懵懂童年(组篇)

2020-10-30 01:58杨天河
回族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外祖母英子野菜

吮吸着野菜的芬芳

有一次,我到一家度假村去吃饭,一个桌上坐着几个穿着入时的女客,主东为此特意叫了几盘地道的乡土野菜。当餐厅的女娃端上来几盘清绿的菜蔬时,随着主东让着吃菜,她们用筷子做起很文雅的样子夹起了盘中的绿菜,才吃着,几个人几乎同时带些神经质地惊呼起来,“呀,什么菜,真好吃!”惹得餐厅的女娃禁不住回头解释。我也禁不住为她们的这种近乎咋呼的神情有些惊讶。

在我很小的时候,大概六七岁时,在和煦温暖的春日,我随着我奶奶提了小圆蛋蛋筐,出了杨家大院,经过我们西吉尔九队边上的陈家沟,来到和老奇台接壤的二畦。这块地方是个大平滩,裸露的荒野上点着些碎石子,毛茸茸的各种小草破土而出,土质松软湿润。这里长着我们农村人熟悉的叫老冠、乌药和麻英子……的野菜,老冠长得类似韭菜形状,叶片下宽上窄,歘起来就能吃,干涩的嘴里吃上老冠有一股好吃的草味道。乌药长在地里,吃的是剥皮后的圆形小白骨朵儿,味道微甜。而奶奶用小铲子铲的主要是麻英子。大概那时人们不知道要种芫荽,也就是香菜,所以铲麻英子当调味菜品。麻英子长得类似黄花菜,就是城里人说的蒲公英。麻英子长得毛茸茸的,饱满葱绿的小叶片拼成一个圆圈趴在地上,绿油油的甚是可爱。麻英子随处可见,奶奶往小蛋蛋筐里丢着铲好的麻英子,我则用手揪着麻英子叶片吃着,满嘴又麻又甜、又土又香的野菜味道。奶奶铲好了麻英子,提着小蛋蛋筐筐子,迈着小脚叫我跟着回到杨家大院,然后,我就吃上了喷香的麻英子汤饭。

到我九岁时,我奶奶去世了,就剩我一个人去挖麻英子了。我仍然提着小圆蛋蛋筐,来到村子西边的陈家沟沿。陈家沟沿也有野菜,但少得很。我边踅摸着揪老冠、挖乌药吃,边找着铲麻英子。照例铲了有小半筐筐后,我就高兴地小跑回来。我妈妈似乎正等着在汤饭锅里调麻英子呢。她麻利地洗好麻英子后,切碎调在正“咕嘟嘟”滚着的汤饭锅里。只见翻滚着白色面片的锅里,飘起了嫩绿细碎的麻英子菜花,荡起一股田园野菜的爨香味道。后来,我仍然提了尕蛋蛋筐,到陈家沟或是二畦附近,挖黄花子菜。黄花子比麻英子多,比乌药和老冠更多,尤其一场雨过后,地皮酥软,黄花叶子新鲜翠绿,阳光照耀下,金黄色的花儿绽放,一派田园风光更是好看。黄花子的花儿如果萎缩了,菜就会老的,于是我就拣叶片嫩的铲回家。我妈照例会淘干净用开水煮好后,全家人享用。黄花菜吃到嘴里,有股土涩的苦味,但更有乡土原野的清香爽口。有时,我还会在生产队的庄稼地里歘些野苜蓿回来,我妈就会用开水煮了拌上盐和醋吃。

我还发现了一种上好的野菜,这就是芥末菜。生产队的庄稼地里、沟沿上、地块边到处都有这种菜,尤其是天下过雨或是浇过水后,芥末菜似乎更多,长得也快。芥末叶片大而微厚,吃到嘴里会咂嘴,还有股类似白萝卜的微辣味道。常常是看见我揪了芥末回来,我妈就照样用烫水煮好,撒盐调醋拌着来吃,一股浓浓的乡野味道。有时我和伙伴们在庄落附近放猪时,还会揪一种俗名叫酸揪揪的草来吃。酸揪揪吃到嘴里一股草酸味道,但越是这样,我们就越爱吃。我们放着的猪在近处吃,我们在远处吃。但说来奇怪,现在农村这种酸揪揪却很少见了。

