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姆斯基对斯金纳理论的误解与分歧

2020-12-12 10:52朱海婷
关键词:乔姆斯基斯金纳言语

朱海婷

(中央民族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081)

一、引言

伯尔赫斯·弗雷德里克·斯金纳(Burrhus Frederic Skinner,1904—1990)在其代表性著作《言语行为》中,主要对语言行为进行了功能性分析,辨识出各种变因(variables),主要包括刺激(stimulus)、反应(response)和强化(reinforcement),并详述这些变因如何互相作用来决定言语反应[1]。乔姆斯基随后发表书评对斯金纳的理论假设和研究方法展开了强烈的攻击和批判。也正是这样一篇书评对心理学界和语言学界产生了深远影响,引发了认知心理学派对行为主义的抨击[2-4],奠定了心灵主义语言学与认知科学的基础[5]。学界通常认为乔姆斯基对斯金纳的研究方法和基本假设的批评开创了美国心理学从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的“认知革命”,从以行为研究为主转变为以认知研究为主。然而,对于乔姆斯基的质疑,斯金纳本人只是谈到乔姆斯基的言辞过于情绪化,缺乏有关行为分析的基本常识,很难做出回应[6]。尽管斯金纳选择保持沉默,大批学者依然坚定地支持他,对乔姆斯基等人的质疑进行了反驳,比如Wiest,MacCorquodale,Richelle,Andresen,Palmer,Schlinger[7-12]等等。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当属MacCorquodale,其内容十分详细而且全面。

乔姆斯基似乎并没有太在意这些反驳意见,依然坚持最初的立场。直到2004年,乔姆斯基接受了Virués-Ortega的采访才对有关争论进行了回应。乔姆斯基强调自己写的书评能够引起如此巨大反响要归功于那个时代。众所周知,20世纪60年代占据美国心理学界主导地位的行为主义,尤其以斯金纳为代表的激进行为主义开始受到人们的质疑和挑战。到1971年,激进行为主义已经表现出明显的衰退迹象。书评也因此成为了打倒行为主义的代表作之一。对于像MacCorquodale等人提到的误解,乔姆斯基再次重申批判不仅仅局限于斯金纳,还批判了行为主义很多概念不准确。由此可见,乔姆斯基更多是把斯金纳作为行为主义的化身来加以攻击。事实上,言语行为理论并非像乔姆斯基所描述的那样“空洞”“幻想”“毫无意义”[13]。不少学者[8,11-12]曾指出,乔姆斯基对斯金纳理论的一些基本概念并不真正了解,而且犯了不少错误。

国内学者对两人争论的评述甚少,大多限于一些综述介绍,比如王宗炎、 张卫东[1,14-16]。值得一提的是,陈国华和杨华[17]重新解读了乔姆斯基的书评,指出乔姆斯基对斯金纳提出的刺激、反应、强化等主要概念的批评基本上是出于他对该书的误读。国外不少评论也曾指出乔姆斯基的误解[8-9,11]。本文重新解读乔姆斯基的书评,论述乔姆斯基对斯金纳理论的误解,探讨两人在理论假设和研究方法上不可调和的分歧。

二、概念误解

《评言语行为》共11节内容。乔姆斯基首先对言语行为涉及到的基本概念进行了解读,其次对五类口头言语行为进行了详细讨论和研究。然而,斯金纳一开始就认为乔姆斯基对言语行为的一些基本概念缺乏了解,从而也引发了后来的追随者们一致强烈指责乔姆斯基的批判是一种误读。事实上,仔细阅读《言语行为》就不难发现乔姆斯基的解读的确存在一定的片面性。

首先,乔姆斯基认为言语行为理论的概念模糊不清,用于解释真实生活中的言语行为毫无意义。以“刺激”为例,他认为刺激这一概念定义不清楚,刺激一词的使用不具有客观性。比如,“要是我们望着一张红椅子,说出‘red’(红),那么这个反应就是由redness(红色)这个刺激控制的;要是我们说‘chair’(椅子),那么这就是由chairness(椅子性)这么一大堆性质控制的;对于其他反应,他也是这样看。这个办法,既简单,又空洞。所谓性质,多不胜计”[13]。事实上,斯金纳的论述并非如此简单,他指出当听话者看到一张红椅子时说出“red”(红)这个反应时,很大程度上是会受说话者引导的,因为说话者常常会问“这是什么颜色”“这是什么物体”等等一类的问题。当听话者做出正确回答时,说话者会通过“right!”(正确)这样的语句给予肯定,这样回答也得到强化[18]。斯金纳反复提到分析言语行为的基本单位是言语情境(verbal episode),包括引起言语的刺激,言语本身以及伴随言语的强化结果[18-19]。所以,言语反应是应该放到整个言语情境中来理解的。我们不应该片面地认为某一言语行为仅仅是由于某个刺激引发的,而忽视了语言团体(language community)提供的强化作用。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听到某个乐曲会说“Mozart”(莫扎特作的)或者看见油画就说“Dutch”(荷兰人画的),而不是像乔姆斯基提到的“任意话语都可以作为回应”[13]。除此之外,MacCorquodale[8]进一步强调,实验室得出的刺激、反应、强化等概念能不能用于人类言语行为研究或者在多大程度上适用于人类行为,都还有待于进一步验证考察,目前并没有最终定论性的结论。

斯金纳为描写言语行为建立了一个以“刺激”“反应”“强化”等等概念为基础的体系,紧接着根据对被辨别的刺激、强化作用以及其他言语反应的功能关系将言语操作反应分为五大类:“问令语”(mand)、“触发语”(tact)、“回声反应”(echoic response)、“言内操作反应”(intraverbal operants)、“自向反应”(autolitics)。乔姆斯基对这五大类反应又是如何评论的呢?

