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牧歌(中篇小说)

2020-10-30 01:58哈依夏·塔巴热克
回族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努尔毡房哈迪

11月初,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阿吾勒已经寡居几年的中年猎人、驯鹰人,也是阿吾勒的长辈——胡玛尔骑着尾鬃高高挽起的黑骏马,他的马鞍、胸叉和后鞧上镶着银饰,戴着旧三耳帽,带着一杆猎枪,手握一柄缠有黄色铜线的马鞭,走上了高高的萨吾尔山,沿着河谷一直往上游走,爬上了陡峭的悬崖。他一两年前在这里看到过刚刚离开母鹰的一只雏鹰,想必这只雏鹰现在已经长成一只相当成熟的苍鹰了。

胡玛尔摸上悬崖仔细观察了整整半天,只见那只苍鹰果然还在,他便在鹰巢周围布下了一片大网。果然,苍鹰很快就落网了,他赶紧在苍鹰的爪子上拴上了铁链子。这只刚刚成年的苍鹰,嘴尖锐而弯曲,披一袭铁灰色羽毛,锋利的蹼爪苍劲有力。从被缚的那一刻起,它就表现出暴烈狂野的性格,两只苍劲的鹰爪,不停地抓挠,发出一阵阵悲愤苍凉的呼啸。

第二天,当第一缕晨光染上苍鹰的羽毛时,它更加愤怒和急躁,还隐隐感觉到腹中的饥饿。但是高傲的脾性使它对鲜嫩的羊肉置之不理,只用嘴啄击脚上的铁链,“啪、啪、啪”,发出爆裂的响声,鹰嘴已经鲜血淋淋。

第三天,苍鹰的嘴已结满黑硬的血痂,瘀血甚至堵塞了它的鼻孔,眼中集结的怒气消散殆尽,疲弱的身躯仿佛再也拖不动沉重的铁链,满是金黄光泽的眼睛不时半眯,似乎随时都会睡去。

胡玛尔非常清楚地看到苍鹰眼里闪过一丝乞怜,便及时走进网围,将苍鹰抱入怀中,抚摸它的头部。它不再挣扎啄击,任凭他的手指从头顶滑下,顺着修长的脖颈,直到宽阔的背脊。它驯服地展开身体,眼睛里透出温和与顺从的光。

这时,当胡玛尔再将鲜嫩的羊肉托上手掌,苍鹰便迅速地将其一块块叼入口中——一只猎鹰开始驯服,一个自由奔放的灵魂,从此将渐渐消失。

从那一天开始,胡玛尔沉沉地睡了三天。在之后的一个月里,胡玛尔一直不停地继续调教这个放荡不羁的牲灵,几乎每一天夜里都将苍鹰放在自制的木架上,不停地摇晃,不让它睡过去。晚上不能睡觉的苍鹰到了白天就会像个孩子一样闹脾气,它会啄胡玛尔,将自己吊在他的手臂上,但他都忍住了,继续跟它对峙,随它闹,到了晚上还是不让它睡觉。如此几日下来,苍鹰难以忍受这种没完没了的折磨,野性开始收敛很多。这时,胡玛尔用扦子把肉串起来,强行喂到苍鹰的嘴里。苍鹰抵不住几日的饥肠辘辘,开始大快朵颐了。胡玛尔就这样将一只自由高傲鲜活的生命驯化成了一个唯唯诺诺的牲灵,从此,这只苍鹰就与他生死相依,度过了许许多多难以忘怀的岁月。哦,神主赐予的精灵!

11月初,一只雄鹿漫步松林,并在一棵松树的树干上啃了一下,留下了一个印记,然后离开。随后赶来的雌鹿也来到了这里,在雄鹿留下的印记上方也啃了一口,留下了同意交欢的信息。胡玛尔在树林里穿行,看到了雄鹿雌鹿留下的印记。

随后,阿吾勒的羊群开始交配。

阿吾勒准备搬迁到冬草场,胡玛尔骑着马在秋草场上的各家各户转悠,与人们商谈着转场的事情。

一天早晨,牧民哈山带着七岁的女儿来到了胡玛尔家里,队长怀有身孕的大儿媳热情迎接了这位沉默寡言,办事牢靠的兄长,马上铺开餐巾,摆上丰盛的食物,斟上奶茶款待他们。哈山说自己从今年开始负责牧放阿吾勒的驼群,今天来是要把胡玛尔家的骆驼赶回去入群。

客人离开时,大儿媳说不能让哈山伯伯第一次来家的小姑娘乌丽凡空手离去,便让十二岁的小叔子努尔江到羊圈里抓了一只当年的小羊送给小姑娘,但小姑娘却另有所爱——她想要系在他家一只驼羔脖颈上的驼铃——一大两小,发出清脆响声的驼铃。大儿媳满口答应,便摘下两个小驼铃送给了小姑娘,小姑娘欢天喜地地连连致谢。小叔子努尔江却对此很不情愿,因为爸爸早已经将这两个小驼铃送给了他。大儿媳见状马上就说:那这两个驼铃就属于你们两个人,一起玩吧!

小姑娘拿着驼铃有点难为情,努尔江却扭头离开了。

有一天,邻近阿吾勒一个声名显赫的长辈骑着马来到了胡玛尔的家里,他没有下马,坐在马背上嚷嚷开了:

“喂!有人吗?胡玛尔在家吗?”胡玛尔应声出来跑上前行礼问安,并准备扶长辈下马,不料对方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他一顿:

“别啰嗦!赶紧去把由你家那峰白毛驼率领的雄驼群领回来吧,它们依然像往年那样不顾一切地在我们的地盘上与我们的雄驼打得不可开交,死命地折腾我们的母驼群,弄得我们的阿吾勒鸡飞狗跳。否则,我们就用猎枪打死这群畜生!”说完挥鞭抽马,气哼哼地离开了。

在茫茫的荒野上,白毛驼领着自己的几峰雄驼肆意狂奔,追逐着临近阿吾勒的母驼群,只要追上马上就会跳上去趴在母驼背上尽情发泄,引得母驼激情勃勃,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叫。还有几峰雄驼在它们的外围来回狂奔,不让其他驼群的雄驼接近半步,否则便狂暴地冲上去开始撕咬对方的膝盖,让它们寸步难行。

胡玛尔赶紧跑到哈山家,让他去赶回雄驼群。而哈山与客人一起喝著茶聊着,餐巾撤了之后,又不慌不忙地拿过了包着四十一个羊粪蛋儿的小布袋,将羊粪蛋儿拿出来在手上来回倒了倒然后撒开,开始占卦,说是看看冬季转场的情形会如何。

胡玛尔坐在正堂上,看着哈山算卦,也看着他相对年轻的妻子哈迪夏收拾餐巾碗具,还有她头上鲜红的头巾。

……许多年前的春草场上,奔腾的大河东侧是骑在马背上吆赶着马群的姑娘们,她们一边吆赶马群,一边喧哗,并发出银铃一般清脆的笑声。西侧是吆赶着一群又一群羊只的小伙子们,他们今天像约好了一般全部都穿上了鲜红色的外衣,他们或跳上马背飞驰,或跳下马背欢歌,向对岸的姑娘们频频献上动人心弦的情歌。

年轻的胡玛尔坐在高高的山坡上,听着河对岸的牧马姑娘们放声歌唱,并发出一阵阵爽快的笑声,这边的牧羊小伙子们也三三两两地站在山坡上热情地对应着,唱起了富于激情挑逗的情歌。

姑娘:山坡上的小伙子吆,

你寂寞难耐口中衔着芨芨草棍儿;

山坡上的小伙子吆,

隔河眺望难道能获得姑娘的芳心?

小伙子:河岸那边的姑娘啊,

你也寂寞难耐恨不得打马奔来;

河岸那边的姑娘啊,

只传递歌声算不得勇敢无畏。

这时,他看到一个姑娘穿着鲜红色的衣裙,骑着一匹雪青马,站在离那些姑娘们稍远一点的地方眺望着这一侧,胡玛尔看不清她的面容,心里很着急,所以马上从地上跳起来,摘下头上的白头巾使劲朝她挥舞着,挥舞着,还使劲儿跳了几下。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看到姑娘向他挥动着手臂致意。

夜晚,宝蓝色的天空群星闪烁,劳累了一天的牧羊人已经休息,羊群则由姑娘们来守护,姑娘们在漫漫长夜唱起了动人魂魄的情歌:

山不在高,

只要绿草茵茵就好;

水不在深,

只要清澈见底就好;

情人不在穷富,

只要心地善良就好。

那一天夜里,胡玛尔约了一个伙伴藏在离羊群栖息的地方不远的小山坡后边,偷窥歌唱的姑娘们。在皎洁的月光下,他看到了上午那个使自己怦然心动的姑娘哈迪夏:一双明亮的眼睛带着羞涩,高高的鼻梁,黑黑的眉毛,稍稍翘起的嘴唇,脸色白皙,额头闪着光泽。

从那一天开始,这一幕永远镶嵌在了胡玛尔的心底。

胡玛尔与哈迪夏一起看着哈山算卦。哈山将四十一个羊粪蛋儿拿在手上倒了几下,然后撒在了花毡上,然后将它们收拢起来分成了三小堆,又将每一堆羊粪蛋儿四个四个分开,摆成一行,将多余出来的羊粪蛋儿放在一边,依次将剩下的两堆也分开摆成了两行,这样就形成了三排三行九堆羊粪蛋儿,另外还有多余出来的一些羊粪蛋儿摆在一边。

哈山说:“你的褡裢装得满满的,看来要启程了,但是你的两肋却受到了逼迫,而且前方的路被堵得死死的,这是怎么回事?”哈山不解地收拢起羊粪蛋儿又连连算了两卦,情形依旧。哈山抬起头看着胡玛尔。胡玛尔却说:

“这两天我天天听本地的天气预报,没有听到老风口有暴雪的报道呀。您呀,还是先去把白毛驼率领的雄驼群找回来,随我们之后向老风口开拔。”

“牲口嘛,发情期一过,自然就会回来,有必要去找吗?”

