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2020-11-23 00:17
雨花 2020年12期
关键词:老莫向东

绿皮火车的轰隆声,旅客们的尖叫声,狗吠声,杯子的碎裂声,小福的哭声,水福的笑声……还有说不清的声响,一股脑地钻进老莫耳里。老莫冷不防打了个激灵。微微睁开眼,面前却是空荡荡的一片。大黄不在身边。小福也没来纠缠。在黄昏的夕阳里,只有一座孤零零的车站。

老莫连动动身子都觉得麻烦,便又闭上了眼睛。

在这个慵懒的黄昏,老莫只想好好地睡一觉。他太累了。像老莫这样一个衰弱的老人,连续作画几小时,承受的疲劳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即便要乘火车去看水福,老莫也提不起精神。

但他心里清楚,每个月固定看望水福的日子绝对不容错过。

水福和小福,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今天是小福的生日。每年小福的生日,老莫都记得清清楚楚。当然,水福也记得清清楚楚。不过,水福离他们很远,不能陪小福过生日,这重任就落到老莫身上了。每个生日,老莫都想方设法逗小福开心,带他去游乐场,给他买玩具,买各种好吃的东西,有时还去街上看场电影。眼看生日又要到了,老莫正发愁今年怎么过,小福主动提议说,爷爷给我画幅画吧。画画难不倒老莫,这是他的看家本领。只是好多年没摸画笔了。小福说还记得小时候爬的山,就画那座大山吧。老莫准备好家伙,一忙乎就是大半天,刚开始有些生疏,画着画着逐渐找到了感觉,进入癫狂的状态。

水福拿到画欢呼不已,到一旁临摹去了。

刚入睡没过多久,似乎听到一阵火车的轰隆声,夹杂着小福的喊声,老莫知道这回躲不过了,迷迷糊糊地应着,收拾好行李,牵着小福的手上了火车。

火车将把他们带到一个叫西石岭的地方。

“床前明月光,李白睡得香……”小小的土坡上,一个白胖的中年人正摇头晃脑地吟着诗,瞧他那神情,显然对自己的表现非常满意。

“天蓬元帅背得不错,奖励一颗大白兔。”潘业微笑着递过一颗糖。

“谢谢大蟠桃!”“天蓬元帅”欢快地伸出了双手。

这二货,外号“天蓬元帅”,还真没起错名字啊,就是一头大笨猪。潘业在心里骂道。“天蓬元帅”叫黄天元,之前做房地产的。有那么几年,房地产热得不行,黄天元也赚得盆满钵满,但他心太贪,终于被套进去了,亏得倾家荡产,一贫如洗。紧挨着他的是闻一鸣,外号“闻大将军”,公务员一名,曾在股市上风光过,还向亲戚朋友借了大几百万,最后赔得一塌糊涂。

投机倒把的家伙,活该倒霉,最可恨的是,还给自己起外号“大蟠桃”。潘业虽然心里痛骂不已,表面上却笑眯眯的:“现在还有哪位愿意背诗?”

其实哪还有选择,不就闻大将军一个人吗?

潘业正准备点名,闻一鸣突然站起来,看了看潘业和黄天元,“呜呜”地哭了。

“闻大将军,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潘业摸了摸他的头。

“大蟠桃,我的诗被他抢去了。”闻一鸣委屈地指着黄天元说,“‘李白睡得香’那句,是我想出来的。”

“不是他,是我自己想的。”黄天元立刻反驳道。

“一首诗而已,何必争来争去的?”潘业说,“闻大将军,你的思路最广了,那首诗天蓬元帅已经背过了,你可以背首新的,比如说,锄禾日当午,脚下都是土……”闻一鸣抢过话说:“大蟠桃,这首诗没意思,刚刚我又作了首新诗,你听听怎么样啊。”潘业说:“闻大将军又有新作,可喜可贺啊,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他为大家表演。”接着带头鼓起掌来。

其实也就他一个人鼓掌,没有任何人响应。

对于这种现象潘业也习惯了。

“日照香炉生紫烟,李白走进烤鸭店,口水流得三千尺,一摸口袋没有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闻一鸣兴奋异常。

“闻大将军,真是太有才了,这么绝的诗,至少也得流传三千年啊。”潘业赞叹道。但闻一鸣并不认可。闻一鸣伸出手掌说:“上下五千年。”潘业附和道:“五千年。”闻一鸣接过大白兔,一蹦一跳的。很显然,他对自己也相当满意。不光黄天元和闻一鸣,潘业对自己的表现同样充满了自豪感。这几个家伙被他摆布得服服帖帖。现在,就剩下一个没表演了,他独自坐在边上,手拿魔方,灵活地旋来旋去,脸上洋溢着憨厚的笑容。