第一大类“问令语”被定义为“一种言语操作反应,有特征的结果强化,所以对他进行功能控制的是短缺状态或反感性刺激(aversive stimulation)等有关条件”[18]。 乔姆斯基认为定义中的控制变因无法确定,即短缺状态无法确定,所以无法识别某个反应是否为问令语。其实,“问令句”是很容易识别的,因为反应本身往往规定了结果强化。斯金纳列举了很多这样的例子,比如小孩说“Candy!”(“糖果!”),其结果就是有人会给他糖果;某人说“Out!” “(出去!)”,其结果是听话者开门而出。像“Pass the salt”(“把盐递过来”)这样的问令句通常规定了听话者的行为(pass) 和最终的强化(the salt )[18]。这些例子都说明了像问令句类的反应,我们是可以从反应本身推断出控制变因的。我们会说“Candy!”(“糖果!”)在小孩一段时间内没有吃到糖果(即,糖果短缺)的情况下出现的可能性就比较大。关于这一点斯金纳在书中是有明确指出的,问令句反应本身的形式和控制变因是密切相关的。所以,乔姆斯基批评斯金纳没有提出什么方法来识别“短缺的有关条件”是一种误读。在谈到“反感性控制”(aversive control)时,乔姆斯基说“在听到‘your money or your life’(交出钱来,否则要你命)这一问令句时,说话者是不会做出任何反应的,除非他过去曾被人杀死过”[13]。 这一说法就更站不住脚了。说话者即使没有被人杀死过,他也可以通过间接经验了解到当受到威胁时,如果不给钱很可能会被杀,并非一定要亲身体验过才会做出反应。这样的反应在生活中是十分常见的。

乔姆斯基对“触发语”(tact) 这个概念做了较为详细的讨论,因为这是言语操作反应中最重要的一类。斯金纳将其定义为“具有一定形式的言语操作反应,是由特定的对象或事件,或者这对象或事件的性质诱发(至少是增强)的”[18]。乔姆斯基指责斯金纳凭刺激控制来分析触发反应的方法与传统凭指称(reference) 和意义(meaning)来进行分析的方法根本就是一样的,而且措辞远远不如传统方法那样谨慎[13]。关于这一点,MacCorquodale已经解释得非常详细了[8]。还有一类特殊的触发反应只由个人才能感受到的刺激(private stimuli)所控制的。对于像“beautiful”(美丽),“familiar”(常见的)这些反应,乔姆斯基质疑因为无法确定内在刺激,又如何做出呢?其实斯金纳曾指出内在刺激是通过外界的强化来加以区分的,是语言团体教会我们了解并表达自己内在的感受[18]。

对于接下来的三类言语操作反应,乔姆斯基不仅仅是质疑概念不清楚,更为重要的是,他提出了与斯金纳完全不同的语言观。以回声反应(echoic response) 和言内操作反应(intraverbal operants)为例,斯金纳认为回声反应和言内操作反应的习得和发展是由于差别强化所致。说话者的言语行为是受限于语言团体的要求,语言团体要求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而乔姆斯基认为说话者的言语行为很可能是没有接受过差别强化训练,比如说话者在面对新问题时同样能做出正确的推测,说话者天生具有这样的语言能力。这也是乔姆斯基反复提到的语言天赋观念[20-22]。对于语法和句法的解释,斯金纳归为自向反应(autolitics)。而乔姆斯基坚持认为(1)详见文献[13]中“production of utterance is not a matter of string together a sequence of responses under the control of outside stimulus; there are, behind these overtly expressed utterances, a multiplicity of integrative processes derived from a properly formulated grammar”。话语不是外界刺激所控制下产生的一系列反应,话语背后是一种语法机制,存在于人的大脑里,是天生的[13]。可以看到,两人在语言解释方面的巨大分歧才是两人一直争论不休的根源,笔者将在下面进一步探讨。

三、根本分歧

乔姆斯基在理解一些基本概念时存在一定片面性,比如解读刺激反应概念时忽视了语言团体的规约作用以及整个语言使用的情境,对问令语和触发语的质疑更是站不住脚,而斯金纳在《言语行为》中已经解释得非常清楚。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在语言解释方面,两人的观点是针锋相对的:乔姆斯基强调语言事实背后的语法机制,而斯金纳反对语言学习过程的认知解释。分歧的背后体现了两人理论假设和研究方法上存在根本性差异。

