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下

2020-10-26 09:24刘涛
湖南文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小街小酒馆癞蛤蟆

刘涛

小街有个十八号院。

十八号院有个许凡功。

许凡功是个神经病。

神经病,医学术语称精神病,得这种病的人称精神病患者,民间称得这种病的人省去了“患者”二字,就叫神经病。比如骂人:“你这个神经病!”

我上小学时,才对许凡功有了具体的印象,那时许凡功已经二十出头了。他中等个头,瘦削,五官端正,皮肤苍白,留着乱糟糟的长发,手指甲又尖又长,怎么看怎么像鲁迅笔下的孔乙己。许凡功的父母因为大儿子是神经病,整日愁眉苦臉。许凡功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因许凡功得了神经病,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便早早懂事了,很少出门与小街的孩子们玩耍,他们帮着父母照料许凡功,叫他回家吃饭,给他换洗衣服。许凡功最初得病时,只是在家里狂躁了一阵子,后来就平静下来,他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到处瞎溜达,嘴里自言自语。

许凡功有个独特习惯,就是每天晚上,无论刮风下雨,他都要在小街唯一的一盏路灯下站一阵子。这一阵子大约是一小时。他身子靠在灯杆上,一动不动,双眼平视前方,心神专注,嘴里也不自言自语了,好像僧人入定。小街上就这么一盏路灯,到了夏天,一些人便聚集在路灯下打扑克下象棋,吵吵嚷嚷,但这不妨碍许凡功站在路灯下入定。他旁若无人地将身子靠在灯杆上,两眼平视前方,安静得像一尊雕像。

小街上知根摸底的老住户们,每逢看到许凡功晚上站在路灯底下,都无限怜悯,有的还感叹:“这孩子可怜啊!”

我那会儿十岁,上小学三年级,小街上我们这般大的孩子,都有些怕许凡功,谁也不敢靠近他。许凡功对孩子们还算和气,见了小孩子就笑,有时候还念几句唐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我们哪知道什么唐诗啊?都以为他在说疯话,便一哄而散,跑出老远才向他喊:“床前尿泼尿,冲了龙王庙。”他便笑着抬手指向我们说:“都不是好学生。”如果有人喊“神经病,神经病”,他便收起笑容,张牙舞爪向我们追来。

在离我家小街不远的另一条街上,有一个先天智障者,年龄和许凡功差不多,也是到处瞎溜达。他经常来到我们这条小街上,从这头走到那头,东张西望。我们这些孩子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的绰号叫“大头”。大头的头并不大,甚至还有些小。后来我想,叫他大头,可能是反讽,如果他头真大,也许就叫他小头了。大头的头小不说,还剃了光头,这就显得更小了。我们这些小孩子都厌恶大头,不愿意靠近他。大头和许凡功比是有差距的,许凡功除了头发长乱和手指甲长外,穿戴还算整齐。而大头穿得破破烂烂,也不讲卫生,在街上经常捡一些被人丢弃的食物吃,还抢过小孩子手里珍贵的白面馒头白面火烧,抢了就跑,如果有人追,他就往馒头火烧上吐唾沫,追他的人只好止步,扯着嗓门骂几句了事。

只要大头来到小街上,我们就朝他喊:“大头大头,下雨不漏。人家有伞,我有大头。”大头听了也不恼,还朝我们笑。大头和许凡功却是死对头,两人只要碰面,就怒目相视,搞不好还要动手。原因是大头和许凡功谁也瞧不起谁,大头说许凡功是傻子,许凡功说大头是神经病。一般情况下,无论在哪里,两人只要碰了面,会隔着一段距离相互谩骂,谁也不主动靠近谁。如果有看热闹的孩子在旁边起哄就不一样了,两人的谩骂会升级,大头会从地下拾起一块半头砖,一步一步向许凡功靠近,许凡功也会张牙舞爪,一步一步上前迎战。这个时候,大人们便会上前将他们拉开。拉开也就拉开了,两人也不恋战,各自愤愤走开。提及大头,许凡功每次都会说:“这个神经病,欠揍!”