那是水福,老莫大声呼喊着,但可能因为太远听不到,水福没有理睬他。

恍惚之间,双方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墙。

但奇怪的是,对方的声音老莫却能听得到。

“赛华佗,今天拼得还顺利吗?”潘业微笑着问道。

“拼的是两种颜色。”水福应道。语气中透着一丝欢喜。

“不错,不错!”潘业说,“他们两个都作了诗,你也来展示展示?”水福说:“他们那都是顺口溜,也可以算作诗吗?”潘业说:“他们的不算诗,我听听你的大作?”水福收起笑容,沉吟一下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潘业拍手叫绝:“好诗啊,好诗!”这的确是首好诗,乃千古绝唱,水福放下魔方,望着远方继续吟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此诗一出,无疑又是一阵掌声。

水福的诗得到夸奖,却引起黄天元的强烈不满。黄天元凑过来说:“你这什么狗屁诗,是诗孙子,我的诗,是诗中的爷爷。”

“你是孙子,我们是爷爷!”闻一鸣跟着起哄道。

水福虽然憨厚热诚,但作品受到污辱,也是不服气,与黄天元辩论了两句,不料却被对方推了一把,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本来摔一下倒也没什么,不巧的是,竟然摔到石头上,头破血流,当场晕了过去。黄天元知道惹了祸,吓得抱头蹲在一边。老莫顿时大惊失色,高声喊道:“赶快救人啊。”可是没人理睬。他掏出手机,想打120,又想打110,可摁来摁去,键盘始终无动于衷,急得他和小福都要哭出来了。

老莫是指望不上的,这时候还要靠潘业。潘业当即脱下衣服,缠在水福的头上,向路边穿白大褂的女人吼道:“还愣着干吗?赶快去找纱布呀!”

那女人想看看水福,又想去安慰黄天元,被潘业一瞪,慌慌张张地跑开了。

女人动作还算迅速,很快取来了纱布,缠在水福头上,血也止住了。女人说:“潘院长,要不要打120?”潘业说:“你傻呀?我们这是什么地方?”女人讪讪地笑笑。潘业说:“再等等看吧。”

幸运的是,一刻钟之后水福就醒了。

对于潘业的沉着冷静,女人由衷钦佩,不过她也发现一个问题,水福的眼神不对。经女人这么一说,潘业也感觉出来了。水福的眼神确实与平时不同。往常他的眼神温和得很,平静得很,还带着一点混沌,甚至是一丝丝呆滞,这时却有些不屑和鄙夷,目光自然也更加地犀利。

不过这问题不大。他醒过来才是关键。

“这儿没你什么事了,把黄天元、闻一鸣带回去吧。”潘业说。

女人顺从地招呼他们俩离开了。

水福躺了片刻,爬起来拍拍尘土,往四周看看,禁不住“啊呀”了一声。潘业说:“赛华佗。”水福说:“赛华佗?谁是赛华佗?大潘,你怎么在这儿?”这话再寻常不过了,却把潘业吓一跳。潘业问道:“你叫我什么?”水福说:“大潘啊,你不是大潘吗?”“大潘”这称呼,还是大学时同学们喊的,当然,同学中也包括水福,然而这么多年来,水福都没有喊过他“大潘”。水福一直喊他“大蟠桃”。潘业说:“我是大蟠桃呀。”水福说:“大蟠桃?你还真像个大蟠桃!”说着又冷笑了一声,笑得潘业毛骨悚然。

“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潘业试探着问道。

“我是水福,我当然知道,你脑子有毛病吧?”水福一副咄咄逼人的气势,打量着四周,“大潘,我们毕业还没几年,学校变化这么大。”潘业说:“变化是挺大的。”水福说:“我记得那边原来有两棵大树,还有一片小广场,现在都没了,变成这么壮观的一座楼。”潘业笑道:“你说得很对。”水福说:“那当然,我不会记错的。还记得毕业前那回打掼蛋吗?我们俩对家,明明已经打过五了,他们偏偏说打四,连你也这么说,旁观的两个也都要当证明人,但事实证明,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潘业想了想说:“我不记得了。最后怎么证明你是对的?”水福说:“我把那把牌复述了一遍,谁是头赢,谁被逮住了,谁的红桃五配了同花顺炸弹,他们就无话可说了。”

“厉害!”潘业竖起了大拇指。

就在这时,潘业手机响了一下,水福瞟一眼问道:“这是什么东西?”潘业说:“微信。”水福说:“微信?”

