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学内外的翰墨风神
——老舍书法实践及书法观初探

2021-01-19 08:11刘锐
大学书法 2020年6期
关键词:老舍书写书法

刘锐

老舍与其推崇的郭沫若一样,属于“球型天才”,除了在文学的诸种体裁上有所成就之外,对学术、翻译及艺术等诸多方面也均有涉及。近几十年来,对老舍的研究,已经有了丰硕的成果,但所谓“老舍研究”,很多时候仅仅等同于“老舍文学研究”,对于老舍在文学之外的其他方面的研究,成果并不多,其中对老舍书法的考察就是典型的例证。目前涉及老舍书法的主要是一些鉴赏性文字,经笔者检索,研究主题为老舍书法的文章极少。[1]研究老舍,又忽略老舍书法或只是对老舍书法做浅层的赏析,这对于“老舍研究”以及深具笔墨功夫的老舍来讲,都不能不说是遗憾。鉴于此,本文题为“初探”,试对老舍书法实践及书法观尽可能做较为全面的观察。

一、老舍的书法实践——以书法史为背景的考察

老舍早年读过私塾,有过扎实的毛笔书写训练,在此后的作家生涯中,许多作品的手稿,都是以毛笔书写完成的。当然,并不能说只要是毛笔书写,就可以算是书法,并可以在书法范畴内讨论。这是一个长期以来涉及作家书法研究的误区,或者说陷阱。因为许多作家的毛笔书写并不能达到书法层面的要求,而我们再进行一种所谓“书法研究”,就言过其实了,也并不能因为一位作家在文学上面的成就高,我们就刻意将他的墨迹(仅仅是毛笔书写)拔高为“书法”。所以,对老舍书法做具体考察之前,在这里要先做说明,即对老舍书法的考察,所持当为书法标准,而非文学标准,即如“老舍研究”并非仅仅是“老舍文学研究”,还包含了其他方面,也应当由其他方面的标准来衡量。

笔者以为,对作为新文学家的老舍的书法考察,要放在整个20 世纪的书法史的背景之下,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老舍的书法成就达到了进入书法史的程度,而是要以书法史做背景,来梳理老舍书法的发展与变化。老舍书法或许不能以书家书法而论,其书法创作在书坛也不具有代表性,那么,为什么还要研究老舍书法?一方面,以书法标准为前提,老舍的书法在技法上相对扎实,风格上也较为独特;另一方面,因为老舍本身在20 世纪文学史乃至文化史上的影响力。所以,老舍书法才有必要拿出来认真考察一番。

20 世纪的书法史,已并非“一种几千年古代书法史的简单衔接”,而是经历了“千年未有之奇变”[2]。要说老舍的书法实践,也经历了20 世纪中前期书法发展的三个重要阶段,即清末民初、民国中后期和“十七年”时期。这三个历史时期,不仅因为朝代更迭,也由于各方面的原因,带来书法的变革,这为我们考察老舍书法提供了一个较为准确的书法史背景,而老舍书法也正是在这种时代更迭中发展及成熟起来的,相反,也是对书法史的印证。以下,来分阶段考察。

(一)雏形期:30 岁之前——清末民初

1905 年,老舍入私塾读书。1913 年,考入北京师范学校。应该说,这两个阶段,是老舍毛笔书写训练的关键阶段,是老舍书法的起点。所学以传统旧学为主,尤其在北京师范学校时,“由于校长方还和国文教员宗子威等先生的指导,老舍广泛地学习了中国古典文学,并学写旧体诗与散文,成绩优异”[3]。故而不得不提及的是当时北京师范学校的校长方还(1867—1933,字唯一,江苏昆山人)。[4]方还好古文辞,尤工诗书,在民国以前,他就因精工书法,在江南名噪一时。而老舍在校期间,因为优异的表现,颇受方还赏识。据舒乙回忆:“老舍先生后来一辈子总在自己的书桌上方悬挂着方还校长的题字,可见他对方还校长的尊敬和爱戴。”[5]所以,老舍的书法基调,很大程度上是由方还奠定的。目前存世的方还书法不多,在笔者仅见的几幅中,多是方还中后期的作品,其书法脱胎于颜体,古拙厚重,又不乏灵动。而老舍此后的书法风格,也是走拙朴一路,其结体宽厚,但在细微之处,又不乏用笔的精巧。