小街的老住户都对许家知根知底,我家就是老住户,我母亲是这样说的:

许凡功早年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虽然生活困难,但一直没有放弃求学上进。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他上高中,临近高考时,家里为了节约电费,吃了晚饭不久就熄灯,他没有办法在家里学习,便来到小街的路灯底下,借着灯光温习功课。这几乎成了小街上一道独特的风景。一到晚上八点左右,许凡功必定出现在路灯下,身体依靠在灯杆上,手捧课本,聚精会神地看着。冬天天冷,到了晚上小街上空无一人,只有许凡功裹着一件黑棉袄,头戴一顶有护耳的旧棉帽,手上戴着线手套,缩着身子在路灯下学习。实在太冷了,就原地跺脚,在跺脚的时候,眼睛也不离开书本。我母亲说,有一次,她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出门对许凡功说:“孩子,外面太冷,到我家来学习吧,我家不关灯。”许凡功摇摇头:“大姨,不用了,一会儿就好。”

到了夏天,晚上七八点钟正是小街热闹的时间,吃了晚饭没事可干的孩子们,都出了家门在小街上疯玩儿,但这不影响许凡功,他依然身靠在灯杆上,手捧书本,聚精会神地看。孩子们玩耍中如果闹出了大动静,许凡功也只是抬头瞥一眼,很快又把目光收回书本上来。

小街上的左邻右舍,教育自家的孩子,都拿许凡功做正面榜样:

“没出息的东西!你就不能向许凡功学习?看看人家,除了学习就是学习,你呢?”

“你不用向雷锋学习,就学学许凡功吧!天天晚上在路灯底下温习功课,你能不能做到?”

“老许家怎么能养出许凡功这样的好孩子,我们怎么就养了你!对得起家里交的学杂费吗?今晚写不完作业不准睡觉!”

……

可是那年高考,许凡功以五分之差落榜了。落榜了的许凡功大病一场,在家里躺了好几天。许凡功的父母见人就说,许凡功那天早上喝了碗稀饭,可那碗稀饭是头一天早上熬的,天热,放馊了。许凡功进了考场就肚子疼,一直疼到考完试,这怎么能考好?邻居们听了都连连叹气,为许凡功感到惋惜。我母亲还在家抱怨:“怎么当的爹妈,就不能动动手给孩子另熬碗稀饭?什么时候了还在乎那点米那点火!”

许凡功再次露面,人已经瘦了一圈儿,也比以前更少言寡语。他晚上不再去路灯底下学习,而是拿个马扎子,坐在十八号院门外,面向北边的一条主干道,看车来车往。许凡功的父亲倒不怎么在乎,出门就对人说:“不上大学没关系,去俺厂当学徒工,每月还能挣二十一块钱呢。”

许凡功的父亲在一家纺织机械厂工作,是七级钳工,每月工资差不多和厂长一样多,他希望子女能继承自己的职业,当一名出色的钳工。可是许凡功不愿意,他要复读,第二年再考大学。为这事,许凡功和父亲在一次晚饭时争吵起来,父亲大怒,要不是母亲拉着,父亲就掀桌子了。许凡功毫不妥协,说什么也要复读,发誓说,如果家人不接纳他,他就住进学校,晚上睡在教室里。僵持了几天,许凡功的父亲一声长叹,同意了。

许凡功复读很成功,各门功课的成绩突飞猛进。老师说,明年高考,许凡功一点问题都没有,搞不好还能考上北大清华。复读的那些日子里,每天晚上,许凡功都在路灯下苦读,一待就待到将近半夜。小街的邻居们都相信许凡功复读后一定能考上大学,见了他都眉开眼笑。有时候,路灯的灯泡坏了,许凡功还没表现出什么,邻居们先急了,好几个人去找街道办事处,让街道办事处通知有关部门,无论如何在夜晚之前换上新灯泡。还有人去许凡功家做动员工作,说孩子都要考大学了,就别节约那几个电钱了。许凡功的父母说,这次复读,我们家就没打算节约电钱,是许凡功自己节约,不让开灯,非要去路灯下学习。