“微信是什么东西?”水福嘀咕了一句。

潘业没解释,水福也没再追问。

两个沉默者并肩而坐,盯着路上的行人。

“大潘,”水福说,“你不觉得奇怪吗?”潘业说:“哪儿奇怪?”水福说:“这地方,不是学校吧?”潘业问为什么,水福说学校里人来人往,哪像现在这么冷清,潘业心里“咯噔”一下,正考虑怎么回复,水福却又死死盯住他的脸说:“大潘,你怎么变得这么老?”潘业摸摸脸笑道:“我很老吗?”水福言之确凿:“非常非常老!”

“我有那么老吗?难道……”潘业停顿了一下,指着大路上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说,“难道比她还老吗?”

那女人穿一身黑衣,正在向远处走去,水福所能看到的,只是个背影。仅从背影看,很难判断出女人的年龄。但水福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他想女人应该也认识他。他甚至想,自己这样看着女人,女人也能感觉到。果然,那女人在即将拐弯时回头看了水福一眼。她果然比潘业老,披头散发的,嘿嘿一笑,白森森的牙齿吓得水福冷不防打了个寒颤。

水福再想看个清楚,那个高瘦的女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她……是谁?”水福说,“你应该认识她吧?”潘业说:“这个人是……”水福说:“是我们的老师?”潘业点了点头。水福说:“她老了,你也老了……”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水福紧张地问道:“今天是几月几号?”

“五月十六。”潘业看看手机说。

“什么?”水福尖叫了一声,“五月十六?”水福很少这样失态,不管是之前还是之前的之前。换句话说,不管是憨厚的水福还是高傲的水福都不会有这种举止。潘业说:“怎么啦?”水福说:“五月十六,那不是小福的生日吗?小福有一岁了吧?”他双手捧着脑袋轻轻地敲打着,自言自语道:“不对,不对不对,小福刚刚出生啊,我要到医院去看他。”他站起来拔腿就跑。潘业匆忙追上去,大声叫道:“水福!水福!”水福跑得更加快了,潘业真怕他出事,正准备打电话通知门卫把水福拦住,水福却又停下了。

“小福预产期是五月十六,应该在夜里出生,这会儿到半夜还有几个小时,我又何必慌张呢?大潘,陪我一起去医院。”水福回头说道。

“行,我陪你去。”潘业说。

他说这话时,眼皮不停地抖动着。

听说水福要去医院,老莫也想跟着去,小福却摇摇头,不解地说:“他们去医院干吗?看我吗?可我不在医院里啊。”老莫一想也对呀,小福不在去看谁呢?不过这难不倒老莫,他想了想说:“我们去医院,他们不就能看到啦?”小福说:“他们是要去看刚出生的小福,我已经十几岁了。”

老莫愣了愣,心想这孩子说得没错呀。

“他们俩真是太傻了。”小福笑嘻嘻地说,“糊涂的爸爸,还有糊涂的潘叔叔,他们到医院,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水福和潘业不光是本科同学,还是研究生同学,多年的同窗生涯,让他们彼此之间再熟悉不过了。

两人同为西石岭大学的学霸,区别还是很明显的。

从学业上说,潘业与水福旗鼓相当,如果非要分个高低的话,水福稍微强一些。但这不是最重要的,他们两人的差距,更多地源自于家庭背景。潘业出生于农村,家境贫寒,无形中造就了他卑微的性格,遇到谁都热情似火,不乏讨好的意味。水福则不同。富裕的家庭,帅气的相貌,顶尖的成绩,让他充满了优越感。他所展现给众人的,是一副冷漠清高的形象。

水福有这个底气,还因为他是水向东的儿子。

在整个医学院,整个高校,甚至是整个精神医学界,可以说没有哪个不知道水向东的。

虽然西石岭并非全国的中心,但这并不影响水向东在精神医学界的权威地位,虽然西石岭大学没有博士点,但同样不影响她成为博导。水向东是国内两所著名大学的兼职博导。除了学术上的成就,她还在行政上担任着重要职务。由于仕途起步早,不到四十岁,水向东就做了医学院院长,水福读研究生那年,她又被提拔为大学副校长。

在西石岭,水向东绝对算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了,无论是学校领导,还是资历深厚的退休教授,再或者是当地官员,都要给她几分面子。

像这样一个女人,儿子怎么可能不优秀呢?

