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山林中的思辨

2021-01-14 05:10梁盼
醒狮国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陈国庄周山林

梁盼

有一回,庄子和弟子们在山林行进,当然也可能是迷路了,正在这时,他们见到几个伐木者停在一棵茂盛的大树旁,于是就有弟子问庄子,为什么伐木者偏偏没有将这棵树砍掉?庄子答曰:因它材质一般,便逃过了被砍伐的命运。

不久,师徒一行人走出山林,来到一位老友家中。老友盛情,正要杀鹅烹菜时,老友家的童仆问道,一只鹅呆呆的不叫,另一只却叫个不听,该杀哪只呢。老友很肯定地说杀那只不叫的。结果第二天,弟子又问庄子:老师啊,昨天那棵树无才得活,今天那只鹅无才得死,您老人家怎么看,或者您本人到底是无才,还是有才?

以上是《庄子》外篇《山木》中打头的一则故事。《庄子》诸外篇一般被认为是庄子的门人所作,非庄周本人之亲笔,而这则故事似乎也说明,这不是庄夫子本尊口气,因为那个徒弟隔了一天的再次发问,明显带有刁难和调侃的意味,甚至略含挑衅。

庄子开始接招,他先嬉笑着说:我庄周处于有才和无才之间。这一听仿佛是理屈词穷的狡辩。不过这个问题的确太刁钻。且看那棵树,它若材质一流,肯定早就被人砍死做了木材。这毫无疑问是很朴素的辩证法。而那只被杀的鹅,只因它不会叫,便断送在菜刀之下,反而那只会叫、姑且算作有才的鹅,却逃过一劫。这看似也是辩证法,实则为一个偶发事件,不能作为辩证法的案例。

庄子的老友选择杀那只不会叫的鹅,只是他个人之喜好,不具有普遍意义,甚至连个人好恶都不是,有可能是他临时起意,随口一说。显而易见,那棵树的案例蕴含着普遍性的规律,而选择杀那只不会叫的鹅,只是偶发事件,无法归纳总结。

但庄周的徒弟硬要把这两者混在一块来发问,让老师总结出规律——这是典型的挖坑。且看庄子如何应对,在调侃自己处于才与不才之间后,庄子调转马头,痛斥“才”与“不才”这样的概念。他说,人就是太看重这种才华或功名利禄,才受其侵扰,为其所累——最严重的后果,应该就是我们今天所谓的“物欲横流”。随即庄子认为,能驾驭功名利禄这些 “身外之物”,而不是被其操控,才是道家的处世之道。

由此及彼,庄周最后列举诸多为名利所累的情形:“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第三种情形中的“廉”,是有棱角之意,不是指“廉洁”。倒数第二对矛盾谈及“贤能”之人会遭至小人的暗算——妙哉,儒家所推崇的“贤者”,居然是一种很危险的存在状况。

最后,庄周教育弟子们,只有“道德”才是唯一的归宿啊。换言之,在思辨中领会福祸相倚、损益互成,并随时随地自问自省,才是心灵的归宿,更是人类的归宿。至于才与不才,就绝对不能认定为一端排斥另一端了。

这样的道理,其实两百多年前的老子早就有过谆谆教导。

谈起庄周和思辨哲学,当然得从老子说起。公元前551年,也就是孔子诞生的这一年,老子来到周王室担任“守藏室之史”一职。这个职位是国立图书馆的馆长,但也有研究者认为,“守藏室”只是周王室的仓库,即老子实为仓库的管理者。老子在周王室做着多大级别的官,还有他到底是上层的贵族,还是一介平民,这些都是一个谜团。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老子是一个博学的名人,至少大名鼎鼎的孔子曾两次当面向他讨教学问。

而且,《道德经》极其抽象,能省去的地点、人物、时间和事迹,老子绝不多写一个字,仿佛他有意为之,不把这些东西隐藏得干干净净,他绝不罢休。这就造成《道德经》丝毫不像《论语》那样具有某种人物传记的性质。

