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张渡

2021-03-17 10:51张治龙
当代人 2021年3期
关键词:木槿花张敏东山

秋风万里芙蓉国,芙蓉是重瓣大花,初开时骨白,继而嫣红,有段时间我不认识这种被诗人大赞的湖南省花,那时我还幼小,听张渡人说有这种花名。我母亲把木槿花的芯去掉,泡上盐水腌半天,裹上米粉蒸熟晒干,成为一道食材,她不识木槿花的“槿”字,告诉我这是芙蓉,而我从此把这种白边中紫的花,对应着是芙蓉了,这是一开始就对一种花的误识。

我家老屋是乾隆年间的,风中有时有金属划刮一样的啸声和蛇鼠爬行的沙声,乌鸦在这个有秋果有谷粒的季节,站在屋顶幸灾乐祸特别跳特别闹。我村人把乌鸦也称猪屎鸟,认为乌鸦叫不吉祥,通常会有人离世;而木槿花一摇一晃,像一群点头哈腰的奴才的样子,让我厌恶至极。

新生都是秋季开蒙,我的学校,在我家对门岗三里地。从我家去有两条路,一条是从下游五里桥折回,还有就是从我家乘船先到对门岗,上河东岸再爬东山;乘船过河总路程四里不到,过桥就得五里多。坐船要给摆渡的杨师公船钱,他不是每次收费,而是到了谷子油茶全部归仓时开始,陆陆续续去附近组上收谷油,坐过船的当家人看着人口给个大概数。

那时读书,没有像现在城里有大人接送,就是小伙伴相约一路,沿着河边山脚走到学校。上游西村张敏特别聪明,发蒙前已经识不少字,去读书要打我家门前路过,每每约我同行。他爸不愿他乘船,而要他走路,新生也多是在西岸各村,我也乐得有伴。走了不到一个月远路,在一个没有与我同时回家又迅速黑下来的黄昏,张敏掉在西河被水冲远了。第二天拂晓在东岸一丛木槿枝条间找着了他,他是世上我第一个认识,且最早在秋天被乌鸦叫得凋零的人。

我想我何必舍近求远呀,于是请求父母亲,我还是乘船过渡上学算了,你们到时交些谷子给杨师公。张敏死这事也吓着了我父母,之前他们唠唠叨叨,要我像张敏那样学习,将来必有大成。那时不少人家的旱地,其实大部分在河东岸的凹坑,花生红薯豆角高粱等收成,都得乘杨师公的船运回西岸家里。

渡口左侧有棵枝丫伸入河水上空、主干老硬的乌桕树,秋冬有很多白鹭站在枝头,望着缓慢的河水流向五里桥。村里大部分人都指认树是我爷爷所栽,如今枝丫被缠上很多凉粉果藤。春粒将满,夏果新熟的时候,我每每咂咂嘴,要取下那些肥胖的浆果,成为清凉的季节饮品。有一次放学回来,我忍不住偷偷向树上爬,手上感到有别于夏季的异样冰凉,原来我抓着了一条菜花蛇的七寸,蛇对着我呼呼吐着信子,我啊了一声掉下了河里,几乎在我落水的同时,杨师公丢下船桨,向我游来。事后我哀求他别将这事告诉我父母。

乌桕树的不远处有株更高的柘树,在二年级的那年秋天,树上有几窝野鸽子孵出了些小仔仔,我爬上树用绳子绑住了它们的一只脚,绳子另一头挂在树杈。一个月后大鸟要教幼鸟飞翔,它们发现时间完全不是预算的那样,急得围着柘树转圈嘶叫扑腾,我要把这些小野鸽子拿去集市卖钱;这时候杨师公用保密条款要挟我放这群野鸽子,我还能怎么办呢,一码挤兑一码形式公平的交易。

在那东山巅上,有时从岩洞飞出山鹰,它们翱翔着,多是向西河的张渡俯冲,因为河里的鱼和村子的小鸡鸭,都靠西岸。我有次看到体型很小的鹞子,追上了比它身体大了太多的山鹰,鹞子不只是抢山鹰的食物,还猎杀山鹰,偷鸡的鹰最后直线坠落,这是生灵此长彼消的隐秘秩序。我也看到路边偶尔跑着的野兔,黄鼠狼,终归没有逮着过一次。至于在山塘偷鱼吃的狗獾猪獾,更是无可奈何,它们简直如传说中的神犬,跑得要多快有多快,一瞬间山那边不见了。

到了学校不久,操坪下在秋风中摇摆的几簇大花,抓住了我的视线,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芙蓉。母亲将单瓣木槿花指认为芙蓉,可能是抓着它们的妹妹上了花轿——错有错的乐趣。

