来军能考取清华大学充满希望,我们作为来军的同学,也相信我们这届毕业生只要有一人能考上清华大学,那也一定是来军。上了高中后,来军似乎就被人施了魔法,他的成绩一骑绝尘,把我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因为他的学习成绩,我们甚至在心里原谅了他上小学还在床单上画地图的事实,也原谅了他像个女孩子一样的懦弱。上学放学时,只要在路上我们碰到来军,都主动上前和他搭讪,可来军依然故我,低着头行色匆匆,对我们释放的友好信号不闻不问。每次来军这样,朱革子就很生气,结巴着说:牛、牛什么呀,不就是学、学习好?我望着来军远去的背影,又想到了他的两个姐姐上学时也是这么独来独往,可见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学习好坏,而是他们知道自己是军工子女,才和我们产生了深深的裂痕。正如老金和我们的父亲一样。老金就是军区大院里的一名军工,坠在他屁股后面的工具袋把他的身子压得歪斜起来,我们认识老金那天,他就是这样,一直到退休他仍然是名军工。而我们的父亲职务总是隔三差五地在晋升,比如我的父亲,在这座城市解放时,才是名副团职军官,现在已经是名军级部长了,还有朱革子父亲,还有赵参谋长,现在已经是军区副司令了。不论老金资历有多么老,仍然改变不了他是名军工的事实。

班主任下发高考志愿表格的第二天傍晚,我看见我们班主任走进了老金家。班主任这时家访,让我感到吃惊,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我们就要高考了,这时班主任突然出现在来军家,一定别有深意。过了好久,我看见班主任从来军家出来,低垂着头,老金在后面相送。班主任站在门口,仍和老金说着什么,看样子班主任仍然有些激动,连说带比划,鼻子上的眼镜都滑落到了鼻尖处也全然不顾。老金的话不多,只做了一个手势,斩钉截铁的样子。班主任望着老金又小声地说了句什么,样子似在哀求,老金把身子别过去,似乎不想听班主任再说什么了。班主任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还不时地回头张望一眼。老金扭捏着脚步回到了门里,重重地把门关上了。

吃完晚饭之后,我拿本历史书从家里出来,准备在路灯下再背一会历史题,路过老金家门前时,发现来军坐在家门口的马路牙子上,托着腮似乎在想着什么。我走过去,距离来军几步远的地方立住脚,来军发现了我,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钟就躲开了。我想来军这样子一定和班主任上门有关,便上前几步说:来军,我看见班主任来你家了。他没再抬头,而是把头埋在两腿之间,突然耸动着肩膀哭了起来。我又走近一步,手扶在他的肩膀上,感受到他的悲伤,没头没尾地安慰他道:来军,你放心,以你的成绩考上清华一定有把握。谁知来军听了我的话,越发伤心起来,整个人都因哭泣而抖成一团。我不知班主任的到来,来军一家发生了什么,来军一直在哭泣,也没有和我交流的意思,我在他身边默立了一会便离开了。身后仍然是来军断续的哭泣之声。

第二天上学是我们交高考志愿表的时间,班主任低着头把我们递给他的高考志愿表码在一起,似乎情绪很低落,脸上写满了失望。坐到座位上,我看见了来军,他此時已经平静了,但双眼仍然红肿着。显然,他昨天晚上哭了许久。

几天之后,班级里恢复了平静,我们做着高考前的最后冲刺。放学时,我看见了老金几次,他带着几个年轻徒弟,在检查电线杆,工具袋让他身子歪斜起来,他仰起头,冲在电线杆上作业的徒弟大声交代着什么。

那年高考后不久,我们大院里,来军是第一个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人,让我们吃惊的是,录取来军的大学不是清华,而是部队一所院校。来军放弃了清华,而改成报考一家军校,这个结果让我们大吃一惊。得知来军收到军校录取通知的那天下午,我们被一阵鞭炮声吸引了,我看见老金站在自家门前,手里握了一根竹竿,竹竿一端挑着一挂正燃放的鞭炮。老金的表情高兴得跟个孩子似的,他眉毛都立起来了,抿着嘴角,神采飞扬。自从我认识老金,这是我见过老金最开心的样子。他是在为来军考取军校才点燃的鞭炮。可惜的是,来军并没有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老金的身后站着他的老伴,老伴手捂着耳朵,高兴得像一个胆小怕事的孩子。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高考前班主任去来军家的目的,是试图说服老金让来军报考清华大学,而老金却执意让来军报考军校。最后自然是老金占了上风,谁让来军是老金的儿子呢。

