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濬《杜诗集评》所录陆嘉淑评语考论

2020-12-26 19:42
安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杜诗诗集评语

王 辰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明末清初,士人们在经历了“天崩地裂”的社会大变革之后,将目光投向了素有“诗史”“集大成”之誉的杜诗。这一时期学杜、研杜现象蔚为壮观,由此形成了杜诗学发展史上继两宋以来的又一个高潮。此阶段浙江海宁地区涌现出不少优秀的治杜学人,陆嘉淑就是其中之一。

陆嘉淑(1620—1689)(1)此据《陆辛斋先生年谱拟稿》所载。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有《陆辛斋先生年谱拟稿》1册(详参王简可编、崔以学补辑、管庭芬校《陆辛斋先生年谱拟稿》,清抄本)。上海图书馆藏有《辛斋遗稿》20卷,后附《陆辛斋先生年谱》1卷;年谱署海宁王简可紫溪原编,海盐崔以学苍雨补辑,海宁管庭芬芷湘校正(详参陆嘉淑撰、陆霭堂重编《辛斋遗稿》,民国稿本)。《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收有《陆辛斋先生年谱拟稿》1部(详参北京图书馆编《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75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版,第347—386页),该版卷前镌有管庭芬印章,且正文除批注与陆霭堂本有别外,其他均无异。笔者推测此或即陆氏所据以抄录之底本。,字孝可,后更名冰修;号射山,晚号辛斋;别署射山衰凤、删梅道人等;海昌之接济里(今浙江海宁陆家坝)人;明末清初著名诗人、学者、书画家、收藏家。陆氏,曾是江南四大望族之一(朱、张、顾、陆)。这个家族贤达接踵、史不绝书。陆嘉淑出身于书香门第,父陆钰,饱学之士,能诗善词,颇有骨气,明亡时绝食殉节。其弟陆宏定,满腹经纶,诗词文皆精,与兄并称“冰轮二陆”(2)阮元《两浙輶轩录》引俞宝华之言曰:“陆宏定诗与兄嘉淑齐名。嘉淑字冰修,宏定号轮山,时有‘冰轮二陆’之目。”详参阮元、杨秉初辑,夏勇等整理:《两浙輶轩录》卷一(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9页。“明季二陆”(3)《明词史》云:“所谓‘明季二陆’,应该是指陆宏定与其兄陆嘉淑。阮元《两浙輶轩录》载俞宝华曰:‘陆宏定诗与兄嘉淑齐名,嘉淑字冰修,宏定号轮山,时有‘冰轮二陆’之目。’显然,‘冰轮二陆’应是‘明季二陆’的早期说法,虽然一侧重其诗,一侧重其词,但这两种品目之间应是有联系的。”详参张仲谋《明词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18页。。萧穆《记海宁陆辛斋处士逸事》云:“嘉淑生有异禀,数岁能作径尺大字,长益博览群书,诗文清丽,援笔数千言立就。”[1](P393)他的诗与朱近修齐名,世谓之“二修”。此外,陆嘉淑还兼擅书画,其书法苍劲中时露丰艳,与陈奕禧齐名。又工画,所作丘壑幽深。他还酷爱收藏,有书室曰“密香楼”,藏书之富、品位之珍,著称于江浙。有画斋曰“须云阁”,聚古今名家书画、文章万卷,可惜俱不慎毁于清顺治十二年(1655)仲冬的那场火灾。