秋冬张渡水面变瘦,枫叶银杏也像稻子黄高粱红,这些事物讓两岸披上斑斓的彩绘。划桨的杨师公这时换成了撑杆,来自我母亲娘家西瑶山的水懒懒洋洋,像被留恋粘滞,河面土沙层就宽阔很多。在河岸,有经验的人能够识别蛇洞无水且扁圆,鼠洞则无水浑圆,而鳝鱼的洞起自水中,偶有气泡吐出。有一种竹豚虎牙很凶相,它的洞大且干,挖洞工作量大,我从没有下手掏过,徒羡慕他人的收获。我成就最大的野货,是在西河田埂,挖到六十多只大虎纹蛙,非常珍稀,但不知道那天怎么心血来潮,又想到了杨师公逼我放野鸽子的事,就把虎纹蛙主动放生了。

西岸和东山两条上学路,我最后走到了小学毕业的那个秋天,那年有异于前十一年的累积变化。秋天我们的校园,得归还给划船的杨师公,这破解揭晓了我五年来的一个疑惑:原来我们的校园之前叫东山寺,而东山寺的住持就是杨师公。那些年杨师公不再当主持,他因不会农活而做了艄公。多年以后,我知道他在南岭南边的乳源云门寺,曾经是云门宗虚云大师的门徒,他自己过了多年“应无所往”却摆渡他人的凡人生活,更是有渡我慧慈心性的真正禅宗高僧。

那年城里的姑姑要我去读初中,这根本是不能拒绝的家族设计,城市已经崇尚读书与考试,在没有航标的张渡,我没有方向的漂泊被戛然而止,姑姑俨然成为我新年龄段城堡摆渡的经纪人。自此,我的身体大部分时间离开了张渡乡野的山水。在城市钢筋水泥地游渡,比对张渡曾经的水上飘流,心里偶尔感觉干枯,渴望在城市一角,赚得些滋润的闲时。期间记不得哪个准确时间,我接受了两位记者的问询,是关于杨师公的事,老家那边修缮了东山寺,也在西岭新建了学校,媒体要做专题,杨师公来往反复的直线运载,生成了惠泽四方的意义。今年中秋我拜访他时,他九十五岁了,黄色的僧衣,比秋天的澄黄还明亮,看上去比张敏八十多岁的父亲,气色还要好很多,张敏的父亲耳已失聪。

工作以后,恰逢一个雨天,我漫步街头,遇上城里旧房改造,我买了五百根木梁和二十万青砖瓦送给张渡乡亲随用随拿,不附条件,只求张渡古屋风中雨中完整无损;有了他们的全面检修加固,张渡来年顺利进入了中国第三批历史古村目录。更多的投入来自张渡乡人力量的汇聚,五里桥拓宽成了一座双车道的拦河平坝,只隔了两个中秋,从枣子坪到下新屋场,就有了两千多亩浅水湾。有了水面,湿地该有的鱼跃鸟飞景观自然生成,也有人工设计,比如后山几十亩以前靠山溪水淋湿养命的平田,也成了湖水汤汤的莲塘,有游人念起江南可采莲或周敦颐的句子来。

现在,我能说张渡不是空了心的村庄,它也成为我招待一些城市朋友的去处,这些人翻阅城市艳丽和晦暗的画页久了,每每产生视觉和心理的双向疲劳,常常喊孤独喊寂寞;于是我邀他们游走在东山石林西岭雾岚中,阵阵清风拂来湾湾绿波漾起,近山者智近水者灵,我想灰焦的心也应该抽出新绿;如果依然故我,就是颓废的他们对不起我,他们只适合城市的路不能适应张渡。

重阳节这天,日子还是踏着寻常的节奏,太阳从东山升起,过了晌午张渡悄悄飘来些云絮,是那种有层次感的硕大的抱团,我挽扶着年迈的父母象征性登高。望着被微风吹荡的粼粼水面,父母都揉了揉眼睛,我一惊:他们的眼中,可能有更多隐藏的时光芒刺。接下来,秋风会拉扯一些身体早衰的树叶为伍,在空中飘零,冬寒也要来了。

自小学毕业那年起,十一岁离开张渡进入城市,已经过了四个十一年。表明我身份的户籍在现在居住的三线小城,学历证书来自九省通衢的武汉,我的职称则是国家机构颁发。没有一张书面纸片,可以证明我与偏隅一方的一个湿地公园有必然联系。张渡是个名词,文人的通识通感纠结的是:名词词性指向单一。

我却是执拗:张渡秋风秋雨中拂过的微物树叶,也足以让我眼眶潮湿。

(张治龙,湖南郴州人,散文和评论作品散见学习强国、央视、《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芙蓉》《奔流》《牡丹》等媒介。)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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