“哎呀呀,人家要打死我们的骆驼,您还是赶紧去吧。”胡玛尔不依不饶地恳求着。

哈迪夏用祈求的目光打量着胡玛尔,胡玛尔没怎么在意就离开了。

11月20日,阿吾勒的转场驿队启程了,胡玛尔高擎着猎鹰,穿着厚重的皮袄,戴着红色丝绸面儿的三耳帽,骑着自己的青灰马走在驿队最前边。他产期临近的大儿媳穿上了色彩鲜艳的衣服,骑着一匹健壮的雪青马,马鞍上镶嵌着银饰,提着一把黄柄的马鞭,拉着三峰驮着盖有花毡行装的役驼跟在后边。之后,他的二儿子拉着的四峰役驼背上驮着毡房顶圈架、撑杆、格栅、芨芨草帘以及锅碗瓢盆,等等。

各家各户的驿队汇集在一起,形成了浩浩荡荡的转场驿队,展示着不同人家的居家风采。寒风一阵阵刮过,已经是白雪皑皑的冬草场上,形成一道亮丽的风景。

当天,转场的驿队驻扎在了一处地方。晚上,胡玛尔一家人坐在一起聆听半导体收音机,想听听预报。但收音机没有信号。阿扎提拿着收音机跑到一处小山坡,还是没有声音。然后又跑到一处高山坡,但也只能听到吱吱嘎嘎的乱音,或者偶尔有一两句不连贯的话语。阿扎提回来给父亲说了这事。

胡玛尔听了忧心忡忡地说道:

“我看咱们还是赶紧转场,否则会遇到特大暴风雪,困死在这里。我看这几天的天象啊,是有些异常,说不定哈山大哥算的那一卦要应验了。”

次日,阿吾勒的驿队进入了托里县西北部长达二十多公里的老风口一带,这个风口可谓大风三六九,风吹石头走,小风天天有,黄土飞雪漫天游,是每一个转场驿队必经的一段险境。

上午,天空布满了阴云,还飘起了稀稀拉拉的雪片,从乌尔禾吹来的寒风,闯过铁厂沟,渐渐形成了强劲势头,不一会儿就在荒原上肆虐起来。走在驿队最前边的胡玛尔看到骤变的天气,马上就带着驿队往避风的山坳一带走,并拼足力气大喊一声:赶紧走啊!暴风雪就要来了!

转眼之间,狂风卷着漫天大雪铺天盖地而来,所有的驿队都在风雪中逆风而上,一时间,浩浩荡荡的驿队被狂风暴雪淹没,只能听到人们在大声遥相呼应,但他们的声音很快就被狂风卷走,只能听到断断续续传来的只言片语。

胡玛尔臂上的猎鹰晃动着身体,不时发出呼啸声。大儿媳和二儿子牵引着驿驼艰难前行。

吆赶着羊群的牧羊人迎着暴风雪向前,绵羊的脸部满是积雪,身上也落满了雪,地上的雪越来越厚,狂风依然肆虐,而且风势更加强劲,还发出刺耳的呼啸声。暴风中,羊只甚至被吹上了天。当驿队终于来到避风处安营扎寨的时候,前方传来了音讯:老风口一带已经有十几万羊群因为风雪太大无法通过,牧民们开始集体出动奋力救险,摆脱困境。一路都无法找到牧草填肚的羊只这时已经很饿,有的羊开始撕吃同伴身上的羊毛,还有几只羊争撕从行装里撒落地上的一块毛毡。羊群发出嘶哑凄惨的叫声,站在风雪里瑟瑟发抖,但风雪依然肆掠。

次日,驿队在暴风雪中艰难前行,所有人的脸上都结满了冰霜。羊群在深雪中沿着前边趟出来的一条雪路慢慢移动着,牧人们前前后后照料着羊群。

胡玛尔来来回回呼喊着照顾着阿吾勒的驿队,一会儿拉拽着陷进雪地里的牧人,一会儿跳下马背,将驿驼背上已经倾斜的行装弄好,一会儿赶着站在雪地里不肯走的羊群。

这时,骑在马背上的哈迪夏突然被暴风刮了起来,又被摔在了雪地上,但她的一只脚却套蹬了,情况非常危急。她的坐骑也嘶鸣着挣扎着想往前走,但又动弹不得。他的儿子努尔加依策马过来接过了母亲前边的小妹妹乌丽凡,尽管母亲一次一次挣扎着想把套蹬的脚抽出来,但无济于事。而且慢慢开始陷进雪堆,一边身体已经被埋在了雪地里,可一只脚还套在马镫子里。在这个关键时刻,胡玛尔赶过来走到哈迪夏身边,一把抓住她伸出的一只手使劲儿往外拉,将她搂住拽上来,拖到了自己的鞍前坐好,然后让努尔加依将她套在马镫子里腳抽了出来。哈迪夏坐在胡玛尔的前边惊魂未定,也很尴尬,但漫天大雪与狂风包围着他们,使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

胡玛尔搂着哈迪夏将鼻子凑近她的头巾那儿深情地闻了一阵,然后心虚地打量了一下四周。

这种天气已经持续了三天,最后一天的上午,暴风雪更加肆虐,有几只羊甚至被刮上了天。一路上都可以看到冻死在雪地上的羊只,深陷大雪中拼命挣扎的坐骑,连那些一贯都顶着暴风雪昂着头颅高傲地行走的驿驼也蜷曲起了身体,难以抵御这场持续了三天的暴风雪。

第三天临近黄昏时分,胡玛尔的大儿媳突然发出了尖叫声,而且叫声越来越密集。

胡玛尔忙连让自家驿队找了一个避风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派人通知后边的哈山家驿队,让哈迪夏过来帮忙。

胡玛尔果断地指挥三峰驿驼卧在雪地上,围成一个半圆形的圈儿,然后拿来了毡子和被褥铺在了雪地上,又从行装里取出毡房的方毡想盖在上边,人们刚刚扯开方毡,一股暴风刮过来,一下就把方毡刮上了天。胡玛尔的长子阿扎提仰天长叹:苍天啊!您怎么可以让我们在这样一个暗无天日的时辰,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雪原上迎接一个生命?

人们跑过去捡起了落回雪地的方毡盖在了上边,并将方毡的四个角牢牢地系在了驿驼背上的行装上。

哈山的妻子哈迪夏骑着马赶了过来,寒暄之后就下了马。胡玛尔问她哈山是否回来,哈迪夏说还没有任何音讯。

哈迪夏从马背上扶下了脸色苍白,大口喘着气,不时叫喊一声的大儿媳走进了圈子里,躺在了已经准备好的地铺上,准备接生。

“孩子,用劲啊!”哈迪夏大声鼓励产妇,一边忙碌着。

这支驿队停在了狂风暴雪肆虐的茫茫雪原上,人们静静地等待着新生命的诞生。婴儿一声尖利的哭声划破了天空,一个生命诞生了,所有的人都如释重负,露出了笑脸。

“胡玛尔,快给我们贺礼!”这是哈迪夏的声音。

“是牧羊人还是牧马人?”胡玛尔问道。

“是一个漂亮的牧马人!”哈迪夏回答。

哈迪夏抱着新生的婴儿走出了圈子,将婴儿递给了马背上的胡玛尔。满脸冰霜的胡玛尔深情地端详着孙女粉嘟嘟的脸庞,然后将她塞进了自己宽大的皮袄里。再大手一挥说道:

“我们走!”躺在圈子里的产妇满脸疲惫,她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脸。

黄昏时分,肆虐了整整三天的暴风雪终于停了下来,雪原沉浸在了无边无际的寂静之中,天边的夕阳洒下了橘红色的光芒。

暴风雪过后的牧道惨不忍睹,一路上都有被冻死在雪原上的羊只,驮着行装,深陷雪地,无法前行的役牛,被抛洒在雪地上的行装。还有一辆侧翻在雪地里的货车,车窗满是霜花,隐约可见一只伸向窗户的手。

驿队终于来到了有暖房的冬草场。人们忙着清点各自的牲畜,胡玛尔的畜群中有十几只羊被埋在了暴风雪中,还有一匹马也掉队了。哈山的长子努尔加依的脸被冻坏了,变得黑黑的,现在又开始起皮结痂。

早晨,哈迪夏来到了胡玛尔家里劈头盖脸地说:“风停了雪停了,可哈山去了整整四天了也不见影,我今天就去找!你们这帮男人赖在这里等消息吧!”

阿吾勒的各家各户都点燃了松木火把,大家都期盼哈山能追寻火的光亮平安回到家里。胡玛尔则立即与阿吾勒的男人们骑上马分成几路到茫茫雪原寻找哈山。

一组一组人马都回到哈迪夏家里报告音讯:没有找到哈山!

哈山家的正堂上坐着几位长辈,他们的右侧坐着几位老太太,胡玛尔则坐在长辈们的左侧,大家都默不作声。只有哈迪夏坐在一边不停地哭着,最后,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相信哈山一定会回来!一定会的!”

从此,哈迪夏家的房顶上总是燃着一个火把。六七天后的一天,胡玛尔的长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对父亲说:白毛驼回来了。胡玛尔问道:“在哪里?”长子说:

“就在哈山伯伯家那边。”胡玛尔骑上马跑了过去,他跳下马背时看到了那峰白毛驼:它蔫头耷脑地站在那里,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勉强顶起硕大的脑袋,四肢蹄子夸张地叉开着,身体不停地摇晃,仿佛马上就要倒下去一般,屁股那里又是屎又是尿,糊得烂糟糟的,瞪着一双乏乏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胡玛尔。

胡玛尔盯着看了它一会儿,然后马上冲上去挥动鞭子狠命地抽打起了白毛驼,马鞭一下一下落下去发出响亮的声音。他还恶狠狠地骂道:“好你个烂糟货!你还知道回来!哈山大哥在哪里?你把他撇在了哪里?你说呀!畜生!”任凭他抽打谩骂,白毛驼依然低着脑袋站在那里,不跑也不咬,更不喷草未儿。胡玛尔打累了,骂够了,最后“咚”的一声跌坐在了地上,兩行泪水挂在了脸上。

哈迪夏赶来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幕,渐渐地,人们都围在了这里。

住在暖房定居点上的人们忙着筛选马匹与绵羊,准备将其中的肥壮牲畜挑出来,赶到远牧地去过冬。

胡玛尔与长子两个人到哈山家帮助他们挑选牲畜,整理行装。哈迪夏对胡玛尔视而不见,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干活儿。胡玛尔则默默地做事,一副愧疚的模样。今年他将带着哈山的大儿子努尔加依一起去远牧地牧放牲畜。

胡玛尔与努尔加依穿着厚重的冬衣,外边又套上了只露着眼睛鼻子的连体外套,显得很笨重,努尔加依站在右侧将胡玛尔扶上了马背,然后绕到与自己并排站立的坐骑左侧,向胡玛尔伸出手来,胡玛尔则将他拉上了马背,然后他俩就高高地坐在马背上,赶着两家人的羊群和一些马出发了,哈迪夏和胡玛尔的长子、儿媳出来送行。

远牧地,一座简易毡房孤独地支在一处荒地上,胡玛尔和努尔加依轮流牧放两家的羊群,毡房里有被褥和简单的锅碗瓢盆,还有面粉、大米、冬宰肉等等食物。

到达这里的第一天,胡玛尔就在简易毡房的顶上插上了松木火把,而且天天都会换上新的。

过了一段日子,有一天,胡玛尔说要去暖房定居点那边取回食物,将畜群交给努尔加依牧放。

深夜,睡在简易帐篷里的努尔加依被突然惊醒,原来是羊群里那只领头山羊又闯进来舔他的脸,他气急败坏地大吼一声:“我会宰了你这个牲口!”