陆嘉淑治学勤勉、著述宏富。据《(民国)海昌艺文志》载,主要包括:“《三颂解》5卷、《藩镇录》1卷、《陆氏本支宗谱》2卷、《集异录》1卷、《景行录》4卷、《书训》5卷、《亡友录》《史论》1卷、《续史论》1卷、《同社诗钞》《须云阁宋诗评》2卷、《诗雅》6卷、《辛斋遗稿》20卷、《辛斋诗话》《问豫堂文钞》12卷、《须云阁词》2卷、《北游日记》1卷。”[2](P5-P6)再依《中国戏曲志·浙江卷》介绍:“(陆嘉淑)作传奇《四喜记》《茜帕记》《后千金》三种,均佚。”[3](P829)除此之外,还有《射山诗钞》不分卷、《射山诗选》不分卷、《射山诗余》《评点杜诗》等作品多种。笔者曾寓目的有《辛斋遗稿》20卷、《燕台剩稿》《北游日记》1卷等。在此笔者拟对《射山诗钞》《射山诗选》《射山诗余》《评点杜诗》《辛斋遗稿》《燕台剩稿》《北游日记》这7种文献的版本情况集中说明如下:

《射山诗钞》不分卷,清陆嘉淑撰。据《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载:“今以钞本流传者有《射山诗钞》一册,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浙江图书馆藏管庭芬跋钞本,台北中央图书馆藏旧钞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钞本《射山诗钞》二种:一为二册,有‘周氏家藏’‘有发头陀’阳文方印二枚,自乙未迄丙申,《寄题万年少隰西草堂》《史道邻先生墓》四首皆寄慨之作,后附《焚余诗草》;一仅一册,书名页题‘皇庆戊午年爱日轩藏本’,有闲印曰‘绿木青山知有君,白云明月谁相识’,又有佚名序,凡古今体诗二百十一首。”[4](P139)另据林玫仪介绍:“国家图书馆(台北)藏有《陆射山诗钞》二种,前者著录‘旧钞本’,后者著录‘钞本’,皆为芹圃所藏,前者有朱笔圈点校改,后者诗后附诗余十六首。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亦有《陆射山诗钞》,附诗余十六首一种,为嘉业堂旧藏。”[5](P159-P160)

《射山诗选》不分卷,清陆嘉淑撰。《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云:“乾隆十四年,海盐张伯魁刻《射山诗选》,无卷数,上海图书馆藏。”[4](P139)

《射山诗余》,清陆嘉淑撰。陆霭堂重编稿本《辛斋遗稿》中有钞本《射山诗余》一种(该版《射山诗余》版心有“静得楼钞本”字样)。再据《清词别集知见目录汇编(见存书目)》载:“《陆射山诗余》一卷,陆嘉淑撰,周广业校,清周氏种松书塾钞本。”[6](P150)又据《陆嘉淑词辑校》所言:“玫仪多年前曾于上海图书馆得见周氏种松书塾钞本《陆射山诗余》,该书与《凭西阁长短句》合钞,封面题‘陆射山诗余一卷,陆嘉淑辛斋著’‘凭西阁长短句一卷,陆宏定紫度著’,另有‘种松书塾钞本周耕厓校’‘辛巳四月得于文氏思简楼’二行文字。开卷即为陆钰及陆宏定之小传,次页书有《辛斋先生文园集序》,其后即为《陆射山诗余》九页,题下无署名,共录词三十九首,末附诗作《小雨诗为范芝田赠赵小雨即和范原韵》一首。其后为《凭西阁长短句》二十页,题下署‘东滨陆宏定著孙式熊钞存’十一字,共录词九十三首。”[5](P155-P156)

《评点杜诗》,清陆嘉淑撰。《杜集书录》云:“《评点杜诗》,清陆嘉淑评点。嘉淑,字冰修,一字子柔(一六二〇——一六八九),海宁人。明遗民,康熙十八年(一六七九)荐博学鸿词不起,世称辛斋先生。编者按:刘濬《杜诗集评》据此为蓝本,知嘉庆时其书尚存,目前原本虽不传,不难在《集评》中得其梗概,但不知所据为何本。”[7](P529)

