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观”到“进御”:“天子不观起居注”嬗变探赜

2020-12-19 23:13王青山
关键词:史官国史史家

王青山

(太原理工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西 太原 030024)

“古来天子不观史,饰词佞笔徒为耳,胡不自修为谤弭”[1],明代李东阳诗句中提到的“史”主要是指“录纪人君言行动止之事”的起居注。清儒赵翼在《廿二史札记》卷十九中有“天子不观起居注”条[2],提到唐太宗欲观起居注,被谏议大夫朱子奢谏阻,以及唐文宗欲观起居注,史官郑朗进呈御览,史官魏謩却严正拒绝,“论者咎(郑)朗而是(魏)謩”。两人都注意到“天子不观起居注”这一史实。对此,学界也进行过一些探讨,但对唐宋之际起居注从“天子不观”到“进呈御览”的嬗变,还缺乏系统考察。本文聚焦于此,通过爬梳史料,从内在理路出发加以探究,以深化对中国古代史学的认识。

一、唐太宗的历史焦虑:数次索观起居注的君臣博弈

“记注之职其来尚矣。唐太宗通晓古典,尤重其事。”[3]而唐太宗“尤重其事”的一个重要前提是,起居注发展至唐初已成为一重要的史籍门类。《隋书·经籍志》中开列至唐初存世的起居注44部,1189卷[4]。围绕“帝王能否自观国史”这一话题,他曾与臣子进行过数番轮对和博弈。

贞观十三年(公元639年),唐太宗问谏议大夫兼知起居注的褚遂良:“卿比知起居,书何等事?大抵于人君得观见否?朕欲见此注记者,将却观所为得失以自警戒耳!”褚遂良答:“今之起居,古之左、右史,以记人君言行,善恶毕书,庶几人主不为非法,不闻帝王躬自观史。”太宗又问:“朕有不善,卿必记耶?”褚遂良答:“臣闻守道不如守官,臣职当载笔,何不书之。”黄门侍郎刘洎进曰:“人君有过失,如日月之蚀,人皆见之。设令遂良不记,天下之人皆记之矣。”[5]

翌年,唐太宗问监修国史的房玄龄:“前世史官所记,皆不令人主见之,何也?”房玄龄对曰:“史官不虚美,不隐恶,若人主见之必怒,故不敢献也。”唐太宗又说:“朕之为心,异于前世。帝王欲自观国史,知前日之恶,为后来之戒,公可撰次以闻。”谏议大夫朱子奢上疏谏阻,称“陛下独览《起居》,于事无失,若以此法传示子孙,窃恐曾、玄之后或非上智,饰非护短,史官必不免刑诛。如此,则莫不希风顺旨,全身远害,悠悠千载,何所信乎!所以前代不观,盖为此也”。无奈争拗不过,房玄龄等只得删略国史,撰高祖、太宗实录各二十卷进呈,唐太宗见其中关于玄武门之变的记载,“语多微隐”,于是对房玄龄说,“周公诛管、蔡以安周,季友鸩叔牙以存鲁,朕之所为,亦类是耳,史官何讳焉!”命削去浮词,直书其事[6]。由此可得出如下内容。

其一,逮至唐初,“前世史官所记,皆不令人主见之”,是历代相因的传统。这一传统应含多重含义:于帝王而言,其不可“躬自观史”“独览《起居》”,也不宜藉势压人,要求史官进呈御览;而于史官而言,则有不虚美,不隐恶,直书无隐的职责,也有“不令人主见之”,不必进献国史的权力。对此,唐太宗虽不以为然,但仍承认这一事实,这也是他与臣子对话的前提。