努尔加依的妻子儿子来看望他,带来了左邻右舍的消息。还说山里的野山羊群开始传染疥癣病了,猎人们带上猎枪前去围猎野山羊,但还是有一只野山羊逃脱了,并向远牧地一带狂奔而去。

努尔加依不顾妻子的再三劝阻,将那只从小由胡玛尔叔叔喂养大,脖颈上一直戴着护身符的领头羊宰掉了,妻子拿起血泊中的护身符愤而回家。

胡玛尔拿着血迹斑斑的护身符说:“等着吧,灾难就要来临了。”那天夜里,胡玛尔吹奏起了斯伯孜柯乐曲,一首幽怨悲戚的乐曲在阿吾勒弥漫开来了。他回忆起小山羊失去母羊由自己抚养长大,整天与自己形影相随,成为领头羊的情形。

努尔加依一直对胡玛尔让父亲前去寻找驼群并丧命这件事情耿耿于怀,而胡玛尔回来后痛斥努尔加依宰掉了领头羊。努尔加依一气之下在深夜将自己家的羊群赶出羊圈消失在了茫茫荒原。没料到那只逃脱了的野山羊正好就在这个夜晚闯进了胡玛尔的羊群,将疥癣病传染给了羊群,不到两个月,他家一百八十只羊全部毙命。

清晨,儿媳打开暖房的门,意外看到了一峰小白驼,它战战兢兢地站在寒风料峭的春色中,母驼就站在它的身后。儿媳惊讶地围着小驼羔转圈。

小白驼的诞生使在这个冬天失去了所有羊只的胡玛尔怀着一种新的期冀,他渴望有一天自己也有一群骆驼,驮着自己走遍年轻时走过的广袤草原,去看望年轻时的伙伴们以及他们已经长大的孩子们。

一群小伙子背来大石头,在阿吾勒的中央砌起了一个圆形石围子,然后在石围子的中央放置了两根东西与南北方向相互交错的横木,并准备了草杈子。

3月22日是哈萨克民族的传统节日——纳吾鲁孜节。

上午,家家户户的大锅里都煮着剩下的最后一些冬宰肉,主妇们站在屋角甩开膀子用木臼碾碎麦子,准备做麦粥。

胡玛尔与阿吾勒的人们集中到石围子那里举行传统的节日祷告仪式。胡玛尔主持了仪式,他神情严肃,仰望苍天:

天父啊,请敞开辽阔的胸襟,

让灿烂的太阳喷薄升起;

地母啊,请敞开无垠的怀抱,

让青翠的绿荫铺天盖地;

顽石啊,请凿开坚硬的内核,

让清水流向那海角天涯;

石乳啊,请酝酿甘甜的乳汁,

让饥饿的羔羊吃个饱;

石宫啊,请拒绝无情的冷漠,

孕育鲜活伶俐的生命;

心灵啊,请接纳游荡的灵魂,

让他倾诉悠长的思念;

祝你平安,我吉祥的土地,

你氣候凉爽处处都是宝藏,

石头都是金子流水是奶汁,

啊,先辈留下的吉祥草原!

所有的人都静静地聆听着。

接着,人们在冬草场举行热闹非凡的走马竞赛、男女阿肯对唱、公山羊对顶、掰牲畜的肩胛骨等娱乐活动。胡玛尔则坐在自己家正堂上,给所有前来拜节的人们吹奏起了沉静悠扬的斯伯孜柯乐曲。

哈迪夏则忙着伺候胡玛尔家刚刚生育的大儿媳,给她端来了纳吾鲁孜节的肉食和加了七味食物的麦粥。她抱起睁着双眼四处张望的婴儿,在她的额头亲吻了一下。

4月7日凌晨,人们忙着收拾行装,并驮到役畜的背上。

阿吾勒的驿队再次上路,浩浩荡荡,绵延几里,颇为壮观。

哈山的小女儿悄悄将两只小铃铛拴在了胡玛尔的小儿子努尔江骑用的小马驹马鞍上。努尔江骑在马背上听到了响声才看到了小铃铛。他转头去看哈山伯伯家的驿队,看到坐在哈迪夏婶婶鞍前的小乌丽凡正冲着自己笑。

牧人们将怀胎母羊与空怀母羊分开,并赶着怀胎母羊早早上路前往春季接羔育幼的地方。空怀母羊都被留在了离接羔育幼点较远的地方。

一路上早产的羊羔被驮在安置着柳条筐的役马背上,发出咩咩的叫声。

今年,额敏河提前消冻,混浊的河水翻着波浪湍急地流动着。

羊群要过河了,牧人们高高地挽起裤腿,站在水中,将拴在两条粗毛绳上的母羊带进湍急的河水中,他们将用粗毛绳拴起的绵羊头尾相接,形成一个圆,然后一点一点向对岸靠近。牧人们骑着马在水中来来回回照顾着那些胆战心惊的绵羊,不停地吆喝着,挥舞着鞭子。

有十几只羊被洪水冲走,凄惨地叫唤着远去。已经到了对岸的两个孩子哭着喊着跟在水中的羊只向下游疾跑,他们的母亲则跟在身后喊叫:快停下!快回来呀!

羊群终于踏上了对岸的土地,使劲儿甩动着身体,将浑身的水弄干,然后回过头来,打量着湍急的河流,看看其他阿吾勒还在水中的羊群。

当人们离开之后,雄狼和雌狼带着三只小狼崽来到了旧营盘上觅食,不料雌狼的一条后腿被胡玛尔安置的兽夹紧紧地夹住了,雄狼与狼崽子们围着它团团转,雄狼到附近觅食来喂养雌狼与狼崽子们。雌狼苦苦恳求雄狼带着狼崽子们离开,但雄狼就是不依,并在猎人出现之前,果断地咬断了雌狼的后腿,带着一瘸一拐的雌狼与狼崽子们消失在了山梁那一侧。这时,猎人胡玛尔骑在马背上,挎着猎枪又回到了这里,他家那条黑白花狗跟在后边……

接羔育幼的地方,各家各户都在忙碌,到处都是母羊的呼唤声,羔羊的咩咩叫声。一些小羊羔找不到母羊,到处乱闯,牧羊人不加思索地将它们送到母羊的身边,丝毫不差。一只母羊围着已经死去的羊羔发出凄惨的叫声。

这里,每一座毡房都冒出袅袅的炊烟,和煦的春风一阵阵刮过。

猎人胡玛尔高擎猎鹰,站在那里眺望着远方,然后奋力扬起手臂放飞了它。猎鹰扶摇直上蓝天,然后朝着群山飞去。

胡玛尔伸出手臂,猎鹰飞回来落在了上边。猎鹰一飞一落十年过去了。

胡玛尔示意大儿媳将昨天宰杀绵羊的鲜肉拿过来,给它喂了一些,猎鹰痛痛快快吃了下去。然后,他让大孙子骑着马拉起一张拴着皮绳的干狐狸皮在山谷里来回呼号、奔突。胡玛尔则扬起胳膊,放飞了猎鹰,只见猎鹰张开翅膀,一路低飞过去,猛地扶摇而上,然后俯冲下来,用锋利的双爪抓住了仍然在移动的狐狸皮。这时,胡玛尔发出“咯,咯”的召唤声,这是对猎鹰的放飞召回训练,猎鹰闻讯飞回来稳稳当当地停靠在他的手臂上,他又以少量鲜肉来奖励了它。

“哥哥,接住!”乌丽凡用一只小手举起两个小铃铛扔了过去,努尔江则用一双大手很不情愿地接住了。

“但愿你能找到有着像铃铛一样清脆笑声的姑娘!”乌丽凡说着发出了铃铛一般的笑声,努尔江怔怔地站在那里,仔细观看着手中的小铃铛。

“妹妹,你给我过来!”姑娘的哥哥努尔加依一把扯起妹妹的手将她拉走了。姑娘被拉走了,可還是频频转回头看着努尔江做鬼脸。

5月1日左右,春草场上的接羔育幼基本结束,牧羊人开始给母羊和羊羔分群。人们再次骑着马,牵着役驼上路了。每户人家都有人赶着母羊群走在转场役队的前面,还有人赶着羊羔群走在后边。牧羊人任由羊羔们沿着牧道一直往前走,到了接近傍晚的时分,羊羔就走不动了,驿队就会在这里停下来,安营扎寨,生火做饭歇息。

黄昏时分,牧羊人把之前走掉的母羊群赶回来,当羊群出现在山梁上的时候,嗷嗷待哺的羊羔扯着尖细的嗓音“咩咩”欢叫着开始向山谷那边奔跑,而双乳鼓涨难忍的母羊们也撒腿奔跑,扑向羊羔,一些奔进母羊群的羊羔找不到母羊,着急得到处乱闯。这时,牧羊人赶过来,非常熟练地将羊羔带到母羊身边配对,且分毫不差。

人们在草地上扎下两个相隔数米的木桩,并拉上一条粗毛绳,在两个木桩的两头各拴上一条软毛绳,再将母羊抓来,双向交错用毛绳打上活扣将它们拴成长长的一排,然后主妇们提上木质奶桶蹲在母羊后边挤奶。而此时的羊羔会被圈在柳条栅栏里边,它们只等挤奶完毕,主妇打开拴羊的活扣放开母羊时扑过去跪乳。

在驿队驻扎在春季第一个营盘上的时候,胡玛尔发现哈迪夏家的驿队根本就没有跟上来。他问了几户人家,才知道他们根本就没有启程,这使他感到非常焦急,进进出出坐不下来,仿佛丢了魂儿似的。凌晨时分,整个阿吾勒还在酣睡,他就悄悄起程往回赶,日上三竿的时分终于赶到了哈迪夏家的营盘。

只见空旷的草地上孤零零地只剩下了哈迪夏家的毡房,看到有人来,她家的黄狗扑过来想咬,一看是胡玛尔,那狗马上显示出亲热的神态,摇头摆尾,哼叫着向毡房那边跑去了,还吠叫了两声。哈迪夏与长子应声出来迎接了胡玛尔。

“你们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搬迁?”胡玛尔问道。

哈迪夏站在那里只是指了指毡房的天穹,还笑了笑。胡玛尔莫名其妙地走进了毡房,抬头打量起了天穹架。原来一只燕子竟然在天穹架上筑了窝,并且孵出了两只小燕子。

胡玛尔见状立即指挥大家先把毡房的方毡、披毡、围毡和芨芨草帘掀掉叠起来放好,然后让努尔加依用结实的长木杆儿将天穹架撑起来,再将所有的撑杆一个一个抽出来,把格栅收起来,连同毡房披挂一起放在驿驼背上捆好,最后将一直撑着的天穹架宽宽放在驿驼背上的行装上,那个燕子窝保存得完好,母燕在行装那儿飞来飞去,两只雏燕则张开嘴巴直叫。

几个孩子恋恋不舍地频频回首打量着那一窝小燕子,博兰古丽眼里盈满了清澈的泪水。

驿队启程了,母燕慢慢地适应了移动的窝巢,并衔来食物喂两只雏燕。

胡玛尔走在驿队的最前边,之后是牵着驿驼的哈迪夏,还有牵着后边几峰驿驼的大儿媳,哈迪夏的大儿子则吆赶着羊群走在牧道的另一侧,他不时地看一胡玛尔与母亲,一副不乐意的神态。

当他们在中午时分来到营盘的时候,许多人家已经拆掉了毡房,开始捆绑行李了。

“喂,胡玛尔,你昨天夜里住在自家炕头呢?还是……”

“你们就猜吧。狼呀,不管是否吃了羊羔,满嘴都是血呀。”胡玛尔不屑地应了一句。

春草场上,已经守寡几年的哈迪夏再次受到住在不远处的邻居大婶的邀请,她知道做出最后决定的那一刻来临了,便瞒着昨天夜里突然来家的婆婆,简单收拾了一下行装,并拼命干活,做了很多金灿灿的油饼子,还打了两次馕。

她迈着碎步向邻居家奔去的时候,婆婆带着三个已经长大的孩子默默地站在草地上注视着一切。

昨天晌午时分,哈迪夏的长子突然不见了,后来才知道他去叔叔家里将婆婆请了过来。

“你知道啥叫羞耻吗?那个坏家伙害死了我儿子,你现在却要嫁给他!你让孩子们丢尽了脸!”婆婆恨得直咬牙,长子与媳妇也坐在一边恶狠狠地盯着母亲。

当她与妻子去世已经多年的胡玛尔私定终身,返回身来到家里取行装的时候,她看见婆婆正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缝补着什么。

婆婆对她说:“孩子啊,想嫁人可以,除了胡玛尔之外,你可以嫁给任何人,否则我不会祝福你,只会诅咒你,一个受到长辈诅咒的女人会有什么好日子过呀。如果你非要嫁给他,也可以,只是求你缓几年,等我死了以后再嫁!”

