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

2021-02-08 08:42杨林
野草 2021年1期
关键词:民房样子

杨林

一、重逢

当年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许玥没有想到在十多年之后还会回来。从酒店的窗户向外望去,她并没有感觉回到了这个曾经生活过三年的城市,但她还是想起了当年离开前A抱着她痛哭的样子,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那个画面在她脑海里始终以一种荒诞的感觉出现,再后来,那段往事便如昙花一样只在夜里短暂地开放,荒诞的不是昙花,而是昙花周围的夜。

这次是来参加一个带度假性质的学术研讨会,一开始许玥拒绝了邀请,后来因为资金紧张,组委会在最后一刻把会议放在了这个三线城市,得到这个消息后,许玥填写了回执,在发出去前许玥确实曾有过一点犹豫。或许那点犹豫只是自己给自己做个样子吧,许玥站在酒店窗前,这样想着,同时又真切地感觉到那种犹豫在这一刻又来到自己的心里,但结果并未因此而改变——许玥拨打了A的电话。这个电话号码自己竟然一直保留着,许玥想如果A的电话号码已经换了的话,自己就轻轻松松地在后天离开,但铃声在电话的另一端响了起来,许玥随后挂断了电话,就象曾经做过的那样。过了七分钟,许玥收到了A的回电。

“哪位?”电话接通后沉默了大约十秒钟,许玥听到了这两个通用字,成熟、干练,还有不远不近的距离感。

“许玥。”犹豫了一下,许玥还是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随后是沉默,在物理层面上和电话刚接通后的沉默一样,但许玥从这沉默中感觉到了A的惊讶。

之后的短暂交流没有新意,都是流于表面的惊讶和寒暄,虽然许玥能感觉到各自回忆的湖水都泛起了波纹。他们约在了老地方,只是原先的那个餐馆已经没有了,A说那里现在是一个酒吧,叫“昔日重来”。A说完后笑了一下,许玥感觉到了。

第二天下午,许玥在研讨会上读了自己的一篇论文,题目叫“记忆与回忆的存取机制”,读完后有两个老教授说了一通内存和硬盘的关系等不着边际的比喻,而这种比喻恰恰是许玥在论文里刻意避开的。在几年前的一个晚上,孩子睡了以后,许玥突然有一种直觉,当大脑中的海马体激活产生长期记忆的通路之后,日后的回忆一定不會使用同样的通路,回忆和产生记忆在大脑中的回路应该是分开的。那天晚上许玥半躺在床上,像无数个无聊的夜晚一样。这个想法似乎只是躲在内心深处的一个角落,但一直陪着她到后半夜,期间只能听到女儿睡梦中的几声呓语。许玥也搞不懂那个夜晚之后为什么就这样冒险选择这个研究方向,国内的条件完全限制了深入研究的可能性,而现在,自己的研究也确实因为条件的不足而陷入了困境。

许玥提前离开了会场,在酒店前台要了地图,前台服务员在地图上标出了酒店的位置。她从酒店出来,向右拐,沿着中山路一直走,在道路拐弯的地方应该有一个小胡同,是去国棉三厂的近路,但现在那个小胡同已经没有了,一个大购物中心把那里的格局完全改变了。购物中心在前面的广场上搞一个活动,临时搭起的舞台上有三个衣着暴露的女孩在跳舞,下面围着一群人,有穿着印有商标T恤的人在人群中穿梭,分发打折促销券。许玥知道沿着中山路一直走下去也可以到国棉三厂,那是自己曾经工作过三年的地方。一路走来,许玥发现路两旁的建筑都认不出来了,只有中山路的走势让许玥还可以依稀分辨自己相对于十多年前所在的方位。走了大概三十分钟,许玥看到了那个叫昔日重来的酒吧,这种俗气的名字在一线城市已经很少见了,许玥这样想。十年前这里是一个小餐馆,每到周五晚上许玥都会从马路对面的职工宿舍里走过来,和A一起在这里吃饭,想到这里许玥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许玥长吸一口气,推开酒吧的门,选择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这时许玥想起了一个细节,当年A总是吃得很快,而自己故意吃得很慢,边吃边看着A焦急的样子。等待象一张拉满的弓,许玥这样想,随后便看到似乎是A的身影从窗前走过。