这一时期,老舍的书法并未像中后期那样,具有较为明显的北碑风格,入手还是纯正的帖学路径。目前可见作品,即坊间流传的老舍早期《毛笔小楷书法手稿》和1921 年老舍任“北郊劝学员”时的公文便笺。前者真伪有待进一步判定[6],后者则是老舍22 岁时的小楷,虽然是公文便笺,但也并非像一些报道中所说的,“极规整,并无任何个人书法风格,很像过去科考卷子上的整齐划一的毛笔小字”。从书写看,此时老舍应该从唐楷的学习有所上溯,字形偏扁,横画从起笔到收笔有稚拙之感,初看字的重心向左,但捺笔伸长,寻求一种平衡,有锺繇楷书的底色。这一点,参照《言语声片》中老舍手写的范字例句,就可以得到佐证。可以说,老舍在英国参加编写这部汉语教材,亲手书写其中的汉字,这无意中保留了老舍一份重要的书法材料,这些小楷书写,是老舍书法风格演变中一个承前启后的例证。相比之前的公文便笺,《言语声片》中的小楷,更加突出了古拙之趣,同时从中也可以看到此后老舍在楷书中的北碑意趣的雏形,比勘此后四十多年老舍逐渐稳定和成熟的书法风格,《言语声片》的小楷,应该说体现了老舍书法最初的审美风貌。

(二)成形期:30 岁至50 岁——民国中后期

1930 年2 月,老舍自新加坡启程回国,先后在济南、青岛等地任教、生活。抗战开始后,先后奔赴武汉、重庆等地。从老舍回国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此间近20 年时间,属于民国中后期,碑学自清末以来中兴,到了民国逐渐达到巅峰。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传统帖学的覆灭,恰恰相反,帖学在沈尹默等人的坚持下,虽然没有形成与碑学相抗衡之势,但也相当顽强地发展了下来。所以,民国中后期的书法界,大体上形成了南帖与北碑两大书法系统,与此同时,以沈尹默为代表的帖学书家与以于右任为代表的碑学书家,在抗战期间同处于西南大后方,这实际上对老舍书法风格的选择与确立,提供了两种基本的参照。

显然,老舍的书法风格走上了北碑系统,但与碑学中兴之后一些只是单纯靠学一块碑版墓志起家的书家不同,老舍走入碑学系统,是带着传统的晋唐帖学的家法来融合魏碑的,这一点和于右任等人的路径是一致的。正如后来人们所总结的,学帖的人可以不学碑,但学碑的人一定要学帖。在民国时期,融碑入帖的人,更多是寻求一种意趣,普遍都将北碑中的方笔带入行草的书写中,这一点在老舍的书法中也可以得到印证。而且,老舍在吸收北碑意趣的同时,也可以看到他在隶书方面的尝试,这为晚年带有北碑意趣的隶楷,奠定了基础。

从目前看,这一时期的老舍书法刊布于世的并不多,相比其晚年的一批具有明显创作意识的大字作品,老舍这一时期的书法实践,主要体现在其文学作品的手稿和为藏画所题写的签条上。《四世同堂》的手稿,越往后书写速度越快,用笔越减省,故而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将这一时期老舍楷、行、草三种书体保存了下来。此外,老舍夫妇与齐白石的交往尤深,所藏齐白石画作亦多,老舍多题写有签条,虽然字不多,但书写精当,各种签条前后相距时间最长的达二十年,对观察老舍书法的取法与风格的演变,是一种很好的参照。如1934 年老舍为齐白石国画立轴《红梅八哥》所题签条——“齐白石红梅鸲鹆”[7],就是纯正的隶书。

当然,从极为少见的大字作品中,我们对老舍这一时期的书法风格,可以有更清晰的认识。如1940 年1 月11 日,老舍为《新华日报》创刊二周年题辞——“团结抗战”从这四个字来看,老舍的书法风格已经基本趋于稳定,其结体来自于早年所打下的晋唐楷法的底子,虽然吸收了北碑的意趣,但并没有将北碑中过于怪诞的方面纳入,而是从传统帖学出发,对北碑有所过滤。至于细节处,依旧在书法的传统笔法之内,如“团”“抗”“战”三个字中的钩画,正是传统笔法中的“趯”法,其中“抗”“战”二字的末笔,是典型的“反趯”,所以,老舍的笔法依旧在传统一脉,体现出的书写意味非常强烈,并非因为学碑,就将北碑中的斧凿刀刻之痕照搬到自己笔下。

