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后物质主义到可持续物质主义:概念转换及本质辨析

2021-03-15 06:10刘慧郭婉祺
鄱阳湖学刊 2021年1期

刘慧 郭婉祺

[摘 要]伴随着新自由主义的经济危机和生态危机,西方后物质主义理念逐渐受到挑战,主要体现为:物质主义和主观价值之间的分割;后物质主义的政治赤字;物质主义的反击。在新唯物主义本体论的基础上,可持续物质主义被视为后物质主义和生活方式政治的替代。可持续物质主义的核心内涵包括集体行动、可持续物质流、预示性政治三个要素。可持续物质主义旨在通过食物、能源、农业等领域的多样化地方实践来抵制新自由主义,从而开辟社会与政治变革的可能性,但它仍然是抽象的,并没有明确与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建立联系。沿着社会主义方向改造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是可持续物质主义等当代新社会运动的必然归宿。

[关键词]物质主义;后物质主义;可持续物质主义

近半个世纪以来,现代西方社会价值理念逐步从物质主义、后物质主义,过渡到如今的可持续物质主义(sustainable materialism)。“可持续物质主义”这一概念由大卫·施洛斯伯格(David Schlosberg)明确提出,用以描述底特律的食物正义运动、源自意大利蔓延至西方国家的慢食运动、欧洲的转型城镇运动等社会实践。①可持续物质主义是在新唯物主义本体论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②在后现代科学与生态危机的推动下,政治科学研究从人本主义转向新唯物主义,综合现象学与生态学等视角,新唯物主义主张从微观的日常生活实践、作为媒介的社会经济制度,以及宏观的自然生态体系等层次来考察物质的流动与循环。作为后物质主义和生活方式政治的替代,可持续物质主义具有明确的政治动机,它试图退出新自由主义的市场逻辑,采用新的本土化的社区生产和消费系统,重新配置食物、能源和其他基本物质需求,通过地方社会实践来实现社会和环境正义以及生态可持续发展。

一、后物质主义及其局限

1977年,罗纳德·英格尔哈特(Ronald Inglehart)的《静悄悄的革命:变化中的西方公众的价值与政治行为方式》出版,他提出了西方发达工业社会中民众价值观的重大转变,那就是“物质主义”价值观向“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转型。后物质主义价值观更加关注对环境的保护、对多元文化的宽容、对经济和政治生活的积极参与,在同性恋和两性平等等社会问题方面持有更为包容的态度。自1970年以来,富裕的西方社会越来越重视后物质主义和自我表现价值,尤其是在年轻群体和受教育程度较高的社会阶层中。这使得人们越来越重视环境保护,越来越多地接受性别和种族平等以及少数群体的平等权利等问题。这种文化转变促进了社会对不同生活方式、宗教和文化、多元文化主义、国际合作、民主治理以及对基本自由和人权的保护的认可。反映这些价值观的社会运动将环境保护、同性婚姻和公共生活中的性别平等政策置于政治议程的中心,将人们的注意力从经典的经济再分配问题上转移开。①然而,21世纪以来,特别是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新自由主义遭遇全面的政治经济和生态危机,促使左翼和右翼民粹主义的各项社会压力持续加重,其主要推动者并不是信奉白人至上的右翼,而恰恰是全球化的“loser”们的归属转向肤色、宗教、种族、文化信仰等,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受到普遍质疑。

第一,物质利益与主观价值的分割。后物质主义价值观有着坚实的物质基础。一个国家多数人的需求层次结构,是同这个国家的经济发展水平、工业化程度以及人均受教育水平直接相关的。20世纪80—90年代以来,西方国家进入后工业社会,福利国家的社会保障也日趋完善,民众的物质需求已经满足。因此,西方发达的工业社会发生着一场影响深远的价值观代际转型,年轻一代开始追求更高层次的需求,强调自我表达与个人自由。后物质主义假定欠发达国家民众对环境几乎没有兴趣,即在那些不发达的国家,人们很少有较高层次的需求。后物质主义认为,发达国家的客观物质环境损害非常小,因此它们不会分散民众对追求更高价值的关注,而只有这样的“更高价值”才会刺激环保主义者的行动。但现实情况是,环境运动遍布世界各地,与物质主义的关切如健康、安全和社区运动联系在一起。贫富之间、南北之间的区分无法准确描述环境关切的广泛基础。而且,欠发达国家的环境问题有其特殊性,甚至贫困就是环境污染的根源。以印度的环境主义为例。不同于西方发达国家中产阶级推动的、富裕后而产生的“荒野保护式”的环保理念,它更多的是印度广大的穷人、社会中下层阶级为保护自身的生存空间与环境资源的可持续利用权利,而产生的一场将环境保护与发展结合起来的群众运动。②环境价值并不必然依附于物质前提。③从人类、非人类和生态系统之间的流动来理解,价值不再是从外部添加到物质现实中的,而是对现实的反思和回应。民众越来越多地将价值理解为事物运动之间关系的基础。物质主义和价值观念之间的分隔是没有意义的。④