到我成家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到我外母家所在的江布拉克西北方向的半截沟中葛根二队去时,我照样喜欢找山野的菜味,只是这时的野菜上了档次。外母和我媳妇在家里做饭,我就去房子外面。这里山清水秀,出门就是碧绿的庄稼地,长着茂盛野草的沟沿,除了偶尔能找到芥末,我还特意找到了调味品野菜椒蒿。椒蒿通常隐藏在草丛中,细长的枝上挂满了碎叶片,麻味出头,口味地道。等我揪回椒蒿后,我外母和媳妇做的拉条子饭已好了,我把剁碎的椒蒿撒一撮到盘子里,“呼噜呼噜”吃着拉条子,饭量格外好。

这些野菜都是好东西,因而,后来看见城里人有时努力在找椒蒿或黄花菜,我也就很理解。再后来,我仍然喜好吃这些田园野菜和山野味道,只不过不会刻意去找,遇到了自然会拔一些的,因为我已经很熟谙并且事实上常常享用这些荒野土菜味。

有那么几次,仍然是在饭桌上,又有几个城里女的,在吃到这些诸如黄花菜、苜蓿菜、芥末菜乃至椒蒿而发出有些夸张的“啧啧”声时,我再不感到奇怪和惊讶了。反过来,我倒为我自己惊讶了。原来,从小到大,我一直承接着农村田野的地气,吃惯了这种野菜,而且,始终吮吸着乡村原野的芬芳气息,并且伴随着这些东西到如今。

外祖母家住水磨沟

我的外祖母家住在水磨溝。

小时候,我常常从西吉尔经过水库后到我的外祖母家去,尤其是夏天去的时候多。外祖母家在水磨沟的五队,这里就在天山脚下。五队社员家的房子排列在深入天山的唯一一条马路的两侧。记得路西面的房子排列得要多一些,沿路排开的房子是清一色的拔廊房,一字儿伸向天山深处。路东面的房子要少些,错落有致地修在梁坡或坡下。从外祖母家的门出来,向东望去就是一道起伏和缓的山坡,山坡的景致煞是好看。一到夏天,山坡上绿油油的,各式各样的草类把坡梁装点得绿意盎然。当地人们俗称的冰草、野苜蓿、扯扯扬、谷秞子旺盛地生长着,中间还夹杂着紫花秧子和油菜,满山遍野翠绿欲滴,一派茂盛景象。当金黄色的油菜花、新鲜的紫花秧子、饱满的蒲公英开花时,各色花儿更是点缀得山坡景色秀美。倘若吹过一阵山风,山坡上便轻扬起层层绿浪,涌出一种天然的秀色。各色山草都是自然生长的,农人们都将自家牲畜圈养着,很少有牲畜在草坡上践踏,偶尔也能看见有几只家畜,还是可爱的小山羊,它们在绿色的山野上舒适悠闲地啃食野草,会发出几声“咩咩”的叫声。坡梁上有几家高低错落的农户,一到早晨会冒出袅袅炊烟,升起在绿色的山野,映入蔚蓝的天空。这情境恰如东晋诗人陶渊明在《归园田居》中描述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景象。

从外祖母家向南望去,便是深邃墨绿的天山了。天山的前山坡上,挺立着稠密茂盛的松树,幽深苍绿,气势恢宏,挺拔的松树沿着天山脚上排列而去,高大的松树甚至快要达到了前山的山顶。在山风较大的时候,隐隐地可听到空旷的山中发出的松涛的阵阵回声。事实上从我外祖母家向南去,经过一队的余家桥,就能深入到天山里了。