(三)成熟期:50 岁以后——“十七年”时期

1949 年10 月上旬,老舍自美国启程,12 月12日回到北京。此后老舍任职于北京市文联。因为政权的更迭而带来的文艺观的改变,严重阻碍了书法的发展。在文艺上,“政治第一”的标准,实则是对艺术进行了筛选,可以直观表现革命主题的如文学、美术等,则更被重视。书法作为一种较为隐晦的艺术表达方式,无法鲜明传达革命主题,则逐步走向没落,“在1949 年之后的数年中,书法跌到了近百年中的最低谷阶段”[8]。所以,这一段时间内老舍留下的书法作品就相对少见。但是,此后的“书法外交”使书法在表面上有了短暂的复苏,除了1957、1958 年的2 次中日书法交流展,从1961 年至1966 年,中日两国的书法交流展又举办了6 次,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带动了北京的书法展览。下面分别列出老舍在这一段时间所参加的书法展[9]。

1961 年4 月,“首都第四届书画展”,有老舍书法参展。

1962 年2 月,老舍书法在东京日中文化交流协会、日本书法文化联合会等团体举办的“中国现代书法展览会”上展出。[10]

1963 年3 月,老舍书法自书旧体诗《亿众学雷锋》在“首都书法家‘向雷锋同志学习’书法展览会”上展出。

1963 年4 月,“首都书法篆刻展”,老舍书法《农村春景》参展。

在两年之内,老舍参展4 次,其中一次是“中日书法交流展”。在这个背景下,就可以理解为什么老舍在这一时期留下来的作品数量较多。并且这一时期老舍的书法具有明显的创作意识和展厅效果的追求,书体以大字楷书为主,作品形式主要是对联和条幅。此外,之所以说“书法外交”带来的只是书法表面的繁荣,是因为当时的参展者,以政治人物、著名书画家以及著名作家学者为主,能参展固然是官方对其书艺的肯定,更是对其政治身份的认同。虽然这种书法繁荣是集中在上层圈子里的,但这些无疑都催动了老舍在这一时期的书法创作。

这一时期老舍的书法风格已成熟并定型,作品也较多,故而目前对老舍书法的评论,主要是基于这一时期的作品。这些评论的要点,大体上可以归结为两点:北碑意趣与隶书特征。[11]这些固然都是对这一时期老舍书法的准确描述,但是我们对老舍书法的认识如果仅仅停留在碑学或隶书上,不免有以偏概全之嫌。正如笔者上述所言,老舍书法的细节处,依旧在传统笔法之内,这一点在晚年的书法中也尤为明显。坊间流传有一张老舍临习《集王圣教序》的条幅作品,从中可见老舍对传统帖学的理解和在此之上所下的功夫。而晚年的作品,虽然都是以楷书为主,古朴稳重,但每个单字中,笔法丰富,起笔时有换面,行笔中有调锋,收笔时笔法则更为多样,顿笔、揭笔互用,且偶有挫锋。

综合前两个时期老舍书法的发展变化,笔者认为,老舍书法的基本面貌带有浓烈的北碑意趣和一些隶书的特征,但用笔依旧在传统笔法规范之内。我们评论老舍的书法,固然要抓住一些特征,但是“书学体系以笔法类知识为核心”,“书学门类借笔法意识的彰显而独立”[12],如果脱离了基本笔法,又遑论书法。所以,老舍书法可简单概括为“帖学底子碑学面”。

二、老舍的书法观——以《写字》笺疏为中心

通检《老舍全集》,其中没有明确关于书法理论的文字,可是一个人学书法,即便其没有明确的在书论方面的探寻和追求,其具体的师法路径和审美取向,以及潜藏在一些作品中的相关文字,也可以透露出其对书法的认知。所以,老舍对书法的认知,即他的书法观或书学观,需要我们结合老舍的书法实践,从他的作品中进行钩沉。