对于水福的教育,水向东的确是煞费苦心,而水福各方面的表现,也从未让人失望过。

在水向东的悉心教导下,水福完全是神童的成长姿态,三岁能背上百首诗,五岁练得一手好字,七岁英语对话如流,八岁围棋业余五段。从上小学到中学毕业,从没考过第二名。高考总分全市第一,一举摘取全省数学状元桂冠。以水福的成绩,考北大、清华没问题,但母亲做主,让他留在了西石岭。水向东的意见是,我们学校确实不如北大,但我的水平,并不比那些名校教授差。水向东不需要水福去读名校,她的目标是把水福直接培养成名校校长。

在水福的婚姻问题上,水向东也不会袖手旁观。她早已为儿子铺好了路。水向东有个研究生,姓卓名轻霞,比水福高一届,在她眼中堪称最佳人选。卓轻霞温柔漂亮,勤奋好学,于是在水向东的主持下,两人顺利地结了婚。

那时候水福读研二,卓轻霞研究生即将毕业。

对于卓轻霞来说,可谓三喜临门:嫁了个如意郎君;论文答辩顺利过关;拿到医学院的录用通知。之后卓轻霞的发展,也是一帆风顺,该发论文发论文,该评讲师评讲师,以后评副教授、教授,想必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卓轻霞的这一切,在水向东看来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不过据说潘业曾感慨道,卓轻霞是聪明人,用一桩婚姻换取了两项福利。当然只是据说而已,水福没亲耳听到过,自然也不会找他求证。

水福说要去医院,让潘业感到困惑的是去哪家医院。现在医院太多了,光三甲医院,近年来就评了好几家,还有各种专科医院。至于私人诊所,更是不计其数。

“西石岭妇幼保健院。”水福脱口说道。

那地方挺远,开车要大半个小时,潘业今天上班没开车来,只能打车了。水福催促道:“走吧。”潘业说:“马上到下班高峰期,恐怕不太好打车。”水福说:“打什么车,坐公交就到了。”那儿确实通公交,但中间要转两次车,顺利的话,也得一个半小时。潘业说:“你确定乘公交?”水福说:“别废话,快点!”

看到43 路公交车过来,水福急切地冲了上去。

这43 路也不到妇幼保健院啊?潘业来不及多想,跟着上了车。

公交车行驶三站,水福招呼潘业下来。

水福轻车熟路地走到马路对面,不禁愣住了。这什么地方?怎么不是妇幼保健院了?左右看看,全都是摩天大楼,那曾经熟悉的场景,已荡然无存。

他转向潘业,目光中充满了疑问。

其实水福下车时,潘业就已经意识到了,他乘坐43 路,倒也没错。从学校乘车走三站,的确是妇幼保健院。但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妇幼保健院早已搬到了郊区。一方面,是因为扩大规模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带动郊区发展。水福对于妇幼保健院的搬迁毫不知情,所以才会乘坐43路。下车后,不免一脸迷惘地望着潘业。

“原本好好的妇幼保健院,怎么突然变成高楼了?什么速度啊?”水福喃喃自语道。

潘业想说5G 速度,不过估计水福也听不懂。

“现在社会变化日新月异,一座医院消失了也不奇怪。”潘业说。水福沉默不语。潘业说:“现在准备去哪儿?”他实在不愿意再陪水福跑了。水福想了想说:“可是前些天,我才从这儿经过的。”潘业说:“有些地方,一二十年没有变化,但一夜之间,可能就灰飞烟灭了。”水福摇着头:“一夜之间可以拆掉医院,一夜之间能建起高楼吗?”

“既然医院不在了,那就回去吧。”潘业不想在这上面纠缠不休。

水福不肯走,他还要找卓轻霞。水福往口袋里摸摸,什么都没有。潘业说:“找什么?”水福说:“手机。把你的手机给我。”潘业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机给他了。水福拨了几个号码,骤然停住了。潘业说:“怎么啦?”水福说:“轻霞在医院里,不可能接电话的。”潘业说:“那倒是。水院长应该在旁边。”水福点点头说:“那给我妈打电话吧。”

水福给母亲打电话,电话通了,但是没人接,水福四处张望,看见人群中有个高瘦的女人掏出手机接听电话,心想,那不是母亲吧?那女人转过头,果然气质优雅,似乎还对水福笑了一下。但她并非水福的母亲。水福愣了愣,突然醒悟似的说:“不对,不对!小福不在医院里!”