其二,面对唐太宗“帝王能否自观国史”的问询,褚遂良、房玄龄、朱子奢等人的回答大同小异。除强调这是历代相沿的传统,需效法遵循外,更多是将重点放在保护史官据实直书、履职尽责上,以及一旦传统被打破所可能引发的灾难性后果上。在他们看来,不让人主观览起居注是历代相沿、迫不得已的制度安排。就史官而言,他们经常面临直书善恶或忤旨见诛,希风顺旨则信史难存的两难境地。史上不乏史官罹祸的事例。齐史书崔弑而见杀,崔浩犯国讳而族灭。前秦史官赵泉、车敬等因直书国母秽事而触怒皇帝苻坚,“焚其书而大检史官,将加其罪”,只因早死而获全[7]。故为史官身家计,为使其直书无隐、史实不致湮灭、史学得以发展计,方形成了“前代史官所记,皆不令人主见之”的传统。

且就史学功用而言,讲求“春秋笔法”、惩恶劝善的中国古代史学,对帝王言行未尝不是一种制约和鞭策。“史所贵者,义也;而所具者,事也;所凭者,文也。”[8]孔子作《春秋》褒贬以义,后世史家也继承了“据旧例而发义,指行事以正褒贬”的“义例”思想,“凡秉史笔者,皆准《春秋》,事事褒贬”[9]。而“褒贬以义”的春秋笔法,在相当时间内也成了“史家特权”(梁启超语)[10],成为其明道义、助赏罚的“批判的武器”。正所谓,“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严于斧钺”。面对丹青史册,君主行事不能不有所敬畏、行有所止。北魏孝文帝就曾对史官说:“直书时事,无讳国恶。人君威福自己,史复不书,将何所惧!”[11]北宋苏辙更是提出“域中有三权:曰天,曰君,曰史官”。“盖史官之权,与天与君之权均,大抵三者更相助,以无遗天下之是非。”将史官之权拔高至几与君权相侔之地位[12]。有鉴于此,朱子奢等人担心,一旦“天子不观起居注”的传统被打破,后世君主可能竞起效尤,无所忌惮;史官则会全身畏死,望风希旨,那么历史记功司过、惩恶劝善、鉴诫垂训的功用便难以发挥,“悠悠千载,何所信乎!”

唐太宗显然对群臣的答复不以为然,他坚持认为帝王观览国史大有益处,善事固不须论,若有恶事,可以追忆前非,以为鉴诫,并一再提出观览起居注的要求,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当然,对其索观起居注的深层原因,臣下也心知肚明,故而才删略国史进呈,并“语多微隐”。唐太宗还借题发挥,明令史官削去浮词,直书玄武门之变,同时却援引“周公诛管蔡以安周,季友鸩叔牙以存鲁”的典故来为自己不合道统、有悖伦理的行为辩护,暗示史官曲为回护,讳饰掩过,并借此成就一番“无畏于天,无惮于人而不掩”[13],尊重史官直书善恶之权的“帝德”,其为纾解心底的历史焦虑,可谓煞费苦心。

二、史学演进的视角:“天子不观起居注”成因探赜

“天子不观起居注”的形成,是中国古代史学发展内在理路的必然结果,也是秉笔直书的“史权”与日益膨胀的君权之间交相博弈的产物。细言之,古代“史学寓乎史籍,史籍撰自史家”,“而吾国最古之史家,即为史官”。金毓黼曾提道,史官“既掌文书,复典秘籍,渐以闻见笔之于书,遂以掌书起草之史,而当载笔修史之任”。“史官至此,盖经三变。”[14]历经长期发展,史官递相嬗替,史籍渐趋浩繁,史学也日渐昌明。“天子不观起居注”的出现,便与唐代以前史官、史家、史籍、史学之间的互动大有关联。

首先,其与以人物为本位,以垂训为目的的撰史传统有关。梁启超指出:“史官之初起,实由古代人主欲纪其盛德大业以昭示子孙,故纪事以宫廷为中心,而主旨在隐恶扬善。”虽其对史官初起缘由的说法有待商榷,但对史官最初以王者为中心,以垂训为旨趣的叙事传统的判定,还是切中肯綮的。换言之,史官修史之初衷,或是“欲往事之不忘”,或是彰君主之盛德。具体就起居注而言,其以人君为传主,以其言语、行止为主要内容,依时间为经、史事为纬进行编排,寄寓着“王者无私”,“慎言行,昭法式”的治道理念,也体现了古人事言结合,“未尝分事言为二物也”,讲求“详近略远”的史学理念(章学诚语)。

