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常态叙事与“轻长篇”

2021-03-08 06:40宋宁刚
文学自由谈 2021年5期
关键词:知识分子小说

□宋宁刚

2021年,有好几部学者创作的长篇小说相继问世,如王尧的《民谣》、止庵的《受命》,以及评论家、作家邢小利的《午后》,真是叫人意外而又惊喜。

《午后》一书的腰封介绍说,这是一部“最普通的男女”所演绎的“最浪漫的恋曲”,同时也是“继《春尽江南》《应物兄》之后,又一部书写当代知识分子真实生存困境与灵魂裂变的剖心之作”,其所聚焦的,是“人到中年之后”“应当如何安放自己的身心”的问题。读完小说,我们会承认,除了“最浪漫的恋曲”或有夸张,其他都还是切实可信的。

关于《午后》这个略显虚淡乃至抽象的书名,作者在后记中解释说:“《午后》写的,是我比较熟悉的几个不同性格的知识分子,在生命的‘午后’——中年,他们的生活和故事。”显然,所谓“午后”,也就是“人到中年”。这样,书名的意味就显豁得多。

《午后》以长安城里的两个年至人生“午后”(不惑)的中年知识分子南柯(古代文学研究者、《唐音》杂志编辑,离婚的单身)、齐文晋(北方大学美学教授,婚姻名存实亡,小说快结束时也终于离婚)与齐的学生——艺术学院大三学生兰湘婷和柳晴的交往与情愫为主要内容。该书封底的介绍中说,南柯与兰湘婷“在日常交往中,两人感情渐渐升温”,而齐文晋也与柳晴“互生情愫”。“互生情愫”四个字非常准确,因为这两对男女的交往,很难说是恋情,虽然的确有彼此的依恋,但除了南柯一度投入,其他几个人表现得都比较淡;也很难说有什么情感纠葛,他们之间只是交往而已,即使这段交往远远超出了一般朋友关系的亲密。

虽然腰封已提示了其与《春尽江南》和《应物兄》在题材上的亲缘关系,但是初读前几章,还是不免会让人以为是一个《洛丽塔》式的故事,哪怕相比洛丽塔的年龄,小说中的两个女主人公都已是超过二十岁的大学生,两个男主人公南柯、齐文晋,却实在是长安城里年过不惑的“大叔”,这样两个“大叔”与年轻“小萝莉”之间的情感故事,实在叫人很难不与已有几分原型意味的“洛丽塔”挂上钩。实际上,并非如此。不仅两个小说在故事走向上有别,人物的情感和价值取向更是不同。

如果说《午后》距离《洛丽塔》尚远,那么,从某个角度看,距离《废都》要算近一些了。《废都》写的是1980年代西京城里知识分子的情态,尤其是以生活堕落、内心空虚的庄之蝶为代表的文人群体——说来有些吊诡的是,1980年代的中国人,其精神状态本应是百废待兴和昂扬勃发的,经历过末期的动荡之后,才有了普遍的困惑和迷茫,所以,《废都》的背景放在1990年代似乎才更有说服力,实际上,它也正是在1990年代初的时代氛围下完成的。

《午后》所聚焦的,则是十年后的二十一世纪初,长安城里的知识分子闲散、迷惘的生活样貌——从小说第十九章所写的羊年春节,可以推定为2003年春节,这样,便可确证小说除最后一章之外的绝大多数内容,都是在2002年冬到2003年秋之间展开。就此来说,两部小说所关注的都是在某个特定时空下知识人的“心态史”,其提供给我们的,也是特定时空下个体的心境“切片”。所不同者,《午后》所写,不像《废都》那般极端、露骨和不堪。《废都》中的庄之蝶等人的行为是放纵的、缺乏自我节制的,内心是虚无的、缺乏常情的,甚至是病态的。《午后》中的人物虽然也有迷惘,有人到中年的困境与茫然,但是他们的行为和内心都没有因此而严重失衡到失去自我;其人情表现也因此显得更符合常态,也更加正常,有作为一个社会人应有的自控能力,仿佛就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能够碰到的某个人。就此来说,他们或许不具有文学意义上综合了很多人特点的高度综合与极致的典型形象,却是现实中不难见到的非常典型的普通人。换言之,《午后》中的人物,是非典型的小说人物,也是典型的生活中的人物。

在写法上,若说《废都》是以极端饥渴的笔触,在写一群高度(动)物化的人的堕落与虚妄,甚至不惜以性描写来吸引读者眼球,那么,《午后》的叙事则是正常的、节制的,许多地方都点到为止。正因为所写的是常态,所以不极端,情节上也没有大起大落,更像是主人公一年生活流水的若干片段。

