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喜剧《同喜》的理性与荒诞

2020-11-14 14:26
电影文学 2020年24期
关键词:小算盘随礼礼俗

骆 浩

(三江学院 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0)

《同喜》是由贾珂、于明卉导演,张园编剧,姚安濂、艾丽娅、安玉、闫歌等人主演的喜剧片。在《同喜》中,导演将“随礼”作为影片发展的主线,增强了其在贾有权等人的生活中的重要性和地位,使它具有影响人际关系、社会地位等多种层面上的能力。通过这种升格的手法,导演尖锐地展现出了当传统陋习与自私欲求相结合时,个体会陷入什么样的困境。在兼顾讽刺与影射农村现实的同时,导演对这种现实提出了辛辣的批判,呼吁真正的善良与淳朴能够降临到善朴村。在导演的精心安排下,整部影片呈现一种荒诞却顺理成章的离奇氛围。贾有权的行动逐渐从有理可循步向魔幻出格的境地。这种刻画手法增强了影片的讽刺意味与趣味性,与此同时,影片对农村人物的生动勾勒,使得熟悉农村的观众能够感到一种亲切感。但遗憾的是,面临贾有权失控的行为,导演并没有能够将其重新推回正轨,或是深刻地去探讨贾有权的举措所带来的后果以及他个人心灵的挣扎和转变。影片在法条的科普与数个转场中仓促结束,不免有虎头蛇尾之嫌。

一、差序格局下的乡村风俗

在今天,对中国传统乡土社会的研究往往绕不开费孝通与他的著作《乡土中国》。作为一名在西方学有所成并致力于社会学的本土化的学者,费孝通提出了一系列对于当代中国具有开创性和奠基意义的概念,差序格局便是其中之一。它高度概括了中国传统的社会结构、人际关系的逻辑和传统文化的特点。在对差序格局的论述中,费孝通引入了团体格局的概念,并以之作为对照。团体格局是用来描述西方社会结构的,在团体格局之下,团体内外的界限清楚分明,团体中的关系和组别等级条理明晰。而差序格局则是用来描述中国乡土社会结构的概念。差序格局是亲缘、地缘性质的,它以个体为中心,像水的波纹一样逐步扩散,越推越远,越推越薄,且能放能收、能伸能缩。在差序格局下,每个人都以自己为中心结成网络,在四周形成一圈圈波纹。波纹的远近标志着社会关系的亲疏。在差序格局中,存在着数个十分重要的特征,比如强调地缘和亲缘关系的重要性,运用传统的人际关系和伦理来维持社会的秩序,个体以“私”为主的伦理价值观等。

在《同喜》所展示的善朴村中,观众能够看见差序格局鲜明的体现。作为上一辈人的贾有权、“小算盘”等人,他们在第一次随礼的过程中进行了一次巧妙的博弈。社会距离更加贴近的“小算盘”为新人送出了500元钱的礼金,并在众人面前称呼贾有权为首富。按照常理来说,贾有权面对这样的玩笑应该一笑而过,他自己应当对自身的家庭条件心知肚明。但碍于面子,进退两难的他给出了800元钱的礼金。此时,礼金不只是单纯的馈赠功能。贾有权赠予礼金的目的不在于通过馈赠礼金来实现“恭贺新婚”的情感表达,改善、加强他跟新婚夫妇之间的人际联系,而是在于以赠予大额礼金这一形式标榜他的社会地位与社会身份。但很显然,这份800元钱的礼金让贾有权后悔了。此刻的贾有权陷入了一种认知失调的状态。他赠予礼金的行为与他原有的态度相互冲突,导致了他的心理紧张。贾有权的妻子郝贤惠亦陷入了这种心理状态。她通过大吃特吃来缓解自身的不满。至于贾有权,虽然他明面上不曾说起,但在酒宴间敬酒的环节,他始终积极主动地为自己家的饭店招揽生意。