再则,其与古代史官世掌其职、史家世守其业的代际传承有关。“古者史官,世掌其职,大臣不与,天子不观,故得直笔,取信于后世。”[15]史官世掌其职、史家世守其业是中国古代尤其唐以前史学的一大特点。揆诸史实,“司马氏世典周史”,西汉司马谈、迁父子相继为太史令[16]。东汉时,班彪、班固、班昭前后相继,修撰《汉书》。“汉魏以降,世官之制虽革”,史官更失常守,但史家世守其业的传统依然不减。晋代华峤、彻、畅父子三人踵继修撰《后汉书》;唐初史官姚思廉继承其父遗志,修撰《梁书》《陈书》;还有李延寿父子,这些都是史家“累代袭此业者”的生动例证。对此,北魏李彪曾评论道,“谚曰‘相门有相,将门有将’,斯不唯其性,盖言习之所得也。窃谓天文之官,太史之职,如有其人,宜其世矣。故《尚书》称羲和世掌天地之官,张衡赋曰‘学乎旧史氏’,斯盖世传之义也”[11]。

史家“累代袭此业”,不仅是“业”之嬗替,更是“学”之传承,更重要的是对“以史明道”理念的认同和坚守。对当时很多继承父兄遗志,续修史籍的史家来说,秉笔直书、以史明道已不仅仅是坚守理念的内在要求,更是恪尽孝悌之道的必然选择。正如司马迁所言,史家如“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所以,当面对强大的外部压力或干扰时,史家内心对明道的笃定,对史德的坚守便显得尤为可贵和重要。

此外,汉魏以迄唐初,史官、史家密书善恶,隐而不宣,也是“天子不观起居注”出现的一个重要原因。史官、史家密书善恶,隐而不宣的传统由来已久。《汉书·艺文志》载,孔子作《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其事实皆形于传,是以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16]。可见,孔子作《春秋》,除留给后世史家“春秋笔法”外,还留下“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的自保之策。故司马迁《史记》到其死后,“其书稍出”。

尤其魏晋南北朝时期,社会动荡,史官废置不常,偶遇形势安定,君主明达,史官方可有所作为。这就造成不少起居注均系后世追撰而成,而非当时缮就。如北魏宣武帝曾命史官邢峦追撰《孝文起居注》,又命崔鸿、王遵业补续之。孝明帝时,温子升复修《孝庄纪》。可即便如此,史官还是屡遭劫难。崔浩“国史案”发生,除与当时民族矛盾尖锐、统治集团内部争斗有关外,也与他刊刻《国史》于石,以彰直笔的做法,打破了史官密书善恶、隐而不宣的传统有关。所以时人高允听闻崔浩等人如此行事时,第一反应便是“恐为崔门万世之祸,吾徒无类矣!”[11]有了崔浩等人身死族灭的殷鉴,后世史官行事不能不更加谨慎,更拘守密书善恶、隐而不宣的成法。譬如北魏崔鸿撰《十六国春秋》,宣武帝听说后便派人取观,但崔鸿“以其书与国初相涉,言多失体,且既未讫,迄不奏闻”[11]。

而到了北朝末年,随着分裂局面行将结束,统一趋势日渐加强,史官密书善恶、隐而不宣的做法也渐被打破。西魏柳虬曾批评道:“而汉、魏已还,(史官)密为记注,徒闻后世,无益当时。非所谓将顺其美,匡救其恶者。且著述之人,密书纵能直笔,人莫知之。何止物生横议,亦自异端互起。”故建议史官记事“请皆当朝显言其状,然后付之史阁”,得到允准[17]。待到隋文帝混一南北之后,更是“诏人间有撰集国史、臧否人物者,皆令禁绝”[4]。进一步压制魏晋以降,私家修史之风盛行的情况,收紧撰修国史的孔道,也为日后唐太宗等人强化集权,进而打破“天子不观起居注”传统做了铺垫。