“你能确定吗?”潘业问道。

“绝对不在医院里!”水福说,“我见过小福,本来以为是在梦中见过,现在想起来,确确实实见到过。我还给他喂过奶粉。今天是他的生日,我感觉他不可能有一岁,所以才会产生错觉。这些天我一直进行研究,时间观念模糊了。小福不在医院里,现在就回家去!”潘业说:“你家在哪儿?”水福说:“教工宿舍,你以前不是去过吗?”

“教工宿舍我知道,但你好像搬家了吧?”潘业说。

“对对对,你看我这脑子。”水福拍着脑袋说。他熟练地拨着号码。潘业说:“你又打给谁?”水福说:“轻霞。”说话间电话通了,里面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水福听不出是谁,但可以肯定,绝对不是卓轻霞。

“怎么回事啊?”挂断电话,水福茫然地环顾四周,当他看到镜子时,不由得蒙了。

镜子里有一张陌生的脸。

看到陌生人没什么,但令水福无法接受的是,陌生人旁边居然就站着潘业。

“这个人是谁?”水福指着镜子里的陌生人问道。

“不就是你自己吗?”潘业说,“你看看,还像以前那么帅。”水福不理会他的玩笑话,说:“这是我?”潘业说:“这的确是你!”水福说:“不可能,不可能!”他大叫一声,撒腿向远处狂奔而去。潘业一愣,急忙追上去,边追边喊:“抓住他,抓住他!”围观者看到水福的眼神,没一个敢出头的,还是两个保安帮忙,这才把水福抓住。

被抓住的水福悲愤不已,仍然嗷嗷地叫着。

潘业突然狠狠地击出一拳,水福立刻晕倒了。

“你怎么打人呢?”保安质问道。

潘业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工作证,在保安面前晃了晃,他们就不吱声了,反过来帮着潘业,驱散了围观的人群。

无论是童年时期,还是少年时期,再或者青年时期,水福都跑在别人前面。这样跑是否太累了?跑得快固然是好事,但老莫担心跑得太快会摔倒。对此水向东很是不满。水向东反问道,不跑在前面难道还落在后面?她这样一说,老莫只得闭上了嘴。

他不敢跟水向东争辩。

他也不是水向东的对手。

硕士毕业后,水福继续攻读博士学位,毕业当年被评为讲师,第二年升为副教授,行政上也压了担子,担任医学院院长助理。大家都在议论卓轻霞工作以来顺风顺水,其实与水福相比还是有差距。这就是媳妇与儿子的区别。水向东听了一笑置之。我的儿子就是优秀,怎么啦?凭心而论,水福是博士毕业,这在学校里并不多见。更重要的是,他在诸多核心期刊发表多篇文章,这一点某些教授都做不到。水福的风头,甚至超过了普通的博导。

按照学校的设想,水福不久将会被评为教授,担任学科带头人,在校外任兼职博导,然后和母亲水向东一起,为学校争取博士点。水福的道路,母亲已经替他规划好了,评教授,评博导,争取中华医学科技奖,甚至是诺贝尔医学奖。学而优则仕,水福还将在副院长、院长、副校长、校长的道路上一往无前,直至到北京名校担任校长。

如果水福不去北京,那只能说明他率领的团队已经达到了巅峰。

水福的美好前景,是大家一致公认的,只有老莫,时常会有些担心。这种莫名的担心,很快变成了现实。

水福与卓轻霞虽非一见钟情,也算是相敬如宾,事业的顺利,让他们相处得更加融洽。水福评上副教授后,儿子小福出生了。

小福的到来,给水家增添了乐趣,然而不久大家却发现,他居然患有精神障碍症,同时伴有智力障碍。

换句话说,小福精神不正常,还是个弱智儿。

这怎么可能呢?小福的父母都很优秀,堪称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他们的孩子会是弱智?当然,按照潘业的说法,吕布是最没脑子的,似乎也有些道理。吕布可能是没脑子,但水福和卓轻霞绝对有脑子。小福的奶奶水向东,更是精品中的精品。要说家里面最不起眼的,也就是老莫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水福和卓轻霞惊惶失措,六神无主,完全进入了蒙圈的状态。老莫张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又没说。这时候还是水向东最为冷静。她就是这个领域的专家。水向东说,像小福这种情况,不可能治愈的,与其浪费精力不如及早放弃。这是个明智的决定。但明智的决定别人未必会接受。老莫就不敢苟同,卓轻霞更是强烈反对。卓轻霞发誓说,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要医治小福。论智商,只有水福与水向东相当,水向东寻求水福的支持,却以失败告终。

明知道治愈的机会很渺茫,水福和卓轻霞还是不遗余力。他们跑北京,跑上海,甚至还去了国外,但几乎没有任何收获。

对于这种结局,水向东一点也不感到惊奇。

水向东的说法是,她都看不好谁还能看好?