1934 年12 月16 日《论语》第25 期,刊有老舍《写字》一文。应该说,这是唯一一篇老舍谈及书法的专文,几乎可窥探老舍书法观的大概。但此文不是客观陈述己见、讨论书法(或写字)的散文,其性质更近杂文,《老舍全集》的编者将其更加准确地定性为“幽默文”[13]。要利用这种性质的文字做客观的研究,一方面要明确前提,另一方面,还要甄别具体的语境。从文章内容看,显然老舍所谓“写字”,是在书法范畴内说的。虽然“写字”与“书法”之间不能完全等同,但书法最初也是以实用性和书写性为根基的,在民间语言中,“写字”或“写毛笔字”与“书法”在基本含义上是相重叠的。此外,老舍在文章中为寻求幽默的效果,常常是利用一些书法材料而正话反说。所以,老舍的叙述不可完全当真,比如他说要讲写字的成绩,就是“比别人糟蹋的纸多”,而且“自己的字不行”;还要对老舍的行文进一步做处理,尽量剔除老舍文章中幽默或夸大的成分,将《写字》一文中可以反映老舍书法观的相关材料剥离出来,再进行下一步的阐释。以下,就对此文中相关段落,做进一步处理和笺疏:

假如我是个洋鬼子,我一定也得以为中国字有趣。换个样儿说,一个中国人而不会写笔好字,必定觉得不是味儿;所以我常不得劲儿。[14]

这是文章的开头,老舍通篇在自嘲写不好字,其实,老舍是说书法在中国人心目中的地位,一笔好字对一个人的影响巨大。可见,老舍的书法观大体上是较为传统的。中国传统中常常是以字喻人,又因人废字,字和人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而且,在老舍看来,书法更是一个人修为的重要体现,如果以陆游所言“工夫在诗外”来喻说,那么在老舍眼中,一个人本行之外的功夫,书法是很重要的一项。所以,老舍在赞赏一个人的时候,除了本行的出色,一定要拉上书法。如他说郭沫若“对作家这个称号的确当之无愧”,因为郭沫若除了文学、历史、古文字学上的成就,还“喜爱观赏绘画,并且写得一笔好字”;再比如,老舍说:“齐白石大师也多么伟大呀:画好,诗好,刻印好,书法好。”[15]

写字算不算一种艺术,和做官算不算革命,我都弄不清楚。我只知道好字看着顺眼。顺眼当然不一定就是美,正如我老看自己的鼻子顺眼而不能自居姓艺名术字子美……(按,引者省,下同)说到写字,写一笔漂亮字儿,不容易。工夫,天才,都得有点。[16]

老舍 楷书《病中自励》 选自北京燕山出版社《老舍》

这一段涉及老舍的书法审美,即什么是好字,或者说什么是好的书法,老舍说是“顺眼”,但又同时指出,顺眼并不一定就是美。这其实关涉到书法的一个大问题,就是书法发展中出现的馆阁体和美术字,并涉及审美眼光的高下。许多没有经过书法训练的人,或者审美眼光较低的人,往往将一种在视觉上干净漂亮、笔画整齐划一的字,当成是一种美,实则是“馆阁体”或“美术字”,甚至是如今的“打印体”。就“馆阁体”来讲,其工整规范、“千人一面”“千手雷同”,确实“是对书写者书法功底的充分肯定”[17],但也只是书法的低级层面,而“美术字”“打印体”则更是相去书法甚远。可是许多人只从自己的审美层级出发而看着很顺眼,而这种“顺眼”或许只是“美术字”之美,而非书法之“美”。这一点,老舍辨析得很清楚。紧接着,老舍又说“写一笔漂亮字儿”,要具备两种条件,一是工夫,二是天才。这一方面是照应上面说的,因为一些写“馆阁体”“美术字”的人,确实笔下很有工夫,以至于他们便将“工夫”(即把字写得整齐划一、状如算子、乌黑光亮)当作是书法的唯一标准,只是以一种简单的顺眼为美。对此,老舍又提出另一点,即“天才”。如果说,老舍这里的“工夫”是指有过硬的书法技法的话,那么“天才”,则应当涵盖了技法之外的方面,不仅仅是审美眼光,还包括一个人学识、才具等“字外功”。如果将“写字匠”与“书法家”比较的话,两者都具备“工夫”,但后者则更多了一份“天才”。

顶伤心的是我并不是不用心写呀。哼,越使劲越糟!纸是好纸,墨是好墨,笔是好笔,工具满对得起人。写的时候,焚上香,开开窗户,还先读读碑帖。一笔不苟,横平竖直;挂起来看吧,一串倭瓜,没劲!不是这个大那个小,就是歪着一个。行列有时像歪脖树,有时像曲线美。整齐自然不是美的要素;要命是个个字像傻蛋,怎么耍俏怎么不行。

