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坐》:女性情谊与城市、男人及权力的关系

2021-02-01 18:05李雨庭
商洛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伊娃贾平凹

李雨庭

(陕西国际商贸学院文学与教育学院,陕西西安 712046)

贾平凹一直有“为生民立命”的追求,他从不间断地用文学记录时代风貌,同时也在努力开掘自我书写的疆域。迄今为止,贾平凹的17部长篇小说,不管是记录时代变革的《浮躁》,探寻农村问题的《秦腔》《带灯》还是反映城市问题的《废都》《土门》,亦或书写农民进城问题的《高兴》,以及革命问题的《古炉》《老生》,都可以看出作家发掘各类题材来探寻社会发展问题的时代责任感,也可以看出贾平凹谋求建立自我话语体系、文化价值、时代价值的文学理想和追求。因此,他无论是写乡土还是写城市都有一种厚重而质朴的生命力量。《废都》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秦腔》对故乡颓败的挽歌,《山本》的凡人英雄命运,无不是由琐琐碎碎的生命印记勾连起社会的大问题,废都、废乡、废人,贾平凹都做过自己的思考和探索。而总体风格上,贾平凹是以乡土小说示人,对城市的书写也带着一股乡土气息,无论是《废都》中的西京城,还是《高兴》中的西安市,都是土墙陋巷人力车、大蒜就馍油泼面。那么,写一个现代意义上的城市的故事就成为贾平凹写作必然的突破口和拐点。这便是《当代》2020年第3期全文推出的《暂坐》。有研究者认为“《暂坐》与以往两部长篇《废都》《山本》具有多重互文关系[1]” ,“敞开了女性与日常生活相互激发的生产性空间”[2],是“现代都市女性的红楼余韵”[3]。《暂坐》拓展和深化了日常生活诗学,用不到一年的时间背景,提供了理解近十年日常生活的意义,并由此折射出精英大众社会地位与精神姿态的此消彼长。

“《暂坐》写城里事”[4]。贾平凹说:“在西安已经生活了四十多年,对它的熟悉,如在我家里,从客厅到厨房,由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无论多少拐角和门窗,黑夜中也出入自由。”[4]这四十多年,贾平凹早已经从农村小伙子变成了西安城里年近七旬的老居民。而且,喜欢在各个年龄节点上用作品来做标记的贾平凹,必将在此倾注更多的心血。“《暂坐》就试着来做撑杆跳,能跳高一厘米就一厘米。”[4]因此,小说除了一贯的“鸡零狗碎的泼烦日子”叙述之外,尤其注重对城市现代化、时尚性等符号化的展现,揭示现代城市女性闺蜜情谊、生存状态与资本、权力等的关系,为全面认识城市提供了一份时代纪录。

一、城市与女性

城市是随着现代工业的发展而形成的非农业产业和非农业人口集聚的居民区。城市的发展不仅为女性提供了接受教育与多样化就业的机会,而且其开放性为女性广泛参与社会生活的各行业领域以及个体能力的提升都提供了更多的机会与选择余地。尤其重要的是城市为女性的价值观与自我意识的建构提供了直接的场域和物质形态。《暂坐》中贾平凹使用一贯的“密实流年”叙事手法,用人物加地点的空间构型来呈现西京城里一群经济独立、生活体面的女性的日常状态,如“海若·茶庄”“陆以可·西涝里”“羿光·拾云堂”“希立水·西明医院”“虞本温·火锅店”,以及“应丽后·香格里拉饭店”等。《暂坐》以“伊娃·西京城”开始,又以“伊娃·西京城”作结,对生活于西京城的十几位单身女性进行几乎平均着力的叙写,冰糖葫芦式地串起全文三十五章共18个人物的故事。

