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路上

2021-01-03 10:18巫宏振
福建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后视镜儿子

巫宏振

他对穗城市算是轻车熟路了。在那个还没有普及导航的年代里,他就是“路路通”了,如今普及了导航,他俨然升级成了“无路不通”。像他,或者像他们这种职业的人,每天出车收车,路程远近全在方向盘上,愿意兜长途的也就去到机场,只想在短途转圈的也就几条街道,这些也都全在方向盘上。路程无远近,倒是见过了无数人的面庞。二十年的驾龄,他当真无愧称得上是个老司机,时间也不论长短,他每天都在掌握着自己的方向盘,清楚地知道哪里出车哪里收车。比较有趣的是,可能初次见到的某位乘客是一张稚嫩的童脸,到如今再看到,已经是胡子拉碴的油腻脸了。

他是紫荆街附近一带的常驻者。他在这条街往返驾驶走过的总路程大概能绕地球好几圈。他摸索了好几年,基本掌握了这条街的人生活与工作的规律,何时人多何时人少,哪些是打的,哪些又是坐公交车的等等。摸清楚了他们的规律,他就相当于掌握了他們的一部分生活,应付起来就容易了。人的生活最难把握,然而再难也有规律可循。所以下午的第一个下班高峰即将到来前,他就得从附近的康乐街赶过来。康乐街属于休闲区,麦当劳、先锋咖啡馆、雕刻时光书店都在那条街,多数喜欢喝午茶的年轻人在那儿点杯咖啡或者冷饮就能坐一整天。他们把大半个中午的时间都打发在刷微信朋友圈、玩抖音或者夸夸其谈上。他在康乐街的半天时间能载上十几个乘客已经是上限,而且基本集中在午间,因为他们生活的规律就是缓慢的,从没有跟谁着急过。

他不一样,生活在催促着他出车上路。他早班出车早,妻子秦珊珊给他调了三个闹铃。二十年的老司机了,遵守时间是基本反应,可那习惯也成了他的一种心理阻碍。人到中年,对什么事情都容易敏感,尤其对时间也开始过度敏感。敏感过度了也就成了反感。有时候闹铃一响,他就厌烦地把头捂进被褥里,像听到一声声的催命警钟似的,唯恐避之不及。他摔碎过两个闹钟,一个砸在墙上,砸烂了挂在上面的家庭大合照。他有个儿子,在上海理工大学读研,他不懂儿子为什么喜欢钻研法律,他给过儿子建议,读个医学或者考个教师证,将来的保障定能稳妥,胜过他没有文凭,还是高中肄业,只能一辈子在车上兜兜转转,落个颈椎病。另外一个闹钟则被砸出了窗外,窗上玻璃被砸出一个狰狞的窟窿,幸好他家窗外楼下是小区里的一块禁止踩踏的草坪,否则“高空坠物”这一恶劣的行为就能受到居委会的罚款。

他三餐有两餐在车上解决。秦珊珊上班前给他准备好午餐,用保温筒装着饭菜放在冰箱上。通常傍晚的那餐基本没有时间享用,要留到晚上十点钟回家才吃得上。从第一拨下班高峰开始,他就已经忙得没有停歇的时间了,他得把那些急着回家吃饭的乘客安全地送到目的地。那种把家庭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乘客的钱容易赚。卡机一响,撕下车费账单恭敬地递给乘客,他报以微笑附上一张精致的名片。他的车也成了他的一张名片。他学会了“刷脸”,车即是他的脸。熟悉的人基本会选择上他的车,就像往他这里投了一份保障似的。他也知道哪些是他的熟客。一回生二回熟,来回几次便都认识了。

他在人群中瞄到了她。她在通电话,她左手挽着黑色挎包,站在路口张望,她在保加利大厦上班,一名都市白领,气质优雅,举止落落大方。她有个儿子,他见过。她家住海滨路鸟巢小区。那里是中产阶层的人住的高档小区。他把她锁定成了目标,一个长期不变的客户。像她这类过着中产生活的人,他搭载过无数,了解他们,也羡慕他们。生活的优越感让他们的幸福指数陡升,觉得无比自豪,与众不同,好像他们握有能把生活变得更加美好的魔杖,拥有了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然而,他看她却很普通,看不出她有什么优越感,没什么与众不同,她也跟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一样,普通的挎包,普通的衣裳,还有普通的高跟鞋。这就是他感到与她没有距离的原因。