次日,胡玛尔骑着马站在高高的山梁上眺望着这边,他的眼里满是失落与惆怅。

胡玛尔的眼神转换成平静的眼神,他默默地打量着刚刚来到这里扎起毡房的人们。

他的大儿媳急匆匆地跑来说:“爸爸,您快去看看,那峰母驼虚弱得站不起身了,小白驼吃不上驼乳,急得围着母驼团团转。”

胡玛尔走过去看了看母驼,只见它卧在草地上,硕大的头颅难以挺起,显得瘦弱不堪,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活气,绒毛也软塌塌的没有生气。小白驼围在母驼身边鸣叫,母驼不时用嘴巴闻闻驼羔,它几次想挣扎着站起来但都没有成功,发出了虚弱的叫声。胡玛尔与儿子走过去给它加劲儿,母驼愤然用力,总算站了起来,它岔开四条腿巍巍颤颤地站在那里,小白驼走过来开始吃奶,它只不过象征性地吮吸了几下,然后退到一边看着虚弱的母驼。这时,母驼的眼里流出了泪水,并发出低低的鸣叫,小白驼则围着母驼转来转去。母驼开始摇晃起来,眼神也变得木然,它最后看了一眼小白驼,后来就轰然倒在了地上。

家里人站在一边,都流下了心酸的泪水。

哈迪夏的女儿乌丽凡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哈迪夏按照哈萨克人古老的习俗,在家里的磨石上拴了一条红绸带,高高地挂在了毡房的格栅上。言外之意就是有意告诉人们:我家有待嫁的姑娘。

但是她的女儿却喜欢胡玛尔家的小儿子——努尔江,他已经长成了整天在马背上牧放羊群,优雅地甩出的套绳能套住任何一匹马儿,性格开朗,长相英俊的小伙子。

有一天,临近阿吾勒的一个小伙子带着同伴到了哈迪夏的家里,他们在这里高谈阔论,喝了奶茶吃了客饭,磨蹭了一天才离去。他们走后,哈迪夏在正堂的花毡下边找到了一把锥子。这是小伙子有意她家姑娘的意思。

哈迪夏知道自己该请亲朋好友征求意见,给女儿做主了。无论如何,七天之后,必须给小伙子方面给一个准信儿。

过了几天,下游阿吾勒的一個人突然来到胡玛尔家里,行礼问安之后,就将分明是一匹枣红马的颈鬃和尾鬃重重地扔在了他的面前气哼哼地说:

“看看你那个小儿子干的好事!”

原来这段日子几乎每天晚上都有人偷骑这个人的那匹在方圆几十里都赫赫有名的枣红马,这个人就是胡玛尔的小儿子。他一到晚上就会偷骑着枣红马去与下游阿吾勒的一个姑娘幽会。昨天夜里,在小儿子将枣红马拴在树丛里去与那个姑娘亲密接触时,下游阿吾勒一个怀着嫉妒之心的小子竟然将枣红马的颈鬃和尾鬃割掉了,还托人带给了马的主人。

胡玛尔听了这话哈哈大笑:“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呀!好样的!”

可这个消息让哈迪夏的女儿哭了整整五天,第六天,她就让母亲给先前来的那个小伙子带话过去,愿意成为他的未婚妻。并找到了正在套马的努尔江,一把扯过了他的手,将那个小铃铛塞给了他。

“给你,小铃铛物归原主,你一个人玩儿吧。”努尔江听了这话心里也很惆怅,站在那里看着乌丽凡气哼哼地离去了。

阿吾勒的公牛们开始骚动发情了,整天追逐着母牛,它们会把母牛堵在任何一个地方尽情地宣泄饱满的情感,而且会爬上高高的山岗寻找其他阿吾勒的母牛群,并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叫声,向牛的世界宣告:我才是全世界最棒的!

5月10日,阿吾勒的各家各户剪春毛,让大家在剪毛前十二小时不再让羊只饮水和牧放,保证空腹,安全剪毛。次日早晨,小伙子们将活蹦乱跳的羊抓来放倒,将它们的四蹄用毛绳绑结实,先让羊左侧卧在地上,羊背对着牧羊人,腹部向外。从左后胁部开始剪起,由后向前剪掉羊腹部、胸部和右侧前后肢的羊毛。再翻转羊使其右侧卧下,腹部向着牧羊人。牧羊人用右手提起绵羊左后腿,从左后腿内侧剪到外侧,再从左后腿外侧剪至左侧臀部、背部、肩部,直至颈部,纵向长距离剪去羊体左侧羊毛。然后使羊坐起,靠在牧羊人两腿间,从头顶向下,横向剪去右侧颈部及右肩部羊毛。再用两腿夹住羊头,使羊右侧突出,横向由上向下剪去右侧羊毛。最后检查全身,剪去遗留下的羊毛。

这时,那个到城里倒腾了几年小生意,之后又返回的羊毛别克忙着收拾剪掉的羊毛,生怕被谁抢了生意,其实,这里除了他之外,还没有人对这感兴趣。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哈迪夏的女儿要结婚了,大家经过商量,派胡玛尔的小儿子努尔江带两三个小伙子去邀请驻扎在这一带的哈萨克人前来参加婚礼。阿吾勒的人们忙着准备婚礼餐巾上的各种美味,哈迪夏带着一些小媳妇为女儿准备嫁妆。婚礼当天,哈迪夏家的毡房里坐着待嫁的姑娘与女伴们,未婚夫也带着男伴们骑着骏马来到了这座毡房的门前。待嫁的姑娘唱起了离别歌——森斯玛:

母亲啊,座座青山是我的臂膀,

永远搂定你坚强而温暖的身躯。

伯伯呀,条条溪流是我的泪水,

深情拜托您照顾我衰老的祖母。

负心人啊,我就等待着姑娘追,

举起马鞭狠狠地将你抽打惩罚。

未婚夫呀,我将跟你厮守终身,

年年月月走在绵延百里的牧道。

摔跤比赛开始了,胡玛尔的小儿子努尔江与新郎出现在了赛场上。两个人个头、体魄相当,都摆出了一副绝不甘拜下风的势头。经过几个回合之后,新郎将努尔江高高举过头顶,还神气活现地在人群中转了两圈,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哈迪夏坐在一边的女儿为心爱的小伙子被摔倒在地而感到难堪,用愧疚的目光打量着努尔江,但对大获全胜的新郎视而不见,新郎觉得有些蹊跷,他开始注意新娘的举动了。

坐在草地上的哈迪夏瞟了一眼坐在上侧的胡玛尔,只见他笑呵呵地观看摔跤比赛,甚至发出快乐的笑声,还连声高喊:“摔得好!真痛快!”丝毫没有心疼小儿子的神色。

过了一会儿,努尔江趁着端客饭的空档,凑到乌丽凡的耳边嘀咕说:

“你的新郎是一个大力士,草原上再也不会有他的对手!”

“即便你没有缚鸡之力,我想嫁的还是你呀!”这句耳语被新郎捕捉到了。

姑娘追开始了,努尔江骑上马背,准备与一个姑娘上场比赛,不料乌丽凡却突然从姑娘群里站起身,跑过去将姑娘手中的缰绳抢过来跃上了马背,然后挥动马鞭狠狠抽了一下努尔江身下的坐骑,两匹马立即并驾齐驱飞奔离开。一路上,乌丽凡根本不容努尔江说一句话,鞭打快马,与他一起来到了起点,当他俩往回返的时候,乌丽凡高高举起马鞭,狠狠抽打努尔江的后背,努尔江左躲右闪也无济于事,只好将脖子缩进衣领里赶紧向前跑。这一切都是在瞬间发生的,人们看着他们俩,发出了一阵阵欢呼声,胡玛尔也坐在人群里观看着。哈迪夏坐在不远处,显得很不自在,她转过头看了一眼胡玛尔,两人视线相遇,但很快又挪开了。

乌丽凡则干脆扯住努尔江的缰绳将他拖进了茂密的松树中……

新郎见状,立即跳了起来,将一起来的伴郎叫过来低声商量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前来娶亲的亲家、亲家母、亲家姑娘们和伴郎们便离开这里返回去了。望着他们的背影,哈迪夏感到非常羞愧,她的大儿子努尔加依也感到无地自容。

胡玛尔则面无表情地站起身离开了。

胡玛尔的同龄人库拉西汉天天去河岸上游地带打柴。这一天,胡玛尔暗中尾随她来到了灌木丛中。库拉西汉脱掉了厚外衣,穿着长裙坎肩,开始打柴。胡玛尔突然出现在了她的前方,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库拉西汉料到他想干什么,摆出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

“你这个老东西,想尝个鲜吗?那就来吧,这会儿我的心正痒痒呢!”胡玛尔听了心花怒放,一边走一边开始脱衣服,朝库拉西汉那边摸了过去。他一步跨上去刚伸出手却被库拉西汉一把抓住将他摔倒在了地上,然后抽出捆柴火的长绳,将他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捆在了一棵树上。库拉西汉看着胡玛尔的可怜相,冷笑着将他丢弃在草地上的衣裤一一捡起来挂在了手臂上,任凭胡玛尔苦苦哀求也不在乎,扬长而去。

库拉西汉来到了哈迪夏家,一进门就将胡玛尔的衣裤扔给了她,并说:

“我将你的那个老相好绑在了上游的灌木丛里了,你赶紧去看看吧。你婆婆已经去世了,你还在等什么呢?难道你还能活一千年呀?”