第二年五月,正当许凡功满怀信心准备再上考场时,运动开始了,大学停招。许凡功像挨了当头一棒,脑子一下子被打坏了。那天晚上,许凡功在家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撕毁了所有的课本和笔记,把撕毁的书本往上一扬,看着纷纷扬扬落下的纸屑,跳着脚喊:“下雪了!下雪了!大雪封山了……”

许凡功从此疯了,成了神经病。成了神经病的许凡功,足不出户,但很狂躁。许凡功的狂躁有些特别,既不打人骂人也不损坏器物,就是见不得书和本子,只要让他看见了,一定会拿过来撕个粉碎。许凡功的妹妹弟弟谁都不敢把书包带回家,都放在学校里。也不敢在家写作业,学校老师知道他们家的情况,便特批许凡功的弟弟妹妹不用写家庭作业,只把课堂作业写好就行。

后来许凡功因为喝癞蛤蟆汤大病一场,病愈后,才平静下来。平静下来的许凡功,走出家门,到处溜达,自言自语,头发长了,手指甲长了,脸色越发苍白。但每到晚上,路灯一亮,他还是习惯性地站在路灯下,背靠着灯杆,眼望前方,不言不语。

许凡功成了神经病,他的父母一夜愁白了头。左邻右舍都去他家好言好语安慰,还提供了各式各样的偏方。十六号院一个老太太告诉许凡功的父母,说是抓个癞蛤蟆煮汤喝有效。她说她小时候村里有个傻子,就是这样治好的。

第二天,我母亲学给父亲听,父亲大怒:“胡说八道!她懂个屁!癞蛤蟆有毒,煮汤喝会死人的!”

母亲说:“以毒攻毒,偏方也许有用。”

父亲说:“神经病不是傻子,傻子是先天的,大头才是傻子,神经病是后天的,许凡功过去不是好好的吗?”

母亲说:“也是也是,许凡功和大头不一样。”

“再说了,傻子也不能喝癞蛤蟆汤呀,有科学依据吗?你去,告诉许家,千万别胡来!”

母亲犹豫着,嘟嘟哝哝:“你这不是让我得罪人嘛,人家说癞蛤蟆汤有作用,我非说没作用,都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

父亲说:“你不去我去!”

父亲急匆匆出门,去了十八号院。可是晚了,许凡功的弟弟前一晚去了公园的人工湖畔,打着手电筒抓了三四个小癞蛤蟆,今早煮好汤,已经给许凡功喝了。喝了癞蛤蟆汤的许凡功,不一会儿就呕吐起来,嗓子眼里发出咕咕咕的动静,酷似癞蛤蟆的叫声。

许凡功的两个妹妹吓坏了,大声哭起来,许凡功的父亲抬手就给许凡功的弟弟一巴掌:“你抓的是癞蛤蟆吗?你哥怎么会这样!”

许凡功的弟弟吓蒙了,结结巴巴说:“是……是癞蛤蟆,身上有……有疙瘩的那种,没……没疙瘩的,身上有三道杠的是……是青蛙。”

“那你哥怎么会这样?我不怨你怨谁去?”

许凡功的弟弟一下子跪在许凡功的床前,呜呜哭着说:“哥,你要是不好我也不活了……”

我父亲说:“都什么时候了吵吵?赶快去医院!”

众人七手八脚把许凡功抬上一架板车,许凡功的父亲拉起就往医院奔。许凡功仰面躺在车上,嗓子眼里不断发出咕咕咕的声音,就像一只癞蛤蟆被困在那里急着要爬出来似的。到了医院,医生听到情况介绍后,问许凡功:“哪里不舒服?“

许凡功看着医生,嘿嘿笑了。

医生又问:“你现在哪里不舒服?”