来军也是我们那届第一个入学的大学生,他出发那天,我们这拨同学都去为他送行。来军穿了一身军校学员制服出现在自家院门前,我们突然发现来军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不知是他因为那身军装,还是别的什么。老金拖了个旅行箱,腰杆也挺得笔直,他冲我们挥着手,一副合不拢嘴的样子。自从来军接到军校入学通知书,老金就是这副高兴的样子,我们经常在院里听到他偷偷哼唱《阿里郎》的歌声。

来军似乎还没学会敬礼,他出人意料地走过来,依次和我们拥抱告别。这是来军从小学到高中,第一次如此主动地和我们近距离地接触。我们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失望。我又想起了填写高考志愿表的那天晚上,他哭得如此伤心,一定是在和梦想的清华大学做告别。

来军在老金的相送下,挥手和我们告别了。我们站在老金家门前,望着来军和老金向院外走去,心里一时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那年我没能考上大学,朱革子也是。年底我参军离开了军区大院。朱革子也想参军,但因为他有口吃的毛病,面试时就被部队接兵领导排除在外了。

我参军两年后回家探亲,意外地在院里看到了来军,他放寒假也回到了家中。我们在院内的路上遇见,很快便认出了彼此,他先是立住脚,给我敬了个军礼,他的军礼标准而又利索。然后我们迈开大步相向而行,我们的手握到了一起,我发现来军的手很有力量,他长高了一些,比以前也壮了一些。他握着我的手道:咱们现在是战友了。我有些陌生又羡慕地望着来军说:来军,你变了,更像名军人了。他冲我笑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后来,我也上了军校,又提干留在了部队。不断有来军的消息传来,他考上了部队院校的研究生,又听说他读了博士。博士毕业后,来军被分到北京一家部队的科研单位。

我还听说,老金退休后,和老伴一起去北京看过来军,还住了一阵子。回来后的老金身上就多了一套部队新发的九五式军官服,虽然没有肩章和领花,但那身新式军官服穿在老金身上,还是让他精神了不少。

老金退休了,接着就是父亲,还有赵副司令,他们那一拨抗联老兵都相继退休了。

老金他们住的那一排职工宿舍终于不见了,而是建成了楼房,老金自然也住进了楼房里。他在院内活动的身影也就随之减少了。但他和父亲、赵副司令还有老李一起活动的次数,却明显增多。

父亲和老李等人退休后便住进了干休所,房子自然也是依据职务高低不一的。父亲和老李住在联排别墅里,各自有院子,种着花花草草。自己的小院外,还修有凉亭、假山什么的,像一个公园。每次他们相聚,大都在干休所。干休所离军区的家属区并不远,只有一条马路相隔,老金扭捏着穿过马路,便走进干休所院内了。父亲和老李等人已经在凉亭里等候了,一副象棋摆在眼前。老金不下棋,他坐在一旁看父亲和老李下棋,他们每次下棋都很认真的样子,为一步棋总会吵吵嚷嚷上好半晌,老金在一旁急得也搓着手,抽个空插上一句话劝着:两位首长,别为一步棋吵了,再吵就伤了身子。老金每次这么说,父亲和老李就怔一怔,相互看看,把目光投向老金,老金就一脸平和地把目光望向他们。一直到两人退休,老金还称他们为首长。父亲在家里家外,无数次地替老金打抱不平,每次都会说:老金若不是当年脚被冻伤,现在最差也会弄个师长军长了。每次说起这话,父亲就叹气,眼神里露出深深的遗憾之色。老金和父亲同岁,当年在抗联时,都是十四岁。老金是地下组织的交通员,父亲是抗联支队的通讯员,一个里,一个外,最后就成了两种不同人生。父亲和老李都是军职干部退休,算是高干了,住别墅,配专车,生病住院也都是高干病房。他们退休后,仍不断地和老金来往着。老金每次来,从不多言,就是坐在一旁看两人下棋,抑或把目光移开,打量着干休所里的山山水水。父亲和老李也和老金闲聊,一般情况下,不是坐在凉亭里,就是绕着假山或水景在散步,老金就喃喃地说:你们休养所真好,像个公园。父亲立住脚,看着老金说:金子,没事多过来走走。老金就把虚虚的目光移到树木掩映的那一排排别墅上,红砖青瓦的别墅像一道风景似的在眼前飘过。

父亲和老李也帶着老金去看望赵副司令。赵副司令年龄比他们大上一些,是最早退休的,他仍住在军区院内的首长小院里,院子内外仍有士兵站岗,不时地还有游动的士兵在院内走过。副司令的房子就更加宽大了,小楼是独立的,前后有院,院内各种名贵古树参天遮日的样子,恍若走进了世外桃源。首长的院内也修有凉亭,凉亭上还长满了青苔,朴拙而又古典。

