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样明净

2021-03-17 10:51吴晓娥
当代人 2021年3期
关键词:荆条老屋爷爷

那个冬天的雪特别多,一次又一次的覆盖,最底层的积雪都没有机会化掉。我原来从没有过要主动去看父亲墓地的想法,因为一直害怕那种氛围。最近几年,家乡因为诗歌变成了诗上庄,活动非常多,我时常回来帮忙,而且也试着书写文字,把对父亲的思念一点点释放出来,心也开始像雪一样纯净明朗。

弟弟没在家,母亲陪着我。

我们小心地往前走,走了很远还没到。母亲惊讶地说,哎呀,走错路了,多走了三四个坝台。于是我们重新从上往下,踏着没人走过的雪,继续寻找父亲的墓地。

我四岁时,家里日子紧巴巴的。母亲为省些粮食,不让我们下床活动。爷爷带着奶奶还有没成家的姑姑叔叔去了东北,把我们四口留在家里。爷爷对我父亲说,孩子小,别折腾了,就讓我们去折腾吧。爷爷还做了一个决定,把屋子换成了吃的。他说住得好赖无所谓,不能委屈孩子。爷爷走后,我们一家四口就住进了临时的房子。

这些都是我长大后母亲告诉我的。

一直住临时的房子,咋能活人呢,孩子们逐渐大了。母亲每天重复着这样的话。

盖,憋着不吭声的父亲终于发了话。

母亲瞪大了眼睛,没钱咋盖呢,那一砖一瓦不是犟出来的。

第二天,父亲就开始从山上往家里扛石头。磨烂了肩膀,手臂。母亲心疼地哭着不让扛了,说都是她的错,不再打房子的主意了。那个时候,我正在与弟弟玩跳皮筋,捉迷藏。

后来,我特意问过大伯,他说: “晓娥啊,你爸要不是扛石头,也不至于早早就没了,都累得吐血啊,他的病纯粹是那年头儿又累又饿得上的。你爸爸走的时候,是在坟地里打的棺材,软包抬到那儿的。”

我十岁那年,父亲病了,在止痛药再也止不住疼痛时,三姑急得让三姑父托人想方设法把父亲送进承德附属医院。住院期间,母亲去陪床,我和弟弟留在家里。我和八岁的弟弟像两只失去翅膀的小鸟,颤栗地在野地里觅食。那是我记忆里最黑暗的秋天,是家里最没有欢笑的秋天。

板栗已经熟了,自留地里的栗子树长得高大粗壮,给我们做伴的外公年纪大了,他也不能上树打栗子。我们只能站在树下,仰着头,静静地等着板栗一颗颗落下。但是那些板栗好像刻意和我们作对,从早晨等到下午,也没落下几颗。就这样等了一个月,窗台上的升也没装满。

我学着母亲的样子喂猪。我把水和猪食面放进锅里,用火一点点熬熟,然后抬到猪圈边儿上,一勺一勺倒进猪槽里,我总是不小心倒到猪的脑袋上,而且无论喂给它多少食物,还是把它从肥胖喂养得瘦成皮包骨。

我和弟弟努力做着每一件事情,就想在父亲回来时给他一个惊喜。

可是,在他回来不久,守候那么久的栗树做成棺木,成了他的新家。我们紧紧看护着家,却没看护住我们的父亲。那头猪也成了给他送行人的饭食。

父亲出院那天,下雨了,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顺着脸颊往下流,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是骑着三姑借的毛驴回来的,因为父亲已经走不动路。到家后,父亲就感冒了,病情十分严重,他开始向我们嘱咐每件事。

一天晚上,我在微弱的灯下写作业,屋里有些昏暗,父亲倚在炕角,声音孱弱地对我说,晓娥,好好写字。我说,嗯。那时三年级的我字已经写得很好了,因为父亲经常教我。现在三姑也说,我的字体像父亲,好看。他继续说,好好学习,考上大学,不要改姓,照顾好弟弟。我狠狠地点了点头,答应着,我们的眼睛对视着,他的眼神里满是无助。