阅读《午后》,一个非常鲜明的感受,是其文字的清明、流畅。整部小说基本上都用短句,书写普通知识分子的世俗生活、饮食男女,尤其前半部分,会令人想起南京作家韩东、曹寇、顾前等人的文字,而不是陕西一些名作家的文字。就此来说,《午后》在文字上,开拓——至少是丰富了陕西文学的基本面貌。

稍作比较和辨认,《午后》的气质、格调等,又与韩东等人的写作很不一样。后者的写作虽然也是日常的、世俗的,但更是市井的、城市的、个人化的,也是搁置了价值判断的。《午后》则不然,虽然所写也是普通人的日常烟火和情感生活,却没有像韩东他们的写作那样放弃价值判断,在情与爱的追求中,仍然憧憬理想的爱情,心与心的交流,乃至相契,更没有迷失或坦然地悠游在虚无中游戏人生。它一边叙述着主人公的交往与追求,一边勾画着主人公的散淡生活,一边又不忘主人公身上“知识分子的道义担当”。这就使得这部小说具有了某种“混合”或“中庸”的气质。

也正因为没有搁置价值判断,所以才有小说中关于人生价值和意义的讨论,因而显得不够现代和决绝,不够“狠”。的确,《午后》的底色不是彻底,不是“狠”,而是温柔敦厚,是平常人的平常心。就此来说,《午后》的价值取向是传统的、儒学的,更确切地说是“关学”的。小说第二十七章,南山书院先贤馆中的张载、冯从吾、李颙、李柏、李元春等关中大儒的画像和著作,明白无误地道出了这一点。不仅如此,《午后》中的人物,更有《白鹿原》式的“学做好人”的影子——小说第二十五章中,生意人汪文海的那段自述,几乎可以看作是“学做好人”的最佳注脚:“我呢,农村出身,后来念书进城,学历不高,当干部、下海,经历了不少,见的更不少。当然也赚了些钱,但是说实话,我并不是以赚钱为人生目的。当然,我最初确实是想挣钱来着,但是,在挣钱的过程中,我也学习、也读书。近几年来,我还反复读王阳明的心学,读各种让人上进向善的书。王阳明说,要致良知,我现在办事做事,就是要致良知,要对得起良心。”虽然汪文海读的是王阳明,而不是张载,但是其所读出来的“要对得起良心”、要做好人,却是“关学”的要义之一。

《午后》的头号主人公南柯,姓名出自人们熟知的唐代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众所周知的成语“南柯一梦”正出自此,形容一场大梦,或比喻一场空欢喜。这样说来,南柯这个姓名的寓意也就很显然了:它既可以指主人公在那闲散而又迷惘的一年中,与几位女性或多或少的交往,像是南柯一梦,又像是在指认人的一生不过是南柯一梦。虽则如此,主人公南柯在对待南山书院的建设时却是认真的,甚至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似乎那是他的一个寄托,也是他梦想的部分实现,更是他的人生藉此一项目而发生巨大的转变。由此或可说,《午后》的价值取向既有儒家式的担当,又有道家式的闲适、散淡和隐逸,是儒道相济的。用俗语来说,或可称为“用出世的精神过世间的生活”。小说中,齐文晋朗诵的李白《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所传达的,正是这种意味。

在这一点上,《午后》的精神旨趣,倒是与同居西安的马玉琛的长篇小说《羽梵》有几分相通之处,只是后者更具传奇性一些。说来巧合、也意味深长的是,《羽梵》以滈河下桃花源式的“菊花园”的被拆除而结束,《午后》则是以滈河旁唐村的桃花源式的“南山书院”的建成而结束,两部小说的结局走向截然不同却又高度一致——都是资本与权力合谋的结果。

作为一个简短的长篇,《午后》的情节、人物、故事等并不复杂,但余味悠远。

如前所说,《午后》的语言明畅,读来爽口,很能吸引人。从小说的结构看,全书二十八章,也大都写得手起刀落,干脆利落,显示出了作者对素材、章节之取舍,有很好的把握能力。而其情节,也比较严密,都可见出作者的谨严。比如全书从第一章到倒数第二章,讲述了从前一年的冬天到下一年的秋天,比较完整的一年中,主人公的生活、交往与心境变化;最后一章则巧妙地直接跳到下一年的夏天,柳晴和兰湘婷大学毕业时的情景,既巧妙地为两对主人公的分手提供了现实基础,又为小说结尾创造了条件。再如第一章,除了两个男主人公先后出场,与南柯相关的几位女性,如兰湘婷、如忆、陈红等,也都一一出场,在随后的若干章中,她们每一个都再次出场,作者也都草蛇灰线式地为她们安排了相应的位置和去向,没有一个人物有头无尾或虎头蛇尾,显示出了作者对小说整体良好的掌控力。