那个身影并没有走进酒吧,而是沿着马路越走越远。酒吧里在播放着卡朋特的《昔日重来》,许玥心里却浮现出保罗·麦卡特尼的《昨天》,这首歌的旋律来自保罗的梦,从专业的角度来说,它来自于保罗在睡梦中活跃而自由的潜意识和仍然保持活跃的音乐通路(许玥相信存在这种属于音乐的通路)偶然的交互作用,但保罗并不确信这来自自己意识深处的东西,他给很多人弹奏这个旋律来确认它确实是自己的原创。酒吧里《昔日重来》被大声播放着,在这种环境中,许玥无法让那首《昨天》以旋律的方式出现在大脑中,她想到的是歌词:“yesterday, love was a such easy game to play, now I need a place to hide away……”①。昔日怎可能重来,许玥感觉自己正逐渐陷入到那首《昨天》的氛围之中。

现在是七点差十分,酒吧里还很冷清,从窗户向外望出去,可以看到马路对面是一片高档小区,那个十多年前就已显得破败的工厂和职工宿舍已不知去向。时间在接近七点时,许玥第一次把A和这十多年来自己碰到的其他男人做了比较,这比较突然闯入许玥的心里,但只持续了大概十秒钟的时间,没有结果。七点到了,许玥感到一丝慌乱,她又想起了自己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A抱着她哭泣的样子。天渐渐暗了下来,七点过一刻,许玥看到一个人推门走进酒吧,环视四周,然后向自己走来。

“旁边的停车场满了。”这个男人坐在许玥对面,把两个手机放到桌子上。就象刚刚走过的那条面目全非的中山路,这个男人通过自己眼睛和脸的形状表明他就是A。许玥看着A,A也看着许玥,时间过去了二十多秒。随后A点了一根烟,并招手把女招待叫了过来。

许玥微微笑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显然刚才在窗前看到的身影是个错觉,那个身影或许是十年前A的折射,而现在A的身材已经有一些臃肿了。

“我想过我们能再见面,但没有想到能真的见面。”A说。

许玥犹豫着,没有说话。

“你一点也没有变。”A说,“这么多年了,怎么保养得这么好。”

“在学校里人要老得慢一些。”

A吐了一口烟,眼睛直视着许玥的脸,仿佛要从许玥的脸上发现许玥这十年来的变化。“你不会还在读书吧?”

“现在主要做科研。”许玥说。

“哦,哪方面的研究?”A问。

和以前一样,A在自己不熟悉的领域就会让自己显得一本正经,许玥看着A这样想道。

“脑神经。”许玥说。

许玥看到A的脸上有一丝被压抑的笑,许玥都习惯了,很多人听到神经两个字的第一反应都是这样。“那是研究什么的?”A问道,仍然显得一本正经。

“我现在在研究长期记忆和回忆的产生机制。”许玥尽量用轻松一些的语气说道。

A笑了一下,沉默了一会,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然后说道:“挺好,这应该是你想要的生活吧。”

许玥知道他们的交谈马上就要进入一个固定的模式,许玥管它叫“重逢模式”,在这个模式里,他们会先回忆共同的经历,然后简单通报一下各自的现状,再从得到的信息里做出判断,把分开后自己生活中的哪一部分详细介绍,或者详细了解对方生活中的哪一部分。随后这个模式会继续衍生出几个子模式,如果是异性的话,其中一个子模式还会在床上结束。

许玥不知道该怎么避开这个重逢模式,于是就选择了沉默。这沉默让A脸上出现一丝尴尬,但旋即消失。A似乎是试探性地问:“这十来年是第一次回来吗?”或许怕许玥继续沉默,A接着说:“我这样问是想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想见我,十多年前的事情是不是都忘得差不多了?那还是上个世纪的事情。”A说话的时候脸上有一点点做作的自嘲表情。

许玥看着A自嘲的表情说:“我后来的经历特别简单,读完研究生后就留校了,然后又读博和工作到现在。我想你会问我是不是结婚了、小孩多大了。”许玥顿了一下,看到A自嘲的表情在一点一点消退,许玥说:“我几年前离婚了,那个婚姻持续了三年。”