父亲病危了,爷爷从东北赶过来陪着他,三姑含着泪后悔,每天念叨治晚了。

他们不时地把父亲放在地上的一块木板上,铺上厚厚的褥子,可是他还是说硌得慌,我眼里高大的父亲已经被疾病折磨得瘦骨嶙峋。他一说疼,爷爷就去抚摸他的胃,然后像哄小孩儿一样轻声地问,是这儿疼吗?父亲皱着眉头说,是,里面烧得难受。爷爷就用湿毛巾敷。我在旁边,不停地把毛巾放进水里,那水是温的,放进去拧干,放进去再拧干。爷爷的眼泪有时和父亲的融合在一起,我静静地看着。但我只能看着,因为我不懂,我才十岁。

有一天,我在院子里玩,家里响起了喇叭声,姥姥骑着小毛驴来我家。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毛驴是黑色的,耳朵上有点白。姥姥让我扶着她,又瘦又小的姥姥,边走边哭。我还在想,姥姥怎么哭得这么伤心?后来才知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世上最大的痛。可我还是没有哭,因为我不懂死是个什么概念。父亲最终闭上了眼睛,他们把他抬走,我就跟在身边,快到墓地时,他们不让我去了,说亲人只能送到这里。我没有反驳,转身回来,我哪里知道,这是送父亲的最后一程。

父亲去世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按着他的遗愿,妈妈带着我和弟弟嫁给了邻村里父亲生前的一位好友。后来听继父说,父亲早就嘱托他,一定要供我读书。

而父亲用生命建成的老屋就永久地闲置下来,慢慢地变得破败不堪。

从那以后,我有了每年秋天都会收藏一片栗叶的习惯。

这么多年来,我是第一次近距离和父亲的墓对视。虽然不知父亲在这个新家里生活得怎么样,但是那个我和父亲生活了十年的老屋,老屋里发生的每一件事,却历历在目。

老屋是三间黑瓦房,孤独地立在西山脚下,显得十分古老和沉寂。黑色瓦砾间已长出茅草。由于年久失修,梁快要折了,用水泥抹的一块块石头露在外面,老式的木格子窗户也十分破旧。两侧墙根是嵌进水泥里的五角星,还喷了白灰。由于长期没人居住,屋子成了别人寄存物品的地方。窗台下面的石头已坍塌,那是他们从窗子往外抬物品时碰撞造成的。上次,带着东北回来的姑姑们去看老屋,它即将坍塌的样子,很像我们的心情,只要轻轻碰一下,就会散落一地。

老屋的院子里有口菜窖,用石头垒成的,盖房子的事我不记得,几年后挖井的场景历历在目。那是舅舅们帮忙挖的。记得挖井那天,天都黑了,地面上很多挖出来的土,在昏暗的灯光下,他们干活,我和弟弟在土堆边玩。

我们搬走后,母亲在老屋的四周栽了很多山楂树,现在已有房檐那么高,那些山楂树时常撕扯我的记忆。

老屋的门是两块普通的木板,蓝色的,是父亲为了防虫蛀涂的蓝漆,门上的漆痕已经斑驳。在左门板上,父亲曾写过八个大字。

“晓娥,放学了别总是玩,做饭啊。”母亲干活临走时告诉我。父亲怕我忘了,就用从学校找来的粉笔,专门在门板上写上:“晓娥放学回家做饭。”

我每天都按照门板上父亲写的指示去做。记得第一次做棒米饭,烧的柴火是我和弟弟去山上捡的,父亲说,谁捡得多,給奖励。我们就拿着他割来的葛条,到山上把捡到的小柴火捆好,扛回来放在墙角,自己先比比高低,然后就等父亲回来奖励。不过父亲每次都是夸我,因为我比弟弟大两岁,肯定比他捡得多。