……

平常总是拿着劲,放不开胆,所以写得不自然;这次我给他个信马由缰,随笔写来,必有佳作。中堂,屏条,对联,写多了,直写了半天。写得确是不坏,大家也都说好。[18]

老舍 楷书朱熹《题画诗》 选自中国青年出版社《老舍先生》

这两段文字,老舍用笔极为俏皮,但其中涉及老舍对书法创作状态及心理的认识。在工具上,好纸好墨好笔;在书写环境上,焚香开窗读帖。孙过庭《书谱》中讲书法创作时的“五乖五合”之道,即创作时的不利因素和有利因素各五种,其中“五合”中讲“神怡务闲”“纸墨相发”[19],老舍的描写至少符合这两条,但为什么还是写不好字?老舍在下文给出了答案,即“总是拿着劲,放不开胆”。书法的创作状态和心理,学书之人最能体会,老舍当然也不例外。蔡邕在其《笔论》的开篇即指出:“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若迫于事,虽中山兔毫不能佳也。”[20]所以,老舍的这段文字,不但是对自己所认知的书法创作状态和心理的表达,无意中也是对蔡邕书论的回应和现代演绎。

《写字》一文中,从书法的整体认知、书法审美及书法创作状态等三个方面,较为集中地体现了老舍的书法观。此外,老舍还有一些谈及书法的文字,散见于其他作品中,可以对《写字》一文进行印证和补充。这些文字主要有两种来源,以下,笔者做具体概述和阐释。

一种来源是老舍的纯文学作品,主要是在小说、戏剧中会出现一些书法元素,而这些元素,是老舍将一些书法材料进行加工后融入文学创作的,性质与作为散文的《写字》相似,但又有不同,因为散文是非虚构创作,我们对具体语境进行处理,将其中的书法材料剥离出来就可以使用。作为虚构创作的小说、戏剧则不同,其中的书法材料是老舍用来塑造人物的,所面对的这种材料,有些或许是老舍对自己书法观的直接表达,而有些我们则需要反向思考。也就是说,老舍使用一则书法材料,在塑造具体人物的同时,也可能是借此对某种书法现象或书法观进行了一种批判。

如《赵子曰》,阎乃伯家的少爷阎少伯的课表中,“下午”一栏,“二时至三时习字(星期一、三、五)”,这张课表除了国文、外语及算术,还涉及音乐体育,相比之下,“习字”所占比重很大。老舍紧接着说,“阎乃伯的精明强干,不必细说,由这张课程表可以看得出来”[21],即“精明强干”少不了书法的修养,这从重视书法教育的角度,印证了上述老舍对书法的认知。

如《牛天赐传》,有一段极为精彩的书写过程描写。这是牛天赐在看老师王宝斋写字:

他拿起管笔来,往砚台上倒了点水,把笔连连的抹,抹得砚上直起泡儿。然后,铺好了纸,拉了拉袖子。又在砚上抹笔,连抹带摔,很有声势。左手按住了纸,嗽了一口;笔在拇指与中指之间转了几圈。下笔很重,中间细,收笔又重;一收笔,赶紧又在砚上抹;又写,字大而连贯,像一串儿小螃蟹。天赐看入了神。[22]

这段描写又何尝不可以看作是老舍对自己书写过程的“自画像”呢?老舍留下的写字的照片不少,我们对照那些相片,自可体会个中三昧。这其中涉及一个完整而连贯的书写过程,从调动工具,到嗽气、捻笔之时的短暂构思,接着按纸书写,从一个儿童的视角,将起笔、行笔、收笔、调锋、蘸墨,以及字与字之间的连带,都生动地表现了出来。古代书论中有很多关于怎样执笔、悬腕等书写姿势、动作上的讨论,往往是各执一词,迷雾重重,而老舍这一段描写轻松明快,不妨看作是老舍心目中的书法“标准动作”。