转眼到了5月25日,阿吾勒马上就要向风景优美的夏牧场搬迁了。胡玛尔与各家各户的男人一起商议翻越长达五公里的雅玛图达坂的事情。塔玛牧道雅玛图达坂对于春季转场的畜群简直就是鬼门关,也好像是上苍有意放置在塔玛牧道上的一道关卡,考验着春季转场驿队,也展示着哈萨克社会人与自然融合、抗争、发展的生命奇迹。

胡玛尔这几天在阿吾勒转悠,不断与人们商量如何通过雅玛图达坂的事情。

有人说:“现在的草原,人也多了,羊也多了,羊群走过的地方,就像被割草机割所一样。还有一个老人说:

“现在羊羔还小,母羊也需要恢复体力,这里没有草,我们可以到远一点的草场牧放牲畜呀。”

胡玛尔听了这些话,想了想对他们说:“我前天去雅玛图达坂那边转了一下,觉得今年的水势比较猛,我们再不搬迁,就很难过河了。所以呀,咱们三天后一定必须上路!”

经过一连几天紧张的准备之后,他们的驿队才踏上了通往雅玛图达坂的牧道。

胡玛尔依然高擎猎鹰,骑在黑骏马的背上,戴着轻便的帽子,带领这一支驛队向前。到了达坂脚下之后,驿队停下来休整,人们在这里烧了热茶,吃了热饭,积蓄了气力。同时也等待着畜群首先通过达坂,牧羊人赶着羊群沿着盘山路蜿蜿蜒蜒向上挺进,行进得非常缓慢。登上达坂上部只能通过一峰骆驼的隘口之后,一个牧羊人站在隘口一侧让羊只鱼贯地通过狭窄的隘口,但后边的羊只一直往上挤,最后都堵在了离隘口不远的悬崖那儿,高高的悬崖下边是晚春季节湍急混浊的河流。前后两个牧羊人一看这种情形赶紧找来粗毛绳将危在旦夕的羊只从外边拢起来,然后组织前边的羊群有序通过隘口。但是,已经通过隘口的羊只在之后垂直向下的狭窄牧道上又挤在了一起,突然,一些前拥后搡的羊只掉落在了隘口下边的滔滔河水里,有些滚落在了草地上,人们发出一阵惊叫。

轮到驿队通过达坂时,胡玛尔小心谨慎地带领大家有序而缓慢前行,遇到太窄的地方,他让乘骑的人跳下马背,牵着乘骑和驿驼缓慢通过。哈迪夏也走在狭窄的牧道上,她时时转头向身后的几个女人喊几声:

“别怕!只管向前走,别看下边!”

当胡玛尔、哈迪夏等人安全通过隘口,向下缓行的时候,传来了惊恐的呼救声,人们都停下了脚步,只见一个小伙子与一峰驿驼突然从隘口出口那里掉入河水中。那个小伙子一会儿浮上水面,一会儿沉进水底,顺着水势向下流去,驿驼已经沉入了水底,只能看见驿驼背上花花绿绿的行装。通过了隘口已经到达对岸的几个人跑向河边,一直跟着小伙子与驿驼向下飞奔。

夜晚,驿队在进入夏牧场的地方安营扎寨,支起了毡房。阿吾勒的几位长辈神色庄重地走进了胡玛尔的家,胡玛尔顿时感到心惊胆战,预感到灾难已经降临。这时,哈迪夏也默默地走了进来,坐在了胡玛尔的下方,她的眼里闪动着泪花。一位老人用低沉的声音禀报了噩耗: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锈的铁块,没有不死的人。您的二儿子努尔多斯今天下午已经被苍天接纳,请您节哀顺变。”胡玛尔呆呆地坐在那里,脑子嗡嗡直响。他一动也不动,犹如一座雕塑。

大儿媳立即坐在了哈迪夏的下侧,扯起嗓子唱起了挽歌,令人悲痛欲绝的歌声在草原上回荡。

天地如此宽广辽远,

却容不下我的小心肝活着。

河水如此柔美清澈,

却无情地吞掉了我的小心肝。

当天夜里牧人们都集中在胡玛尔毡房的附近,宰羊煮肉,炸制油果子,名义上是让亡人最后一次享用自己家的饭食,实际上供前来奔丧的人们享用。次日早晨,阿吾勒的人们,还有已经到达这一带的哈萨克人从四面八方赶到家里劝慰神色憔悴的胡玛尔以及家人。极度悲痛的胡玛尔仰天长叹:

“苍天啊,你创造生命又接纳生命,我们无怨无悔,但能不能先接纳白发人啊!”听了老人的话,女眷们放声痛哭,男人们个个垂泪。

集中在草地上的人们为亡人举办了出殡仪式。女眷们再次扯起嗓子唱起了挽歌,悲痛的哭泣在草原上久久回荡。

这时,远远地传来了一个女人悲痛欲绝的挽歌声:

茫茫人海,再也看不到你的身影,

悠悠岁月,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

山重水复,难以隔断心中的思念。

一路走好,我们只能在天堂相见。

这是胡玛尔二儿子的未婚妻,原定今年阿吾勒转场到夏草场的时候迎娶她,没想到她却成为了未亡人。哈迪夏迎上去抱着这个孩子一起唱起了挽歌。

葬礼结束之后,胡玛尔每天都坐在一座山头上,默默眺望着四周,还有一拨一拨转场的驿队。哈迪夏有时也来这里坐一坐,他俩的话不多,有一句没一句的。

那个羊毛别克又忙起来了,他将人们从水中捞起来的羊只宰掉剥皮,忙得不亦乐乎。而哈迪夏那个跑到城里去混了一段日子又跑回来的小儿子竟然也干起了这个行当,据他说:在城里没有一技之长,简直就是一条死路。

一天,几个人来到了胡玛尔的毡房,喝着奶茶,轻松地谈着。过了一会儿,大家都没话说了,胡玛尔发觉情形有点怪。此时,大儿媳才吞吞吐吐地说:

“这些人说有事找您。”

胡玛尔转身看看那几个人,其中的一个人战战兢兢地说明了来由,原来他们是来收缴猎枪的。

“那是用来打猎的,枪口从来没有对准过人!”

“老人家,这是上边的意思。”

“难道上边的人不知道那些年哈萨克牧民就是靠猎枪养家糊口的吗?”

一支陪着胡玛尔度过了二十多年艰辛岁月的猎枪就这样被收走了。但胡玛尔心中还有一丝温暖,因为他还有属于男子汉的五件珍宝中的猎鹰、猎狗和黑骏马,当然还有心爱的哈迪夏。

一只狗从树林子里边钻了出来,嘴里衔着一只靴子,它昂着脑袋只管往前走,脚步很是矫健。不料,胡玛尔家的黑白花狗从一边跑出来,扑过来从它的嘴里夺过了那只靴子,那只狗刚想扑上来,哈迪夏家的黄狗又从一边跑过来冲着它狂吠起来,还一次一次扑过去,那只狗觉得有点怯,就退到了一边蹲在了那里,黄狗看它这样,它也蹲在了那里,但一直监视着那只狗,而衔着靴子的黑白花狗则钻进了树林里。黑白花狗钻出树林,来到了自己家门口,蹲在了那里。两家的狗在各自的主人钻进树林交欢的时候,就这样既有争夺又有默许,因为它们都知道各自的职责。但这种情形也有改变的时候。

有一天,胡玛尔带回来了一个女人,挺年轻,长得有点姿色,个头较高,看样子很贤惠,身边还有一个女人陪着。胡玛尔进进出出很是殷勤,他的大儿媳忙着铺开餐巾,摆上食物,斟上奶茶招待客人。喝过头遍茶之后,那个女人带着女伴想出门看看,但她刚跨出门栏,黑白花狗立即站起身开始吠叫,还扑过来咬住了那个女人的裙摆,女人赶紧躲进了门里。之后,胡玛尔的大儿媳带着两个女人出来了,黑白花狗依然吠叫不直,甚至跟着她们去了小沟那边方便。等她们从那里出来,黑白花狗身边又多了一条黄狗,两只狗一路吠叫,弄得两位客人栖栖遑遑的。胡玛尔出门骑上马朝山坡的羊群那边去了,他想弄一只羊宰掉招待两位客人。哈迪夏的女儿乌丽凡乘机闪进了他们家,她非常冷淡地与两位女客人打了招呼,然后坐在了那里,并说:

“我說嫂子,胡玛尔叔叔啥时去已经相中的那个婶婶家呀,我们这些孩子们都想在转场到夏草场时看到他们的婚礼呢。”

“父亲前些日子才去了一趟呀。俗话说:没分量的女婿好往岳丈家跑。他老人家可能不想留下坏名声吧。我呀,已经做了一些被褥、花毡什么的。”

“嫂子想得就是周到。我是来借臼子的,那我走了。”说着便出了门,大嫂跟着出来搂了一下她的脖子,捂着嘴巴笑了笑,乌丽凡朝门里撇了一下嘴巴。

胡玛尔率领的驿队终于来到了地势较高,丘陵起伏,风景秀丽,牧草茂盛,鲜花竞放,郁郁葱葱的夏牧场

驿队缓缓行进着,来到了一片开阔地,开阔地右侧的山坡上,坐落着一个土围子墓地,它背靠巴尔鲁克山脉,在夏季灿烂的阳光下闪动着神秘的光影。

胡玛尔第一个跳下了马背,所有的人也在这里下了马,人们缓缓走到了山坡上的墓地那儿,然后围坐在一起,祭拜先祖的亡灵。

这里躺着一个叫木合·陶开的英雄,是胡玛尔所属部落的先辈。他于清朝同治三年,即1864年,跟随哈萨克克烈部落的四百户牧民从斋桑泊一带迁入了托里地方,是一位驰骋疆场,为百姓谋福利的英雄。他的后人按照他的遗嘱将他安葬在了这一带。到了近代,胡玛尔的父亲一辈人就为他修建了这座墓碑,并将先辈的遗嘱刻在了上边。

墓地前边立着的碑文这样写着:我是克烈部落建铁凯支部的首领,是百姓的护佑者。恳请后人在我死后将我埋在伊犁至塔城的那条古老牧道旁边的朗古特勒草场上。总有一天,克烈、乃蛮、瓦克部落的人民都会在我的周围定居。我将永远守护你们。”

每一年从春草场往夏草场搬迁的时候,胡玛尔都会让驿队停下来,带着阿吾勒的老老少少来祭拜先辈,诉说在他不屈魂灵的护佑下,后代们终于历经磨难,来到天堂一般的夏牧场享受一年中最美好时光,对先辈表示由衷的感激。这时,所有人都会跪拜在墓前,念念有词:愿先辈的亡灵世世代代护佑后代平安繁荣。

驿队再次向前挺进,来到了中山带一处三面环山,山间苍翠的松林密布,山坡绿茵如织,一条清澈湍急的河流从中央地带流过,相当宽阔的草地上。胡玛尔让驿队停下来,在这里安营扎寨。

人们忙着让役驼卧下来,解下行装,准备支起毡房。主妇们忙着挖地灶,在上边支起三脚铁支架挂上茶壶烧茶,拿出包裹着锅碗瓢盆,准备为男人们做一顿热饭。孩子们则漫山遍野疯玩,有的孩子已经骑到了小马驹背上,有的则想骑上小牛犊,却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小女孩们采摘野花,尽情追逐着彩蝶。