许玥相信自己从A的表情里看到了一丝细微的被压抑住的欲望,曾经的A并不是这样,许玥觉得如果没有这细微欲望的话自己会感觉到遗憾。许玥继续说道:“我回来见你,只是觉得好奇,我想知道十多年前的事情,在我们各自的记忆里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说完这句话,许玥突然觉得有些后悔。

许玥看到A脸上的一层硬壳渐渐消融,或许自己也是,许玥想。A手上的香烟已经燃到了尽头,A在沉思,显然许玥的话出乎他的预料。许玥的眼神依然清澈透明,A觉得自己和许玥已经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了。他这时才想起来,这种感觉在和许玥交往的最初就已经存在了。A又点燃了一根烟,以前的一些片段零星地浮现在脑海里,A说道:“你还是象以前一样,而我都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如果你想知道留在我记忆里十多年前的事情,我现在就讲给你。”随后,A在吐出的一团烟雾里首先开始了讲述。

二、A的讲述

现在还有谁会去回忆十多年前的事情?社会上不停地有各种各样的事吸引你的注意力,再加上整天忙,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着,就好像什么都没过一样。你突然让我说十多年前的事,我怎么感觉一片模糊呢?脑子里的PM2.5迅速升到500以上。

你还记得我们一起看过的那部电影《泰坦尼克号》吗?那里面的特效把海底的沉船变成了当初铮明瓦亮的样子,我们可以反过来,把现在这个高档酒吧变成当初那个破烂餐馆。你看这白色的桌布和琉璃烟灰缸,还有这种包着真皮的沙发,那边吧台上一整面墙的洋酒和倒挂着的高脚杯,还有墙上的电影海报,你看看周围,看到哪儿,哪儿就被转换成当年的东西,那些方桌长凳,脏乎乎的方桌上面放着辣椒酱和小醋瓶,靠窗卡座上的人造革被人用刀子割破,露出来脏乎乎的海绵,那边那个吧台变成了收银台,上面放着一个招财猫,苍蝇乱飞,周围的墙上贴的是一些特色菜的照片。还有我,从现在的一百七十斤变成了当年的一百三十斤,手里的烟从中华变成宏图。只有你不需要变,因为你坐在这儿,简直和当年一模一样。

其实这里当年比现在热闹,整个一条街都是小商小贩,里面也有我。我一直都没告诉你,我在这条街上摆地摊卖过衣服。租不起店面,我就在马路边摆摊,其实我是一直想告诉你的,但我们在一起时,我就顾不上说这些了。当年一到下班时间这里全是人,很多你们厂的职工在这条街上买东西、吃饭或者逛街,那个时候的日子比现在安稳。后来慢慢地在靠中山路那边出现了一些高档餐厅,但在马路这边逛的人都去不起那里。我爸爸曾拼命托关系要把我安排到你们厂上班,后来他不张罗了,因为你们厂的效益越来越差,不过当时谁会想到十年后它竟然都不存在了,那么大一个厂,就像个城市一样,里面什么都有,说消失就消失了。

我一直搞不懂到底是因为什么,你会和我在一起。你是个大学生,毕业后来到这个小地方上班,而我就是个小混混,偶尔进批货摆个地摊,然后就是整天在街上瞎逛,有时候我也混进你们厂里,在操场旁边看你们职工踢球。

那天我和你们厂的几个职工打起来了,他们看不惯我,之前交换过很多次眼神,我知道他们不喜欢我在操场边斜靠着抽烟的样子,其实我没想惹他们,我没事可干,当时我就是不知道我应该干什么。终于有一个家伙过来捡球的时候问我是不是厂里的,我说不是,他说不是的话就走开,外面的人不能到厂里来。我说你们这儿又不是军事基地,这个破厂我来是给你们面子。这句话把他们惹着了。

那时不懂,现在知道了,要是把我换成他们我也会急,当时都在传,说有很多人要下岗,他们都害怕变成我那种样子。

后来你的三个同事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才看到你站在一旁,你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所以有一拳打在我的眼角上,很重,我有些看不清,回拳基本都落空了。真的,是你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本来我和他们三个人打也不会落下风,但眼角上那一拳影响了我,后来又有几拳打在我身上,那之后我基本就是挨打了,我护着自己重要的部位,找个机会就开始跑,他们没有追。我跑着,应该是有血从眼眶流下来。你有没有发现,在回忆里你记不起疼的感觉。