他转着方向盘缓缓地停在她的旁边,他面带微笑,亲自下车给她开车门。熟人熟客也要服务周全,纸巾、饮料、雨伞、充电宝也都备齐。她经常坐他的车回家,基本每天如此,像她的专属司机,但也更像是相互之间达成的一种默认的承诺。他暗自感到庆幸,在茫茫人海中,还有陌生人信任他,这会是一种好缘分。不堵车的话,去到她家小区也就半个钟头,要是堵车,谁能料到何时能到呢?

他主动跟她聊天,聊孩子聊家庭,有时候会聊些热点新闻,明星出轨、二奶告状等。她说她不了解热点新闻,但是可以倾听。聊到孩子绕不开的就是教育,她似乎有很多话说,觉得最头疼的也就是孩子的教育。她没有聊得很具体,就说到孩子有厌学情绪,情况很糟糕,报了校外的补习班也没有用。国学班、外语班和书法班都尝试过了,最后都失败了。孩子总爱瞎闹,依赖性太强。她大概四十岁,如果卸了妆,估计看着像四十五岁。

他四十七岁,刚到法定结婚的年龄就把终身大事办妥了。他和秦珊珊是自由恋爱,而且是姐弟恋,秦珊珊大他一岁。家人没催婚,两人是情投意合,终成眷属。他年轻时的想法很简单,就想有个落脚的地方,在城市里安个窝。买房的钱还是夫妻俩东借西借,再加贷款凑来的。他没向父母伸手要,他伸不出那双手,家里还指望他光宗耀祖,先富帮带后富呢。如今混成这个模样,他是让祖宗们失望的。他每个月还在还房贷,现在的压力比过去的压力更大。物价上涨了,他无能为力,大部分人都无能为力,裁减家庭预算是第一做法。三菜一汤不变,变的是料子。以前他一勺子下锅能满勺归来,现在秦珊珊实施起“家庭新政”,再一勺子下锅,得一番大海捞针才漂浮起肉末。秦珊珊把家庭账目算得很精确,她是物流公司的财务管理。她的老本行了。秦珊珊建议过他去物流公司做司机,夫妻俩朝着一个方向往前冲。他一口拒绝了。

他从来不在她面前聊秦珊珊。他觉得秦珊珊与她的差距太远,不只是差一个档次。普通也有普通层面上的区分。他有些厌恶秦珊珊,厌恶她的斤斤计较,厌恶她的执拗,厌恶她的某些习惯,譬如说她为了节约用水把袜子与内裤都混在一块扔进洗衣机的做法。他说过她多次了,她全然不放在心上。他没有任何洁癖,也没有任何怪癖,但就是看不惯秦珊珊的有些不良习惯。该说他有点强迫症吧,他容不得车后座有脏东西、有异味。他每晚收车后都要花半个钟头在后座上搞清洁。有一次不知谁把口香糖黏在坐垫上,压得像一坨鸡屎,刷都刷不干净。他怒不可遏,连夜开车去换了个新的坐垫。

他问她:“你坐得舒服吗?这个垫子是新换的。”

她伸手下去摸了摸,说:“还可以。就是有点那个。”

他看着后视镜说:“有什么问题吗?”

她也看着后视镜说:“也不是什么问题,就是有点掉毛而已。”

她不习惯使用微信、支付宝之类的来付车费。她都是付现金。他觉得挺奇怪,但也没问她为什么。没零钱找回,他说加微信转给她,她笑一笑没在意就走了。他都记在下次的账上。她总是忘记昨天有过没找零钱那事,他就提醒她,她也照样全额支付,似乎不差那些零钱。他回程途中去找了那个卖家,执意要卖家换个质量好的坐垫,不能掉毛,就算起毛也不能允许。他也有执拗的时候,也有霸道的时候,他的霸道占据了优势,没让他再花一分钱就换了个质量上乘的坐垫。他得意扬扬地收车回家了,像是捡了个大便宜。收完车后,他照例钻进后座清洁卫生,忽然一个意识窜进脑海,人到了他这个年纪,對有些事自然而然地较劲起来了,或许不是怕吃亏,而是不想被改变。