《辛斋遗稿》20卷,清陆嘉淑撰,清蒋光煦等编。上海图书馆藏《辛斋遗稿》二种:一为道光十三年(1833)海昌蒋氏别下斋刻本。此版署“邑后学蒋光煦编,海盐崔以学、张森书同编”,凡20卷。卷前有陈文述《序》、査继佐《〈带星堂二集〉叙》、陆嘉淑《题〈带星堂诗〉》《自序〈带星堂诗〉》《再题〈带星堂诗〉》《〈燕台剩稿随录〉序》,其后又有蒋光煦《后序》《〈辛斋遗稿〉例言》。是书卷二十即“诗余”,扉页有“道光癸巳冬日镌”字样。一为民国陆霭堂重编稿本。包括《辛斋遗稿》20卷、《诗钞补遗》1卷、《须云阁词钞》1卷、《射山诗余》1卷及《陆辛斋先生年谱》1卷等内容。该版卷首录《海宁县志·文艺传》与《海昌艺文志》中陆嘉淑相关资料,序跋部分除蒋刻本所收之外,尚有董奕瑝《〈文园集〉序》、吴骞《〈陆辛斋先生遗集〉序》、周勋懋《〈陆射山先生全集〉后跋》、张伯魁《海盐张刻〈射山诗钞〉跋》、管庭芬《旧钞〈陆射山先生五古七古诗跋〉》等内容,其后又附笔记中陆嘉淑相关事迹数则。鉴于笔迹不一,可知此书历经多人整理。其中有具名可资辨识者,除陆霭堂外,尚有管元耀、管庭芬等人。

《燕台剩稿》,清陆嘉淑撰。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钞本《燕台剩稿》二种:一为二册,另一为一册(与《射山诗钞》一册合成二册)。据《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介绍:“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钞一册,题《燕台剩稿》,有‘万花烟雨’‘爱日轩藏本’印,署‘皇庆戊午钞’,当是嘉庆三年钞本。此集录诸体诗二百八十一首、词二十九阕,皆戊午、己未、庚申三年在京交往之作,有《酬王山长》《与洪昉思》等诗,又有辛酉夏日冰叟自志。”[4](P139)柯氏所言实系后一种。

《北游日记》1卷,清陆嘉淑撰。《花近楼丛书》收有是书,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善本《花近楼丛书》(16册)。是书为稿本,11行,字数不等,左右双边,具体包括74种91卷,补遗19种22卷,附存8种9卷。其中《北游日记》1卷位于《花近楼丛书》第3册。[8](P1-P19)此外,中国国家图书馆分馆又将《北游日记》收入《古籍珍本游记丛刊》。[9](P3057-P3092)

陆嘉淑的生平事迹散见于《陆辛斋先生年谱拟稿》《明诗综》卷八十、《静志居诗话》卷二十二、《明遗民诗》卷十五、《清诗别裁集》卷八、《(雍正)浙江通志》卷一百七十八、陶元藻《全浙诗话(外一种)》卷四十一、《明词综》卷九、姚椿《樗寮诗话》卷上、《两浙輶轩录》卷一、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初编》卷五、李桓《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四百二十六、吴振棫《国朝杭郡诗辑》卷二、萧穆《记海宁陆辛斋处士逸事》《明诗纪事》辛签卷二十八、《(民国)杭州府志》卷一百四十五、《(民国)海宁州志稿》卷二十九、《(民国)海昌艺文志》卷五、徐世昌《晚清簃诗汇》卷三十九、李濬之《清画家诗史》甲下、(朝鲜)阙名《皇明遗民传》卷五、《清诗纪事·明遗民卷》《海宁艺苑人物》《全明词》之作者小传、《全清词·顺康卷》之作者小传等文献记载。

作为遗民群体中一位卓有成就的诗人和诗论家,陆嘉淑在明末清初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然而,学界关于他的研究成果寥寥无几。据笔者所掌握的资料,仅有3部专著,11篇期刊论文,2部学位论文涉及其生平事迹和创作情况。不过,多数都流于常识性叙述,大量内容尚待进一步发掘。加之,陆嘉淑在杜诗学领域造诣精深。虽然其《评点杜诗》一书早已失传,但是刘濬《杜诗集评》里时有征引,从中亦可略窥他论杜原本之风貌。有鉴于此,本文拟以刘濬《杜诗集评》所录陆嘉淑评语为考察对象,通过全面观照这些言论,从而深入把握陆氏的诗学主张与审美意趣。