第二,后物質主义的政治赤字。后物质主义假定个人文化价值的转变与随后的政治变革之间存在直接联系。它认为,人们在物质上变得舒适,发展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参加代议制民主是自然而然的,坚称公共政策是对这些新价值的反应,而国家则以新的和改进的政策做出回应。这种理想化的自由民主观显然是不准确的。现实情况是,建立在既得利益基础上的权力结构经常将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和政策拒之门外。当代公民通常持有一系列物质和后物质的、环境和民主价值观,而这些价值观在正式的政治和政策中根本没有得到体现。在物质需求和后物质价值需求方面,存在明显的实施赤字或治理差距。①这是由于,新自由主义严重侵蚀了西方民主政治的基础,削弱了国家的综合治理能力。在技术变革和全球化的推动下,劳动力市场日益空洞化,以及中低技能就业的实际工资停滞不前。与此同时,这些团体的政治代表性的传统渠道已经被关闭。工会变得越来越弱,主流政党变得更加技术官僚化,并融入针对中产阶级选民的中右翼政策议程,导致了政治卡特尔化。②新自由主义政治经济结构架空了国家,用“经济人”代替了民众,民主愈益空洞和无力。西方左翼学者幻想凯恩斯主义的全球宏观经济管理,重建市场、国家和公民社会之间的平衡,但这在实践上是不可能的。全球市场经济不能通过世界范围的选举而被直接组织为全球的自由民主。这导致了今天的困境:全球商品的自由流通伴随着社会空间的持续分离,商品流通越来越自由,而人民则被各种新的墙隔离。③

第三,物质主义的反击。面对新自由主义的危机,后物质主义遭遇物质主义的反击。伴随着收入和财富不平等加剧,大多数民众的物质条件都在下降。尽管生产率稳步上升,但美国大多数工人的实际工资在40年内几乎没有变化。工作强度不断提高,工作和安全保护被系统性地抛弃。由于零工经济中以合同工形式出现的新型制度化不充分就业,失业数据变得越来越没有意义。与此同时,随着资本主义对工作场所的极权主义控制,工会已不复昔日辉煌。欧洲的社会民主也在“自由资本主义”的氛围中日渐消亡。④自由贸易和资本流动导致贫困与经济不安全,战后时期的资本劳动关系契约由于跨国生产和金融化而遭到破坏,不稳定正在成为工人的常态,曾经主要局限于女性、非裔美国人和拉丁裔美国人,而现在白人工人阶层男性、大学毕业生和工薪阶层越来越多地成为新的不稳定阶层的一部分。全球化以来,进步价值观的传播也在感到这种发展威胁的人们中间激起了文化上的反弹。受教育程度较低、年龄较大的公民,尤其是白人男性,如果他们感到自己在本国被边缘化,就会被告知传统价值观是“政治不正确的”,他们对此感到不满。⑤作为一名右翼经济民粹主义者,特朗普所代表的并非什么逆全球化的趋势,更不是反全球化,而是调整到以物质主义价值观为基础的全球化战略,也就是对以往激进的进步主义、后现代和后物质主义的全球化战略做出有限的回调,以挽救西方文明的危机……在新兴现代化国家的竞争面前,在前现代和反现代的文化冲击之下,西方社会在一段时间里,会在物质主义与后物质主义之间反复调整,经受煎熬。⑥

二、可持续物质主义的内涵

可持续物质主义将人的日常生活与社会制度以及全球生态系统联系起来,在政治上诉诸集体行动,通过可持续物质流实现治理实践的合理化。在可持续物质主义实践中,社会经济结构的施动能力和内部逻辑就有待于重新思考和认识,而不是经事先假定或演绎而来。可持续物质主义的内涵包括以下三个方面:①