三、“索观”到“进御”:唐宋之际“天子不观起居注”的嬗替

受唐太宗影响,唐宋君主多对起居注给予莫大关注。唐玄宗初即位,好观书,“尤注意于起居注”,“自先天初至天宝十二年冬季,成七百卷”,而且还出现了一种由玄宗兄弟岐王、薛王等轮日载笔而成的起居注新形式——内起居注[18]。唐文宗也曾数次取观起居注。为打破“天子不观起居注”传统,强化帝王对历史叙事的话语权,唐太宗及其后世君主们采用明尊暗降、分而治之的办法,来逐步分化、瓦解史官手中的“史权”,最终实现了从“索观”到“进御”起居注的目的。具体言之,其采取措施如下。

其一,移史馆于禁中,“所以重其职而秘其事也”。南北朝以迄唐初,多由著作郎掌修国史,隶秘书省著作局。唐太宗时,移史馆于禁中,先是在门下省北,后在门下省南。到了唐玄宗开元时,移到中书省北,越移越靠近中枢。史馆的移置,既体现皇帝对国史修撰的重视,也便于就近影响和控制,同时,也可进一步遏制“在家修史”,不令“国之大典,散在数处”的情况发生[19]。

其二,别置史官,将记注与撰述分离。贞观初,“以给事中、谏议大夫兼知起居注,或知起居事”[20]。其后,起居官如起居郎、起居舍人多有更替。按制,他们在“录天子之言动法度”之后,“季终则授之国史焉”。交由史馆中的史官进行撰述,“以为实录,然后立编年之体,为褒贬焉。既终藏之于府”。而史馆中的“史官无常员,如有修撰大事,则用他官兼之,事毕日停”[19]。这样,掌记注的起居官,就与掌国史修撰的史官分立,两者相维且制衡,从而降低了起居官藉秉笔之机褒贬善恶的可能。

其三,宰相监修国史,修撰(“他官兼领史职者”)直馆成为惯例。虽然此种制度安排存有诸多弊端,刘知几曾有“五不可”之说,但同时,它也有助于打破史官世掌其职、史家世守其业的传统。并且,国史修撰系于众人,也打破了先前史官密书善恶、隐而不宣的做法。

其四,限制起居官出入,将起居官与皇帝疏隔开来。不离帝王左右,载笔以从是起居官的职责。“王若举动,史必书之;王若行往,则史载书具而从之也。”[21]贞观初,“每仗下,议政事,起居郎一人执笔记录于前,史官随之”。起居舍人设立后,其与起居郎分侍左右,“秉笔随宰相入殿”,与闻奏事,立于螭头之下[20]。但到了唐高宗时,宰相许敬宗、李义府用事,奏请多畏人知,故命起居郎、舍人对仗承旨,“仗下,与百官皆出,不复闻机务矣”[20]。其后起居官或修或废,“盖时君克己,厉精政事,则其职修;或庸臣擅权,务掩过恶,则其职废”[22]。到了北宋初年,“二史立后殿,而前殿不立”,且“在殿东南隅,言动未尝得闻”[23]。起初起居官常由谏官兼任,“许奏事”,但后来“左右史虽日侍立,而欲奏事,必禀中书俟旨”,元丰时诏许“直前言事”,可即便如此,仍有诸多限制[23]。“史官欲其直前,而阁门以未尝预牒,以今日无班次为辞。”出入陛见、进言都受到限制,起居官难免陷入“无以得书”的困境[23]。