等待第二拨下班高峰前,他吃过的午饭早就消化殆尽了,他饿得钻进潮汕馆子补了一碗牛肉丸面粉。久违的香料让他嚼得津津有味,那一顿成了他的独家享受,因为这种待遇不是每天都有的,他最后把汤料都吸干净了。出馆子的时候,他给读研的儿子转了一笔生活费,留言说:别乱花钱。儿子都长大成人了,再说那些话显然不妥。随后得知儿子交了女友,上海本地户口,也是学法律的。他的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不知该不该发去贺电。万一发去了贺电,儿子兴奋过头,找个星级酒店海鲜一顿,那他就得多跑几十趟才能填补回去啊。儿子还是问他多要了五百块。他犹豫再三,再转了五百块,最后说:“不要乱花钱。我要出车了。”

最后一程接的是一对年轻人,穿着潮流,都烫着蓬松的头发,看起来像学生,跟他儿子年龄差不多。地点是大学城。他时不时瞄一眼后视镜,看看他们在干什么。女的钻进男的怀里睡着了,看似很疲惫,可能是喝高了。他能闻到飘散在车厢里的酒味。男的满脸冷峻,一副愁容,目光注视着窗外忽闪忽闪的路灯。

男的扭过头来说:“师傅,我能在车里抽口烟吗?”

他说:“你们是学生?”

男的不回答,继续说:“我能抽口烟吗?”

他注视着后视镜说:“抱歉,不能。”

男的嘴里嘀咕着骂了句脏话,他拉下车窗,往外面吐了一口痰。有时候客户也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他能忍则忍,添张笑脸,心里早就气得不行。他见过更夸张的,曾经有个醉汉在他的后座里撒过一泡尿。他没暴怒,婉言地责备了两句。醉汉下车多付了五十块。他照收不误。万事总有头一遭。他忍忍就完事了。他再瞄着后视镜,男的已经点燃一支烟在对着窗口惆怅了。

他喷了半瓶的清新剂。剩下的半瓶都喷完了。弥散的烟味总算消除。他早几年就戒了烟,因为肺不好,医生建议他最好戒烟,忍不住就嚼嚼口香糖。他的身上、车上经常备着口香糖。如果跟客户聊起来,人家都是递烟,他就递口香糖。他也不确定上次黏在后座上的口香糖是不是自己嘴里的。

秦珊珊凑近鼻子闻了闻他换洗的衣裳,说:“你又抽烟了?”

他说:“客人抽的,而且还是学生。”

他的脾气有时候说来就来。在外面能忍住,回到家里就爆发了。夫妻俩就关于读研的儿子的事情争吵了一番。他固执己见,抱怨儿子不听良言,非要读什么法律,将来有保障没有?他心里惦记的铁饭碗,他年轻时没能争取到,没能争取到就没能光宗耀祖。他想把家族的火炬传到儿子手上,让他完成他的愿望,谁知儿子甩手不接他的棒子,自个儿另辟道路,自个儿单干。秦珊珊不理睬他,一甩门进了儿子的卧室睡觉,看不惯他的无理取闹。见怪不怪了,他最近怒火攻心,莫名其妙地上来胡闹吵一通,吵完了秦珊珊就转移到隔壁房睡去了。

他一个人坐在电视机旁看重播的综艺节目。就着白酒和花生米,他一边看一边对此评头论足,有时候还会对着电视机骂着“一群傻子,无聊透顶”这些话。他刷了会儿微博,忽然想要找她聊天。他加了好几次她为微信好友,可是她都没有验证过。他再加了一次,看看她有没有回应。他还是没有等到任何的回应,他放弃了,抓起遥控器不停地调转频道。