小福的疾病,把水福和卓轻霞搞得筋疲力尽。超强的心理压力,加上身体上的严重透支,让卓轻霞处于崩溃的边缘。在一个暴雨之夜,焦躁不安的卓轻霞突然冲出家门,一路狂奔,即将被气喘吁吁赶来的水福追上时,一辆黑色轿车突然疾驰而来,结束了她年轻的生命。

在卓轻霞的葬礼上,向来滴酒不沾的水福喝多了。难得糊涂啊。太清醒了是一种痛苦。很难说水福对卓轻霞有多深的爱意,但长久生活在一起,总归是有感情的。何况卓轻霞那么温柔善良,那么漂亮优雅,那么善解人意。水福的醉酒,可能是为卓轻霞感到悲哀,当然,也可能是为自己感到悲哀。不管怎么说,那晚水福喝得酩酊大醉,胡言乱语,不知所云。水向东决定等他醒来后好好开导他,令人遗憾的是,母子间这场至关重要的对话始终没有完成。

半夜里,水福昏迷不醒,被120送到医院,醒来后住进了精神病院,之前的记忆,全都模糊不清了。

水福的地位,自然不是小福比得上的,水向东与小福的感情,自然赶不上她对水福的感情。其实换一种说法更容易理解:水向东对水福的心就像卓轻霞对小福一样,都是母子啊。当然,水向东的能力远远超过卓轻霞,她处理事情的方式,相比年轻的卓轻霞,也更加靠谱,更有针对性。

跟小福一样,水福也被带着往北京、上海和国外跑了一圈,虽然两人病情有所不同,但结果一致。不过说到底,都是精神科病人。这种病的确很麻烦。去上海也好,北京也好,国外也好,不过是碰碰运气,原本也没抱有多大希望。就像水向东说的,她都看不好谁还能看好?不过潜意识里,水向东还是希望能出现奇迹。奇迹虽然没出现,但水向东与专家们交流,获取了更多信息,回来后做出个重大决定,要到精神病院担任院长。那本来就是学校的下属单位,学校经过研究之后,同意了她的请求。水向东把自己的研究生潘业提拔为院长助理,专门配合自己研究水福的病情。

对于水向东的决定,老莫没有任何意见。

当然,他的意见也不重要。

此时恰逢学校扩招,整体搬迁到郊区,旧校区闲置下来,划出一块给了精神病院。这片天地,从此成了水向东的舞台。水向东发誓一定要治好水福。水向东能力很强,但她只是个凡人,不是神仙,终究未能兑现誓言,一年之后,她把自己变成了精神病人。

这时候,老莫也无法正常上班了。

老莫是中学美术老师,似乎有点配不上水向东。虽说人生来平等,职业没有贵贱之分,但就知名度而言,老莫的确远不及水向东。幸亏他有个还算厉害的父亲。老莫的父亲是大学美术系教授,水向东的父亲则在医学院执教,两人经常切磋棋艺,水平相当,惺惺相惜,于是结成了儿女亲家。

水福的围棋天赋,或许也与两位老人有关。

结婚之前,水向东郑重地提出,以后第一个小孩要姓水,第二个可以姓莫。原因很简单,因为莫家有两个儿子,而水家只有一个女儿。老莫的父亲同意了,老莫也没什么意见,于是水福就姓水了。水福出生后,不知道什么原因,水向东再也没有怀过孕,水福也就没有姓莫的弟妹了。

对于教师这份工作,老莫还是挺满意的。只是水向东觉得没意思。水向东不止一次提出,要老莫辞去工作,专门画画,老莫总是左推右挡不肯就范。水向东被提拔为副校长后再次提出了这个要求。水向东的理由是,老莫收入低,对于他们家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老莫还算有才华,如果一门心思都用在画画上,水平大幅度提升,成为名家,到那个时候,收入将会是现在的十倍百倍。有了名,利自然也来了。