贾平凹通过这种冰糖葫芦式结构将西京城的空间与历史、文化、消费时尚、女性欲望直接连接起来,并借助这些符号的呈现和隐喻,使古老的西京城变得更加现代、生动和性感。小说开篇“伊娃·西京城”一章,以俄罗斯留学生伊娃为主角人物,讲述了西京城的人情关系和日常生活:房东大妈一大早去菜市场买材料为伊娃作糊烂饼、大爷打骂叫春的猫、丁字路口汽车追尾骂仗,一派闹闹嚷嚷的人间烟火气。随后伊娃便去找老朋友海若。海若是暂坐茶庄的老板,不仅人长得漂亮,还很有钱,办事利落大方,以她为核心团结起了西京城各行业的美女老板:能力广告公司老板陆以可、销售医疗器械的严念初、汽车专卖店老板希立水、火锅店老板虞本温、药店老板向其语、包租婆应丽后、全市最大的红木家具店老板司一楠、华县剧团演员徐栖、病美人夏自花、出国旅游的冯迎、与港商暧昧的辛起。这些美女老板在西京城都有着傲人的事业和优质的人脉资源,每天主要内容就是吃喝娱乐跑关系——茶、酒、咖啡、养生、美容、聚会、豪车、保龄球、高尔夫。她们的日常就是出入高消费的中大国际商厦、豪华的香格里拉酒店、繁盛的购物广场、西餐厅、火锅店、美容院、健身房、桑拿能量仓,而且闺房谈天也是养生、美容、时尚、消费,以及各种人情关系。

从贾平凹的城市书写来解读,可以把《暂坐》看作是《废都》的姊妹篇。《废都》写农村出生的大作家庄之蝶在各种关系网络中疲于应付,创作力衰退,只能以偷情猎艳来刺激自己麻木的人生和创作的灵感,小说对城市的浮躁和功利批判色彩很浓郁。而《暂坐》是写名作家羿光周围聚集着一群因为各种原因而离异或单身的城市女人,她们通过各种关系网络在城市谋求事业和爱情,最后双重失据的故事。这些女性每天都神采奕奕地出入于西京城的高档娱乐和消费中心,无拘无束地走街串巷。发达的物质文明让她们充分享受城市的便捷,实现物质满足的快乐——流行的“奶奶灰”,陆以可的手模般的保养,严念初的轻奢极简风,徐栖用澳洲深海鱼油,向其语的太赫兹能量理疗,纪梵希、兰蔻、玻尿酸、胶原蛋白、苹果肌、美甲等。这些代表着现代城市的消费符号,直接组成了西京城颇具现代色彩的物质人文景观,其中的城市味道也自然比此前的任何一部小说都来得鲜明。与涉及城市的《废都》《白夜》《土门》《高兴》相比,《暂坐》所表现的城市,不仅仅只是展现男性欲望的场域,更是一个张扬女性欲望的舞台。

当然,女性为追求时尚和美貌所付出的精力与代价,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获取男性的垂涎,以及由此而得到更多的社会资源。也就是说,她们的美是一种获取社会资源的手段。随着故事的发展,人物的秘密和命运被一一揭示,这些几乎每天都碰面的“闺蜜”都隐藏着不能为外人道的地下情和秘密情人。很自然,金钱、权力、身体交易是其地下情的基本内容。如,身具异域之美的伊娃与名作家羿光苟且,严念初骗婚教授的同时与别的男人生孩子,夏自花是已婚男人的情人也有私生子,司一楠和徐栖的同性恋,辛起被港商包养,这些女人在时尚高消费背后是心照不宣的钱色交易。也就是说,现代城市的基本特征是以女性的身体作为商品来交换与消费的。这些脚踩高跟鞋,走路带风的“成功”女人光鲜的背后都有无数不可告人的秘密。贾平凹借人物司一楠之口大发议论:“是什么让我们褪色呢,是贪婪?是嫉妒?是对财富和权利的获取与追求?”[4]这番灵魂之问代表了作者对女性欲望的理性审判与适度节制的敬告。这与《废都》的颓废和性狂欢展示有明显的区别。《废都》整个文本氛围是一种压抑的又颓又丧的气息和尖锐的暴露锋芒,而《暂坐》的现实描摹性大于批判性,也没有将城市的虚伪、浮躁、功利、堕落等选择性地托出的酣畅淋漓,而是回归于一种平实——讲几个关于女人的小故事的平实。不管是记录城市历史和当下的人文景观,还是把握一种社会风气和追寻,作者都对其给予理解和同情,并且有一种“饶恕一切”的宽容。