第一,集体行动。可持续物质主义的有组织运动团体关注集体行动及其实践的影响,而不仅仅是个人价值观和消费习惯。不同于后物质主义生活方式政治的自由个人主义,可持续物质主义参与者意在规避个人自由主义框架的局限性,从而导向可持续物质主义运动中的集体和参与性行为。以当今的食品安全困境为例,为了追求短期的最大利润,人们所依赖的商业系统进行紧密而大量的分工,食物从农民(生产者)和产地剥离,食物失去了它应有的样貌,可以轻易地用农药化肥操控食物的重量和外观。那么如何才能获取安心食物?底特律的食物正义运动正是由此而来,近年来它尤以其特殊的“都市农业”而在食物正义体系中占有一席之地,提供了独特的具有城市底蕴的借鉴意义。小社区可以做大事情,促进公平食物的交易、协作和发展。底特律有些社区和民众选择留下来,开辟了城市菜园,种植有机蔬果、养鸡。这些社区菜园将传统农业的“记忆”引入了城市,同时带动社区文化、艺术的持续发展。美国年轻人也越来越重视可持续农业的概念,并且开始对都市农业感兴趣,通过创建合作社、共同经营菜园,自下而上地改变当地的食物体系。

第二,可持续物质流(sustainable material flows)。可持续物质流是满足人们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需要的基本物质过程,不仅涉及物质供应链,还涉及人、社区、自然之间的互动关系,体现了新唯物主义的本体论内涵,主要代表人物有戴安娜·库尔(Diana Coole)、萨曼莎·福斯特(Samantha Frost)等。新唯物主义坚持“多变的一元论”(protean monism),这种一元论认为生命和意识是可以从无生命的过程中发展演变而来的,②生命与无生命的体系是相互关联的。可见,这样的一元论并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存在或本质的单一性,生成是一个包含着自然和人类社会等各体系的多种实体、对象和复杂结构的过程。之所以是多变的,一方面发生的过程是复杂的、多层次和多维度的,另一方面,事物的状态是不稳定的,具有临时性和偶然性,在每一個层次上,事物都在不断地变化,因而体系也在不断地重组。库尔认为新唯物主义否定二元论,实质上支持的是由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提出的“水平本体论”(flat ontology)。二元论的传统伴随着中心论,人类居于对自然的主导地位,而“水平本体论”认为不同的实体之间不存在垂直方向上的等级关系。③当今世界,资源战争、食品安全、水资源危机、生态移民等问题日渐突出。可持续物质流关注人的生活实践如何影响到自然系统,而自然体系的变化又如何对人类的生活造成损害,也就是探询当前物质表象背后的各个系统之间的复杂互动过程。新唯物主义本体论是一种广义的本体论,它将结构和施动者统一在社会实践中。新唯物主义提出了三个层次的分析框架:微观、中观和宏观,分别对应于人的个性和自由、社会/经济和治理结构、生态/生物/地理系统。传统观念中,政治经济与社会治理结构属于宏观层面,而在新唯物主义看来,它仅仅是中观层面,而宏观层面是一个在此之上的自然和生态系统。新唯物主义将人的生活与社会制度以及全球生态体系三个层次联系起来,在政治上诉诸治理实践的合理化,改造和重建现代社会的物质现实,从而实现个体的真正解放和自由。①

第三,预示性政治(prefigurative politics)。预示性政治是一种“可能的政治”的实践,指参与者为实现美好世界而努力,但不参与选举政治,具体包含三个关键要素:应与日常实践的巩固与扩散过程相结合,与持续的微观政治联系在一起,尝试进行实验并“使斗争持久化”。②可持续物质主义具有明确的政治动机,那就是抵抗既有结构,构建与日常生活的物质必需品的新关系并将其制度化。预示性政治的中心思想是替代性实践,这种预示针对的是当代新自由主义的经济结构和过程,它们在社会和生态上都具有破坏性。替代性实践坚持退出此类体系,并以发展可持续的地方经济进程的方式重组消费和生产,实现可持续发展和社会正义。这并不只是关于不同的消费形式,而是提供、管理和参与物质生活的全部流程的不同系统。这里的转变是从个人或集体实践转向集体构建本地、可持续、弹性和公正的替代生态系统。这种基层民主网络在西方国际发展迅速,引起了全世界关注。例如,发源于意大利并影响全球的“慢食运动”,它倡导回归传统烹饪,选择在地食材,支持小规模多样性农业种植方式。该运动在意大利小城普拉组建了慢食协会,以抵抗入侵意大利的美式工业化、标准化又不健康的“快餐文化”,提倡个性化的、营养均衡的传统美食。慢食运动的目的在于保护濒临灭绝的传统食品的资源和制作方法,从而保护生物资源的多样性和生态系统的平衡性,保证人们餐桌上的多样化和本国文化。