随后,观众便能见到差序格局的具体展现了。贾有权在酒宴上主动邀请巧珍来他家的饭店举行孩子的百天宴。巧珍与她的丈夫事先并未给贾有权请柬,这隐隐证明了他们在差序格局的环境下社会关系遥远。以巧珍为波纹中心的话,那么贾有权便处在水纹淡薄的那一方。因此,巧珍虽然在口头上答应了贾有权的邀约,但实际上,这份邀约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巧珍孩子的百天宴从一开始便注定要在关系更加亲近的爹妈家里办。贾有权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他沾沾自喜,满怀期盼地买回了大鱼大肉,准备宴席,迎来的却是巧珍在家办百天宴的通知和一份正式的请柬。

面对已经给出的800元礼金和将要给出的巧珍家的礼金(因为此前给出的礼金金额和“首富”称号带来的心理压力,贾有权此次的礼金金额必然也是不少的),以及家中购买的鱼肉大菜,身背贷款的贾有权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所幸的是,天无绝人之路。“小算盘”带着翠儿婚礼的请柬登场了。从影片的种种信息来看,善朴村实际上仍然是一个以父为本位、处于前现代与现代之间的农村地带。在“小算盘”的家庭中,他具有对于翠儿以及翠儿丈夫指手画脚的权力。这一权力是中国乡土传统的社会结构赋予他的。影片将“小算盘”塑造成一个心里总是揣着自己的算盘,寻思着如何获取更多利益的人物。他的性格促使他做出了为翠儿二次举办婚礼这一不符合传统价值观和社会风俗的决定。他所带来的请柬正是为了赚取礼金的谋利之举。虽然对“小算盘”的个性十分了解,但已经亏损太多的贾有权别无选择,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小算盘”身上。一次喜事宴席的收入便能够赚回此前所有的付出。但差序格局的亲疏关系又一次捉弄了贾有权。前一日还满口说好的“小算盘”,次日便反悔了。贾有权只能忍痛又一次交出了礼金。

作为长年居住在善朴村的人,贾有权对差序格局这种社会结构本应有着理性的认知。事实上,贾有权的所有行为都包含着他理性的考量。这种理性受制于礼俗社会的制约。礼俗社会是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提出的另一个概念,用于描述社会秩序的维持。他认为,社会秩序的维持可以划分为“礼治”和“法治”。“法治”的实质是人依法而治,法是硬性的、规定的法理。礼则指合乎社会认知的行为规范,依靠的是社会传统所积累的经验,象征着社会的历史维度。礼俗社会与法理社会相对应。贾有权认为,已经答应的事情便要实现,这是他一再相信村里人会来他家的饭店办酒宴的基础。但他没有充分意识到亲缘关系在这种约定当中所起到的作用。帮亲不帮远的传统习俗使得贾有权一次又一次被辜负。在这种情形之下,贾有权终于迈出了荒诞的一步:他声称妻子郝贤惠因病去世,利用随礼的传统礼俗来挽回自己的所有损失。

从影片的走向来看,贾有权最后的举措实在是合情合理。面对牢固、坚不可破的传统风俗,贾有权无法做到行之有效的反抗。因为他只能加入其中,利用在大家心中约定俗成的规范来平衡内心的焦虑、紧张。贾有权的行动也唤醒了芙蓉。作为寡妇的芙蓉在善朴村这些年里“净忙着随礼”了。为了挽回损失,她也决定利用这一礼俗。此时,随礼的礼俗失去了原有的内涵,不再是维持人际关系、营造良好邻里氛围的手段,而是异化成为谋取利益的法宝。“礼”不可避免地堕落了。传统的效力再也无法维持社会应有的秩序。影片的主题便浮现出来:移风易俗。纵观全片,贾有权、“小算盘”等人的行动虽然荒诞,但他们是受到礼俗的约束才会如此。真正荒诞的是时至今日仍然在乡村大行其道的随礼风俗。在荒诞的规范的制约下,再理性的人都会做出意想不到的行为,更何况人性本就存在着多种向度。为了改善这一局面,村支书果断地采取了移风易俗的举措,将随礼这一行为放进了观念的历史博物馆,通过硬性规定,实现了善朴村由“礼治”向“法治”的转变。正如前文所述,荒诞的不仅是个体,还是一个在当今已经不合时宜却依然风行的“随礼”礼俗。