一、刘濬《杜诗集评》所录陆嘉淑评语概述

陆嘉淑自幼接受儒家文化熏陶和乃父谆谆教导,加之他天资聪颖、才思敏捷,故其在诗文、书画等方面均取得了突出的成就。作为明末清初遗民群体中优秀的一员,陆嘉淑不仅擅长诗歌创制,而且精通作品评论。他曾发表过许多关于杜甫诗作的看法,最终汇集成专著《评点杜诗》。遗憾的是,此书下落不明,今已无从获览。所幸刘濬在汇纂《杜诗集评》时,从陆嘉淑《评点杜诗》中汲取不少相关见解。借助刘著,陆氏论杜情况庶可粗晓一二。

刘濬《杜诗集评》依据杜甫作品的体裁分为15卷,收诗1457首。陆评每卷皆有分布。据笔者统计,全书共辑得陆嘉淑涉杜言论140则,在十五家评点中位居第五。其中五古(卷一——卷四)43则,占所有评语的30.71%;七古(卷五——卷六)16则,占所有评语的11.43%;五律(卷七——卷十)41则,占所有评语的29.29%;七律(卷十一)15则,占所有评语的10.71%;五排和七排(卷十二——卷十四)16则,占所有评语的11.43%;五绝和七绝(卷十五)9则,占所有评语的6.43%。很明显,刘濬《杜诗集评》所录陆嘉淑评语对杜甫五古和五律甚为偏好,而对其五绝和七绝则关注不多。他的论杜意见短的一二字,如评《春归》“远鸥浮水静,轻燕受风斜”道:“细。”(《杜诗集评》卷十三)[10](P1030)再如评《过南岳入洞庭湖》“病渴身何去?春生力更无”道:“妩媚。”(《杜诗集评》卷十四)[10](P1104)长的除《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这一首过百字外,其余的均在五十字之内。如评《后出塞五首》道:“前作虽九首,要是一篇。此五首却各为一章,然终不可分。五作连山断岭,要为一嶂。”(《杜诗集评》卷一)[11](P189)再如评《北征》道:“《北征》为老杜名作,后来拟学不少,终无此笔力。不独满志踌躇意思,萧瑟、顿挫、顾盼,亦复佳绝。”(《杜诗集评》卷一)[11](P220)陆嘉淑评点杜甫作品之言简意赅由此足窥一斑。

杜甫特别讲求诗歌的句法艺术,历代诗家对此关注良多。黄庭坚不仅自己高度重视,而且谆谆教导后生:“请读老杜诗,精其句法。(《与孙克秀才》)”[12](P1925)他认为学杜的关键在于熟练掌握它的句法,诚如斯言。《瀛奎律髓》中亦有不少涉及杜甫作品句法的言论。如评《秋夜》“疏灯自照孤帆宿,新月犹悬双杵鸣。南菊再逢人卧病,北书不至雁无情”道:“此诗中四句自是一家句法。”[13]卷十二(P451)再如评《刈稻了咏怀》“寒风疏草木,旭日散鸡豚”道: “三、四乃诗家句法,必合如此下字则健峭。”[13]卷十三(P472)足见方回在评点杜诗时,对其句法发表了大量精辟的见解。“清初学者黄生论诗尤重句法,所析杜诗句法竟达79种之多,可谓集古今杜诗句法论之大成。”[14](P24)总之,传统诗学在杜甫作品句法方面用力甚深,留下了数量可观的材料,对于深入考察杜诗艺术形式,丰富中国古典诗歌理论具有重要的实践意义。