第二天起晚了。秦珊珊没给他调闹钟,大概是不想再让他摔烂第三个了。他一骨碌翻身起床,匆忙洗漱完便奔楼下出车去了。错过了早班高峰,这一天又损失了十几个乘客。他在附近几条街道兜了两圈也都颗粒无收,心里有些沮丧。不赶车的都在闲庭信步般地走着,也把握不准他们要不要上车。他也跟着慢下来,侧着身瞄向窗外,摁了摁喇叭确定一下。没人理会他。他一溜烟走了,又兜转到了康乐街。还没有到喝下午茶的时间,幸运的话,他能接上那些赶晚班的人,几个或者十个,也能填补一上午的空缺,说不定能比平时多赚一百几十块钱。那也是他这个上午最后的机会了。可是车拥到高架桥上就塞了。这次是他疏忽大意。他企图抄近路,不想从桥下多绕一段路。但是这样堵上了,前面排成长龙的车辆,纹丝不动,就像一台台瘫痪的机器,一堆弃置在桥上的破铜烂铁。他从窗户伸出脑袋张望,也是望不到车队的尽头,嘴里胡诌着骂了两句怒话。

前面遭了车祸,一辆奥迪跟一辆本田相撞,本田卡在了路边的铁护栏上,奥迪的车头扭曲变形。烈日当头,路面上的一切都像打了马赛克,像是在燃烧。等他兜到康乐街,年轻人的午茶时间已经过了一半,意味着这一趟是白跑了。他遭遇过不少次这种一上午都空车的窘况,尤其出现了“优步”和“滴滴”之后,空车的情况更多了。他车上有个笔记簿,记录着当天每个时段的上车人数,他笔记做得很清楚,有的稀疏,有的密集,也有的空白。他翻开了新的一页,在上面其中一栏画上了一个“0”,这意味着整个上午都白干了。他的笔没搁下,来回重复画了两圈,画的线条粗且黑,然后合上簿子甩进储物箱。

先锋咖啡馆门口撑着四顶大阳伞,伞下座无虚席。他挨着两男一女的桌子坐下。两个男的都在抽烟,烟雾浓且香,一波一波地朝他扑面而来。他掩着鼻和嘴佯作咳嗽,咳嗽完了一声不吭地喝咖啡,咖啡没有加奶,加奶要多收一块钱,加奶也不见得好喝到哪儿去,他只想提提神,晚上多兜几圈。两男的没顾着他,一边抽烟一边说着事。坐对面的女的听得皱起眉头,像在听惊悚的故事。他始终一声不吭。他们在说昨晚发生在机场路的一桩事:出租车司机猥亵了一名年轻女乘客。调了监控,做了笔录,听说今天上午犯罪嫌疑人被警方控制了,微博新闻满屏都在讨论这个消息……

听到这里,他优雅地端起咖啡喝完,默默地起身离开。

回紫荆街的路上畅通无阻,也许只有这个时间段的路才会如此顺畅。但城市的交通规律就是,下班高峰一到,这里将会被堵得水泄不通。他不得不多绕一段路,多耗几升油。可能会吃亏,但吃亏的那部分总能从多接几个乘客那里赚回来的。跑长途最能赚,但他却没有跑过长途,没走过机场路。二十年前还没有机场,那条路还不叫机场路,叫环城大道,不仅偏僻而且荒芜,有了机场,铺了机场路之后,那里变得不荒芜,但还是偏僻,他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凶险没有。那两个男的说起那桩新闻,倒是女同胞的一种凶险。

他没有在人群中看到那位白领,或许她还在加班,又或许正在下来的途中。他把车停靠在路边的紫荆树下等待,等个二十分钟并无大碍。他可没有给过其他乘客这样的耐心,唯独给了她,就像专属司机等待主人似的。她在公司里有事耽搁了?她今天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了?她会不会家里有事提前离开了呢?他挨着车门在胡思乱想,目光一刻都不离人群。这时候有个穿着制服的高瘦个头的男子敲响他的车窗,是个停车收费的。他有点不想付账单,就启动了引擎,但思忖了会,还是付了多停留半个钟头的停车费。