二、乡土的黑色喜剧

《同喜》自始至终都弥漫着一种夸张、荒诞的氛围,洋溢着令人哭笑不得的幽默。影片对“随礼”这一现实行径采取了嘲笑抨击,进行了尖锐的揭露与讽刺,并围绕它塑造了一系列处于农村转型期的人物,传达出深刻的内涵。从人物的命名上来看,影片便有着浓厚的黑色喜剧的色彩,充满行动和姓名的互文性。影片的主要人物贾有权并没有真正的权势,“贾”呼应着“假”。从人情社会的维度来说,贾有权在人际当中的权力和资本基于他老好人的形象和好面子的个性。他不停地进行随礼,打肿脸充胖子,完全是为了维系自己在善朴村村民心中的地位。他的“权”来源于社会资本。但这份“权”是虚假、易碎的。只要他不再具备维系自己面子的能力,“权”便会灰飞烟灭。而“小算盘”则恰恰应了名字中的“算盘”二字。他事事计较,总在想歪主意来赚钱。面对来接翠儿的女婿,他直接狮子大开口,要女婿给他10万元钱。看见村里人通过办喜事挣了不少钱,他也不甘落后,逼着翠儿举办二次婚礼。为了省钱,他购买低劣的食材,让全村人在吃完酒宴后住进了医院。唯利是图的个性被导演展现得淋漓尽致。影片中最真诚的形象来自贾有权的侄子——田野。和名字不同,他一口一个“老铁”,热衷于在社交软件上直播跳舞,对田野和农活却没有多大的热情。但当贾有权和郝贤惠遭遇危机时,他却是最心急的一个:他卖掉了手机,四处敲门向乡里人借钱,甚至登上了罪魁祸首“小算盘”的家门,给他几百元钱,让“小算盘”转交给贾有权。在田野的身上,观众能看到一种淳朴、善良的品质。

如前文所述,影片的大背景是礼俗秩序的变更。而在这期间,人物内心的变化也不容忽视。以贾有权和田野为例。影片伊始,贾有权忙着去新人家中随礼,路上遇见寡妇芙蓉,便主动帮她搬运小卖部的货物。田野则是以一副不务正业的形象出现,他染着一头黄发,站在朝阳下的村口面对手机直播跳舞,在遭遇贾有权时,受到了批评。贾有权和田野就好像两个极端,一个兢兢业业,一个游手好闲。但正是这种情况塑造了两人深层次的性格,贾有权无法脱离传统的束缚,十分爱面子,田野却游离在这个传统之外,不受其制约,敢于寻找真正的自我。这为日后两人的转变埋下了伏笔。

随着影片剧情的发展,贾有权爱面子的性格使得家中的存款日益稀少。为了逃避随礼,他甚至躲到了城中女儿的家里。听了郝贤惠的一番话,他甚至动起了歪脑筋,妄想通过制造假的葬礼,来赚取礼金。贾有权的虚伪被展露无遗。可以想见的是,经过此事,贾有权在村中必然不再受待见,但他的这种悲剧和不幸在影片的大环境下又渗透出强烈的喜剧色彩。与此同时,田野则开始为了家中的长辈奔波。他卖掉了最爱的手机,挨家挨户地求助。在事情完结之后,他染黑了头发,和翠儿有情人终成眷属,找到了正经的工作,过上了稳定宁静的生活。此时,贾有权和田野给观众的印象通通来了个180度的转变。贾有权的理性指导他走向了荒诞的地步,田野的理性则指引他回到了生活的正轨上。通过这种鲜明的对比,导演批判了包括随礼在内的一系列风俗的劣根性。只有游离在这些风俗边际的田野才是整部影片最为可爱的人,凡是浸透在这种风俗中的人物,都展现了其个性的不足之处,比如一直以安静的形象示人的芙蓉为了赚取礼金,一次又一次威逼谎称自己丧妻的贾有权与她完婚。旧时代规范的影响力由此可见一斑。

《同喜》从随礼这一遍布中国乡村的风俗进行切入,深刻且生动地展示其对于正常的社会秩序和个体内心状态的影响,批判了随礼的落后之处,强调了移风易俗的重要性。影片剧情的走向荒诞又不失理性,使人看后忍俊不禁,但遗憾的是,影片以对法条的阐释说明进行收尾,并未详细涉及个体的转变和整个善朴村的变化,这样的处理略显仓促,仍有许多可改进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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