许凡功笑着反问醫生:“你呢?你现在哪里不舒服?”

医生看看许凡功,又看看送他来的几个人,抬手指着自己的脑袋:“他这里……有问题?”

许凡功的父亲说:“有问题有问题。”

“哦,哦,”医生明白了,摇摇头,不再说什么,直接把护士叫来,给许凡功实施灌肠。许凡功倒是老老实实听任摆布,灌了肠后,他平静下来,嗓子眼里也没有咕咕咕的声音了。医生说,回去吧。这时,许凡功可以走路了,众人搀扶着他,让他坐在车上回了家。就是从那以后,许凡功才不再狂躁了,开始出门瞎溜达,嘴里自言自语。十六号院那个出癞蛤蟆偏方的老太太,从此再也没有脸见许家的人了。

平静下来的许凡功,一早就从十八号院出来,四处溜达,直到晚上才回家。许凡功的家人一开始还担心他中午饭在哪吃的问题,到了上午十点多钟,许凡功的母亲便去找他,有时候能找着,找着了便领回家吃饭,如果找不着,许凡功的母亲便神色疲倦地回来,走到小街上逢人就抱怨:“也不知疯到哪里去了,饿死话该!”再以后,许凡功的家人就不找他了,反正他晚上能回来,从不在外面过夜。小街上的邻居们坚信,脑子不好使的人是没有白天黑夜概念的,大头就经常在外面过夜。许凡功之所以能回来,是让那盏路灯吸引住了,因为他每天晚上都要站在那盏路灯下想事,风雨无阻。

我父亲表示怀疑,说:“路灯到处都有嘛。”

母亲说:“狗猫都认窝,脑子不好的人也这样,别处的路灯他不熟悉。”

父亲或许又想起许凡功得神经病的原因,直叹气,说这孩子可怜。

许凡功四处溜达,难免和也四处溜达的大头碰到一起,那么,他俩为什么成了敌人了呢?我听大人们说,起先他俩也不是敌人,碰到一块儿,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各走各的,相安无事。有一天,邻街的一个小青年见他俩迎面走来,便上前对许凡功说:“来来来,论一论年龄,你和大头谁大?”

许凡功说:“谁和他论?他是个白痴。”

这话让大头听见了,大头有些疑惑,问许凡功:“我叫白痴?我不是叫大头吗?”

许凡功说:“你就是白痴。”

大头笑了,说:“我姓白,叫白痴。这名字好,这名字好。”

旁边的人听了大笑。许凡功也笑,边笑边说:“白痴,白痴。”

大头更高兴,咧着嘴不停地笑:“我叫白痴,我叫白痴。”

过了好长时间,不知是谁给大头点了醒,说白痴就是傻子,那个神经病是骂你。大头这才明白,再见了许凡功,就怒目而视,指着许凡功骂:“操你娘,你是个神经病!操你娘,你是个神经病!”

许凡功听大头骂他,上了火,也骂:“你才是神经病,你神经病加白痴!”

骂着骂着,两人就要动手。

尽管都是脑子不好的人,但许凡功是读过书的高中生,而大头是目不识丁的文盲,这是两种动物,当然融不到一起去了。我母亲就劝告过许凡功:“孩子,你有文化,别和大头一般见识,见了他不会躲开?”

许凡功听我母亲说他有文化,很高兴,说:“大姨,我给你念首诗听吧?”

我母亲说:“好好,你念,我听。”

许凡功摇头晃脑念起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我母亲鼓掌:“念得好!念得好!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今后别和大头一般见识了,好吗?”

