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抽象绘画的相外之象

2020-12-29 07:28王新霖
文艺生活·中旬刊 2020年11期
关键词:观者线条艺术家

王新霖

(江西师范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视觉传达设计专业(中外合作),江西 南昌330022)

有的抽象艺术家将绘画看作是自己的人生在画布上的投射。这种说法不无道理。人的一生,起点参差,境遇迥异,东扑西撞地奔走一番,究竟要走多远的路?这一路上,过客匆匆,行行色色之人,谁与你擦肩而过,谁与你杯水之交,谁又与你耳鬓厮磨?这一路上,晨昏交替,星移斗转,有人满眼繁花、金戈铁马,有人海河静默、山岳吞烟——所有的所有,无非一个空蒙世界;而艺术家们的抽象绘画正是这个复杂多变的世界在他们内心所呈现出的质地与形貌,再由他们借助画笔、油彩甚或其他什么媒介材料,加以丰富的想象与象征,透射出内心情感,传达着生命意识,流露出他们对于这个世界的理解与认知。

作为二十世纪典型的艺术样式,也是西方现代主义艺术最伟大的成果,抽象艺术却时常被视为“难以破译的天书”。纯粹的线条、色彩以及各式形状,是抽象绘画最基本的视觉传达元素,而这些元素所造成的观者心理的不同反应,形式语言对人的知觉产生影响,则是抽象绘画艺术最大的魅力所在。林语堂说过:“艺术最主要的作用,应该迎合吾人的情感与意识,否则将退化成机械的奇形或为逻辑的图表;机械的智力技巧的概念倘它不能引起吾人情感的共鸣,从不能产生伟大艺术。”①可见,抽象绘画虽然舍弃对具体事物的描绘,但并不是各类零件简单粗暴的堆积,即便这些元素被组合地看上去“很艺术”,但若不能引发观者联想到一些什么,那么就不能称其为好的抽象作品。这也恰恰暗合了瑞士艺术家保罗·克利的看法,“好的艺术,并不仿造可见之物,而要把不可见之物加以创造出来。”

现代意识与思想观念被融入画理,抽象绘画要么极繁,要么极简,无限扩张的广度与深度内敛的力度,在许多抽象绘画作品中并行不悖,和平共处,微妙地体现着一种“道”的精神境界。正如我们所知,远在春秋时期,《道德经》中便提出了“大方无隅,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的概念,抽象艺术家们对于此类哲学概念的理解与揣测,不仅延续在生活里,更渗透在创作中;他们以作品告诉观者,道者,“路”也,道是一种顺其自然的法则,无影无形却又无处不在,你只需顺着它走;而天有天道,人有人道,鸟兽有鸟兽之道,人与生存空间的对话与相处,自然也难离其道。

艺术的指向是双重的,一方面指向艺术史;另一方面指向当代社会。抽象艺术家借助一根根线条、一个个色块、一种种形状所完成的各式各样的排列组合,混沌未分,连绵不绝,既呈现出一种与生活关系很浅、若即若离的不确定性,又暗藏着生机勃勃、无限丰富的可能性。这种绘画语言,正是他们以符号化来深刻探讨人与空间关系、与时代渊源的体现。起初,或许是心有所动的捕捉,后来就会主动强化,逐渐形成他们富有代表性及鲜明个性的叙事方式。所谓江湖中迷走,浑然身自由,面对精神之维度,抽象的线条、色块、形状,不再只是线条、色块与形状,而是风景,是情绪,是基因,是生活,是朝花夕拾,是人际关系,是电子游戏“超级玛丽”的管道世界,是电影导演金基德镜头中的“空房间”,是罗曼·波兰斯基银幕上穿裘皮大衣的维纳斯,是超越真实的真实,是可能发生的一切。

图1 德国艺术家安塞姆·基弗的抽象作品

“文化的针对性的消失,使作品中的所有情绪变得没有确定性……就像生活本身一样,似乎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或者任何地方都可以开始,任何地方又都可以结束。”②艺术评论家栗宪庭先生对当代艺术的不确定与虚拟做出了精准判断。从这个角度来看,在当下越来越被关注、并一次次在重要拍卖中刷新天价纪录的抽象绘画的确具有这一特性。它们虽没有特别明确的指向性,然而,画中诸多元素却蕴含着旺盛的生命力,微观细致,明暗过渡精准,色彩上极繁,意象指代上却又极简,对于艺术家所关注的生存际遇与人际关系等方面的隐喻,对于极速变革的当代社会的指涉,对于流动性的社会景观的折射,则几乎达到了极致的浓缩与简化。