我外祖母家坐落在沿着马路的西侧一边,地势较高,和农户们排成了一字儿。紧靠路边的院墙边,常年流淌着一条清澈的小溪。外祖母家的院子里再没有围栏,院子和园子连在一起。园子里绿绿的,栽植着一棵苹果树、一棵杏树,空地里整齐地隔开着几块地畦,种着小白菜、芹菜、韭菜等。天旱时,我外祖父就将外面流淌着的小溪水从院墙洞里放进来,水流慢悠悠地浇灌着蔬菜。房子靠右侧是一个陡坡,外祖父很勤劳,将陡坡这里年复一年平整成一层一层的小梯田,每一层的小梯田又划分成若干个小地畦,种上西红杮、辣椒、土豆等各类蔬菜,等到和院子连到一起的小园子里的蔬菜浇水过后,又将溪流慢慢地引到坡下的小梯田里,再加上各种农家肥,各色菜品长得葱绿旺盛。到中午我舅母将汤饭做好后,我外祖母就会掐一撮芫荽洗净调到锅里,大声叫着让我吃饭,我远远就闻到了飘着山野菜花香味的汤饭味道。

在我外祖父平整成的小梯田的最下端地方,是一条宽阔的河床。小梯田紧挨着河床的地方,布满了许多的石子,我外祖父就移来附近的山土压在小石子上面,压了足足有三十公分厚,这就成了小梯田最靠边的田畦。田畦旁边的河床上,就流淌着波涛翻滚的一沟大水。据说在下游位置,早先散布着数个水磨,供当地农户磨面,因而这地方才被叫成了水磨沟。在外祖母家所处房子右端对面高高的梁坡上,有一个硕大的果园,每当春天时节,果园里粉红色的杏花争相绽放,开满了果园,杏花的山香味道散发开来,馥郁芬芳,袭人心田;杏花开过后,苹果花儿又竞相怒放,满园春色关不住。我外祖母家拔廊房的西端与对面的果园隔着水磨沟相望,不仅沟里长着挺拔的松树,果园的四周也散布着各类高大的乔木,有白杨树,有榆树,还有白桦树等,各类树木使水磨沟更加郁郁葱葱。

水磨沟的山舒缓温和,水磨沟的水清澈透明,水磨沟满山遍野都是一片山林田园风光。盛夏时节,每当太阳出来后,水磨沟的山格外静谧,绿色更加浓郁鲜亮;水磨沟的水更加碧蓝如洗,在夹岸高山的映衬下,更加清亮夺目。然后,农户家就升起了炊烟,就逐渐传来了牛羊叫的声音。真是山清水秀太阳高啊!

哦,我童年的水磨沟!

懵懂童年

我小心紧张地进到教室来,甚至怀着担心和恐惧,我不知道为什么害怕,为什么这样战战兢兢。教室里的课桌不大一样,有的新些,有的旧些,有的桌子的桌面还有些凹凹凸凸,斑驳的痕迹也较重,坐的板凳有的是两个同学合坐一条的,有的是一个人坐一个小旧凳子的。大概不是我一个人谨小慎微,小同学们坐在教室里也都不敢出声。大家都要面对一个新的世界了,这世界是许多大人们都未曾享受过的。在同学们好奇和焦急的等待中,老师进来了。老师是女的,等到我后来长大后,我知道她留的那种头发叫剪发头。黑油油的一头秀发自然地垂落下来,白中微微透红的脸颊和随和的举止,告诉我们这是一个心肠软的教师。我不知道她是哪里的,但想必是距我们家不远的,但我紧促的心里想不了那么多。老师开始教课了,大概先从a,o,e教起,慢慢引到后面来。连续几天,拼音字母一直响在我的耳边,这样,a-o-e-i-u-ü-,b-p-m-f-d-t-n-l,我就把它记牢了,永久地刻在了我的脑海。过了有几天,老师开始教我们认字,认的字是“我爱北京天安门”。连着读了一节课,老师让我们把学的字写到作业本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当上了课代表,也不知道课代表是什么意思。老师说,由课代表负责收同学们的作业本。

我收了一沓后,小心翼翼地来到老师的办公室,把它放到办公桌上。老师低着头,只管用心地在写东西,但我知道作业还没有收齐。等到又收了几本后,我又来到老师的办公室。我忐忑地将作业本放在早先收好的那摞本子上。这时,我看到了一种情况。老师在我第二次进来前,已经在批改早先我拿过去的那摞作业。在我离开时,我突然看到旁边放着几个本子,其中一个是打开着的,上面用红色的颜色在写着“我爱北京天安门”的字上打着“√”的符号。我看见了,那是我写的字,我也看见了我的本子是单独放在一边的。我内心霎时涌起一阵紧张的感觉,一阵恐惧袭上心头。我从未见过这个符号,不知道这“√”的符号是啥意思。