第二天去你们厂门口等着,腰里别着我的双节棍,我盼着能碰到那三个家伙,但我都不确定是不是能认出他们来。下班的时候人群从你们厂大门往外涌,我站在大门一旁的树底下,后来我就看到你从人流里走了出来,并且是走向我,这个画面我印象深刻。我还记得你当时穿的是一条白色的牛仔裤,上面是一件粉红衬衣,你把衬衣的两个下角在牛仔裤上面打了一个结,你竟然走向我。我忘了你和我说什么了,没准儿哪天会突然再想起来,我就记得我跟你说:“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饒了你那三个同事。”好像这句话把你逗笑了。

然后,我记得你对我说:“我们去散会步吧。”我对你说:“我带你去河边散步吧。”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还重复了一遍那个词——散步!当时这个词对我来说太陌生了。

我带你走到我的小摩托旁边,你一点也没犹豫就上了车。当时我们这种地方大部分女的坐摩托车都是侧身坐在后座上的,你是分开腿骑坐的。你在我后面,我能感觉到你的手拽住了我的衣服,我当时很紧张,那一路我都在想是不是来一个急刹车,这样你的身体会贴紧我,但一路上也没有让我急刹车的机会,不像现在,马路上全是车,其实马路上没车我也可以急刹车的,主要还是因为我当时不敢那么做。

在河边我们说了什么话我现在都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那是我第一次握住一个女孩的手,有点太突然了。像我这种小混混,怎么会有这种艳遇!说实话,后来我再也没有过,虽然碰到了很多女人,但感觉完全不一样。然后还有我第一次拥抱,我记不清当时的感觉了,只记得我很慌,然后看到你闭着眼睛,脸上带着一丝微笑,这个画面后来经常出现在我的回忆里,我们分开以后,我才突然明白你的表情,我觉得你当时是在享受我的慌乱。

事情的发展比我想象的快得多,我很怀疑,可是又没法拒绝。其实是你完全掌握着主动权,我就像一个木偶。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会那样做?为什么选了我?你如果真的跟我在一起,那还不要吃一辈子苦?这是我当时的想法。

还有一个问题,当时我一直想问你但没有问出口,那之前你接触过多少男人了?我到现在都想知道,好吧,我不问你,但这个问题当时困扰了我很长时间。后来我放弃了,我知道我是没法知道真相的。我现在还记得当时的困惑,那段时间我妈看我总是发呆,甚至开始担心我在外面做了犯法的事。说实话这困惑让生活有了深度。

我的生活被你轻而易举地改变,我终于有事可做了,呵呵。

还记得那间小民房吧?你走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是我舅舅的,他就在你们厂上班,但我从来没有和他说起过你。现在那个民房已经拆迁了,那时候谁能想到一个破民房能补偿那么多钱,我舅舅一家拿了一大笔钱,之后他们竟然就离婚了。当时我舅舅不同意把钥匙给我,他怕我用他的房子干坏事,我编了一个理由,我也忘了到底是什么理由。那个民房和你这样的大学生不相配,我带你进去的时候看到你的笑和以前不一样,我能感觉到你有些失望,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那个时候我又不可能带你去旅馆开房间。

以前我从来没有认真回忆过我们的过去,只是偶尔会有些零星片段不由自主地跑到脑子里,比如昨天接到你电话之后,出现在我心里的还是你笑的样子,不是你现在的这种笑,而是当年我们做完以后你没穿衣服倚靠在窗户边胳膊抱在胸前的那种笑……然后我们就开始第二次。

我们就这样开始了。你给了我一种错觉,我当时以为所有人谈恋爱都是这样的。我们分开后我接触的好几个女孩都说我太直接,没认识几天就直入正题,有些女孩喜欢有些不喜欢。不说这些,还是回到我们吧,我们是每个星期见一次面吧?