进一步来说,抽象绘画并非凝固的光影瞬间,而是时刻都在“流动”着的艺术形式。作为液体与气体的一种特性,“流动性”(fluidity)同样具有广泛的社会性。《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告诉我们,液体和气体区别于固体的,正是它们的“时间维度”。当我们描述固体时,可以忽略它的时间;而在描述流体时,倘若不考虑它们的时间维度,都将只是一个片刻和简单的印象,难以触及其核心实质。英国著名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对“流动”的现代性与社会性有精辟见解:“流体轻易地流动着。它们或‘流动’或‘溢出’、或‘泼洒’或‘溅落’、或‘倾泻’或‘渗漏’、或‘涌流’或‘滴落’,千姿百态,不一而足;它们的运动不易停止一一对前面的障碍物,它们或绕过、或溶解;对静止的物体,它们打开一个缺口,渗透着前进。”③毫无疑问,鲍曼的见解对于如何理解抽象艺术,具有显而易见的指导意义。

滥觞之水,须清浅而流缓,欣赏抽象绘画,没有标准答案,或许,最重要的也并不是你对于作品信息的解读,而是需要你敞开心扉,接受艺术家心力的传达。所以说,欣赏抽象绘画的答案,需要艺术家与观众们共同来完成,没有观众的参与,作品甚至可以说都没有完成。当你面对不同时代、不同国家、不同艺术家的抽象绘画作品时,你的一切人生阅历与知识储备,随即可能转化为自然而然的显现。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引领你走进作品,去寻找那个深藏在画面之后的相外之象。显然,听从内心的召唤,我们可以把三千世界看作微尘。这样的说法不难理解,因为艺术家们透过作品所传达出的心力,构建起不同的意境,就像他们各自的指纹一样,清晰可辨。钱锺书先生曾经在谈论诗歌与绘画的文章中提到过这种“写意”,他说:“一切艺术,要用材料来作为表现的媒介。材料固有的性质,一方面可资利用,给表现以便宜,而同时也发生障碍,予表现以限制。于是艺术家总想超过这种限制,不受材料的束缚,强使材料去表现它性质所不容许表现的境界。譬如画的媒介材料是颜色和线条,可以表示具体的迹象,大画家偏不刻划迹象而用画来‘写意’。”④

图2 王励均布面油画《眩》

既然对物象的造型姿态与具象表达已不被抽象艺术家所在意,自我精神的传达与对画面形式的强调则得到了凸显。穿越图像化思维向精神境界迈进,规制与理法不再是条条框框,范式与格局也展现了气象万千,抛开了格物之思的抽象艺术家们刻意与观者拉开距离,用去功能化的作品为我们设置一个个迷宫,当然,他们一定也事先预留好了一条条通道。抽象绘画中,一切生活中可见的人物、场景皆消失无踪,一段段扭曲、错叠、抽象的线条取而代之,翻滚着、摇曳着、游动着,不由分说占据了艺术家的画布。这些线条,张弛有度、虚实并重、丰富多彩、变化多端,既没有头也没有尾,它们掉落在时间长河里,被洗刷着席卷着冲撞着,着不了底也靠不了岸……你可以说它起点在某国,终点在世界;你也可以说它起点在远古,终点在未来;当然,你还可以说它起点在皮相,而终点在人心。抽象艺术并非艺术家的主观臆造,它同样也是艺术对客观世界的一种理性与异样的呈现。

艺术创作往往掺杂着创作者自身的观照与投射,无论诗、书、画,内里总少不了一个“我”。“艺术家每选择一根线条、一个图形、一块颜色,都是发自于心”,这就是抽象绘画祖师爷康定斯基的“内在需要原则”。相传,康定斯基有一天回到家,突然发现墙上挂着一幅精彩的画,而他从未见过。他呆呆地研究了半天,才惊醒地发现,原来这幅画竟是他自己的作品,不知是谁把它挂反了。

这件事足以说明一个道理:康定斯基的色彩和线条本身就能打动人心,而观看的人只是由不同的角度去看,从而产生了不同的感受。抽象绘画正是这样在不经意间,打破了我们局限的视野,让观者追随视觉效果的迁移,以心接物,相中求象,出象得相,去感知相外之象,去重塑精神世界中的瑰丽景象。

注释:

①林语堂.吾国吾民[M].纽约:纽约哈尔西恩出版社,1935.

②栗宪庭.不确定,虚拟,感官幻想的日常生活[J].原载于.艺术世界,2002,2月号.

③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现代性[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2.

④钱锺书.原文载于上海.开明书店二十周年纪念文集[J].1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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