再者,就连司马迁在为老子写传时,也搞不清楚老聃、老莱子、太史儋这三个人名究竟是老子的三个别称,还是原本就是三个人——司马迁只是让读者自己去猜。如同“玄之又玄”的《道德经》那样,其作者本人也是玄之又玄。不过,这种“极简主义”,倒与道家“自隐无名”的追求倒是不谋而合,或曰这本身就是老子及其门人蓄意谋划的结果。

但司马迁有些记载是言之凿凿的,譬如老子原籍陈国苦县,即今河南省东部周口市的鹿邑县。陈国始封于公元前1046年,是西周分封较早的诸侯,后来孔子如丧家之犬、七天七夜没吃饭的地方,便位于“陈”蔡之间。有意思,当年陈国的国君不欢迎孔子,将其困在路上,差点让孔子自生自灭,而出生于陈国的老子,其思想也几乎就是与儒家针锋相对的。

陈国虽得封久远,但后来时运不济,在“战国时期”即将到来之际被楚国灭掉。如果按照诸多历史记载所言,老子长寿达百余岁,甚至两百岁,那么陈国灭亡时,他还活着,所以老子又成了楚国人。还有一种说法,认为老子故里在安徽省西北部的涡阳县,而这个涡阳距河南东部的鹿邑县不足百公里,又同在涡河流域,春秋时期恰好都属陈国。

因陈国并入楚国,故不管老子是鹿邑人,还是涡阳人,最终他都算做了楚人。事实上,老子的朴素辩证法、“无名无为”和那种“水滴石穿”的至柔又至刚,都与楚文化有莫大的关系。

楚国早年的都城位于今河南省西南部的淅川县,即南水北调中线源头丹江口水库一带,起初为小国,后“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到春秋战国时期,不断向南方和东方开疆扩土的楚国,终成南方唯一的超级大国,一度与秦国并称,被视为可统一天下的强国。

但即便如此,楚国在文化上长期遭到北方诸国的歧视,被呼为南蛮。西周以来,除秦国之外的北方诸侯国才有资格被称之为华夏,或“诸夏”,而远居南方的楚國就算国力蒸蒸日上、版图远超北方诸侯,也不是华夏。

姑且不论北方诸夏对南方楚文化的偏见,单说两者的差异的确很明显。诸夏重礼,讲人伦,已进化到宗法社会;楚国重巫,讲天意,尚遗存氏族社会之风气。诸夏喜龙,得威严;楚国好凤,求飘逸。诸夏强调人与人的和谐;楚国沉思人与大自然的统一。诸夏的第一意象是土和山,体现着稳与仁;楚国的第一感觉是水与河,流淌着趣与智。诸夏有人的聚集和相互砥砺;楚国呈人的独处和内心追问。诸夏立于俊朗的平原,是熠熠生辉的辽远;楚国行在逼仄的山林,是雾霭沉沉的迷惘。正因此,儒家学说才发轫于诸夏,而南方的楚地,就毫无疑问乃道家勃兴的天然热土。

在公元前六世纪,老子与孔子能学习与借鉴的文献,几乎无异,但两者消化之后吐出的新丝却恰好相反。孔子坚定地沿着周代礼仪文化的整体脉络进一步向前,展露出“仁者愛人”的博大进取心。而在周王室任职的老子,却猛然回头,义无反顾地朝南看,再朝南看,朝着比他的故乡陈国更南的楚国看去,朝着南方魑魅魍魉的山林看去,朝着南方的大江大河大湖看去。