五六个小伙子来帮助阿扎提支起毡房,阿扎提骑在马背上用草杈子高高叉起毡房的顶圈架,已经将毡房的八个格栅围成圆形墙壁的小伙子们,又拿起了一根根撑杆,先将撑杆细的一头插进顶圈架上的眼孔里,再将粗的一头用毛线绳紧紧拴在格栅上部的岔口上。支起了毡房的木质框架之后,小伙子们又给顶圈架上盖上了方毡,然后将披毡盖在撑杆上,用有色彩斑斓图案的芨芨草帘将格栅围一圈,最后再用围毡将格栅围一圈。最后将所有应该系好拴紧的地方都弄好,毡房就算支起来了。

胡玛尔的大儿媳马上就将毛毡花毡铺在毡房的正堂上,把被褥叠放在贴近格栅的地方,将公公带有骨饰的翘首床安置在毡房的左下侧,将自己夫妇的床安置在右下侧,锅碗瓢盆都安置在左下侧公公床位的下侧。

那一天夜里,这一片草地上,毡房星罗棋布,每户人家的地灶上都燃起了火堆,役驼、役牛卧在草地上反刍,乘骑背上的马鞍已经被卸下来,传来了马嚼夜草的声音。羊群则卧在草地上,寂静无声。远处,传来努尔江唱的一首情歌,他总是将副歌来来回回唱许多遍,仿佛永远也不想停下来。

这一天,阿扎提带着小儿子和一副套绳来到了马群,准备套一匹白马。那是一匹脑袋硕大,脖颈粗壮,脊背平滑,臀部滚圆,四蹄坚挺,毛色光滑,性格暴烈的白马。这是爷爷在给小孙子举办骑马礼的那一天送给他的。

小孙子骑上爷爷的黑骏马,绕着马群转悠了一阵子,然后突然冲进马群,开始追逐带有一匹白马的一群马。他跟在马群后边狂奔了一阵子之后,抬起手臂将套绳甩了出去,套绳在空中画了一个弧线,然后不偏不斜地套住了那匹白马,它身边的马都四散开来。小孙子则扯着套马绳一步一步靠近了那匹白马,快走到它跟前时,白马突然嘶鸣了一声,然后高高地抬起了两只前蹄,颈鬃飘起,很是抢眼。小孙子依然向前摸去,然后慢慢将手伸向白马,白马一扬头,扯着套绳连连往后退去,并再次扬起前腿嘶鸣着,眼里满是愤怒与倔强。小孙子趁着白马落下前蹄时一把抱住了它的脑袋,并迅速将父亲递过来的马龙头给它戴上了,不习惯马嚼子的白马甩着脑袋,扬起颈鬃抗议着,烦躁地在地上转着圈,小孙子趁势跃起身子想跳上马背,却被白马狠狠地甩到了一边,倒落地上。尽管他立即站起来又跃上马背,但再次被白马甩下马背。

这时,父亲走过来扯住了白马的缰绳,慢慢抚摸起了马的脖颈、颈鬃,并将脸贴在了白马的腮部,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牵着马转了几圈,这才跃了上去。那匹白马又使着性子抬起前腿嘶鸣着,想把背上的人甩出去,无奈父亲紧紧抓着缰绳,双腿夹住马腹,埋下身子坐得稳稳当当。白马又使出了一招:突然甩开蹄子狂奔起来,想给背上的人一个下马威,但胡玛尔依然稳稳坐在马背上。白马带着骑手狂奔而去,消失在了一座山梁背后,一个时辰之后,又驮着骑手跑了回来,并静静地停在了一直在围观的人们面前。

这一天,天空布满了阴云,燕子低飞,乌鸦呱呱直叫,远远地传来了巨大的雷声,仿佛一阵石轱辘从天空滚过一般。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留下了噼里啪啦的响声。人们从草地上,从松林间,从泉水边纷纷跑向毡房。

已经步入老年的胡玛尔刚刚从邻近的阿吾勒回到这里,赶紧下马,并放松马肚带,走进了自己家的毡房。突然,天空电闪雷鸣,一道刺眼的闪电从天而降,落在了这一片草原上。就在胡玛尔闪进门的那一刻,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喊声:

“救命啊!”胡玛尔连忙转身出了门,只见不远处的一户人家有人跑出来大喊大叫。胡玛尔与从几座毡房应声跑出来的人们都向那边跑过去了。人们这才知道刚才那一阵惊雷响起的时候,这家的男主人正与两个孩子坐在正堂听收音机,突然收音机没有了声音,只发出没有规律而且刺耳的声音。这时,一道闪电穿过这户人家的毡房顶圈架落在了他家里。瞬间,强烈的电力将男主人弹了起来又抛到了门栏那边,两个孩子被埋在了雷电划过后的土堆里。而当时站在门边的女主人则躲过了一劫。

毡房附近有一只牛犊和几只山羊羔被雷电打死,伸展四蹄躺在那里。

胡玛尔一边派人马上去上游阿吾勒叫医生,一边进屋抬起了昏昏沉沉的男主人,抱起了两个昏厥的孩子,叫人们赶紧在外边挖了两个竖坑,将两个孩子放进坑里,然后用土埋起来只露头部在外边,说这样能将孩子身上的电消除。不一会儿,医生带着药箱赶来了,经过诊断,他说男主人的右侧身体已经被闪电严重灼伤,必须送到五公里之外的林场卫生所救治,而那两个小孩则已经清醒过来了,没有大碍。

这时,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群山与草地在雨帘中显得烟雨朦胧。

偏午时分,雨停了,天空一片湛蓝,空气清新,草尖上闪动着晶莹的雨珠,一阵阵爽风贴着地面刮过。人们走出毡房,主妇们将做好的酸奶疙瘩、白奶酪、红奶酪拿出来,放在木架上的草帘子上晾晒。

不一会儿夏草场上又恢复了风和日丽,安逸舒适的原貌。

这一天,阿吾勒的牧民们开始拴起母马,酝酿柯莫孜(马奶子)。母马被一排排拴在相隔数米,中间拉起了毛绳的木桩上,小马驹们则被拴在另一处。半晌午,人们都集中到了一片开阔地上。主妇们都提着木质奶桶来到了这里。胡玛尔则神情肃穆地坐在一处高地上,人们围坐在他的身边。胡玛尔大声祈祷:

苍天啊,

感谢你给了我们丰富的乳汁,

来滋养我们日渐枯萎的心灵。

感谢你给了我们美丽的牧场,

来愉悦我们充满疑虑的精神。

苍天啊,

请给予我们坚定的信念,

世世代代走在先辈开凿的牧道;

请给予后代不尽的福祉,

让他们始终不偏离民族的传统。

大家也念念有词随和着,之后,主妇们便站起身提着奶桶走向拴着的母马,蹲下去开始挤马乳,一双双有力的手上上下下动作着,鲜浓的马乳“咚、咚”地落在奶桶里,不一会儿奶桶就满了,主妇们提着桶将马乳倒在更大的一只奶桶里,桶里立即泛起了一层奶花,孩子们涌过来坐在大奶桶边上,伸出小手将奶花捞起来放在嘴里吮吸着,露出非常惬意的神情。

哈迪夏的大儿媳站在毡房门栏一侧用大皮囊捣制酸奶酱,发出“咚、咚、咚”的响声,她正在说话,声音很激动。

“你气走前来迎娶自己的未婚夫,也让努尔江的恋人弃他而去,现在又发誓非他不嫁,闲话已经传遍了整个草原!”

“传得越远越好!”

“你哥哥根本就不同意你嫁给他!”

“那我就是哈山家嫁不出去的老丫头,最丢人的还是哥哥呀。”

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胡玛尔带着长长的驿队再次启程上路,一路上,驻扎下来的人家都派主妇或者孩子端着饮料站在路旁行礼问安,人们站在一起絮叨絮叨,然后继续往前走。

快到中午时分,胡玛尔突然觉得驿队里少了什么,他按照惯例在长长的驿队前前后后转了一圈才发现没有了哈迪夏,他有点焦急,问了她的大儿媳。原来哈迪夏在途中碰到了娘家人,留下来与他们絮叨,之后就没有跟上来。胡玛尔一听便打马往回走,沿路询问,最后找到了一户人家。哈迪夏正坐在那户人家的正堂喝奶茶。

“哈迪夏,你怀孕的小儿媳妇有点不舒服,赶紧走!”

哈迪夏听了赶紧向主人致谢,跟着胡玛尔上了路。

“什么?你都快六十了,怎么可以这样糊弄人家?”

“只要看不见你,我心里就发慌。”哈迪夏听了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跟在胡玛尔身后默默赶路。

这时,万里晴空悠远辽阔,碧绿草原生机盎然,河水清澈奔腾流淌,他们兩个行进在追赶驿队的路上。

驿队在一字排开的红崖下停了下来,胡玛尔带着男人们到康家石门子岩画那边看了看,只见一处红崖上有一大片岩画,有男人有女人,有手舞足蹈欢舞的人们,也有举着阳具交媾的人们,还有列队站在母亲身边的小人,牲畜散乱地分布在各处……

“据说他们这些人就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先人——塞种人,看来他们很英武。”努尔江赞叹地说。

“千百年来,男人的职责就是繁殖人口、守护家人与牧放畜群,将一方百姓拢在一起生活!你们得学着点。”胡玛尔说着带领男人们跪坐在草地上。一个坐在母亲前边的小男孩儿一路走,一路在数立在草地上的那些形象各异的石人,数着数着就乱了,他感到不耐烦了,但又不舍,继续数了起来。母亲则说:

“草原上的石人哪能数得清啊,只要有哈萨克人的地方都有石人。”

驿队要过叶密里河了,男人们吆赶着马群、牛群和羊群同时涉水,让马群、牛群拦在下游,让羊群在上游,这样就可以避免养殖被水冲走。但羊群看着涛涛的河水胆战心惊地不敢涉水,被牧羊人硬赶进河水里时落在了马群牛群后边,在湍急河流中,羊只艰难行进,不时有一两只羊被水卷走,牧羊人赶紧顺势拦住,拦不住的就被河水冲走了,河面上不时会有羊只冲走。

阿吾勒几乎所有的男人都站在河水里护送羊群过河,胡玛尔前前后后照顾着,叫喊着,挥动马鞭吆赶着,努尔加依、努尔江也在一边忙碌着。他们好不容易才将羊群送到了对岸。

轮到驿队过河了,男人们再次返回河水中,一家一户的驿队在河水里缓缓前行,滔滔的河水使役畜侧着身子,驿队前边抱着摇篮或者幼童的主妇们更是紧紧抱着孩子,扯着缰绳,夹踢着坐骑涉水。乌丽凡骑在一匹枣红马背上往前赶,努尔江就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护送人们过河。一直驿队慢慢行进到河水中央时,突然,一个女人身下的坐骑在水中猛地打了一个滑,两个前蹄跪了下去,她抱在胸前的女孩子一下掉入了水中,女人惊呼着,女孩子时浮时沉,正在下游的乌丽凡见状立即逃入了河水中,她游过去想扯住女孩子,但河水将她冲出去了好远,乌丽凡继续往女孩儿那边赶,并抓住了女孩子,紧紧地拖着她往岸边游动。终于靠近岸边将女孩子推上了河岸,她自己刚想爬上岸,没想到河岸的这一块突然坍塌,她被冲入水中,涛涛河水立即将她卷到了河水中央,两岸的人们发出了一阵惊呼。