三、两种概念的转换与本质

后物质主义生态价值与政治之间的脱节导致了可持续物质主义实践的发展,可持续物质主义的重点不是阻止游说或投票选举,而是建立现有政治和经济结构未能做到的可持续性物质流。可持续物质主义是对自然的异化状态的否定,其目标是重构生态新陈代谢的平衡,重构社会生产的管理规则。这些新社会运动以社区为单位重构了公共空间,体现了新自由主义危机之下西方激进民主的兴起。从后物质主义到可持续物质主义的转换主要体现为:③

第一,从生活方式到集体行动。英格尔哈特最初认为,个人层面的后物质主义价值反映在“生活方式偏好”,而非政治或集体行动中。生活方式政治着眼于个人和私人而不是集体行动,从而将其与社会运动区分开。尽管参与者可能将自己的行为与他人联系在一起,甚至认为个体行为者可以共同构成更广泛的社会变革。但这种行动聚焦于个人身份,“追求个人品格”而不是集体行动。该行动仍然是分散的而不是有组织的,并且更具文化性而不是政治性。归根结底,生活方式运动“鼓励私人领域的个人参与而不是公共领域的集体行动”。④同样,环境问题“个体化”将责任归咎于个人行为,而个人选择对于阻止或解决环境问题不过是舍本逐末。鉴于问题本身的性质和产生环境问题的深层社会结构,劝导人们减少破坏环境的行为是最无效的,甚至可能产生反作用。相反,应该关注体系和结构的改变,以提供改善环境问题的动机、程序和环境,这样可以同时改变大规模人群的行为,无论他们的行为是否出于环境利益的考虑。①针对这一困境,可持续物质主义运动寻求将个人参与组织到一个自觉的集体项目中,该项目结合了消费、公民身份和责任感,但超越了负责任的个人消费行为,成为一种政治行为。社会活动家关注彼此之间的关系和对彼此的责任,重点导向个人实践、责任的集体性以及替代性实践。

第二,从政治消费主义到可持续物质流。政治消费主义指个人对共同利益的责任体现在消费行为中。后物质主义个人生活方式的改变就是一种经典的政治消费主义。这种消费被理解为参与了较大的生产过程的一部分,既表明了个人责任,又表明了消费者行为的政治动机。政治消费主义通过个人化的消费行动对公司施加压力,这种压力往往导致公司的漂绿行为。例如,可持续消费实践研究为消费者和消费主义文化辩护,将环境退化的事实全部(或主要)归因于消费实践,并对社会技术革新引领的可持续转型寄予了厚望。应当说,这一看法具有较强的说服力,但并不充分,且蕴含一定的政策风险。②实际上,政治消费主义这种个体层面的行动无法推动变革,因为它将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视为个人决策的直接结果。当个人和社区被锁定在新自由主义框架中,其地位是不断削弱的,对消费的关注可能将公民身份限制于消费行为,这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政府和决策者采取行动的压力,导致去政治化。因此,一旦资本主义作为一种社会关系结构和消费者的个人选择之间没有分离,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就只能在自我反省和生活方式选择的水平上运作。似乎通过公民作为消费者和日常生活中的个人选择者的道德自我反省,变革就可以发生。③可持续物质主义将重点放在开发新的物质流系统上,而不是对现有公司实践施加压力。在可持续物质主义运动中发挥作用的政治消费主义是一种责任形式,旨在替代有害的物质流,从而重构消费者责任的集体实践。④可持续物质流转向后人本情境所描述的生态环境情境,意识到对大自然的透支已经导致了生态破坏与气候反常,如臭氧空洞、森林滥伐、酸雨、石油泄漏及核辐射,并导致全面的秩序紊乱。因此,可持续物质流将各个层级联系起来,侧重物质如何在具体的个体层次、社会制度层次及自然体系之间流动,考察不同体系之间的互动关系。