“我才不和他一般见识呢,他是个神经病!”许凡功说。

我父亲听说母亲劝了许凡功,便说:“这事不能怨大头,是许凡功先说大头是白痴的。”

母亲说:“这事不能太认真,先把许凡功劝住。毕竟他住在咱街上,从小看着他长大的。”

和小街平行的另一条街上,有一家小酒馆。这个小酒馆里卖散装白酒,柜台上摆放着几个黑陶坛子,壇子里盛着六十度的廉价白酒。酒坛旁边是一摞粗瓷小碗,舀酒的家什是一把木制提子,一提正好一两,一两一毛钱。小酒馆里没有正儿八经的菜肴,只有咸鸡蛋、盐煮花生、葵花子、不带包装纸的水果糖块。厅堂里有两张桌子,几个长条木凳。

小酒馆白天没有什么生意,无非是小孩子进来买一分钱两分钱的水果糖块。到了下午四五点钟,小酒馆开始上客,热闹起来了。来小酒馆喝酒的人,大都是些干粗活的人,拉大车的,干搬运的,码头上卸船扛大包的等等。这些人进了酒馆,主要是喝酒,没什么菜,一只咸鸡蛋切两半,你一半我一半,就可以喝上二两酒,要么就买几块水果糖当酒肴,照样喝得兴高采烈。盐煮花生比较贵,鲜有人问津,葵花子一分钱能买十几颗,很少有人买两分钱的。据说还有人不舍得买酒肴,手拿一根铁钉,喝一口酒,把铁钉含嘴里漱一下,也算尝到了酒之辣气以外的味道。

那个年代,在各式各样简陋的小酒馆喝酒的人,会被人看不起的,人们称他们为酒鬼。小街上的一户人家,就是因为丈夫常到小酒馆里喝酒而离了婚。这个丈夫在工厂里是木匠,手艺不错,也愿意帮助邻居,谁家需要做个小板凳小碗橱什么的,只要提供木材,他都来者不拒。可是他愿意喝酒,每月开了工资,他下班从厂门出来,往家走的路上,凡是有小酒馆,他都进去,也不要吃物,只要一两酒,一仰脖喝了就走。又碰到小酒馆,再进去,还是一两酒,还是一仰脖喝了就走。一路走来,他得进五六家小酒馆,等回到家,基本也喝醉了。

许凡功什么时候混进了那条街的小酒馆,已不可考。只知道起先他多次溜达到这里,只是站在门口往里看,看一会儿就离开了。酒馆里的人,都住在附近,没有不认识许凡功和大头的,有一次,一好事者便喊他进了小酒馆。许凡功进了酒馆,喝酒的人就来了情绪,问三问四逗他玩。许凡功面对众人似乎有些害羞胆怯,畏畏缩缩的样子。有大方之人,买了一两酒让他喝。许凡功原本不喝酒,但见众人都有滋有味地喝,也把持不住,端起碗轻轻抿了一口。许凡功抿了一口酒,众人便鼓掌叫好,架不住人们的起哄,许凡功不一会儿就把那一两酒喝光。喝了酒的许凡功,脸色不苍白了,红扑扑的,眼睛也湿润发亮,满脸笑意地左看右看。这时,又有两个人一人出了五分钱买了一两酒递给他,第三个人甚至给了他三颗葵花子。二两酒下肚后,许凡功话多了,人们问什么他都乐于回答。

“许凡功,你今年多大了?”

“让我想想,”许凡功扳着手指头开始数数,“我妈说我多大来着……我妈那次对我说过……十八?二十八?最多二十八。”

“下面长没长毛?”

“哪个下面?”许凡功一脸懵懂。

问话的那人指了指自己裤裆的部位。

许凡功说:“不知道,我看看,”说着就要脱裤子。

柜台里有两个售货员,一个是爷们儿,一个是四十多岁的娘们儿,娘们儿看不下去了,说:“别脱裤子,脱你就出去!”

许凡功停止了动作,说:“他问的我,我要看看。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

众人大笑,那娘们儿说:“你这个傻孩子,你怎么不叫他脱?”

许凡功便笑着对那人说:“你脱下来看看。”

众人又大笑。那娘们儿对那人说:“你要是不脱,就输了。输了就给许凡功买一两酒!”