《暂坐》从日常琐事的发现中书写西京城的精神气质,虽写的是城市,却有一股浓郁的乡土气、平民气。这种乡土气、平民气既是《暂坐》的特质,也是作为陕西文学代表作家的典型特质,是西北内陆城市的特质。贾平凹对西京地域人情的描绘融于一点一滴的生活琐事中,用雅俗共赏的市井气折射出十三朝古都的实质内涵。“西京十玉”做美甲、涂兰蔻,烈焰红唇喜欢吃的常常是葫芦头和羊肉泡。“饦饦馍端上来后,把碗放在腿面上,双手掰着”[4],这是王院长、严念初约应丽后谈还款合约后在阅江楼上的午餐,有钱有地位的名人和两大美女的正餐土气、实在。辛起一心想过上有钱人的生活,做了香港老板的情妇便和老公闹离婚,悄悄将家里的东西转移出来存放在海若联系的仓库里:小马扎、竹篮子、烧水壶、锤子、铲子、钳子、锅碗瓢盆,甚至连洗脚盆都提着,实际到了斤斤计较的程度。年轻貌美,打扮个性的同性恋司一楠有着全市最大的红木家具店,为众姐妹买的零食也离不了琼锅糖。写诗的高文来把口水吐在茶杯,报复范伯生对自己的傲慢。纯净无邪的人才有潜质成为诗人,而这个西京城诗人却充满了市井小人的无赖行径。这就是西京城,作为西北内陆大城市,经济活动追逐现代,人们骨子里依然是传统的农业特色,而这一群单身女人又集美貌时尚于一身。如此,西京城的“土”与现代女性的“洋”便奇异地结合在一起,使《暂坐》呈现出别样的城市景观和独特韵味。

总体而言,从《废都》《白夜》《土门》到《暂坐》,随着对城市以及城乡关系的审视、思考,贾平凹的城市书写,有一种明显的平实和从容。即使带有夫子自道性质的关于字画价格和城市名人的言谈都多了几分坦然、几分从容的自我调侃与解嘲。贾平凹“对城市题材的写作从个人城市生活的心灵苦楚跳脱出来”[5],关注到中国城市的普遍而真实的生存样态,表现出对今后中国命运的深切关怀。

二、在男性与权力中变形的女性情谊

《暂坐》相对于贾氏其他小说,最为突出的特点便是对城市女性群像的塑造。《暂坐》成功地描绘了一群现代城市中经济独立、生活体面的女人的生活日常与对情爱的追寻。小说对人物的塑造不再集中于某一个男性或女性,而是对每个人物几乎平均用墨,其章节主要用十姐妹、伊娃、辛起、茶庄的服务员小唐、小苏以及三个男性的名字和活动地点作标题,由此可以看出,贾平凹的现实主义观念是基于生活本身的,是融于日常小人物的。也就是,在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和人际交往中,人前的光鲜与人后的卑微才是真实的人生。对城市中的“白富美”群体,贾平凹集中于她们的姐妹情谊,一如既往地构筑生活的世俗化和世俗化中的脉脉温情。

姐妹情谊是城市女性在你死我活的商战和男性之战中结成的遮风挡雨、相互取暖的港湾,是她们退回自身、相互倾诉,寻找自己的方式。《暂坐》的主要线索是“西京十玉”的姐妹们轮流着到医院看望、照顾生病的夏自花。美人夏自花患了白血病,需要换血小板,陆以可便在自己员工中重金寻找血型符合的人,海若还将献血小板的小高收编到自己的茶庄上班。姐妹们不仅生活起居上照顾夏自花和她的家人,还时常带着她的老母和儿子去秦岭里散心。夏自花逝后,又给夏自花买上好的蓝田玉骨灰盒,安排其老人和儿子的生活去处。虞本温请姐妹吃饭用的都是上好的材料。希立水帮助闹离婚的辛起,收留她住宿并给她出谋划策。徐栖将自己积累并亲测有效的养生秘方无保留地传给众姐妹。司一楠两肋插刀地帮助应丽后解决碰瓷的无赖。十姐妹常常串门逛街聊天聚会,暂坐茶庄老板海若送给她们每人一块价值几万的玉佩,像大姐大一样将众姐妹团结到一起,每到新茶,都是不计成本地送给她们尝鲜。而这些姐妹送客往来也总是照顾海若的生意。她们的姐妹情谊是全书最为动人和温暖的,在贾平凹一贯的写实风格中,不管是城市高楼、巷道的变化,还是人物言辞、衣着的发展,在闹闹嚷嚷的生活流中,都独到细致地展现了城市生活的琐碎性、丰富性以及人际关系与交往原则,体现了贾平凹对城市的理解和对女性间闺蜜情谊的称赞。