他们到时,赵副司令已经坐在凉亭里等他们了。他们既是战友又是上下级,赵副司令围坐在中间,老金总是找个远端的位置坐下,然后几个人就说些闲话。他们退休了,工作上的事自然就不说了,每次聊天都要从天气说起,或冷或热地说上一阵子,也会聊些国际国内形势,最后总是在各自孩子的话题上打住。赵副司令家的老大,在部队已当上了副师长,老李的儿子也成为了一名团职干部。父亲说起我们几个孩子时,总是匆匆带过,似乎是不值得一提。匆匆带过之后,父亲就把老金往前拉一拉说:金子的老小才有出息,现在北京一家保密单位做科学研究,是科学家。每每这时,老金总是把胸挺起来,接受检阅似的,目不斜视的样子。赵副司令拍着大腿就说:是来军吧?老金就说:首长,是他。几个人沉默下来,他们几乎都同时想起了盼军扛着燃烧的煤气罐飞奔而去的身影。赵副司令就总结似的说:小金,你的子女争气呀。老金的腰就弯下一些,他想起了念军,没底气地说:我们家老二不争气,她要是留在部队,就完美了。

老金自责时,念军和丈夫已经开了家旅行社,业务不仅遍布全国,还走向了世界,在业内已是小有名气的一家旅行社了。念军也是亚洲欧洲到处行走,开辟着旅行线路。

念军几次三番要把父母接到北京去住,老金和老伴也去过几回,在念军家住几天,又到来军家住几天,便又匆匆地回来了。一走进营区,心似乎才踏实下来,脸上也会绽放出难得的笑容。老伴不说什么,随在他的身后。

老金的晚年是幸福的,日子在水波不兴中就这么过着。退了休之后的老人总是老得很快,我先是发现父亲的背驼了,脚步也大不如以前那么灵便了。

有一次,见到老金和他老伴过马路,老伴搀着老金,老金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条手杖,他们小心地移动着脚步向干休所走来。我走到他们近前,打了招呼,他们半晌才认出我来,老金就似梦呓般说:老三哪,都长这么高了。他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二三十年前,我们在院里打闹追逐的样子。老金的老伴不好意思地纠正道:你金叔老糊涂了。然后又冲老金的耳朵大声地说:老三现在调到军区当干事了,是营职干部了。老金就答非所问地说:你爸和李部长下棋,我去当参谋,不然他们老是吵架。老金在老伴的搀扶下,扭着小脚向干休所走去。

记得是过完五一节之后的某一天,我突然听到老金去世的消息。老金去世前身体就已经很不好了,三天两头去医院,后来都不能下楼了,他的老寒腿总是疼。抗联的日子不仅让老金失去了脚趾,还有一双腿,遇到阴天下雪就会发作。不仅老金这样,父亲和老李还有赵副司令也是这样,只不过他们的后遗症要比老金轻一些。

老金去世后,念军、来军都从北京赶了回来。父亲特意把我叫到他面前。父亲把拐棍立在自己的身前,抬起头望着我说:你金叔的遗愿是想回老家,你记住,等我有一天和你金叔一樣时,我也要回老家。我知道父亲说的老家指的是什么,就是当年他们在抗联的日子里曾经战斗过的山岭和林海。父亲和李叔叔在退休前回去过,退休后也结伴去过。回来后他们就要叨叨上好久关于老家的一切,某座山头如何了,哪条水沟又变化了,似乎,他们的青春岁月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父亲又说:我老了,走不动了。你代表我去送送你金叔。

护送老金回老家时,有十几口子人,除了念军、来军,还有我们这些当年抗联老兵的子女。我们坐火车,又坐汽车,一路上向大山深处奔去。最后在当地抗联纪念馆同志的陪同下,我们翻山越岭来到了一片山冈前,纪念馆的同志就指着这片山冈说:前面的大山就是当年抗联三支队经常活动的地方。我顺着纪念馆工作人员的手势望过去,山峰相连,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就像当年抗联老兵的队伍。此时,正值金达莱盛开的季节,漫山遍野,我们听到了鸟鸣之声,还听到了山泉缓缓流过的声响。我们向大山深处走去,簇拥着老金。我的耳畔又响起松涛之声。十四岁的老金挎着筐,里面装着情报和送给抗联队伍的吃食,穿行在风雪之中。泪水浸湿了我的眼眶,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责任编辑:吴缨

猜你喜欢
老金抗联
拥抱冬奥 共向未来
传承东北抗联精神
怀念老金
老金
神算
痛悼抗联老战士李敏
脱发 养“老金”
抗联英雄赵尚志
韩四爷
广场上有什么(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