第二天,我不去上学了,不管父母亲怎样催我,我说什么也不去上学了。母亲催促着父亲,督促让我去学校。父亲一开始好好对我说,让我去学校,但我说什么也不去。父亲看这样不行,就拿起了赶牛的鞭子,在我身上狠狠抽打几鞭,连推带搡地拉着我去上学。父母亲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去上学,我也不跟父母亲说我为什么不去上学。在父亲鞭子的驱赶下,我手里提着书包,哭着去了学校。母亲在旁边看着,眼里噙着泪珠,直到我走到学校门口。学校距离我们家不过五百米,站在我家院子的门口,就可以看见破败的学校。说是学校,其实就是当时生产队用来做库房一类的房子。土房子,土院子,土块墙,到处都是土的,院子里也是凑凑合合平整的。

进到教室后,我的心里还在“怦怦怦”地跳个不停。过了一会儿,女老师走了进来。我记得当时没有铃声,好像是一个管学校的男教师在吹口哨,哨声一响,就算开课了。我的心里紧张极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师。只见老师抱进作业本,放到讲台上。然后,老师从中挑出几本作业,放到一边。这时,我的心提到了嗓门眼上。只见老师拿起一本作业,说到这篇作业做得好,还点到“杨尽民”的名字,因为当时我就叫这个名字,我现在的名字是后来才改的。我在极度紧张中突然听到老师在把作业表扬完后,说这是“杨尽民”同学的作业,好多同学把字都写错了,还说到要让其他同学向我学习。直到这时,我的心才彻底放了下来,我记得心里是那样地开心。

这是1972年的秋天。那年,我八歲,上小学一年级。当时的我,就是这样懵懂无知。我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这样幼稚,幼稚到让人啼笑皆非。后来,长大后,我一直想找寻这个答案。

眼下,距离1972年,已经过去了四十八年。这会儿的小娃娃,虽不能说是神童,但却有金童玉女的味道了。他们往往三个月就会笑了,不,甚至五十天就会笑了,不到一岁就会走路了,两岁就会认拼音了,三岁时就会背唐诗了,而四岁时就会玩手机了,到了五岁时,他们已经能做很像样子的算术题了。孩子的爸爸妈妈随时给孩子认,哪种鸟儿叫长脖子雁,哪种车叫“桑塔纳”,哪种公路叫高速公路,而哪种好听的音乐,就叫“小呀小苹果”或是教《西游记》里的歌,孩子的爸爸妈妈们,会永远不知疲倦地给孩子们教这教那的。人们手里拿着手机,家里安着电脑,孩子们尽情地看着电视里的动画片,电视上有可爱的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有风情万种的狮子王,有富于智慧的奥特曼,有破案能力超级棒的黑猫警长,还有孩子们随时从自己的爸爸妈妈那里听到的无数丰富多彩的故事。这些孩子们拥有了在当时我们可能十来岁,甚至是二三十岁才拥有的东西,而且即使是二三十岁的年龄,我们也可能才拥有着当代孩子们的一丁点儿东西。

眼下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动感的时代,是一个充满了灵性的时代,是一个在不断变革中充满神奇变化的时代。人类总是在向前行进着。在向前行进的过程中,人们不断地变得聪明和睿智起来,并不断受到当代文明的陶冶和洗礼。由此,我们的孩子们也是那样地聪明可人,那样地富于灵感,那样地大方、可爱和富于美好的天性,当然,这是天真无邪的。

而我所处的时代,不夸大地说,却什么也没有,只有懵懂的童年,善良的老师,和一样天真无邪的年华。

现在我知道了,为什么当时我会是那个样子。

我在这个给我人生启蒙的学校度过了一年的美好童年生活。第二年,我们就随着善良的女老师迁到了距离稍远些的另外一处地方继续上学。

作者简介

杨天河,新疆昌吉州作家协会会员,在《回族文学》等发表作品多篇并获奖。

[栏目编辑:马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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