随着故事的展开,她们的姐妹情谊的可靠性和纯洁性又被作者不断地拆解和否定。虽然不能否认这种姐妹情谊有真诚和真挚的成分,但是一旦涉及经济利益和男性情感,这种闺蜜情感又异常地脆弱。城市的物质、经济、权力、男权等利益是间离、侵蚀这种情感的利器——经济利益受损、对优质男人的占有、城市的异化、男权的入侵等随时可能瓦解这种看似很深“很铁”的“闺蜜”的感情。正如陈染所书写的姐妹情谊“就像一束悬置半空的凄艳之花……只能永远地半悬于空中,升华燃烧或摔碎消亡都是奔赴绝境和毁灭”[6]。

贾平凹在叙述城市女性的独立体面时,也看到了她们的种种“病症”和情感的不长久性,并揭示了生存和欲望本能下女性的个体体验和困境,挖掘生命个体精神世界的困顿与迷失,从而更贴近城市以及城市中生存的女人们。严念初任担保人,介绍应丽后将一千五百万借给了医院王院长的朋友,王院长从中分得利息的抽成,严念初也因此将医疗机械卖给王院长的医院进而获利。后来因为王院长的朋友资金断链跑路,严念初便退出直接担保人的角色而将应丽后置于钱财两空的境地。亲密的闺蜜成了不愿同处的仇人。向其语为走近范伯生将司一楠和徐栖的同性恋关系作为谈资笑料说给范伯生,让司一楠和徐栖被范伯生讥笑。而范伯生走近向其语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书画协会拉赞助。众姐妹对名人羿光各怀心思。她们中无论哪一个,只要和羿光单独相处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有其他姐妹会怎样的猜想。女人间的防备和嫉妒一直穿插在热热闹闹的关系中,当下女性在城市中谋生与谋爱的风采与艰难都流淌在字里行间。

贾平凹对城市中这一女性群体的展现、审视,做出了关于女性生存的有益思考。一方面,城市的多元价值观念,让她们视野开阔,有清醒的商业头脑,看待人生和事业的方式和眼界都与传统女性不同,尤其懂得利用年轻貌美的优势换取生活资料——利用身体优势寻找优质的人脉资源和攀附有钱有权的男性。海若长得漂亮,又因为开了西京城的上好茶庄,便和市长秘书关系密切,能接到市政活动用茶的高额订单,也经常帮市政官员兑换黄金,你来我往中实现经济利益的最大化。应丽后把钱借给王院长,本想获得丰厚的利息,当然最后连本金都没有收回来是意料之外。辛起急齁齁地与香港老板上床,是想借他的经济力量迅速实现阶层跨越,过上像希立水她们一样有钱有闲的生活。由此,我们看到了商品经济时代城市女性在物质上的丰富与精神支撑上的脆弱,看到了女性进入城市、立足城市的艰难。事实上,充满欲望和权力关系的城市以及城市中投机猎艳的男性是无法支撑起女性的情感安慰与事业需求的。他们身上没有女性救赎的希望,这就更加剧了女性在追求过程中的悲剧性意味。

另一方面,城市女性在追求现代化物质和享受的过程中,物质和金钱的极大丰富和满足并没有让她们真正感受到快乐和在城市中安身立命的归属感,反而是孤独、焦虑和各种复杂的关系背后那种烦人的咬啮充斥了内心。应丽后因为在王院长处损失了一大笔钱,高价请到了要债公司,不仅钱没有要回来,还被要债公司的章怀纠缠;章怀私自将王院长的医院和门店闹得鸡犬不宁,还不断勒索应丽后。严念初嫁给了收集玉石的老教授,分得家产后便迅速离婚,寻求新的对象,被圈子里的人贱看。辛起为了香港老板与老公闹离婚,关系变僵之际,香港老板却已经走人了,辛起落得个赔了夫人又折兵。左右逢源的茶庄老板海若因为市长被双规而成了西京城权力网上的炮灰。这些人心的不足和贪婪的悲剧,让读者看到了城市女性在消费主义思想下的异化,这种异化又加剧了生命的孤独和荒芜感。所以应丽后即使拥有“全市最贵的精装修豪宅”,有专门的麻将室和“香港产的电自动麻将桌”[4],也填补不了她内心的寂寞空虚。海若天天盼着西藏活佛来点化自己,时时弹奏古琴,也无法掩盖自己焦虑、慌张的状态……这一群城市女性,看似每个人都有着极为红火的生意和事业,有上等阶层的消费能力和风光,有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的权利,住房宽敞、装修豪华,但她们依然没有归属感,依然将多金的男人作为自己人生的最后归属。她们为一直保持水嫩的肌肤、立体的面孔煞费苦心,为打造姣好的身材、美妙的曲线以保证身体不贬值而殚精竭虑。“雾霾这么严重啊,污染精神的是仇恨,偏执,贪婪,嫉妒,以及对权力、财富、地位、声名的获取与追求”[4],就是对她们的精神的写照。她们的内心是孤独和空落的,笼罩在全城的雾霾像魔咒一样笼罩着她们的命运。需要指出的是,女性真正的时尚是追求漂亮自信的人生态度、追求美好生活的生活热情,是自身生存质量的提升,而不是取悦男性的某种性意味之美。