当年在这里的这个小餐馆,我忘了叫什么名字了,只记得这里一到周五人就特别多。那个时候这里的装修太土了,只有靠窗的地方才有卡座,其他地方都是圆桌,不认识的人也要坐一起吃饭,不过那时候人们也都不在乎。我五点钟来这里占个座位等你,周围都是你们厂的人,有一次还真的碰到了和我打架的一个人,我还冲他笑了笑,他没理我。他肯定想不到他对我有多重要,我对他的感觉不是恨而是谢,没他我们就不会认识了。

不过那时候我能感觉到很多人脸上都挂着焦虑,他们都想和我爸爸妈妈一样,在这个大厂里干到退休,但变化很快就要来了,我都能感觉到。那时候我爸爸老说咱这个社会从来就不缺运动,你想安安稳稳地干到退休,没门!

我等你的时候总是在想,你在这样的地方和我碰面,不怕你同事说闲话吗?当时不停地有人过来问我对面有没有人,后来我就把我的衣服放在对面的椅子上,还是有人想坐过来,我就冲他们瞪眼,很凶狠,我也是没别的办法。每次看到你出现在餐馆门口,你总是往窗边那一排卡座找我,然后你就走向我,你走起路来很有弹性,一边走一边看着我笑,走到跟前后你就拿起我的衣服往旁边一放,我能闻到一股像杏仁一样的香味。你总是问我:“等多久了?”我总是说:“两根烟。”我总觉得这样说话挺夸张的,不过我觉得这样才能配得上我们之间的经历。然后你就点一碗面,你吃得太慢了,我记得我吃完以后你还需要两根烟的功夫才能吃完你那碗面。

那时在这个餐馆里我想的就是快点到那个小民房去,不过我现在一点都记不起在那间民房里的那些快感,在回忆里我能清楚地记得的却是周六下午从那个小民房出来的时候,我心里总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你知道么,不是那些快感,而是从那个小民房出来之后的一种独特的感觉,后来在我回忆里出现过。

我们这样持续了多长时间?反正那段时间我的生活就两件事,从星期天等到星期五,然后是从星期五晚上到星期六下午的疯狂。差不多用六天换一天,在那六天的等待里我还是和以前一样无所事事,也不去摆地摊了,我把那些关于将来的烦恼全都放到了一边。但事情不可能一直这样,总会有变化。那天我走进这个餐馆的时候,看到你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吃饭,那个人带着眼镜,文质彬彬的。

当时你们坐在靠窗的卡座里,你背对着餐馆的门,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你,然后我看到了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我的第一反应是,我们之间完了。他和你是一路人,不是我。我当时没有想到动手打架,也没有想去动刀子,我记得我当时站在那里,我既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冲动,又有一种绝望的垂头丧气。

那个人注意到了我,然后你也转过头来,你看到了我。然后你站了起来,和那个人道别,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挽着我的胳膊和我一起走出了餐厅。我的心里同时有胜利和挫败的感觉,我不知道我们之间会怎么结束,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之间总有一天会结束。第二天上午你对我说你准备考研了,你说以后每两周见一次面。我觉得这和那个眼镜男有关,我感覺你向我隐瞒了一些事情,但我看着你的眼睛时,又觉得你没有隐瞒。

当时我终于理解你们厂那些职工的感觉了,你知道有些你不想要的事情终究会来,但你又无能为力,就是这种感觉。那段时间我爸爸说我整天两眼放光,但也没见我出去找点事做。我妈说我长大了,我朋友说我变深沉了。我也不知道我整天都在想什么。

你还记得吧?在那之后我们之间多了些暴力,即便这样我仍然摆脱不掉我只是你的一个木偶的想法,我并不在乎我们之间这种关系,你也不反对我的暴力,但一想到那个男人,一想到将来,我心里就被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控制。我曾有过很多假想,都以我们三个人中的一个受伤或死亡结束,比如,我经常设想你因意外而瘫痪在床,最终是我陪在你身边照顾你。现在想想当时的我真是挺可笑。