综观刘濬《杜诗集评》所录陆嘉淑评语,不难发现他的看法同样侧重于对杜甫作品句法的分析。其中既充满褒扬之声,又不乏贬斥之言。如评《别张十三建封》“挥手洒衰泪,仰看八尺躯”道:“肮脏。”(《杜诗集评》卷四)[11](P411)这里他毫不客气地指出此作存在浅俗的毛病。毛先舒《诗辩坻》云:“工部老而或失于俚,赵宋藉为帡幪。”[15](P8)此诗系老杜晚年所作,这二句着实露巧。陆氏虽然断语狠辣,但是切中流弊。再如评《望岳》“渴日绝壁出,漾舟清光旁”道:“妙句。”(《杜诗集评》卷四)[11](P422)他的说法是有道理的。“衡山远处地气郁蒸的南国,钟灵毓秀,气象蔚然。它的东、南二面临映湘江,平素常常烟笼雾锁;久旱之时,才可全貌分明。”[16](P145)此二句讲的就是上述特点。不仅造语警拔,而且描摹生动。总的说来,陆嘉淑对杜诗句法是持肯定态度的。

二、以“奇”“险”评杜诗炼句

杜甫才高学赡,又讲究炼句。他曾在许多作品中对此做法津津乐道。比如“题诗得秀句,札翰时相投”(《送韦十六评事充同谷防御判官》)[17]卷三(P148);再比如“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17]卷八(P345);又比如“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戏为六绝句·其五》)[17]卷九(P398)等等。前人对杜诗炼句毁誉参半,赞成者表示杜甫作品之所以富有思想表现力与艺术感染力,离不开作者在句法方面精益求精的追求。如宋人苏过曰:“杜陵有佳句,‘久旱雨亦好’”(《和母仲山雨后·其二》)[18](P157)再如元代吴师道《吴礼部诗话》云:“又凡作诗难用经句,老杜则不然,‘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若自己出。”[19](P614)他们认为杜甫执著于炼句既提升了其诗歌的内在品质,又展现出他严谨的创作态度。反对者觉得杜诗呈现鄙陋浅薄、笨滞粗硬的面目,与作者炼句成癖不无关系。如毛先舒《诗辩坻》云:“子美‘文章有神交有道’,虽云深老,且起有势,却是露句,宋人宗此等失足耳。”[15](P50)再如晚清民国学者钱振锽曰:“夫拙句、累句、不成语,乃余之非杜者也。”[20](P605)这些人声称杜甫偏嗜炼句,降低了作品的表达水平和审美功能。要之,关于杜诗炼句,历代诗论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陆嘉淑对杜甫钟爱炼句是支持的。他以“奇”“险”评杜诗炼句,格外推崇老杜纵横跌宕、气势磅礴类型的作品。如评《望岳》“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道:“起极不易得。接句甚险,蕴蓄不凡。”“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道:“五、六奇句。”[11](P167)这种看法是很有见地的。开篇以问句“岱宗夫如何”领起,准确地表达与再现了作者仰观雄伟秀丽泰山之时的无比欣喜和由衷赞叹之情。次句“齐鲁青未了”是经过一番揣摩后得到的答案,出语惊人。它以景色描写烘托出泰山横跨齐鲁两地的高大巍峨,意境开阔。颈联“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是诗人仔细凝望泰山时的所见,至真至深。前一句想象丰富,让人想见那种吞吐自然的豪情壮举。后一句手法夸张,老杜心中升起的强烈愿望呼之欲出。再如评《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二首·其一》“片云头上黑,应是雨催诗”道:“忽得险句。”[10](P596)可谓切中肯綮。这二句写云头低垂,天将有变,紧扣题目“晚际遇雨”。作者将云、雨和诗连在一起,显示出他高雅的情致。全诗的高妙之处就在于没有更多地为贵公子寻求刺激的享乐生活“助兴”,而是于此联来了个反转,在“败兴”上做文章,从而在故作轻松的笔调中对不堪作诗的诸贵公子微露讽意。又如评《题柏大兄弟山居屋壁二首·其二》“静应连虎穴”道:“句险。”[10](P835)该句语意夸张。作者描写茅屋外景,极言柏大兄弟山居读书处之境幽地僻,诗人采用非正常语序,以此增强表达效果。这句正常语序当为“应连虎穴静”,杜甫为了强调才有意将形容词提前。(4)此处借鉴了夏晓虹的说法。详参夏晓虹:《燕园学文录》,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5页。陆嘉淑所评实非妄也。足见,针对杜诗炼句,陆嘉淑特别强调“奇”“险”的特点。