那一天注定是糟糕的。到了第二天,情况差不多,他还是在原地等待她。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冲乱了,觉得一团糟,两天只收获了几粒子儿,是平常出车日的两三成。秦珊珊给他打来电话说,她身体不适,有些头晕,在附近的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秦珊珊是过度劳累。他忽然惊出一身冷汗。最近的新闻报道了几件员工“过劳死”的案例。他给秦珊珊提过醒,秦珊珊还是不理睬他,有一次她生气地吼道:“我还不就是为了这个家?”他没有反驳,他心里有委屈,他也是为了眼前这个家。他说要不提前收车去医院接她。秦珊珊随即回复信息说已经回家了。依着经验判断,回家的路肯定堵死了。他见怪不怪,他家的那片小区住的多数是普通人群——工厂工人、街道小贩、初来乍到的学生等。一到下班时间便蜂拥回去,怎能不堵死?普通的上班族,普通的家庭,普通的阶层。他是众多普通人中微不足道的一员,被裹挟被挤压,有时喘口气的动力都被碾碎掉。他竭尽所能顺势而行,遵循众多普通人的生活方式而生活。他也是个随波逐流的人,在他生活的圈子里,没有人会批评他随波逐流这种想法,因为遵循这种生活方式的人占大多数,他们并不觉得它有什么不好。大伙买人身保险,他也买人身保险;排个把小时的长队报销医疗费用,他也起早去排队;猪肉涨价,鸡肉也涨价,街坊邻居晚上十一点踩点去超市囤剩货,他收车回去也赶得上那个时间,都抢着囤。久而久之,这种生活方式也就成了他的生活方式,他依着这种规律没有变过。再说了,为什么要寻找改变呢?每天出车收车,路程远近全在方向盘上,赚多赚少也全在方向盘上。他的路线似乎也没有怎么变过。

最近来了个年轻的小伙子,收完车后,小伙子执意要请几个同行师傅去大排档吃份宵夜。小伙子是外地人,一张口便满怀激愤地抨击起了那种随波逐流的生活方式,或者说抨击接受那类生活方式的人吧。他或者他们,或者生活在众数之中的所有人,都成了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的鄙夷的對象。他就是笑笑,不予反驳。小伙子没错,他也没错,他们都没错。他起身借故离场了。他曾经也暗自抨击过自己,无能啊胆怯啊不思进取啊……不过是偶尔不如意的时候才会这么做,但现在他已经接纳自己了。

她给他发了一条手机短信:“您能来我家小区接我吗?我有事外出,要去机场。”他给过她名片,上面最显眼的是电话号码。一看到这条短信,他就确定是她发来的。秦珊珊问他什么时候收车。他已经在赶往鸟巢小区的路上了,他回复秦珊珊说要接个客户去机场,晚收。秦珊珊没再回复他,她从来不问客户的情况。

他回复了她一条短信息,说:半个小时后见。

那个傍晚的夕阳特别绚丽,城市的一边被染得通红,就像燃了一把火。

她没有什么大件的行李,只推着一个小的行李箱,大概容纳几本书加两套衣裳。她穿着藏青色的亚麻衬衫,两颊的碎发在随风摆动。她行色有些匆忙,没等他停稳车,就提着行李箱伸手拉车门把钻进去了。他透过后视镜观察着她的表情。她靠着座椅,微微仰着头,右手搁在额头上,脸上的愁容还是显露了出来。他很少见到她倦怠的样子。他不轻易转过头来跟乘客聊天,每次都是透过后视镜跟她对视、搭话。她捂着脸或许是不想让他看到她的糟糕的状态吧。

他说:“这是我从驾二十年来第一次去机场,很奇怪吧?”

他时不时瞄着后视镜,她的那个姿势保持了大概有半个钟头,搭在肩膀上陪衬用的丝巾滑落到了胸口上。她在流汗,汗水浸湿了胸口上半敞开的衣襟。他把空调的度数往下调了三度。他感觉到了飘浮在空气中的寒冷。从鸟巢小区出来到上了高速,她都默默无语。她不像是睡着的,她的滞重的呼吸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他说:“这两天的新闻你听说了吗?发生在机场路上的……”

她打断了他的话:“你想要说什么?”

他忽然有些结结巴巴了:“也没什么,就想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她搁下手臂,眼睛瞄着后视镜。他也对视了一眼后视镜。她的眼眶有些湿润,刚才哭过?她的脸色确实很差,加上是素颜,头发散乱地耷拉在两颊上,就像刚从倾盆大雨中逃离出来的狼狈样子,浑身没有了魂魄似的。他没有问她原因,目光一闪瞄向前方。前面就是出高速的收费站了。出了高速就进入了机场路。

她对着后视镜冷笑,笑完了忽然说:“你老婆信任你吗?”