这一下,老子豁然开朗,发现“小国寡民”的隐与柔,才是人最强大的存在方式。诚然,周代礼仪宗法的“大”,可将渺小的人类个体碾压得连渣滓都不剩,但也许在仰头观望苍穹时,老子猛然发觉,礼仪宗法的“大”也不是最大的,于是他有了一种强烈的不安情绪,生怕自己的双眼被某种表象给蒙蔽住了,于是也有了屈原在《天问》中那种“冥昭瞢暗,谁能极之”的彷徨。但好在,他最终在某个时刻豁然开朗:所谓大与小、显与隐、刚与柔,都是相对的,且是相互倚持的,只要耐心等待时机——或曰天机——的到来,便可顺势转化。正如水,咋一看谁都可以挡住它,实则给它一点时间,它便可穿透万物。

老子在这样的思辨中领悟到人生真谛,在与宇宙和大自然的沟通中获得心安。老子的心安,甚至惬意,总叫人想起云蒸雾绕、有意象万千的南国楚地,叫人想起后来那个对天狂问的屈原,想起楚人在山林中跌跌撞撞、又怡然自得的画面。老子真是人在周朝,心在楚。

关于道家的源头,还有人认为其为楚文化与古印度文化相结合的产物,甚至得出老子曾在古印度求学并成佛的惊人结论。可信与否,姑且不论。按司马迁的记载,老子晚年离开周王室所在地洛阳,接着西出函谷关,最后不知所踪。其具体时间不详,后人根据周王室当年的王位争夺战推断大约为公元前516年前后。消失之前,老子应函谷关关令尹喜之求,写下一篇五千余字的“文章”,这便是叫人解读至今并常解常新的《老子》——到西汉初年尊崇黄老思想时成“经”,始称《道德经》。

此后,世间无老子矣。再过一百多年,即公元前369年,道家的第二号人物庄子诞生于宋国都城商丘附近的蒙地,而宋国就朝南紧挨着老子的故乡陈国。宋国为商人后裔聚集地,商丘曾为商都。商人善经商,宋人传承之光大之,使宋国成为闻名遐迩的富庶之地,而且其国际影响力曾一度达到令人难以置信的高度——公元前七世纪中叶的宋襄公心怀大志,也得偿所愿,位列春秋五霸之一。

在春秋时期,宋国的存在感强于老子的故乡陈国。从出身来看,庄子也应该比老子更优渥一些,因为庄子是宋国贵族,其先祖为宋国第十一任国君宋戴公,庄子本人也曾担任过“漆园吏”一职——此为专门管理“漆园”的官员。不过有人认为“漆园”就是一个地名。

不过《史记》并未明言庄周的籍贯,而且从宋代开始就有人主张庄周为楚国人,还是那个“不飞则已、一飞惊人”的楚庄王之后裔。这又是一个历史之谜,反正庄子“鲲鹏”一般的豪放,还有梦见蝴蝶却怀疑是蝴蝶在做梦的浪漫,倒是与他差不多同时代的楚人屈原极为相似,也总让人想起那个还保留着许多巫鬼文化和原始自然崇拜、且与北方诸夏之宗法社会格格不入的南国荆楚大地。

只是屈原活得太憋屈,想做官却没得做,浪漫得不彻底,而庄子不愿做官,连楚国聘其为相的邀约,他都以一贯的讲故事、说寓言的方式给任“性”地拒绝了。仿佛他担任“漆园吏”一职,也只是为体验生活而已。他最后的结局与老子一样,都是隐居起来,以身体的“隐、独、无”践行了自己的主张。

同样是道法自然,顺应自然,老子的思辨哲学是言简意赅,朴素深沉,但庄周是借文学谈哲理、浇块垒、骂人间,譬如文章开头所引的那则“山木”故事,便是庄子与徒弟在山林内外的相互调侃之中,将思辨的复杂性深入浅出地讲出来,再将辩证法轻轻松松地传授给徒弟——在庄周所营造的氛围中,我们也若有所悟:原来那片山林在楚国,在那荆棘丛林玄之又玄的南方。

编辑/林青雨

猜你喜欢
陈国庄周山林
十四国诸侯云集戚城意欲何为?
无问西东,看风过山林月掠海
城市山林
如果相爱
史樟《庄周梦》与元初政治
大思想家庄周
笔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