与《午后》的文字、篇章结构相应的,是其篇幅的相对轻简。不到十七万字的小说,将几个知识分子的生活、心境叙述得比较清晰,采取的视角也是微观的、个体的,而不是宏大的、历史社会的。这样的叙述或许不那么厚重,却显得轻盈、巧便、周到。在某种意义上,可以将《午后》看作一部“轻长篇”——不仅在篇幅上较轻,在文字和叙述的基调上也轻快。陕西文学中,追求厚重的小说太多了,相反,如此轻快的小说倒是极为罕见。也因此,《午后》的出现及其写法,对于平衡和丰富陕西长篇小说的写法,更是别有意义。

阅读《午后》,尤其前面大约三分之二的篇幅,是很有快感的,虽然有些琐碎之嫌。它们似乎是作为铺垫和铺排,迎来了最后约三分之一的逐渐转变。这些情节的铺展、变化,不太出乎人的意料,却也不叫人觉得落入俗套,这应该归功于作者的才华,以及对小说的长期阅读和研究而形成的良好的感知与把握。小说中还有不少细节,也都很见作者写作时的周全和心思之细密。如一开篇讲到去租车、借车,把这辆车叫“波罗”,就很有年代感。结束时,牙生华送柳晴和兰湘婷回学校,说“原来的那个车不行,那个是波罗,这个是奥迪,顶配”,一个“顶配”,巧妙回避了具体的时代性。与此相应的,是小说开头,南柯和齐文晋期待她们能够留宿,而此时已不再挽留,曾经的“情愫”,已更多地化为朋友之情。类似这样的细节,说起来似乎是小节,却会影响小说的整体质地,也会影响读者对小说的信任。也是从这些细节中,我们能看到作者对小说这门手艺的熟稔程度,虽然这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无需讳言,从人物塑造上来说,《午后》中的几个主人公的性格特征不是特别鲜明,也没有能够在细节中,一下子就突出人物性格。有些情节和叙述,如兰湘婷的母亲,就写得有些简单化。

有一个精彩的例外,是在兰湘婷寒假回家前,与南柯、齐文晋、柳晴在距离火车站不远的宾馆中的情形。“这是最后一夜了,南柯很想与兰湘婷亲近地待上一夜……他很奇怪,齐文晋与柳晴也是最后一晚了,难道不想在一起吗?”“齐文晋把手搭在柳晴身上,却没有特别亲密的动作,看得出来,他多少有所顾忌。”在接下来大半页令人忍俊不禁的叙述中,很能看出齐文晋有几分顾忌、胆小,甚至怯懦。遗憾的是,这样能够凸显人物特性的细节和情节有些少。

《午后》中的主要人物是知识分子,两个女主人公是学音乐的大三学生。但在他们身上,专业、职业与人物性格、取向的关联度似乎不够紧密。编辑《唐音》、研究中国古代文学的南柯一直期待能够建成一个“中国隐士历史和文化博物馆”,但在生活中,他的身心似乎还是分离的,至少不是高度一致的。其他人物也是如此。我们没有看到人物与音乐及其所读之书的高度互文关系。

《午后》中的主人公也听音乐、K歌,提到不少音乐,也会提到一些书、电影、书帖,除了少数与小说展开的情境相契,多数时候,我们没有看到这些元素与人物之间的高度“互文”。这种效果可能不是作者有意追求的,但是因此产生的松散和分离的效果,也令人有些遗憾。

另外,在小说中,主人公南柯的前后变化还是有些大。在前十七章中,南柯虽然身为知识分子,却更多地显示出饮食男女的一面。此后,尤其是最后两章,却出现了巨大的转变。兰湘婷及其母亲等第一次到南山书院游玩,晚上雅集时,南柯抚琴后,面对自己的几个朋友,“站起来鞠躬”,就显得有些拘谨;雅集结束后,他再次站起来,“向大家一一鞠躬”,就更显出与此前之间的张力。

虽则如此,《午后》还是一部叫人很有阅读快感的小说。书中所写的日常琐碎,增加了其常态叙事的真实性,而其以异于陕西多数作家的写作方式所完成的“去宏大叙事”的长篇写法,也颇值得注意。《午后》是邢小利的长篇处女作,能写到这种程度,相当不易。也因此,他的下一部作品就更值得我们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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