众人起哄:“对,买一两酒。”

“快掏钱,买一两酒。”

“别不仗义啊,快点快点。”

……

那人进小酒馆不久,才喝了一两酒,原本再想喝一两,无奈这一两酒让许凡功给占去了,又舍不得掏钱再买第三两,便匆匆离去,走到门口时说:“今天出门没看皇历,今后许凡功来,我一句话也不说了。”

许凡功喝了三两酒,已经醉了,晃晃悠悠进了小街。他边往家走边大声说话:“同学们,今天我们复习语文,谁能说说鲁迅小说《祝福》的主题思想?请举手……好,刘利青同学说说吧……坐下……你,请葛桂芬同学回答……”

有邻居看出来许凡功是喝醉了,说:“天哪,他这是喝酒了?他哪来的酒?谁让他喝的?”

还有邻居赶快去许凡功家报信。不一会儿,许凡功的母亲就出来了。她上前扶着儿子,问:“谁给你的酒?在哪喝的?”

许凡功满脸是笑地看着母亲,说:“妈,大学毕业后我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你不要担心。”

许凡功的母亲,眼泪哗地就下来了。许凡功接着唱起来:“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从那以后,许凡功好几天没出门,但不久又出门溜达了。出了门的许凡功,隔三差五就去了小酒馆。奇怪的是,再次走进小酒馆的许凡功,身上竟有了一毛钱,他掏出一毛钱买一两酒,喝完后也不走,站在那里听众人胡扯,早晚等有人掏钱再买一两酒给他喝,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十八号院的邻居说,那一毛钱是许凡功父母商量好给他的,他们不能整天跟着儿子,又怕儿子身上没钱进了酒馆遭人欺负,便每周给他一毛钱,让他去小酒馆消费。邻居又说,许凡功的父母也想开了,小酒馆里相对安全,儿子进了小酒馆,就减少了和大头碰面的机会,也减少了过马路被汽车撞着的机会……不就是喝点酒吗?喝点就喝点吧,还舒筋活血。

有一天晚上,大头路过小酒馆门前,往里一探头,看见他的死对头也在里面端着碗喝酒,大惊失色,抻着脖子叫喊:“流氓,耍流氓!都来看都来看,他喝酒,耍流氓!”

小酒馆里的人听到大头喊叫,都哈哈笑起来。许凡功端着碗走到酒馆门口,大头像见了瘟神一样,吓得一个箭步跑到马路对面。许凡功也笑了,说:“这个神经病,他懂个屁!”接着扭转过身子,朝着喝酒的人大声朗诵,“舒心的酒,千杯不醉,知心的话,万言不赘……”

众人都不说话了,直着眼看他,似乎在琢磨:他到底是有病还是没病?

小街的那盏路灯,灯杆原本是木头的,后来换成水泥的,水泥的表面,有一层小碎石,手摸上去疙疙瘩瘩的。这样的灯杆很适合蹭痒痒。那时候的人们没有条件经常洗澡,尤其冬天,大概只有过年了才进澡堂洗一次。于是,便經常有人背靠着灯杆,上下左右移动着蹭痒痒。我看到许凡功也蹭过痒痒,他把后背紧靠在灯杆上,晃动着身子,脸上呈现出很舒服的表情。

路灯在夏天是晚上七点亮,冬天是下午五点半亮。我们这些孩子,吃了晚饭,就愿意在路灯下玩耍。如果是夏天,就有许多飞虫围绕着路灯转,大大小小的飞虫引来了蝙蝠,蝙蝠在灯晕里横冲直撞,捕食飞虫。我们脱下鞋,朝着灯晕抛上去,蝙蝠箭一般射过来,眼看着就要钻进鞋洞里了,可就在鞋子要落地时,蝙蝠又飞走了。许凡功小时候一定也这样玩过,把鞋扔上去,当蝙蝠就要钻进鞋洞时,他高兴地“喔喔”叫着。到了冬天,如果下雪,黑黑的夜里是看不到雪的,只有在路灯光亮的范围里,才能看到雪花飘飘洒洒旋转着落了下来。许凡功就站在路灯下,看书或者入定,雪花在他头顶上飞舞……