从理论上说,水向东的思路是对的,但在这件事情上,老莫这个唯唯诺诺了一辈子的男人,最终没有妥协。

或许是害怕失去生活的来源。

再或许是害怕失去自由。

辞去工作,看似获得了自由,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失去了自由的那道保护墙。

当时水向东还有个建议,把老莫调到书画院工作,从事专业创作,因为有一定的难度,而老莫又不太积极,也就算了。

人生不可能规划得这么细致。

严格规划好的人生未必就有多少幸福感。

水向东出事之后,莫名其妙地,老莫想到了“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句话。聪明固然好,但不能过于算计。那些被聪明误了的人只有小聪明,却缺少大智慧。

水向东的精神分裂,水福的精神错乱,再加上小福的精神疾病,把老莫逼到了人生绝境。还好,水福和母亲住在医院,老莫只要照顾好小福就行了。老莫申请了提前退休。他离退休没几年了,工龄也满足条件,这种状况,没有人会反对,只是提前退休收入会减少很多,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给小福看病,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给水福看病,变卖了一套房子;给水向东看病,变卖了第二套房子——这也是老莫家最后一套房子。水福和母亲的补贴,都用在了看病上,日常生活,就靠老莫那点微薄的退休金。好歹还能生活下去。当然,就不要想着生活质量了。老莫没有了住处,辗转打听,托在铁路上工作的朋友找了个破旧火车站的看护工作,不仅解决了住宿问题,还有一点点补贴。老莫觉得很知足。关键是,小福也喜欢这个地方。

在这个老车站,爷孙俩一待就是好多年。

水福是精神病人,再不正常都没关系,只要人不死,潘业都觉得无所谓。死人就是大事了。他试了试水福的鼻子,还有呼吸。

估计顺利回到精神病院还是没问题的。

刚才一拳打出去,潘业也很后悔自己太冲动了。

水福不可能自己走回去,潘业打电话,让单位派辆车来。

在等车的这段时间里,水福已经醒了。潘业惊喜地喊道:“水福!”水福一脸的茫然:“水福?水福是谁?你……”潘业说:“我是大潘啊。”水福说:“大蟠桃?我不叫什么水福,他们都喊我赛华佗。”潘业愣怔着,似乎明白了什么。水福憨厚地笑笑:“大蟠桃,这是什么地方?”潘业说:“这是……”

正说着,单位的120 来了。

看着同事们把水福弄到车上,潘业嘴角撇了撇,正犹豫上不上车,手机突然响了。潘业接听了电话,顿时喜不自禁。

“你们先回单位吧,我还有别的事。”潘业说。

120 一走,潘业立刻打车去了学校人事处。从处长的话音里,他听出好事要来了。潘业是精神病院副院长,主持工作两年多,好几次以为自己马上要转正了,结果都大失所望。潘业几乎要绝望了。他感觉自己与院长的位子无缘,心也渐渐平静下来,没想到,一个电话又搅得他心潮澎湃。

渴望提拔时,机会迟迟不肯降临,不抱希望了,机会反而从天而降。

通过与人事处长的交流,潘业心里更踏实了。

回到精神病院,潘业仍激动不已,多年媳妇终于熬成婆了。这些年所受的委屈,都是值得的。提拔了院长,教授职称想必很快也会解决。想到这里潘业更兴奋了。这种兴奋需要发泄。可是怎么发泄呢?潘业让人把黄天元、闻一鸣叫了过来。两人以为要背诗呢,正准备好好表现表现,却被潘业一通喝斥,靠着墙边,吓得不敢动。他真想狠狠地扇他们几个耳光。没什么原因,就是想扇他们耳光。当然,潘业还是清醒的,旁边有人,他必须控制住自己。

潘业让厨房准备几个菜送到房间里,说是要招待客人。

这倒也并非谎言。

潘业嘴里的客人是水福。

与水福聊天,无异于对牛弹琴。但这个琴潘业还是要弹。潘业说:“水福,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要当院长了,还不赶快祝贺我?”