有件事情你一直都不知道。那之后连续一个月,除了周五周六我们见面,我每天都偷偷溜进你们厂,躲在宿舍楼附近,我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和那个眼镜男在一起。我从暗处观察你的生活,我看到你和很多同事下班时一起回宿舍,有时一起去食堂吃饭,有时你一个人去。我看到你穿着宽松的睡衣睡裤,手里拿着水杯和一本书,你和同事打招呼,和他们笑着说话。晚饭后你喜欢一个人拿着一本书去散步,到宿舍区和操场之间的长椅上看书,有时你只是拿着一本书在那儿发呆。我这样暗中看着你,一开始感觉很刺激,但慢慢地我开始着迷,这种宿舍楼里的集体生活好像让人很安稳,一点也看不出那些传言的影响。这就是你的生活,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让我这样一个小混混进入到你的生活里。另外我发现你不是很合群,这也让我挺惊讶的。

有一次下起大雨,我在你们宿舍楼外的树底下,在雨里连根烟都不能抽,我只记得当时很冷,我浑身都湿透了,整个宿舍区外面就我一个人,看着宿舍楼上的灯光,一直到夜里十一点多,我现在已经不记得当时都想了些什么了,好像就是那么看着,什么也不想。

从现在往回看,我暗中监视你的时候没有看到你和眼镜男在一起是一个我应该感到庆幸的事,要不然我们可能就走上另外一条路,一开始我身上带着刀,虽然从第三天之后我就不再带了。我一直没和你说这件事,这也算我对你隐瞒的事情。

后来我相信你确实是要考研,你要去读研究生,你的未来会变得很光明,而我在这里还不知将来会怎么样,就像你们厂的职工一样,不同的是你们厂的职工不像我这么无所谓,他们越来越紧张,山雨欲来风满楼,谁都不知道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而我始终觉得我的生活没有什么方向,并且我感觉我们正在走向一个不可避免的结局。

现在冷静回想一下,其实一切都注定了,但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不甘心起来,我想我应该争取把你留下来。我把我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又从我爸妈那里要了一些钱,买了一部手机。我后来做生意的时候也这样做过,就是把全部家当都押上去赌一把,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因为那之后不这样就混不出来。不过那些是为了生意,而不是为了一个女人。我后来从来没有为女人这样做过。我那时太傻了,但我还挺怀念当时的我的,那么冲动,不顾一切。

所以我现在回想起来,在我们相处的第二个阶段,就是你准备考研那段时间,我是稀里糊涂地在做一些漫无目的又徒劳的努力,除了买手机,我记得我还报过高考辅导班,还买了一些名著和诗集,其实很快我就发现我不是那块料。我们每两周见一次面,在一起待一整天,但我知道我们根本就不可能永远在一起,我们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我觉得那些时候你也变了,但又说不出你哪里有变化,我其实对你了解很少,我是指对你的想法,对你的身体我太了解了。我当时感觉你有一点绝望,不过我知道,这只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我觉得我的一生是在那段时间出现转折的。你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去那个小民房吗?进去之后,你说了三个字:“考上了”。我总觉得你当时的眼神给我一种绝望的感觉,我原本想你会快乐地告诉我,我不是很喜歡你的那种神情,但说实话我根本不了解你内心的想法。那天你比以前更主动更贪婪,其实当时我是无心恋战,我不是很在乎这是不是最后一次,我更想能看着你站在窗边,双手抱在胸前,露出你的那种微笑,就这样看着我。到后来,我还真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从那个小民房出来后,我又恢复了碰到你之前的生活,不过两个月后我就开始做买卖了,那个手机让我骗了不少人。你走之后,你们厂也很快变成私营的了,很多下岗职工,他们去厂办哭,在大门口聚会闹事,从厂里偷东西,这些都没用,什么也改变不了。我招了不少下岗职工,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不是你想听的。我觉得我应该感谢你,因为那之后我变成了一个有志青年。十多年,我在商海里摸爬滚打,后来我还去读了MBA,我竟然也是硕士毕业了,反正现在算是混出来了。以前的事情也很少去想,除了偶尔会有些片段跑到脑子里,没想到刚才那么多细节都能想起来,我一下子记起了我当时的样子,找回了记忆就找回了自己,然后才能发现自己的变化。

就这样!关于我们俩的过去,在我记忆里都是些片段,如果不是这样又见到你,我不会特意去想,其实我很明白,虽然我就是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可我已经不是那个时代的我了。我的变化太大了,不过你有没有发现这个世界的变化更大?我忘了是在哪本书里看过的了,好像是说人是有选择的去记忆,我现在能想起来的肯定是最重要的吧,这让我挺难以相信的,我居然想起了那么多的细节,但一点也没有回忆起我们当时的那种快感。