天色渐浓,银灰色的薄纱笼罩着车外,机场路两边的桉树在沙沙地响。再往远处眺望,这边是大片大片的柑橘园,那边是等待开垦的荒野。他老家也种柑橘,留着一亩三分地给父母耕种,锻炼锻炼身体。他每年回老家都装一纸箱橘子回来招呼客人。他递过一些给她尝尝。她说有些酸,刚吃完一瓣就没吃了,她吃不惯很酸的东西,她说牙齿得了毛病,错过了很多美食。他认识个做牙医的老朋友,他认识的人可真多,他当即给她做了介绍,建议她及时治疗为宜。他说他曾经也蛀牙,疼起来要命,最后被那位朋友解除了他的痛苦。他说:“我现在还是吃不惯太酸的东西。”

然而,秦珊珊最爱吃酸的。

他笑笑说:“我也不知道。我老婆有时候会骂我,说嫁给我有些后悔,还说我当年骗了她……天地良心啊,我们结婚那会儿还很年轻,而且还是她先提出来的。她家人催婚了。呵呵。”

她也呵呵笑,说:“你们男人都不把女人说的那些话当真。”

他瞥了一眼后视镜,说:“她无理取闹。”

他减慢车速,前面绕进一段灌木丛生的道路,两边的灌木高过车顶,垂下来的枝蔓延伸到了路面上。这个地方确实很隐蔽,可是目前这是通往机场的必经之路。车驶过一个岔路口,他开了车灯,照亮了左边那座破落的小庙。小庙的庙顶已经坍塌,里面空无一物。根据新闻报道的描述,那天的事发地点就是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歹人做起歹事就经常选这种地方。他没有在她面前再提起那个新闻,她对这种事很敏感。

他说:“你是出差吧?行李这么少。”

她说:“回老家。我妈病了。”

他说:“那你先生呢?他应该来接你回去。”

他没有见过她丈夫。她也从没有在他面前提过她的丈夫。她是高层白领,生活优越,她丈夫肯定不会差多少,不是每个普通家庭都能住进鸟巢小区的。他疑惑,他几乎成了她的专属司机,而她的丈夫呢?她跟他聊家庭,却没有提及过丈夫,似乎丈夫在她的生活中一直是缺席的。而他,整个家庭的重担压在他肩上,他的家庭岂能让他缺席?秦珊珊病倒了,他得硬撑下去。颈椎病折磨了他好些年,但是出车与收车都没有停止过。他盼望着儿子毕业后能有出息,工作有保障,最好是铁饭碗,然后娶妻生子,再有大出息就买车买房,同时他也盼望着能提前退休,领着退休金过日子,跷起二郎腿看报喝茶。他想要过一个完整的普通的人生,他就是这样教导儿子的。

抛出一个私人而陌生的话题,他觉得有些尴尬了。平时可以聊些轻松愉快的段子来打发无聊的时间,可是这会儿不方便了,首先她是女性,再是他没有在她面前聊段子的例子。按照人际交往的经验,公共话题抛出来总是容易的,收回来也容易。不容易收的就是私人话题了。

她忽然说:“我没有结婚。”

他有些惊讶,目光闪到了后视镜上。两人的目光就在后视镜里对视上了。她的目光逗留了几秒钟便移开了。他此时看不懂她的表情,她的表情一半湮没在灰暗中,一半藏在灯光里。他欲言又止。

他对着后视镜笑笑,说:“你儿子挺帅气的啊。”

话刚说完,他就后悔了,想抽自己一巴掌。半年前,他见过她儿子,大概五岁,灰眼珠,深眼眶,头发棕褐色,有些天生的卷,模样像是混血儿。她抱儿子进了他的车后座,教儿子称呼他一声“叔叔”。她儿子不理不睬,扭过脸去,甩手拍着坐垫,然后干脆站起来蹦蹦跳跳,学着在游乐园玩蹦蹦床的姿势。小鞋子踩在坐垫上,踩出了一个个肮脏的白色的鞋印。他心疼他的坐垫,是新换上去的,花了几百元。她最终把儿子呵斥住,儿子瘪着嘴刚坐下便哇啦地哭了。她尴尬地替儿子道歉。他却说不要紧,脏了可以擦,孩子调皮不是错。他儿子小时候并不调皮,乖巧听话,一切顺从他,像头套了笼头的牛犊似的。但后来牛犊长成了公牛,他就再也拴不住了。他也不知道不调皮是不是就是好事。

她忽然说:“你知道试管婴儿吧?”