第三,从个人主义到替代性实践。实践与个人习惯不同,习惯完全是个体层面的行动,但实践是社会层面的行动。实践是有规律的行动,嵌于有组织的特定环境中,是通过学习和训练而产生的行动。⑤个人形式的政治消费主义立足于现有市场和结构来实现政治目标,但更具预示性的可持续物质主义则是在与主导权力机构平行的情况下,创造替代方案。传统意义上的可持续消费只关注物质链上的消费环节,可持续物质主义的替代方案指向物质流和社会正义之间的关系。以可持续消费运动为例,该组织具有以下特征:首先,它将消费与环境损害和社会不公现象联系起来。其次,将工业化的大规模生产与手工、自然制作进行对比。再次,它们不只是地方的或狭隘的,而是关注全球供应链和跨国公正问题,鼓励消费者与生产者之间的直接联系。最后,可持续消费运动说明了消费者与生产者之间、生产者内部之间的“分散的相互团结”。将可持续消费视为一种政治行为,表明了参与者的信念,即可以通过市场寻求改变,通过个人消费来促进改变。①在这种情况下,可持续物质主义价值观念在传统的自由民主政治进程之外的社会运动中得以延续。面对政治和环境价值与日常生活之间的脱节,以及真实有效的民主进程和民意表达的缺失,这些运动拒绝加入不可持续的实践和制度,也不满足于纯粹个人主义的消费者身份或选举政治,而是着力于建立物质可持续性日常实践基础上的新的社区制度。

四、意义及局限

可持续物质主义体现了西方社会对生态危机和资源危机背景下一系列生产问题、供应链问题、日常生活物质需求等的集体回应和批判。可持續物质主义是一种更具建设性的批判理论,它坚持“去人类中心主义”,从文化批判转向物质现实,进而探究人的异化的产生和克服。可持续物质主义概念及其实践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研究西方社会运动的新视角,它没有单从人的向度来改造现实,而是将人生存于其中的自然生态、社会结构都纳入考察之中。首先,可持续物质主义既是物质性的,也是理念性的。其日常生活实践取向打破了物质与理念之间的二元主义藩篱。从实践的角度来看,物质主义和后物质主义的二元分割既没有意义,也是对现实的误读。其次,可持续物质主义既是个体性的,也是结构性的。实践将结构性的主体间背景知识转化为个体有意识的行动,使这样的行动具有社会意义。最后,实践议程以具体情境作为研究的起点,去分析行动所隐含的意义。可持续物质主义展现的是一种西方社会以“非暴力无政府主义”为主流的抵抗形式。社会组织也因其独立性而获得了某种身份价值。正是因为这一独立性身份,使得源自社会的环境政治有了无限的可能性形式。尽管有人质疑新唯物主义对政治行动漠不关心,但这些批评遗漏了其广泛的政治含义,与日常生活实践相关的环境运动代表着新的物质主义政治。新机构以充满活力、具有弹性和持续性的方式规划日常生活中的物质流,关注人类需求与满足人类需求的环境之间的关系,在人类与自然界日常互动的层面上建立替代的和可持续的制度。②

可持续物质主义将分析单位从原先的个人价值观转变为构成日常生活、涉及物质资源消费的各种社会实践,“物质流”“实践”“预示性政治”等概念为我们理解社会变革提出了一系列值得思考的新命题。可持续物质主义拒绝新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开始创造经济、政治和文化组织的替代形式,这种实践植根于日常生活经验,通过生产者与消费者合作(Producer-Consumer Co-operatives, P-CC)的方式组织起来的共同体,似乎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替代方案。③然而,全球资本流通与可持续物质主义之间存在根本冲突,这实质上是圈地逻辑和公地逻辑之间的长期斗争。如从丹麦到墨西哥,大公司风能生产商、工业能源消费者和政府之间的合作限制了以社区为基础的风能开发,从而有利于资本、能源和金融流通。①可持续物质主义实质上是一种伦理性的反国家主义政治,并不能动摇新自由主义的權力结构。

第一,可持续物质主义的本质是试图通过绕开社会关系而变革人与自然的关系。他们之所以坚信这样可以成功改造资本主义社会,消除资本积累造成的各种弊端,是因为在其头脑中存在这样一个虚幻的信念,即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可以通过人的直接行动来改变的。实际上,这种观念恰恰是幼稚的。按照马克思主义的经典理论,人与自然的关系只在理论上或抽象中才能存在,在现实中它是必然要经由社会关系来中介的,人不是直接改造自然的,而是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下改造自然的。因此这种社会关系也就自然成为人们变革社会的最主要障碍,换句话说,阻碍人们能动地变革社会的不仅有处于一定发展阶段的生产力,还有一定的社会关系,这种社会关系在当今世界表现为金融资本对整个世界生产的强大统治权力。离开对金融资本这种强大的社会关系的变革,而试图在这种巨大权力的旁边“另起炉灶”,发展起一种新型的社会关系,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无视金融资本这个主要矛盾,而把斗争的着力点放到社会民众的一些日常行动的集体反抗上,完全是一种新时代的“空想社会主义”。