杜甫作品的炼句推陈出新、变幻莫测,陆嘉淑以“奇”“险”评之。这说明他对风骨遒劲、气概凛然的杜诗青睐有加,从中可知其欣赏趣向与理想追求。

三、注重揭示杜诗的“承前”与“启后”

杜甫在中国古典诗歌史上具有崇高地位。秦观曰:“呜呼,杜氏、韩氏,亦集诗文之大成者欤!”[21](P752)明初哲学家陈献章《随笔·其六》云:“子美诗之圣。”[22](P517)梁启超指出:“中国文学界写情圣手,没有人比得上他,所以我叫他做情圣。”[23](P3978)作为一位继往开来的关键人物,后世对其“集大成”“诗圣”“情圣”的称誉都是至高无上的。他的作品不仅“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昔人之所独专矣”(5)出自《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详参[唐]元稹著,周相录校注:《元稹集校注》卷五十六(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361页),而且“残膏剩馥,沾丐后人多矣。”(6)出自《新唐书·文艺传》。(详参[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二百一(第十八册),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738页)这就是杜诗重要的诗史意义。

通览刘濬《杜诗集评》所录陆嘉淑评语,可知其特别注重揭示杜诗的“承前”与“启后”。下面分别加以阐述:

一方面,他指出杜诗与前朝诗歌之间的源流关系,以此说明杜甫对古代诗歌传统的继承和发展。如评《示从孙济》“淘米少汲水,汲多井水浑。刈葵莫放手,放手伤葵根”道:

绝似古乐府。(《杜诗集评》卷一)[11](P184)

确如所言。这首五言古诗“蔼然情致,婉如面谈,却自妙绝。”[24](P30)作品系古诗而参用乐府体,“温柔敦厚,比兴深切。”[25](P212)其中“淘米少汲水,汲多井水浑。刈葵莫放手,放手伤葵根”四句如歌似谣,此种“随事比兴,古乐府往往有之。”[26](P66)

再如评《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道:

《四愁》之遗。体虽一致,笔略纵异,故反复不厌。[11](P491)

该组七言古诗乃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十一月杜甫寓居同谷所作。这个阶段是他一生中生活最为困窘的时期。作品叙写了诗人一贫如洗的状况和对弟弟、妹妹们刻骨铭心的思念,抒发了作者凄楚无助、叹老伤愁的情感。组诗在形式上学习张衡《四愁诗》、蔡琰《胡笳十八拍》,采用定格联章的写法,句子长短错综使用。“七首结构相同,首二句点明主题,中四句叙事,末二句感慨悲歌。”[27](P143)在内容上吸收鲍照《拟行路难》的艺术经验,“然能神明变化,不袭形貌”[26]卷六(P214),独成一体。这种既多所借鉴又自有创辟的做法深为后人所赞许。陆嘉淑的把握非常到位。

另一方面,他强调后代诗歌与杜诗之间的渊源关系,从而展现杜甫对历代诗人创作的影响与启迪。如评《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歌》“荆岑弹丸心未已”道:

正昌谷所从出。(《杜诗集评》卷六)[11](P541)

陆嘉淑的评价是允当的。本诗遣词造句生涩诡异,情境风调诞幻怪奇。确如何焯所讲:“开出李贺。”[28](P1069)“荆岑弹丸心未已”更是在语法衔接、意象组合、场景转换、氛围营构诸方面与李贺诗歌神似。陈式《重刻〈昌谷集注〉序》云:“昌谷之诗,唐无此诗,而前乎唐与后乎唐亦无此诗。惟诸体毕备之少陵,间有类乎为昌谷之诗,而亦十不得二三焉。”[29](P370)该例足以说明杜甫作品开李贺“长吉体”诗风之先。