总之,《暂坐》的底色依然是传统的现实主义,整体风格也没有变化,依然是以定型的人物形象来承载作家对现实与历史、物质与精神世界的思考,略有不同的是叙述视角的变化,即贾平凹尝试在现实主义的基本技法上用不同的立场观察女性日常,以全方位展现社会生活的面貌。《废都》是传统全知视角叙述,《白夜》是对《废都》中城市闲人的继续书写,依然是全知视角,而《高兴》则是从进城讨生活的社会底层视角“看”城市审视现实,反映社会问题。《暂坐》对城市的书写,注重用生活的日常、琐碎和混杂展现生命不可承受之轻,以及生命在复杂的关系中趋于荒芜的沉重,既有贴合实际的生活质感,也有寻求精神飞扬的指向,是一副温馨与凄凉交织、平民性与享乐性共存的西北城市图景。

三、名人优越感

《暂坐》在展示女性的独立风采和不幸之际,还有对男权和名人的傲慢与得意的不自觉的维护。从贾平凹的各种访谈录和后记中能够看到他对女性的喜爱和尊重,也有摆脱男性中心主义思想的努力,但是他的小说又无处不在地充满了男性中心主义思想。《废都》中的庄之蝶,《高老庄》中的古汉语教授子路,《秦腔》中的作家夏风,《带灯》中的元天亮……这些人无不是名气震天、美誉远播。同样,《暂坐》表面上讲了十几位城市单身女性的事业和感情,貌似想让男性退场,让城市文明所包含的欲望、争斗、算计、虚伪、圈套,被单身的女人团展示出来,但是,其核心依然是一个以男性为中心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实质是以大作家羿光、书画研究会的范伯生、医院王院长等为核心而组成的一个关于资本与权力相互纠缠的“寡妇俱乐部”。

从章节安排来看,全文三十五章,用了五章写羿光及其拾云堂,比“西京十玉”占的篇幅都多,不仅如此,即使羿光没有出场,而围绕众姐妹展开的话题都没有离开过他。羿光成了这一群骄傲的女人之中的骄傲。他是西京市的名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作家,随便出手都是美文,书画作品在西京的官界、商界、民间都畅通无阻、价值不菲,他所到之处必定是蓬荜生辉。文中羿光与这一群女人都有程度不一的暧昧关系,他把自己的名气和成就当成向女性示好、诱惑女性的工具。文本明显表现出羿光对“西京十玉”的性欲眼光,占有的气息很盛。