第二,可持续物质主义无法超越新自由主义。可持续物质主义以地方或社区规模上的可持续物质流和日常生活实践的制度化为基础,体现了西方社会对反环境和不公正的工业化实践的集体抵抗。可持续物质主义所提供的替代性方案不同于典型的社会民主政治,它寻求的是更具包容性的政治。在组织上,这一运动拒绝采取政治党派的形式,它更愿意保持国内社会运动的形式,试图形成一种以本地文化为中心的政治动力,属于贯穿整个市民社会的社会行动。②但这种抵抗终究是脆弱的,可持续物质主义无法超越新自由主义。例如,当代世界阻碍可持续农业体制的因素既不是缺少技术,也不是对生态进程缺乏认识,而是资本主义的现行制度不具备建立可持续农业体制的条件。只有我们愿意进行根本性的社会变革,才有可能与环境保持一种更具持续性的关系。③再如能源转型,尽管向可再生能源的转变是可以设想的,但资本对短期利润的需求、竞争动力、既得利益以及无法为长期需求制定计划,都不利于合理的能源解决方案。美国生态马克思主义学者福斯特指出,“资本主义的存在,其重要性超过了气候问题本身。我们必须求助于社会科学来认识气候变化的根本原因和解决方案,但社会科学通常从一开始就受到损害,在意识形态上被迫以资本主义的方式回答所有具体问题,但不包括任何严重挑战该制度或其边界的观点”。④

第三,可持续物质主义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变革。可持续物质主义试图通过地方实践来破坏现有的权力关系格局,可持续物质主义看似激进,结果却走向了与资本的共谋,因为这种基层直接民主只在边缘地带从事主观主义的激进斗争,而对金融资本实际统治的客观逻辑则更无力改变。在所有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中,那种致力于生态、市政和社会的总体规划的国家机构或社团型的环境规划机制是不存在的。关于生态资本主义或可持续资本主义的理念在理论上没有清晰表述,更没有制度化体现。与之相反,有的只是一些地区性规划的碎片。①可持续物质主义只能对当前的资本主义金融化和全球化模式进行微调。例如,大多数环保运动都受到了资本的资助,在其话语中,它们努力把自己装扮成绿色爱好者,或者至少使自己在公众面前呈现一种绿色形象。企业思考环境问题的方式与绿色主义者是相对立的。实际上对于企业而言,问题是以何种方式来再造自然才能使其适应利润的可持续性和资本积累的要求。再造自然意味着在更深的程度上把自然界当作“水龙头”和“污水池”。资本主义再造自然的构想也是一种按资本的形象来再造科学和技术的构想。可持续发展的资本主义必然是一种扩张型的资本主义。②

五、结语

面对新自由主义的危机,西方国家民众的正义、民主和可持续价值观遭遇挫败,后物质主义备受质疑,社会文化价值逐步转向可持续物质主义,在日常生活实践中构建新的粮食系统、社区能源和可持续的生产形式,从而实现社会和政治变革。可持续物质主义在全球掀起的“绿色革命”,是一股鼓舞人心的社会力量,它把人类与自然的共存关系置于利润驱动之上,其目标将是“改变我们与自然之间调节新陈代谢的关系,这种关系现在允许一些人通过剥夺其他人的这种权利来获利”。③可持续物质主义从外部世界的变革转向小规模的社区实践,把发展的实现寄希望于小规模变革所带来的解放潜力。然而,这种替代性方案需要以社会主义作为政治目标。豪梅·桑切斯指出,更为重要的是集体意识,如果没有真正替代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一切都将无从谈起。应超越个体之间的交往空间以及各种形式的“主观革命”和“只关注自身”的运动和倡议,以便向着生态社会主义融合的方向走得更远。④福斯特明确指出了未来的方向:“实施自下而上的长期生态革命,以建设一个真正平等的、生态可持续发展的、可满足大众需求的世界,即21世纪生态社会主义”。⑤沿着社会主义方向改造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是可持续物质主义等当代新社会运动的必然归宿。

责任编辑:胡颖峰

责任校对:王俊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