尤为重要的是,一种新史籍——时政记的创设,对起居注形成挤压、替代效应,使其记注内容受限,地位下降。武则天时,宰相姚璹鉴于“永徽以后,左、右史虽得对仗承旨,仗下后谋议,皆不预闻”,为使“帝王谟训,不可暂无纪述”,乃奏请仗下所言军国政要,由宰相一人专知撰录,号为时政记,每月封送史馆[19]。时政记出现后,起居官的职责、地位进一步下降,“而起居郎犹因制敕,稍稍笔削,以广国史之阙。起居舍人本记言之职,唯编诏书,不及它事”[20]。而且随着史学的发展,其他新史籍如日历、臣僚行状的出现,也使得起居注在国史修撰中的重要作用渐趋式微。宋人朱弁评论道,史官修撰国史所依托的四种史料——时政记、起居注、日历、臣僚行状中,“惟时政记执政之所自录,于一时政事,最为详备”,而起居注是“(皇帝)榻前之语既远不可闻,所赖者臣僚所省,而又多务省事,凡经上殿,止称别无所得圣语,则可得而记录者,百司关报而已”[24]。

在内外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北宋初年,史馆修撰张佖向宋太宗进言,请置起居院,修左右史之职,得到宋太宗允准,“置起居院于禁中”。事后不久,兼掌起居郎事的梁周翰又进言,请令起居郎和起居舍人分直崇政殿,以记言动,“别为起居注,每月先进御,后降付史馆”。从之,“起居注进御,自周翰等始也”[23]。至此,虽其后多有反复,但“天子不观起居注”的传统已基本上被打破。

四、守职与顺旨之间:唐宋之际史家的抗争与思考

面对史权的不断侵削,唐宋之际的史官们也在守职守道与顺旨承迎之间做出艰难选择。按刘知几说法,起居注应划归书事记言的“当时之简”,其有别于笔削追撰的“后来之笔”。此类“当时草创”的史籍,贵在“博闻实录”,对史官的道德要求更甚,“若董狐、南史是也”[25]。而事实上,随着君主专制中央集权力度的日渐增强,尤其是“天子不观起居注”的传统渐趋打破,史官们为坚守以史明道的理想、捍卫载笔之士的尊严势必将承受更大压力,甚至可能付出惨重代价。

唐文宗曾分别向起居郎郑郎、起居舍人魏谟提出过观览起居注的要求,虽然郑、魏二人皆以“帝王不观起居注”答复,但最终郑郎选择进呈以闻,而魏谟则严词加以拒绝,反劝皇帝“但为善事,勿畏臣不书”,并批评史官同意皇帝取观起居注是“不守职分”的表现,“如此,善恶不直,非史也。遗后代,何以取信?”[19]相形之下,魏谟的坚守、担当着实让人感佩。

五代时,后蜀李昊修成《孟昶实录》四十卷。蜀主孟昶欲取观,李昊也以“帝王不阅史,不敢奉诏”为由加以拒绝[23]。辽大康二年,辽道宗欲观《起居注》,“修注郎不攧及忽突堇等不进”,道宗怒杖史官各二百,罢之[26]。金世宗时,皇帝鉴于“海陵时,修起居注不任直臣,故所书多不实”,所以要求宰相“可访求得实,详而录之”。参政孟浩进曰:“良史直笔,君举必书,自古帝王不自观史,意正在此。”[27]可见,“天子不观起居注”传统虽被打破,但其精神内涵仍余风未泯,影响深远。

面对史官“员具而职废”,记注尤趋式微的情形,有史官从重史职、存史事的角度提出建议。欧阳修就曾对起居注先进呈御览,后降付史馆的做法提出批评,认为如此“则事有讳避,史官虽欲书而又不可得”,并请求“日历、时政记、起居注,并乞更不进本”。他还建议:(1)进一步规范记注内容,诏令修时政记、起居注之臣“并以德音宣谕、臣下奏对之语书之”,“至于其他大事,并许史院据所闻见书之,如闻见未详者,直牒诸处会问,及臣寮公议异同、朝廷裁置处分并书之”,以杜绝先前撰述只据诸司供报,“惟书除目、辞见之类,至于起居注亦然,与诸司供报公文无异”的情况发生。(2)严格考证史实,“事有文据及迹状明白者,皆备书之”,以劝善惩恶,昭示后世。(3)理顺修撰程序,“令修撰官逐时旋据所得录为草卷,标题月分,于史院躬亲入柜封锁,候诸司供报齐足,修为日历”。(4)强化督责力度,对“不勤其事、隳官失职”的史官,由监修宰相对其“奏行责罚”;对诸司供报拖延,或史官催请不应,“致妨修纂者”,加以处分[28]。所提建议均系有的放矢,但可惜事寝不行。