与其早期的《废都》比较,就会发现,《暂坐》与《废都》在对名人的迷恋上并无二致。这一方面源于作者思想的局限,另一方面也揭示了生活中无处不在的资本与权力的关系、无处不在的对女性的美貌和身体的觊觎及消费现象。庄之蝶和唐宛儿偷情之后,唐宛儿说:“你玩儿女人玩儿得真好!”[7]羿光第一次见到伊娃便霸道地“壁咚”,“却一下子,把伊娃推靠在柜面上,吻住了嘴”[4],并索要了伊娃的一根头发收藏在小瓷瓶里。第二次见面便给伊娃画像,“从头吻到脚,从脚吻到头”[4]地撩逗起了伊娃的“献身”欲望,让伊娃事后想起“他才华出众,谈吐风趣,是这个城市的名人啊,并不觉得自己吃亏受屈”“也有了那么一丝儿的得意”[4],像极了古代帝王宠幸嫔妃后的授与受的满足。羿光半夜三点给海若打电话“你来吧,你来吧,需要你来!”[4]暧昧的语言让单身的海若“感觉到一种热流从脚到了头顶”[4],便开始洗澡、穿上“黑色的网状的紧身内衣”[4]欣然前往。羿光也收藏了夏自花的头发,他给夏自花写的挽联,众姐妹都看不懂,羿光却说夏自花能懂,个中的意味可谓深长。管中窥豹,长相普通却浪漫多情、名气大的羿光和这些单身女性都有故事,他的女性朋友无一不是非香即艳。在这些由美而及性的香艳故事里,他看重的是女人的姿色,他把女人看成尤物和性的符号。读者也可以明显看到羿光的搭讪艺术极具诱惑性,他无比地怜香惜玉,将收藏女人的头发、把玩女性的身体当成是对女性的“真情”和“欣赏”,其实质都是以体谅对方和“知己”的名义,行了猥亵和性侵的事实。他的“体谅”是一种高级的PUA(搭讪艺术家,泛指很会吸引异性的男女),是一种性的欲望和冲动,真爱的成分要打很大的折扣。

四、结语

从当代文学表现女性情谊与生存空间的主题来看,《暂坐》可以当作贾平凹以文学的方式记录城市生活和时代女性的一个典型文本。《暂坐》以一种男性视域展示了城市女性在商品经济生活中所达到的成就与不幸,有助于我们进一步认识中国当代女性及其成就与困惑。《方舟》(张洁)表达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经济转型时期女人强烈渴望以平等的人格获得事业上的成就,以确证自己的女人之智慧和能力的时代愿望。张洁以其敏锐的视角看到女性独立生存的困难所在:整个社会难以用一种平等的姿态接纳与评判女人,所以即使女性教育程度高、事业成功,但是她们的悲剧命运却很难得到改变。《兄弟们》(王安忆)从女人的妻性和母性出发,探索女性的个性和事业如何在男性世界被软硬兼施地剥夺掉,因为那无处不在的男权规范和思想话语,必然让女性陷入自我怀疑与自我解构的境地。新世纪之初的《小姐,你早》(池莉)依然是描写年龄、经历、层次截然不同的三位女性因遭遇了被男人欺骗、玩弄、抛弃的命运而结成的姐妹情谊,她们相互扶持,制定针对男性的“反玩弄”计划,重新建立自己的新生活。还有《无处告别》(陈染)、《相聚梁山伯》(徐坤)等,包括《暂坐》,都共同指出了女性在城市生活中的艰难,他们既展示了女性情谊可以作为她们生存孤寂的心灵安慰和温暖,又意识到它的脆弱和可疑性,靠它在男权社会立足,显然是不靠谱的。《暂坐》中,与西京市的名片羿光和市长秘书关系不一般的海若最后不是被中纪检委带走了吗?她安身立命的茶庄不是被炸毁了吗?面对城市女性的不幸与烦忧,看来不管是男作家还是女作家都无法给出一个光明又可靠的前景。女性的生存与情感归依,将是一个说不尽的话题。

总之,《暂坐》以温情的笔调记录了生活于西京城的时尚女性的烦恼人生。相比于传统男性笔下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如苏童的《妻妾成群》《妇女生活》),贾平凹写到女性间感人至深的姐妹情谊,是一大进步。但是,这种情谊在贾平凹的笔下又不可避免地带有传统文学中的男权色彩。小说中这一群单身女性不约而同地拜倒在男人的钱包和权力下,暴露出谄媚与精神“缺钙”的病相,对名人“羿光”的爱慕和维护让她们集体患上“花痴”病。贾平凹虽然写出了这一群独身女性的时尚潇洒,但是她们的爱美观与那种将美丽漂亮当做一种生活态度、追求女性权利的女性观相比,还是有一定的距离。当然,这种表现一方面源于作者思想的局限,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到,生活中确实存在对名人的投机利用,希望通过结识、奉承名人而让自己攀上某种人脉关系,借此从中获利的现实,反映出现代社会追名逐利的功利和浮躁。在此意义上,《暂坐》在城市女性书写之外,还揭示出一种另类的文化价值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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