几年过去了,每晚在路灯下站一段时间,成了许凡功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他明显沧桑了许多,也有些蓬头垢面了。

有一次,邻居大刘问许凡功:“你每天晚上站在路灯下看什么?”大刘是钢厂的炉前工,长得五大三粗,脾气火暴,和别人闹矛盾,动不动就想抡拳头,许凡功有些怕他。

许凡功瞥了大刘两眼,没作声。大刘嗓门高了起来:“说呀!”

许凡功缩了缩脖子,微微一笑,回答说:“看光景。”

“什么光景?”

许凡功的神情开始迷离:“天真好,不刮风也不下雨,那么多人背着书包进了学校,有男的,有女的,他们说说笑笑。我看到他们每个人头顶上都有一个小太阳,小太阳通红通红的,就像大苹果。我天天看天天找,看看有没有我。”

大刘不忍心再问下去了,叹口气转身走开。

我发现,凡是脑子不好的人,都有一绝招,那就是冷热不怕。许凡功和大头都是这样,天再热,他们就是穿棉衣也不出汗,到了冬天,两人都赤着脚穿鞋,也没见到他们冻得跺脚。

冬天的晚上,外面零下五六度,许凡功就赤着脚,穿一双黄胶鞋站在路灯底下入定,小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他又在看光景,他的光景里“天真好,不刮风也不下雨”。

许凡功的母亲站在十八号院的大门口,轻声呼唤:“孩子,天冷,咱回家吧。孩子,天冷,咱回家吧……”面对母亲的呼唤,许凡功不为所动,身子依靠在灯杆上一动不动,两眼直直地看着前方。

邻居们曾问过许凡功的母亲:“家里就没有双袜子让他穿上?”

许凡功的母亲说:“怎么没有?他不穿。早晨让他穿上,一离人的眼就脱下来了。”

我母亲是个热心人,有一天,她把父亲穿破了的一双高腰棉鞋缝补好了,又去修鞋摊给棉鞋补上一层橡胶轮胎鞋底。母亲把鞋送到许家,说:“棉鞋就是有点破,凑合着吧,赤脚穿这个也比穿黄胶鞋暖和。”

许凡功的母亲千恩万谢:“他大姨,谢谢你挂心。什么破不破的,暖和就行,他这个样了,还讲究什么?”

许凡功第二天就穿着棉鞋出门了,我母亲看到问他:“暖不暖和?”

许凡功回答说:“谢谢大姨,真好,又风凉又暖和。”

大头死了。大头是食物中毒死的,也不知他在外面吃了什么。抢救大头的那个医生,就是当年给许凡功做灌肠的那个医生。大头被推进太平间后,医生对护士说:“附近有两个这样的人,那一个几年前喝了癞蛤蟆汤,也差一点丢了命。”

护士说:“那一个叫许凡功,和大头不一样,大头是先天性智力障碍,许凡功是受刺激得了精神病。他没得病前可聪明了,是学习尖子。”

“是吗?”医生若有所思,“他受了什么刺激?”

护士说:“有人说他没考上大学,还有人说和他相好的女生考上大学了,他一时想不开就得病了,谁知道呢。”

小街上的人都知道,许凡功根本就没有什么相好的女生。

逐渐上了岁数的许凡功,越来越对小酒馆有了依赖。他家里每周给他一毛钱无法满足他的酒瘾,他便四处捡破铜烂铁牙膏皮,捡到后去废品店卖,卖了钱,就去小酒馆。有时候卖不了那么多钱,他只揣着五分钱进了小酒馆,喝酒的人可怜他,便再给他添五分钱,买一两酒喝。小酒馆的服务员也可怜他,如果哪一天许凡功没捡着东西没卖着钱,服务员便把站在门口往里张望的许凡功叫进来,给他一只碗,让他去墙角处,把卖光酒的坛子一个一个往外倒,这个坛子控出一点,那个坛子控出一点,最后总能倒出半碗酒。这酒当然不要钱了。许凡功很高兴,他又发现了一个免费喝酒的窍门儿。于是,他只要哪天没卖着钱,便进小酒馆倒空坛子,也不需要跟人打招呼,去柜台拿一只碗,然后到墙角下,搬起空坛子就倒。