他点点头。他只听说过有“试管婴儿”这回事,但是不了解,更没有看过那种婴儿长大后是什么模样,有没有比平常婴儿更加优越的地方呢?他也是好奇。她顿了会儿,像有难言之隐。她说她儿子就是试管婴儿。他看着后视镜,她也看了一眼后视镜,他什么都没有問她,看她继续怎么说。她说男方是谁、家境如何,她一概不清楚,都是保密的,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男的是外国人。他也确定这是事实,点点头地回应了。想起那个混血儿模样的男孩,他就想起了被踩脏的坐垫,因为那天收车后他清理了很久。

他还是好奇地问她:“你为什么选择这么做呢?”

她耸了耸肩膀,拉开车窗侧着脑袋遥望外面。车在迂回曲折的道路上走了许久,已经可以看到机场大楼的灯光了。一架飞机轰隆隆地飞过头顶。她注视着飞机,直到它消失在机场大楼的后面。她最终还是说了,她的目光一直注视着黑夜,没有扭头看一眼后视镜,像在讲述另一个人的故事。

她说她五年前订过一次婚,未婚夫原籍是俄罗斯,后来一家人定居在马来西亚。那时候她还在北京工作,他俩就在北京认识了。她未婚夫的中文说得很流利,跟她父母亲交流起来没有语言障碍。她未婚夫是做跨国公司业务的,经常在吉隆坡与北京两地之间兜转。两人相遇、相知,再到热恋,随后的婚期很快便订了下来。双方父母都挺满意对方。两人商议着婚后搬到中国的南方定居。她未婚夫喜欢中国南方的气候,他有些客户也在南方。她欣然同意。她亲自送未婚夫到首都机场,他要回吉隆坡一趟,办理完最后一单业务就飞回北京筹办婚礼。等到她未婚夫回吉隆坡办理完一切事情之后,登机回程前他还给她发了消息,叫她下午四点到机场接他……

她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他看着后视镜,她整个人几乎藏进了昏暗中,若不是机场大楼的灯光斜着照射进来,他会误以为后座空无一人。这时候,他听到了几声突兀的抽泣声。她挪动了一下身体,想要挨近车窗。两人的目光在后视镜相遇了。她的眼眶噙满泪水,在稍纵即逝的光线下闪着绝望的泪光。他给她递去了一包纸巾。

她说,她未婚夫没有再回来,她在机场里足足等了两天两夜,站着、坐着或者躺着,一直注视着屏幕上航班失联的动态新闻……

她说:“得知未婚夫遇难之后,我就没打算再找另一个了。年龄也大了,没有心思再去谈论爱情。一辈子就遇见他,他的出现与消失也都是我的命吧。家里也希望我以后有个依靠。那年年底,我就去了俄罗斯,做了试管婴儿……这个决定,我考虑了很久。他是在俄罗斯长大的,他就是个俄罗斯男人……”

她没有再往下说了。她拉上车窗,整了整肩膀上垂下来的丝巾,往后靠着座椅,又把手臂搁在了脸上。她的愁容在消散,就像五年来笼罩在南印度洋上空的阴云,终将随风而散,归于寻常。时间通往的一条道路便是寻常的道路,通往生,通往死,通往他与她的有限的尽头。他想,这种道路就是为他这种普通的人而存在的。他从驾二十年,在那一刻忽然觉得,他握着方向盘一直以来没有把路跑偏,都是奔走在这种普通人生的道路上,奔着生,就没有时间去思考死。想到这些,他觉得欣慰与庆幸,心里便有了踏实感。

他的车停在了候机大厅的入口。他替她把行李箱搬了出来,比看起来沉重多了。她还是现金支付车费。他没零钱找回,就说加个微信吧,回头把零钱转给她。

她拉起行李箱的杆子说:“不用找零了,回头还得麻烦你来机场接我。我能这样算吗?”

他笑了,说:“能这样算。能这样算。”

她还是没加他的微信。拉着行李箱进了候机大厅,她一转眼便不见了。

他又翻开了那个笔记簿,在上面记录了几笔。他抿嘴一笑,再望了一眼入口,想到了什么。他随后拨通了秦珊珊的电话。

责任编辑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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