A说完后便意味深长地看着许玥。

“那么你是怎么回忆那段经历的?”过了一会,A问道。

三、许玥的讲述

恰恰相反,关于过去,我能清晰回想起当时的那种快感。你别这么惊讶,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不过和你一样,也是偶尔会有些片段跑到我脑海里,但有的时候会影响我一整天的情绪。

虽然过去的事情都已经实实在在地发生了,但在回忆里它们是在变化的。有个古希腊哲学家曾说过:“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我是想说在回忆的河床里,过去的事情是流动变化的,它随着人生的经历而呈现出不同的意义,就象你现在说你要感谢我让你混出头了,你当时可不是这样,而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

你记住了那么多细节。我一点也想不起来那次在厂门口见到你时我穿了什么样的衣服,你不说我也想不起来我邀请你散步,还有我坐你的小摩托车的方式,这些都被我的大脑忽略了。我记住的是你右眼眉骨上的一个大包,你的右眼都眯成一条缝了,我都能感觉到你的疼。

其实我们的相识自始至终都是偶然的,虽然我在操场上已经看到你好几次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当时对未来充满了期待,而我没有,我来到这个小城市,在一个衰败的工厂里工作,我能感觉到巨变马上就要来了,我不想在这个小地方过一辈子,但我不知道在这场巨变里我会有什么样的命运。我不会战胜命运,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最近几年我又重新开始有了这种感觉。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不会让我们的相识有那些矫情的过程。那天在操场上我觉得你挨打的样子挺可笑的,第二天我偶然看到你斜靠在厂门口旁边的树下,我看着你,突然决定要认识你。我走向你的时候心里在叫你小倒霉蛋,看着你紧张的样子,我有一种想触摸你的冲动。

那还是我第一次坐摩托车,在我回忆里我还能体会到那种风驰电掣的感觉,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很自由,虽然我知道那是种错觉。后来发生的还是很出乎我的意料,在河边我问你眼眶上的大包是不是很疼,我伸手想碰一下那儿,你往后闪了一下,随后我们的手就不知怎么拉在了一起。

你很紧张。虽然在某些方面我确实比你有经验,但那天所发生的并不是我的预谋。那时我是第一次经历这样一种关系,直截了当地从身体的接触开始,其实我很清楚地感觉到,在随后的交往中你慢慢有了感情,我当时觉得有点歉意,而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命运很会捉弄人,因为如果我们的经历是我们随后人生的行李,这件行李对我而言比对你要沉重得多。

其实你问过我以前接触过几个男人,你忘了,我记得很清楚,我让你猜,你没说话,表情沉重,然后我们就说别的了。我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经历丰富,我没有预谋,但确实是我在控制着我们之间关系的距离和进度,只是慢慢地我发现我所能控制的东西越来越少,因为后来我也开始等待了,等待着周末的到来。这种等待的感觉让我很担心,但又摆脱不掉。或许这是我在这个餐馆里吃那碗面故意吃得特别慢的原因,我记忆里特别清晰的画面就是你坐在我对面焦急地东张西望的样子,不停地抖着腿。每次我问你等多久了,你总是先看看窗外,再慢慢把头转过来,仰着脸眼睛往下地看着我说两根烟。我觉得你又滑稽又可爱。

我其实很喜欢那间小民房,我在日记里把它叫做世外桃源。虽然在河边散步也很好,但我不喜欢那种要时刻警惕着的感觉,总是有人在不远的地方偷偷看我们。后来你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你骑着摩托车进入那一片平房的时候,我心里确实是有些失望,但进到那个小院子后我就开始喜欢那里了。为什么我会给你我不喜欢它的印象呢?它一直是那么的吸引我,我相信它对我的吸引力不会比对你的差,当然吸引的内涵也不一样。