当初那个问许凡功下面长没长毛的人,试图和许凡功分一杯羹,有一次买了一两酒喝完后,也去墙角倒空坛子,却被众人拽开,奚落他没出息,沾谁的便宜不行,偏要去沾许凡功的便宜。那个售货员娘们儿更是尖刻,骂道:“你是不是个男人?还问人家下面有没有毛,你恐怕连那个家什都没有!”

那人讪讪的,红着脸半天没敢抬头。

染上酒瘾的许凡功,脸色开始发暗发青,背也驼了,走路速度慢了下来。小街的邻居们纷纷议论,说疯人一般都寿短,看许凡功这个样子,也没有什么大活头。我父母在家也议论这事,母亲说:“这孩子活着是遭罪,还不如走了。”

父亲说:“这孩子可怜,他父母也可怜。如果父母走在他前头,能闭上眼吗?”

母亲说:“那么多酒鬼,也没见身体垮了,他才喝了多点酒就这样?”

父亲说:“神经病人内耗太大,不像正常人。”

我当时理解父亲所说的“内耗”,就是精神异常活跃。精神异常活跃,民间的说法叫费脑子。有精神疾病的人长年费脑子不说,还不知道自我调剂着休息,对身体的伤害自然就很大。我猜想,许凡功可能在睡觉时脑子也停不下来,肯定有许多乱七八糟的梦像暴雨一样铺天盖地。他每天晚上站在路灯底下,身子看起来是静止的,但脑子里不断地出现幻觉,这些幻覺比炎热、寒冷、饥渴、疼痛力量都大,可以使许凡功完全处于忘我的状态。

唉!我也觉得许凡功不如死了,他死了就是自我解脱,他解脱了,他的家庭也解脱了。许凡功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许家失去他,一样可以后继有人。我甚至希望那个小酒馆的人都发发善心,出钱让许凡功多喝酒,让六十度的低档散白酒快些把他带走。

我是在一九七八年从工厂考上的大学,尽管只是本市的一所师范学院,但在小街的历史上,却是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父母高兴得打算我入学报到那天买几挂鞭放放。小街上比我小的那些在校高中生,也都磨拳擦掌准备考学。这一现象令许家十分恐慌。许凡功的母亲到我家来,央求我父母不要声张我考上了大学。许凡功的母亲先是笑,祝贺我考上大学,接着又流泪,对母亲说:“他大姨,千万别让俺家那个知道这件事,他要知道了,就活不下去了。”

母亲说:“嫂子放心,我们家绝不声张,权当没有这回事。”

“谢谢他大姨,拜托了。”

我母亲又说:“我给你摸摸底,这街上还有多少想高考的孩子,我都去他们家嘱咐嘱咐。”

“谢谢谢谢!他大姨,你真是个好人!”

大学毕业后,我去了一所中学当老师,家里房子小,我干脆住进了学校的宿舍。每周回家一次看望父母,一般是上午去,中午吃一顿饭,下午就回学校。一连几年,我没有看到许凡功,我的身份变了,家庭话题也变了,父母和弟弟妹妹也没提及许凡功。

我结婚后住进自己的房子,杂事接踵而来,便基本忘了许凡功。许多年后,父母都不在了,小街也早已拆迁变成了现在的一片高楼大厦。忽一日,我想起许凡功,小街的往事顿时一幕一幕在眼前闪现。而现在,我早已年过半百,许凡功恐怕也不在人世了吧!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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