(一)理论假设

斯金纳和乔姆斯基的理论出发点是完全不同的。Wiest 和 Katahn等都曾指出斯金纳的假设是为了充分解释经验规律;而乔姆斯基则关注于内部过程和结构,更具体些,是关于大脑的语言机制[7,23]。乔姆斯基认为如果科学家想要研究生物机体,那么研究其行为的先决条件就是分析内部结构,任何研究生物体行为和外界变因的直接因果关系都是肤浅的[24]。因此,语言研究的主要对象是大脑内部语言机制,这种内在的语言知识才是语言习得的决定性因素。而斯金纳则表达了完全不同的观点,他认为有关内部结构的科学知识是建立在有关行为和外界变因两者关系之上的,过早地对内部结构做出假设是没有科学解释力的[25-26]。正是基于这样的假设,斯金纳把语言学习过程看做是操作性强化的过程,话语是外界刺激所控制的一系列反应。更为重要的一点,斯金纳试图用行为学理论解释语言问题,他将言语行为定义为一种从他人那里学习得来的行为,这就超出了语言学家通常关注的范围而对整个交往行为提出了普遍解释。

(二) 研究方法

有学者曾提出乔姆斯基和斯金纳的研究方法是相互补充的,完全可以将二者统一起来,比如Moerk,Segal,Lacey[27-29]。实际上,由于理论出发点是完全排斥的,所以两人采用的研究方法也是完全不同的。以外部行为作为研究对象,斯金纳主张采用客观的实验方法来研究可观察的行为,然后再通过分析观察到的行为归纳出具有规律性的结论。

斯金纳最早的试验主要适用于动物研究,比如老鼠学习动机研究、战鸽研究等。他通过实验发现,动物的学习行为是随着一个起强化作用的刺激而发生的。紧接着,他将动物学习规律推广到人的行为研究上。《言语行为》正是将用在动物实验中已经相当清楚的概念,如:刺激(stimulus)、反应(response)、强化(reinforcement)、短缺(deprivation)等来描写人的言语行为。尽管这样的推广一开始遭到了不少学者的质疑,他们认为动物实验得出的规律不能用于解释人类的语言和思维[13,30-32]。然而,50年来,操作性强化学习理论已经取得了大量应用性成果,包括运用于临床行为分析、综合性精神发育障碍者的应用行为分析,以及语言操作性习得等[6]。

而乔姆斯基更看重的是对大脑内部语言机制的解释,对于斯金纳采用的归纳法很不以为然。他将自己的研究方法称为“伽利略式”研究方法。据乔姆斯基说,伽利略当初在创建有关物体运动的理论时,虽然无法圆满地解释物体为何不飞离地球,但后来最终证明他的理论是正确的。为了建立具有解释力的语言理论,语言学家也应暂时撇开语言纷繁芜杂的表面现象,而深入研究语言的本质问题。假如我们在有限范围内能获得有一定深度的解释性理论,那么可以也应该暂时不去理会异常和变化现象(diversity and variation)[33]。其实,乔姆斯基的研究方法是自然科学中常使用的演绎方法。自然科学中通常会先提出假设,然后再去验证假设。乔姆斯基正是用这样的演绎方法研究语言的。乔姆斯基假设在一个理想的说话-听话人的大脑中存在一套语法。语言学家应该运用明确、清晰的理论精确地表述这套语法的规则和原则,也就是建立一个模拟人脑中语法的语法模型。语言学家构拟的语法模型属于科学理论,只要它与假设的人脑中的语法相吻合,它就是正确的[33]。

四、结语

简要回顾乔姆斯基与斯金纳争论产生的背景以及发展的来龙去脉后,我们不难发现乔姆斯基在解读斯金纳理论的一些基本概念时犯下了错误,忽视了斯金纳关注的外部语言环境。乔姆斯基关注于语言的内部过程和结构,完全忽视外部影响,而斯金纳看重的是语言外部环境,强调语言学习过程是外界操作性强化的过程。这一点正是两人关键性的分歧所在。研究出发点不同决定了研究方法上存在分歧。由于语言内部结构无法直观性地观察,乔姆斯基采取了演绎法来研究语言,相反地,斯金纳则通过大量的实验研究对语言外部环境进行归纳性分析。所以,尽管两人的研究对象都是关于人类语言的,但其侧重点和研究方法却是大相径庭的。最终,两人的争论一直持续了半个多世纪,成了一种无法调和的矛盾。在分析两人争论的同时,笔者希望强调以下两点:第一,斯金纳的言语行为理论并非乔姆斯基批判的“简单、空洞,具有极大任意性”。事实上,斯金纳特别注重语言的强化过程,他指出人类说出的语句并非简单的刺激过程,这中间需要一个引导强化的过程,而且在语言的最终输出中占据了决定性作用。第二,尽管乔姆斯基对斯金纳的批判具有一定片面性,但是正如乔姆斯基质疑的那样,强化学习理论没办法解释小孩为什么能在很短时间内学会一种语言。不得不承认,乔姆斯基理论对语言尤其是语法方面的解释占据了语言学的主流地位。所以,斯金纳想要证明言语行为理论具有很强的解释力,关键的一点是建立一套基于强化学习理论的语法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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