再如评《漫成一首》道:

此又剑南所出。(《杜诗集评》卷十五)[10](P1170)

唐代宗大历元年(766),杜甫由云安去夔州,晚上舟中不寐,遂写下该诗。此首七言绝句记夜阑人静时的见闻,生动传神且天然工致。陆嘉淑认为陆游诗歌的摹景深细、对仗精工是师法《漫成一首》的静心体察、妙手天成,可谓识见。众所周知,作为杜甫的崇拜者,陆游于诗文中多次言及这位偶像。徐丹丽曰:“《剑南诗稿》中提到杜甫有二十九处,《渭南文集》中提到杜甫的地方则更多。”[30](P51)陆游喜爱杜诗,并且学杜有得。同时代的刘应时读罢陆诗曰:“放翁前身杜陵老,胸中如觉天地小。”(《读放翁〈剑南集〉》)[31](P2)无论是创作思想,还是艺术技法,抑或是表现风格,杜甫作品都对陆游影响甚深。

陆嘉淑注重揭示杜诗的“承前”与“启后”,与他论诗主张从整个中国古典诗歌发展史的高度去评析密不可分。由此可见其视野宏通、史识兼具。

四、刘濬《杜诗集评》所录陆嘉淑评语的特色及价值

作为明末清初浙地孕育出的一代诗论大家,陆嘉淑在杜诗学方面颇有建树。由于他《评点杜诗》一书湮没不彰,造成学界对其论杜成就一直缺乏清晰的认识。恰好刘濬《杜诗集评》搜罗了大量陆嘉淑的相关看法,这些评语对于深入探讨他的诗学倾向与诗论宗旨大有裨益。

刘濬《杜诗集评》所录陆嘉淑评语的特色可归纳出如下三点:

第一,要言不烦。如评《苦雨奉寄陇西公兼呈王徵士》“群木水光下,万家云气中”道: “作意。”(《杜诗集评》卷一)[11](P183)再如评《题壁上韦偃画马歌》道:“便是《画记》。” (《杜诗集评》卷五)[11](P495)他的评点虽着语不多,但鞭辟入里。

第二,褒贬分明。如评《重题郑氏东亭》道:“不肯作一率易句。”(《杜诗集评》卷七)[10](P583)再如评《过洞庭湖》道:“堆琢。”(《杜诗集评》卷十)[10](P867)虽然他的观点不一定完全准确,但是态度最起码使人一目了然。

第三,平易晓畅。如评《今夕行》“英雄有时亦如此,邂逅岂即非良图”道:“有此二语,所以简叙述之繁。”(《杜诗集评》卷五)[11](P443)再如评《画鹰》“素练风霜起”道:“正以画鹰,故觉风霜生于素练。”(《杜诗集评》卷七)[10](P579)他的论述很讲求条理性,方便受众理解。

整体而言,刘濬《杜诗集评》所录陆嘉淑评语的价值有二:一是文献价值。集中收录了陆嘉淑的涉杜意见,有效弥补了因他的力著《评点杜诗》不复存在而无法洞悉其杜诗学贡献的缺憾。二是诗学价值。由于陆嘉淑的著述要么从未刊刻,要么已刻未印,要么虽发行但未传或罕传,总之他专门的诗论作品现已无从获悉。陆嘉淑的杜诗评点为考察其诗学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平台,值得引起重视。

综上所述,明末清初诗学家陆嘉淑的论杜见解多数留存在刘濬《杜诗集评》中。陆嘉淑的评语大量涉及杜甫作品的句法问题,不乏真知灼识。他以“奇”“险”评杜诗炼句,注重揭示杜诗的“承前”与“启后”。这些看法简明扼要、高下立判,颇具文献价值和诗学价值,对于丰富明清杜诗研究意义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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