又如《离婚》中写到一位吴先生,说他是“军队出身,非常正直,刚练好一笔酱肘子体的字”,又说他练太极拳,“把云手和倒撵猴运在笔端,便能写出酱肘子体的字”[23]。这就是老舍在小说中使用书法材料进行的一种反向批评,“酱肘子体”是对一些人不师法经典,随意创新并以此标榜为“某体书法”的讽刺,写太极拳结合书法用笔,更是极具讽刺效果,将借书法之名而进行一种哗众取宠的表演行为揭露了出来。甚至可以这样说,老舍的讽刺效果至今不减,联系当下的“射书”(用注射器喷墨写字)、“盲书”(闭着眼睛写字)、“吼书”(一边嚎叫一边写字),便可体会到老舍批评的前瞻性了。

另一种来源是老舍的文论或教材,其中有涉及书法的内容。此中最具代表性,也最能体现老舍书法观的就是《灵格风汉语教材》,即老舍在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任汉语讲师时与人合著的汉语教材《言语声片》第二卷。笔者无从对比当时其他对外汉语教学中是如何导入汉字认知的,但是,从老舍的教材来看,他对汉字的教学,是从“永”字开始的。这是一种典型的书法思路主导下的汉字教学。历来的书法教育中,许多人都是从学习“永”字而入门的,当然,所谓“永字八法”,并不只是八种笔画,而是包含了书法中的八种基本笔法。老舍虽然没有在对外汉语的教学中引入具体的笔法,并且对“永字八法”也做了相应的简化,但是其中明确融入了书法的概念,因为书法笔法中所包含的书写动作和讲求的书写流畅性,会带来一种约定俗成的“动作方向”和“笔画顺序”,而强调这些正是老舍的目的所在。他的教材中这样说:

可能看起来书写汉字笔画的动作并不重要,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除书写的顺序会不易察觉地影响到动作的方向之外,最为基础的心理学知识告诉我们:学会按照一定的顺序来书写,对于记忆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帮助;并且如果他们总是以同样的顺序书写,这也会成为正确的顺序。[24]

可见,老舍的书法观是与汉字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可以说,对汉字的理解程度,决定了一个人对书法认知的高度。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从“永”字中笔法间的关联,推及汉字书写时的动作方向和笔画顺序,最后运用于汉字的教学。

注释:

[1]李建森.关于老舍及其书法[J].小说评论,2007(1);李继凯.老舍手稿管窥[J].小说评论,2017(2).

[2]陈振濂.民国书法史论[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7:2—3.

[3]老舍.老舍全集[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500.

[4]陈玉堂.中国近现代人物名号大辞典[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70.

[5]舒乙.老舍先生[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6:55.

[6]李继凯《老舍手稿管窥》中所提到的“工稳整洁”的老舍“早年的《毛笔小楷书法手稿》”,盖与笔者所说一致。此书法手稿在网上售卖多时,真伪难辨,主要是第一页上“老舍抄录”四字可疑,因为在1926 年8 月,老舍在《老张的哲学》于《小说月报》连载的第二期(第17 卷第8 号),才开始使用“老舍”为笔名的,也就是说这应该是1926 年8 月以后抄录的,但是比勘这一时期老舍的其他书法,比如早在1924 年《言语声片》中的小楷书写,风格差别很大。

[7]舒乙.老舍藏齐白石画[M].北京:北京出版社,2015:72—73.

[8]周俊杰.20 世纪中国书法通论[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17:135.

[9]老舍.老舍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10]据周俊杰《20 世纪中国书法通论》,1962 年举办过两次中日书法交流展,5 月在北京举办“日本书道展”,9 月在京都举办“中国现代书法展览”。(周俊杰.20 世纪中国书法通论[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17:135.)这与《老舍全集》中《年谱》所载不一致。此处以《年谱》为准。

[11]李建森.关于老舍及其书法[J].小说评论,2007(1);李继凯.老舍手稿管窥[J].小说评论,2017(2).

[12]杜纶渭.古代书学中笔法类知识的学术地位发覆[J].大学书法,2020(3):123—126.

[13]老舍.老舍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14]老舍.老舍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253.

[15]老舍.老舍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432.

[16]老舍.老舍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253.

[17]王永平.浅论馆阁体的是与非——兼论书法艺术的兼容并蓄[J].大学书法,2020(3):79—83.

[18]老舍.老舍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253—254.

[19]孙过庭.书谱[G]//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上海书画出版社.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126—127.

[20]蔡邕.笔论[G]//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上海书画出版社.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5.

[21]老舍.老舍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277.

[22]老舍.老舍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566.

[23]老舍.老舍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337—338.

[24]老舍.老舍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2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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