到了南宋隆兴元年,起居郎胡铨有鉴史官失职,特上《论左右史四事》,提出四项建议:其一是“记注不必进呈,庶人主有不观史之美”;其二是史官应与闻臣僚登对;其三是左、右史应前后殿分日侍立;其四是允许史官“直前言事,不必预牒阁门,及以有无班次为拘”,得到皇帝允准[23]。这可说是宋代史官为恢复“天子不观起居注”传统所作出的又一次努力。

需注意的是,宋代史学昌明,当一些史官为恢复“天子不观起居注”传统而努力时,也有一些史官、史家从以道事君、以史辅治的角度,对帝王躬自阅史给予理解和认同。尤其是宋代起居官乃清要之职,常兼经筵进讲之责,且出路甚佳,不少名臣都曾有过修注经历,故而他们对帝王阅史多持认可、鼓励态度。宋真宗时,曾任史官的田锡奏称:“陛下即位以来,治天下何道?臣愿以皇王之道治之”。并上《御览》三十卷、《御屏风》五卷,希望皇帝能在“万几之暇,日览一卷”,或“置之座右,日夕观省”,“则治乱兴亡之鉴,常在目矣”[23]。司马光纂修《资治通鉴》也是希望皇帝能“时赐省览,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嘉善矜恶,取是舍非,足以懋稽古之盛德,跻无前之至治”[6]。南宋宁宗时,朱熹奏称,“愿陛下日用之间,以求放心为之本,而于玩经观史,亲近儒学,益用力焉”[23]。更是希望皇帝在观览史籍上下更大功夫。

而永嘉事功学派的代表人物——叶适,则明确对“人主不观史”的说法提出批评,指“其说陋矣”,认为是“后世相因”唐人说法,并称“自古人主何尝不观史?彼其所书,善恶不隐,顾省懔然,观其一日,可以戒其终身矣。若人主赧颜讳避,赫然诛戮,则史官亦未尝畏懦回避,身可杀而史不可改,史法由此而备,故可为治道之助”。并批评欧阳修所提“乞不进本”等建议,“不过督趣史院功程尔,未暇论史法也”。叶适强调秉笔直书、善恶不隐的史法,期望帝王观史能“为治道之助”,这也是对恢复“天子不观起居注”传统的一种回应[29]。而随着时代的嬗替,君主集权的强化,“天子不观起居注”已如明日黄花,渐行渐远。

五、小结

起居注是中国古代出现较早,具有实录精神的一种史类,是日后修撰帝王实录乃至国史的重要基础史料。其价值主要取决于两个要素——“博闻”和“实录”,前者关系记注范围之宽广,内容之充实;后者主要系于史官特别是起居官的史学素养,尤其是史德。除此之外,为确保起居注能做到“博闻实录”,古代修史实践中还渐形成了一些制度或传统,“天子不观起居注”便是其中一项重要内容,它既是中国古代史学发展的必然结果,也是史权与皇权互动博弈的产物。揆诸史实,“天子不观起居注”更多时候体现为君主对史官据事直书的尊重,以及史官据以自保,以免时难的一种默契,从而既彰显出帝王有“容直之美”,又可让史官据实直书的气象。特别是这一传统借助唐太宗君臣的历史作用,对后世史学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但是,由于君权的内在张力和日趋膨胀,加之相应的制衡机制尚未完备,故而“天子不观起居注”这一传统势必随着君主集权的不断强化而渐被打破,这样到了北宋初年,便出现了起居注先行进御,后降付史馆的情况。虽然唐宋之际的史官也曾为捍卫、恢复这一昔日的传统进行过努力,甚至抗争,但终属徒劳。“天子不观起居注”的传统被打破,但其所体现的治道理念、实录精神,以及所传递出的历史讯息,仍值得后人深入研析体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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