努尔江看到这一幕,马上跳入了河水中。这时,乌丽凡已经被冲出去了好远,由于体力不支,乌丽凡连连呛水,一会儿浮在水面,一会儿沉进水底,努尔江奋力向他那边游去了,驿队的人们担忧地打量着被水冲到很远地方的两个人……

驿队终于来到了景色更为壮丽的夏草场,开始安营扎寨。

次日傍晚,被救醒之后睡了整整一天的乌丽凡在母亲的搀扶下走出了门。她扶着门面向夕阳站着,沐浴着橘红色的光芒,打量着牧归的羊群,忙碌的人们。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叫自己,便慢慢转回了头,只见努尔江就站在不远处望着自己,身边站着那个被乌丽凡救上岸的小女孩儿。

努尔江若有所思地坐在涛涛河边的小山坡上,拿出来一对小铃铛把玩着,过了一会儿,他手中的一个小铃铛掉落在了地上,并顺着山坡往下滚,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乌丽凡则站在山坡下接住了滚落的小铃铛,拿在手上,并深情打量着努尔江。努尔江像第一次看到他一样注视着她。

努尔江在山上牧放母羊群,懒得回家去吃午饭。乌丽凡提着木桶来到这里,挤了羊奶,然后生了一堆火,将几块石头扔进了火堆里烧着,等石头烧红了,她就用树枝夹住石头扔进了木桶里,不一会儿,木桶里的奶汁就被烧开了。努尔江非常自然地端着乌丽凡递过来的奶碗,就着馕喝了起来。乌丽凡坐在他的身边,宛若一个小鸟依人的小媳妇。

哈迪夏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幕,而胡玛尔也看到了这一幕,他俩各自站在远处毫无表情地对视着。

哈迪夏这几天一直坐在门前的草地上缝制一个三耳帽,红丝绸做面儿,色彩鲜艳极了。她一针针一线线缝得仔细认真,缝着缝着还会发出低低的叹气声。胡玛尔有时会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一会儿,哈迪夏总会冲着他发几句牢骚,担心两家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就这么拖下去。

胡玛尔则不以为然地说:“骏马走千里走万里,总会回到马桩子那里。这话呀,是我祖父的祖父说的,错不了。”

阿吾勒的小男孩子们突然失踪了,从清晨到傍晚都没有出现,家长们都开始发慌。这时,胡玛尔九岁的小孙女说:

“他们这几天都商量要去山里掏鹰窝,今天早晨已经去盘羊崖那边了。胡玛尔听了赶紧打发所有男人骑上马朝盘羊崖一带去了。”

胡玛尔的小儿子努尔江与哈迪夏的大儿子努尔加依也一起去了。路上,努尔加依对努尔江说:“我们家所有的倒霉事情都与你家有关系,这次是你们家第三辈人,即孙子辈搞的鬼,你们是真正的冤家呀!”

努尔江则说:“彼此彼此,这样生活才有情趣呀!”

人们打着火把沿着山谷一直往上走,一路上呼喊着孩子们的名字,喊声此起彼伏,在山间一阵阵回响。

半夜时分,有人大声喊叫起来:

“孩子们在这里!”人们策马爬上了一处高坡,看到一群惊恐万状的男孩子挤在一起。看到大人们找来了,一个个连大气都不敢出,努尔江的小侄子愧疚得连头都不敢抬。满地都是麻雀毛、骨头和泥巴,还有刚刚熄灭的火堆,看来他们肚子饿了就打来麻雀烤着吃了。

努尔加依在孩子们中间没有找到自己的孩子,慌得不得了,连忙问努尔江的小侄儿。那个十二岁大的孩子吞吞吐吐地不敢说话,另一个孩子说:“您的孩子在我们跳下悬崖准备回家时不小心掉进了一处石缝里,挺深的,所以我们不敢扔下他离开,刚才还给他扔去了麻雀肉呢。”努尔江与努尔加依两人赶紧爬到了悬崖那里,大声叫孩子的名字。这时,他们的脚下传来了朦胧的声音:

“爸爸,我在这里。”原来孩子掉进了相当深的一处石缝里。努尔江赶紧告诉孩子别怕,自己将后鞧上一根不太长的绳子绑在腰间慢慢摸了下去,但绳子还是不够,他只好让孩子抓住自己的腳一点一点爬了上来,等他从后边将孩子推上去之后,上边的人没拉住,他连人带绳掉进了石缝里。

努尔加依让小伙子们带着孩子回阿吾勒,然后再带长毛绳回来救努尔江。大人和孩子们吵吵闹闹地都走了,深山里只剩下了两个死对头。努尔加依一遍一遍喊努尔江,但他就是不吭声,努尔加依有点害怕,继续喊叫,而且声音越来越大,但下边就是没有回声,这使努尔加依吓得魂不附体,赶紧大喊一声:

“努尔江,只要你吭一声,我就让你们结婚!你说话呀!”下边还是没音。努尔加依更着急了,又喊了一声:

“明天就让你们结婚!”

“大哥呀,我最想听的就是这句话!”

努尔加依犹犹豫豫地伸出了手……

一只女性的手伸出来握住了努尔江伸出的手,她的另一只手中还抱着一个孩子,她被努尔江搀扶着上了马,融入了向秋草场转场的驿队中。

秋天的草场令人迷醉,尽显赤橙黄绿青蓝紫斑斓色彩,天高云淡,候鸟排成人字形,发出清脆的鸣叫声,飞向遥远的南方。

草原上,一群健壮的马匹鬃尾飘逸,在牧马姑娘的吆喝下飞奔而过,221国道的左侧是母羊群,右侧是羔羊群。春季那些乏瘦的羊羔已经长成了肥嘟嘟的成羊,臀部肥硕,后背滚圆,步履轻盈快捷。

阿吾勒开始向秋草场搬迁,已经年迈的胡玛尔与哈迪夏被两家的孩子驮在了一峰驿驼背上的左右两只木箱里,他俩互相看不到对方,只是不停地斗嘴。胡玛尔伸长脖子朝哈迪夏那边看了看说:

“唉,哈迪夏,我真想飞过去扑在你身上!”

“哎呀呀,瞧你说的,这辈子也没见你飞过来呀。”

胡玛尔的大儿子阿扎提已经五十开外,他高擎父亲的猎鹰,骑着父亲的黑骏马走在驿队的最前边,后边是妻子与二弟媳乌丽凡牵引的七峰驿驼。

不一会儿,哈迪夏的大儿子努尔加依从后边赶上来与阿扎提并排行进。

“瞧瞧咱爸咱妈斗嘴多有趣儿。”

“咱呀,早该让他俩过到一起了。”

“从1983年分畜到户开始,他们已经在一起了呀。”

“是呀,是呀,只是差一个仪式罢了。”

一路上,先前驻扎下来的人家看到了这支驿队,马上就有主妇或者孩子端着马奶子或者酸奶跑出来请他们饮喝。阿扎提让驮着两位老人的役驼卧下来,并将两碗同样的马奶子递给了他俩。

“哈迪夏,你喝了吗?是柯莫孜吗?”

“不是,是酸奶子。”

傍晚时分,驿队来到了一片辽阔平坦的秋草场安营扎寨。这里已经集中了将近百户毡房,各类牲畜在原野上游牧漫步。夜幕降落的时候,秋草场上篝火处处,远处有人唱着歌,还有一些人三三两两地漫步。

次日,胡玛尔迈着蹒跚的步履在草场上转悠。

八个女人跪坐在一处草地上,每个人手中都拿着细细的弹毛棍,使劲地弹着放在面前芨芨草帘上的一大堆羊毛,“啪啪啪”,响亮的声音传得很远,过了一会儿,女人们站了起来将已经弹好的蓬松羊毛均匀地铺在两条长长的宽芨芨草帘上,然后在上边洒上了水,将帘子卷成捆,外边用一条长绳捆成圆柱状,又在外边系上两条可以挪动的毛绳,媳妇们两个两个对站着,拉起四个绳头,来回滚动圆柱形毡捆,这样不停地滚动多时。一个小时之后,他们停下来,将毡捆摊开,拿出已经基本成型的毛毡,并再次圈起来,然后四个人并排跪下来,用胳膊肘子一下一下将毡子压得更加瓷实,过一会儿将毡子反过来再压,反复多次。这样的八道工序过后,一大片毛毡就做好了。

哈迪夏也带着曾孙女微微颤颤地在各处走动穿行。

一片开阔地上安置着十几个彩带编织机,十几个穿着鲜艳的小媳妇一字排开,坐下来拿起木梭和五彩毛线,开始编制彩带。她们的双手一上一下一左一右灵巧无比,五彩编织带一寸一寸织成,不一会儿,十几条色彩斑斓的彩带长长地摆在草地上。

一个骑着黑色摩托车的小伙子突然跑来告诉阿扎提,胡玛尔老人的黑骏马——那匹被绊在山梁那一侧的马突然倒在了地上,已经有一整天了。

胡玛尔默默地看着儿子骑在摩托车后座上匆匆离去,不解地打量着他们的背影。

哈迪夏走过来带着胡玛尔来到了一处放在芨芨草帘上的哈萨克特色食品那儿,说是要买两碗马奶子来喝。

“苍天啊,咱俩今天喝的可是用钱买来的马奶子呀。”

“大爷,那个大哥哥已经替你们付了钱。”

“唉,那个替我们付钱的小伙子,过来,你是哪个部落的?父姓叫啥?”

“我是亡人木合·陶开的后代,父姓叫马赫萨提。”

“哪个马赫萨提呢?”胡玛尔嘀咕道。

一天,努尔加依跑来对胡玛尔说:

“爸,你快去管管那个羊皮别克,他现在叫来了许多人在草地上挖冬虫夏草等各种草药,留下了无数个坑坑。他还开着个小车到处收购羊毛,弄得人心惶惶的。”胡玛尔听了说:

“这个孩子是得管管了!”说完走出了毡房。

而羊皮别克这时正开着一辆小车在草地上飞奔,努尔加依和阿扎提骑着马一直在追他,他露出了嘲讽的笑容,把车开得更快了,在草地上掀起了一路飞尘。他觉得那两个家伙根本追不上自己,但很快他就看见自己一直非常尊敬的胡玛尔大叔骑着马横在前边,一脸怒气。他赶紧放慢车速,缓缓地停下了车,走过来向老人家问安。

胡玛尔瓮声瓮气地对他说:

“别人的事情我管不了,但你的事情我必须管!那一年一场大雪灾夺走了你父母的性命,是全村的人养育了你,你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你不能忘了乡亲们的大恩大德呀。你看看自己干了些什么呀?明明知道山羊能让草场退化,你还在怂恿人们多养山羊,多卖山羊绒。明明知道滥挖草药是破坏草场,你还是不停地带人来挖!草场是我们牧民的命根子呀!”