水福“嘿嘿”地傻笑着。

“你这个傻子,怎么会明白这种心情呢?”潘业说,“幸亏你变成了傻子,要是不傻,在你妈的运作下,职位不比我高多啦?你那时候多风光啊,风光无限呢。无限风光在险峰,哈哈,可惜你妈疯了!太好了!你妈她……要不是被你妈逼迫,卓轻霞会嫁给你?她不嫁给你还会死掉吗?她肯定会跟我在一起的,我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也不用娶那个丑女人了。她有什么呀?不就因为她爸是个副处长吗?我现在是院长了,比他强多了!”潘业说着,倒了一大杯酒推给水福,水福只是使劲地摇头,潘业恼了,一个耳光扇过去,骂道:“他妈的,喝,别给脸不要脸!”水福眼泪都出来了,就是不肯喝。

“不喝就算了,我跟你玩点别的。”潘业冷笑着,从柜子里取出皮鞭,猛地抽在水福赤裸的胳膊上。水福疼得咧着嘴,但看到潘业恶毒的目光,没敢哭出声。

看到水福痛苦的表情,潘业笑得更开心了。

也许是因为喝得太多了,潘业盯着水福的脑袋,异想天开地说:“都说你脑子聪明,我倒想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水福吓得直往后缩。潘业嘿嘿冷笑着,举起酒瓶向水福头上砸去,水福一偏身子,酒瓶砸在了肩膀上。

“疼……”水福可怜巴巴地说,“疼……”潘业说:“他妈的,居然还敢躲?疼,我让你疼个够!”又一瓶子砸过去。慌乱之中,水福举起酒瓶挡了一下,瓶子在空中相遇,“咣当”一声,啤酒四散开来。潘业疯狂地笑着:“好玩,好玩,咱们俩再来玩玩。你砸我一下,我砸你一下。来,你先砸!”他拎着酒瓶跑到水福面前。水福不肯砸,潘业一瓶子砸到他头上,砸得他头脑一蒙。潘业放肆地笑着,突然冲进来一个高瘦的女人,穿着一身黑衣服,抓起酒瓶,狠狠砸在潘业头上,砸了就跑。潘业顿时血流满面,指着那个女人骂道:“你他妈的……有种!”身子一歪倒下了。

“血!好多血!”水福凝视着潘业,感觉脸上热乎乎的,摸了一把,手上黏稠一片,惊恐地叫道,“血!出血了!”

水福支撑不住,摔倒在潘业的身上。

“水福!快去救水福!”老莫惊叫一声,猛地站起来,看看四周,面前空荡荡的一片。水福自然不在身边,小福同样不在身边。

连那只与他整天形影不离的大黄狗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在黄昏的夕阳里,只有一座孤零零的车站。

“大黄!”老莫一声呼唤,大黄狗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乖乖地蹲在他身边。老莫爱怜地摸着它的头。大黄像老莫一样都是老者了。它即将年满十三岁,与小福同龄,但按照狗的年龄算,可能比老莫还要大。已是风烛残年,没有多少日子了。它的腿刚刚受了伤,走路很吃力,即便不受伤,也走不了多少路。

好歹它还忠诚地守护在老莫和小福身边。

“老了,我老了,你也老了,我们两个都老了。”老莫抚摸着大黄说。大黄蹭了蹭老莫,算是回应。

“爷爷,我刚才听到一声尖叫,是您叫的吗?”小福跑过来问道。老莫笑了笑。小福说:“爷爷,怎么回事?”老莫说:“没事,爷爷做了个噩梦。”小福凑过来,依偎在老莫的怀里:“爷爷,您不会害怕吧?”老莫说:“不怕。有我家小福在,爷爷怎么会怕呢?”小福满足地笑了。

“现在几点了?”老莫突然问了一句。

“已经下午五点半了。”小福说。

“五点半?”老莫有些奇怪,“火车怎么还没来?我们要去看你爸呢。”

“爷爷,您糊涂啦?从这周开始,经过我们这儿去西石岭的火车,从一天一次改成两天一次了,今天没有车,明天火车才过来呢。”小福说,“明天下午,我跟您一起去看爸爸,奶奶,还有那个傻潘叔叔。”

“对对对,爷爷是糊涂了,还是我小福聪明。”老莫摸着小福的头说,“我家小福最聪明了。”小福一脸的骄傲,从背后取出一张画,递给老莫说:“爷爷,您看我这画画得怎么样?”老莫接过画,仔细地端详着,高兴地说:“小福画得好,都快赶上爷爷了,有些地方,画得比爷爷还好呢!”小福说:“我没爷爷画得好,但我有信心追上爷爷。”

老莫笑着点点头,心想,谁说我小福比别人笨呢?

“爷爷,”小福说,“您看这夕阳多漂亮,我陪着您看夕阳吧。”

“好孩子,去搬个小凳子来。”老莫说。

小福欢快地跑进屋,搬来个竹凳子,与老莫并排而坐。他的身子紧紧靠在老莫身上,望着黄昏里的夕阳,神情特别专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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