灶膛里的火慢慢烧着,我不时地往里添些柴火,棒米饭是原汤的,母亲告诉我,用小火一点点把水熬干。我做得非常成功,开心得像一只小鸟,围着西屋的窗框来回地边转边唱。

父亲比母亲大八岁,村里曾在海南工作的大叔说,父亲比他聪明,因为他当年一直读书,后来留在海南工作。而我父亲由于经济条件不允许,没有完成学业。好不容易有个招考教师的政策,正在山上干活的父亲,听到爷爷的呼喊,气喘吁吁地跑进考场,手都没来得及洗,就去考试,结果差一分落选了,最后只能在村里做了小队长。当小队长时,因为他总想法设法为村民的利益着想,所以,藏在大山褶皱里的十几户人家都很信服他,他也给自己树立起威望。

那时,晚上经常开会,商量村里的大事,而我就是曾经的哨手。白天哨子躺在后窗台的角落里,我像个战士一样守护着它,晚上召开全村会议时,我就用它替父亲发号施令。通常是在每家都吃完晚饭后,父亲对我说,今晚开会。我拿起哨子,到院子里吹,当“咻”的声音滑过夜空,我就像个小英雄,随后喊一句,“开会了”,每家的代表就聚集在我家,我帮忙拿凳子。凳子很少,更多的人坐到炕上,有的人还坐进炕里,我会像个大人一样在父亲身边安静地听着。我从没想过这样的日子会改变。

我家曾养过牛。父亲把棒秸秆扛回来,我和弟弟就帮着喂牛,看它们咀嚼的样子。父亲说,牛会反刍,吃进嘴里的食物,经过一段时间以后,再将半消化的食物从胃里返回嘴里,再次咀嚼。从那时起,我们知道了什么是反刍。

有一头牛生病了,实在不能医治,父亲不得不找人把它杀了。牛眼里含泪,父亲眼里也含泪。杀牛时,父亲躲得远远的,牛叫最后一声,他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那是我们吃的最好的一顿饭,我和弟弟吃得开心、满足。剩下的牛肉都被母亲切成小块,放到房顶上晾成了牛肉干。饿了时,我和弟弟就去取着吃,取不到,就用木棍挑,实在取不到时,就开始央求父亲,父亲的个子高,一下子能取下来很多。我现在依稀记得牛肉干的味道,以及多少孩子羡慕的眼神。

我第一次赚钱也是和父亲学的。那时,他有空就去山上割荆条。春天,漫山遍野都是淡紫色的荆条花,小小的花瓣。我和弟弟看到好大一片,我们就守候着,还用鼻子凑上去闻闻有没有香味。一到秋天,山上的荆条密密匝匝的,小荆条隐藏在大荆条中间,我们力气小,只能割小点儿的荆条。

可是,太小的荆条别人不愿意买。回家后我央求父亲,用他割的大荆条把我的小荆条包在里面,那样好看,还可以多卖钱。父亲用不耐烦的声音凶了我,他说有时间他去卖。可是小孩子总有一种虚荣心,我站在父亲身边哭,他看我哭得委屈,就起来帮我捆好,然后,我扛着去卖。需要走五六里路,那捆荆条有五六斤,我走一会儿就得歇一会儿,到那儿后,收荆条的叔叔直夸我。回来的路上,我边跑边跳,心里盘算着,要买本子和橡皮,还要买两块糖,剩下的自己攒着。

今年春天回老家,看到崖壁上盛开的荆条花,它们立于荆条之上,审视着我的来历。紫色小花,覆盖了曾经生活的拮据。

我把墓门旁边的雪往边上扫了扫,给父亲倒了点酒,父亲生平喜欢喝酒。

母亲说,她真的不想失去老屋,那是她和父亲之间唯一的念想了,说着说着就开始哭。她还说,现在日子这么好,家里盖了楼房,如果你父亲活着多好。我不会大声哭,只在那里默默地流泪。我又给父亲倒了点酒,用手摸了摸菜是不是凉了。父亲不能吃凉的,他的胃不好。

(吴晓娥,河北兴隆诗上庄人。有作品散见于《诗刊》《承德日报》。)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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