“大叔,乡亲们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这些事情我不干,也有人干!我有老婆孩子要养,谁会给我发工资?”

“你非要干破坏草场的事情吗?不会去放羊吗?”

“大叔,我现在体会最深的是即便你把羊养得再好,一场雪灾袭来,你的手中只会剩下一根放羊鞭!还有,我们干嘛非要挤在一条路上呢?”这时,努尔江走过来对他说:“别克,好兄弟,听我说。”

羊皮别克摔了一下手反唇相讥:“去!一边去!你除了有一匹好马,还有什么?”然后他又指着一起追过来的阿扎提说:“还有你!除了一辆破摩托車,你有什么呀!你们有车吗?有车吗?车!车!”

听了他的话,几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那天夜里,老胡玛尔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一天傍晚,哈迪夏走出毡房,神色黯淡地来到了胡玛尔的身边坐了下来,给他披上了一件厚外套。

“大孙女回来了。”

“呆几天?”

“再也不回去了。”

“怎么了?”

“离婚了。”

两个老人都不再吱声,坐在那里,默默地远眺着天边的最后一抹夕阳。

早茶时分,胡玛尔一家在喝茶。孙女博兰古丽对祖父说了今年搬迁的情况。胡玛尔惊诧地问道:

“什么?最后一次转场?”

“是的,这是最后一次转场。昨天开会时,乡长说了:现在,已经给各家各户在定居点那边盖了一百六十平米的羊圈,九十平米的牛舍,每户人家都有上百亩饲草料地,牲畜还有合作社帮助贩运销售,大家再也不用转场迁徙了。”

坐在草地上的胡玛尔说:“最后一次转场!”

坐在他身边的哈迪夏也说:“最后一次转场!”

这一天,胡玛尔让儿子带着自己去深山那边放飞猎鹰,阿扎提照做了。临行前,胡玛尔慢慢地解开了猎鹰脚上的绊绳,去掉了猎鹰的眼罩,深情抚摸着猎鹰在草地上坐了许久。然后让儿子高擎猎鹰,父子两个人乘骑向深山那边走去了。

当阿扎提带着父亲登上高高的山峦,将猎鹰放飞之后,只见猎鹰一直在他们的头顶上盘旋,久久也不肯离去。最后,看到主人再也没有发出召唤自己的声音,那只猎鹰便扶摇直上,向高高的悬崖那边飞去了。

胡玛尔微微颤颤地从怀里拿出了心爱的斯伯孜柯吹了起来,但是显得五音不全,而且断断续续,没有完整的乐曲。但他毫不在乎,只管吹着,吹着。

秋天的草场荒芜萧瑟,一阵阵秋风从远处刮来,又贴着地面离去。

太阳落山的时候,父子俩人才回来。大儿媳急匆匆地迎上来说:“爸爸,猎鹰已经飞回来了!”

胡玛尔百感交集,“哦,三十年的老伙计啊,你该回到自己的老窝呀。”

第三天,猎鹰不是落在毡房附近徜徉,就是在天上久久盘旋,而它的主人胡玛尔却硬着心肠,在毡房里整整窝了三天,就是不照面。第四天的清晨,猎鹰突然从地上飞起直冲云霄,又返回来在毡房的上空盘旋了一阵子,然后义无反顾地飞向了遥远的悬崖那一带。

胡玛尔知道猎鹰已经飞离了,便爬起来,战战兢兢地出了门,用已经变得混浊的眼睛眺望着遥远的悬崖一代,突然发出了悲痛的叫声。

“啊,我可怜的牲灵!”

“爸,你怎么了?”

“悬崖那边,猎鹰已经撞得粉身碎骨!”

“那么远,你怎么就看见了?”

“这是猎鹰告诉我的。”

这一天,阿扎提准备给自己的孙子举办割礼,大家都来给他家帮忙。

胡玛尔与哈迪夏规规矩矩坐在正堂,胡玛尔的曾孙已经躺在了曾祖父的身边,已经五岁的小男孩并没有因为要割礼而惧怕,反而说:“割礼之后我就是男子汉了,可以骑马了。”

割礼的人拿出了锋利的刀子,在手上试了试,然后放在了一边,又拿出了一团药棉烧成了黑灰备好,然后打量起了小男孩儿,说:

“以苍天的名义,我的小黑蛋儿,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第一个要干的事情就是割礼。”他拿起了刀子非常麻利地替孩子做了个割礼,然后将烧成黑灰的棉花贴在了伤口上。小男孩只是在一刹那露出了疼痛的表情,曾祖父胡玛尔坐在一边抚摸着他的小脑袋,安慰他。

“老人家,我们将在离开秋草场时举办割礼宴会,到时您一定要来呀!”阿扎提在送割礼人的时候这样说道。

下午,那个骑着黑色摩托的小伙子再次匆匆忙忙地赶来,又把阿扎提叫走了,他俩依然神色慌张。

这时,哈迪夏走过来坐在了胡玛尔身边,說道:

“俗话说:即便死了丈夫,也得报丧。”

“那你为谁报丧啊?”

“你的黑骏马几天前就卧在草地上不再游牧吃草,今天看是不行了吧,咱俩也过去看看吧。”

“黑骏马!”胡玛尔瞪起已经混浊的眼睛喃喃说道。他身边的那只早些时候被猎人的兽夹夹断了腿的黑白花狗也警惕地抬起头张望着。

胡玛尔与哈迪夏相互搀扶着来到了阿吾勒南侧的小山洼,花狗一瘸一拐地跟在他们身后。他们想看看长卧不起的黑骏马,却看到它站在那里,他们感到很惊奇。黑骏马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也不甩动尾巴驱赶苍蝇牛虻,它的脑袋低垂着,仿佛再也不会抬起来一般,微闭着眼睛。几只苍蝇在它的眼角那里趴着或者飞起,它也没有反应。胡玛尔靠近了黑骏马。

“老伙计,你要扔下我吗?”黑骏马的耳朵扎动了一下,但没有睁开眼睛。胡玛尔用手轻轻抚摸着黑骏马的颈鬃,将它辫成一条条小辫儿,慢慢地辫着,黑骏马纹丝不动,任由他来摆弄。之后,胡玛尔又掂起了黑骏马长长的尾鬃,抚摸了一阵子,他又将黑骏马的尾鬃辫成了一条大辫。

“老伙计,四十年前,第一次看见你的那一天,我还是一个翩翩少年,那时我就这样给你辫过颈鬃尾鬃。”

哈迪夏站在一边,看着老人与老马,泪水慢慢溢满了眼眶。

他俩退到了一处小山坡,坐了下来,胡玛尔拿起斯伯孜柯吹了起来,刚开始,笛声显得断断续续不成曲儿,慢慢地,一首舒缓、忧郁的乐曲弥漫开来,轻轻掠过绿茵茵的草地,飘向黑骏马站立的那个地方,黑骏马稍稍抬起了头,眯起眼睛看了看远方,继续站在那里。

胡玛尔一直在吹奏斯伯孜柯,该换气的时候会停下来喘一口气,然后接着吹。这会儿,黑骏马依然低着头,但已经迈开了步履,向大山那边转过了身子,然后一步一步向那边走去。它走得非常缓慢,也不看周围一眼,只管低着头向着大山走去。

胡玛尔依然坐在山坡上吹奏着,哈迪夏陪着他坐在那里,目送老黑马慢慢离去,黯然伤神。

第二天,这片草原上举办了盛大的割礼宴会,一片舒缓的坡地上铺开了二十多个大餐巾,摆满了美味佳肴,人们围在一起席地而坐。胡玛尔家五岁的曾孙子穿着绣花衣裤,头上戴着漂亮的花帽,左膀那里缀着一簇鹰羽,在一群小孩子的簇拥下,穿行在前来参加宴会的人们中间。

两家的大儿媳一早起来就给两位老人穿上了绣花锦衣,给胡玛尔戴上了花帽,给哈迪夏戴上了绣花盖头,都穿上了崭新的衬衣长裙,脚蹬新靴子,然后将他们扶到宴席正堂上坐定。

前来参加宴会的人首先都会前来给他俩行礼问安。宴会开始了,有人来请胡玛尔给予祝福,他指着另一个年轻一点的长辈让他上场。

宴会的娱乐活动开始了,赛马、摔跤、对唱、姑娘追依次进行,场面热烈。胡玛尔与哈迪夏依然坐在那里,眺望一下这边,又眺望一下那边,偶尔再吃点食物,喝口柯莫孜。哈迪夏用手擦去粘在胡玛尔胡须上的柯莫孜,又将他掉在面前的馕渣捡起来放在餐巾的一角。

一天早晨,胡玛尔出了毡房的门,只见不远处的草地上停着好几排大货车。

“那些货车是干吗的?”

“是帮大家转场的。”

“我的马呢?我的黑骏马。”

一天后,胡玛尔的家人忙着给一辆大货车装载行装。

“我要骑马!”胡玛尔突然神色肃穆地说。

“爸,你今天一早起来,已经说了三次了。”

“我要骑马!”

“爸,黑骏马已经死了。”

“我要骑马!”

“咱们还是坐车吧,要不了四个小时就到定居点了。”

“我要骑马!”

那边,哈迪夏的家人也在忙着。

“我要骑马!”

“妈,我们今天坐车转场!”

“我要骑马!”

“妈,曾孙子会哭的。”

“我要骑马!”

秋草场上,一群群牲畜沿着221国道,沿着古老的塔玛牧道转场,扬起了一路风尘,牧人的吆喝声、响鞭声、羊群的叫声、货车的轰鸣声、旅人的喧闹声交织在一起。

胡玛尔与哈迪夏各自走出了房门,一起来到了已经备好马鞍的乘骑旁边。

这时,远处跑来了一个小伙子,將两张照片递给了他们。

“爷爷,奶奶,你们的照片。”

照片上,两位老人并肩坐在草地上饮喝马奶子,哈迪夏露着豁牙笑呵呵地看着大家,胡玛尔的胡须上沾满了洁白的马奶子。

他俩互相看看对方,然后又看看照片,会意地笑了笑,然后将照片塞进了怀里。

孩子们走过来先扶母亲上了马,然后扶父亲上了马。

“你们多保重啊!”孩子们恋恋不舍地为他俩送行。

两位老人缓缓地挥了一下马鞭,夹踢了一下马腹,两匹马便并排碎步跑了起来。

秋草场上,一边是滚滚的车流,一边是浩浩荡荡转场的牲畜,还有两个时合时离的老人孤独彷徨的背影……

阿扎提家的转场大货车的尾部,坐着那条老眼昏花的黑白花狗,它神色黯然地眺望着老人们远去的背影……

一条白狗从另一辆货车尾部探出脑袋冲着黑白花狗“汪、汪、汪”地吠叫了几声,花狗却不为所动,依然眺望着远去的主人。

(题字:陈新文)

作者简介

哈依夏·塔巴热克,女,著名小说家、翻译家、电影编剧。作品多次在全国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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