当时我确实准备摆脱在这个城市的生活,但我也不知道我要寻找什么,我不确定我是不是能从这场即将到来的巨变之中找到一个很好的出口,但我知道大部分人注定要在洪流之中沉下去。我偶尔会想其实和你这样在一起也不错,我知道这是个危险的想法,但又挺合我的口味。我喜欢看着你焦急地等待,我觉得你是我的一个猎物,甚至是我赖以生存的猎物,我当时想,或许结局会是把你放回到大自然里,而我则去另一个更舒服点的笼子里生活。你别生气,我现在说的只是我当时某个瞬间的想法,在随后的回忆里就不是这样了。

考研算是我离开这里唯一的出路。我现在才发现,当时你不去想你自己的将来,你想的是我们俩的将来;而当时我恰恰相反,我不去想我们俩的将来,我想的是我自己的。作为生活的报复,分开后我对那段时光的回忆要比你多得多。

是我谋划的那次在餐馆里的碰面,你说的那个文质彬彬的人帮助了我,他是副厂长的儿子,但我不喜欢他,你帮我摆脱了他。那天你的样子很吓人,我很担心你会失去控制,现在我才知道你当时的感觉,你刚才告诉我的,赋予了那段记忆不同的意义。我没有想到你会暗中监视我,你刚才所说的你暗中观察到的,让我突然特别真切地回到我当时的生活,你让我发现我对当时生活的记忆是错误的。

我也没想到你对我站在小民房的窗前印象那么深,你并不知道当时我不穿衣服站在窗前的感觉,和第一次坐在你的小摩托车后面的感觉是一样的,我觉得很自由。

后来我开始下功夫准备考试,强迫自己不去想那间小民房。其实我当时确实很绝望,你的感觉没错,让我觉得奇怪的是我后来所经历过的绝望都没有当时那么强烈,但当时还有另一种隐隐的感觉在我心里与那种绝望平行生长,过了很多年我才意识到那种隐隐的感觉是什么。

现在回想起来,所有和我当时准备考试有关的事情我都回忆不起来了。而那时你说话时经常冒出来的一些名人名言我却记得特别清楚。听了你刚才的话我才知道你为什么会突然变成那样,我记得当时你曾一本正经地说:“假如爱不是遗忘的话,苦难也不是记忆。②”我都差点忍不住笑出来。那种笑对当时的我确实是挺难得的。

这么多年了,你假装正经的样子一点也没变。

你说得对,我们走向了一个不可避免的结局。我也记得特别清楚,那次在小民房里我对你说考上了,我看着你,你给我一种亲切感。我们的最后一次,那些强烈的快感,以及后来你抱着我痛哭的样子,我记忆犹新,奇怪的是你对那一幕印象不深。当时我想这一刻终于来了,我要把你放回到大自然里去,而我则去另一个笼子里生活。你的感觉没有错,我当时挺绝望的,我当时对未来的一些担心后来都变成了事實,而关于你的未来,我现在才知道我都猜错了,我原本以为把你放回到大自然,你会变成一个猎手。

四、尾声

许玥说完便笑了笑,回望着A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们俩互相看着都没有说话,A把手上的香烟弹了一下,打破了沉默,说道:“我当时一直觉得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可能也未必。”

“这是让我觉得遗憾的地方。”许玥沉默了一会,又说道,“那句话是谁说的?”

“哪句话?”A说。

“找回了记忆,就找回了自己。”许玥说。

“我说的。”A笑了一下,说道。

许玥也笑了一下。

A又说道:“可惜的是有些事情只能留在记忆里。”

沉默了一会,许玥说:“一切都不会过去③。”

二十分钟后,他们来到了许玥的酒店房间里,用一分钟的时间相拥在一起并脱光衣服,许玥发现A的那里比记忆中的要小,八分钟后快感如潮水般涌了上来,许玥的眼里流出了泪水,十分钟后A在许玥身上喘息着喊了出来,这时许玥感觉等待就象一张拉满的弓,她听到弓弦发出断裂的声响,随后那箭无力地坠向一片虚无之中。

【责任编辑朱个】

①昨天,爱情本是如此简单,我如今却渴望逃避。

②③北岛诗作《无题》:假如爱不是遗忘的话/苦难也不是记忆/记住我的话吧/一切都不会过去

猜你喜欢
民房样子
“孤独”画出来 是什么样子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子呢!
最想要的样子
就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就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之《少年,来玩我吧!》
浅析民房电气接地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