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故乡

2021-03-30 05:44闵凡利
延安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胡天台长大黑

闵凡利,山东滕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当代》等,出版长篇小说《人民公仆》《紫青春》。

胡天儒正在忙他们善县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申报,这次报的是“微山湖咸鹅蛋的制作技艺”。前段时间报市里了,市里说这项目不错,应报省里。

要往省里报,申报表要重填,还得做视频,还得要照片。照片要20张,视频最低要15分钟。这些都是硬性条件。

胡天儒就犯愁。第一,他这个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只是他们县文化馆的一个科室,里面就他和小王。小王是个刚毕业大学生,这次参加公开招考进来的。说是考进来的,依胡天儒看,八成是上面有人。让他写个通知,都写得前言不搭后语。也难怪,小王在大学里学的是理科。

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是前几年刚设立的一个科室。在别的地市,非遗保护中心是科级单位;再不怎么样,也和文化馆平级。可在胡天儒所在这个叫善县的地方,却是文化馆的一个科室。所以工作起来就被动。文化馆连辆车也没有,一下去采访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事,就得用私人的车。用得文化馆有车的人看到胡天儒都躲着走。视频啊什么的录制要找县里的电视台。电视台里的人俗得很,动不动都用钱说话,好在电视台的副台长白河是胡天儒同学,他去求,还给面子。有次,胡天儒也因非遗的事去求白臺长,白台长好半天没表态。胡天儒就有些生气了,说白台长,咱这都是给共产党干活,一张口就钱钱的,俗不俗啊?白台长笑着说:干活给钱,天经地义,不俗啊!

胡天儒就想起他们当时之间的“铁”。当时白台长家里穷,胡天儒家里经济状况好。胡天儒的爸爸当时是乡里中学的校长,没少照顾白河。就因这些公家的活,白台长竟给他说起钱,胡天儒有些气了,说:到底是人长还是钱长?

“人长”是土语,是人情长久的意思。白台长没生气,只是笑着说了句让胡天儒哭笑不得的话:一般长啊!

这件事后,胡天儒一般就尽量不找白台长。可手里缺设备,文化馆里的郑馆长是个只重结果不问过程的人。他常说:有钱干好工作不叫能力,没钱能把工作干好那才叫本事!

这一次申报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是他们善县西边微山湖畔的黄庄村的咸鹅蛋的制作技艺。胡天儒想采访和录像一次完成,这样既省时间又省经费。申报材料好写,胡天儒自己能操刀。可录像,那得需要电视台的专业人员。胡天儒才想打电话,没想到,白台长电话打过来了。

胡天儒一喜,按下接听键,就听白台长问:胡主任,忙什么呢?

胡天儒说:你说我能忙什么,昨天是申遗,今天是申遗,明天还是申遗!

白台长说:就咱善州这巴掌大的地方,你都申报二十多个项目了。我真不明白,咱们这地方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是真有还是假有?

胡天儒说:不真有我能报这么多吗?我正想再借一下你的录像人员用用呢!

白台长说:什么时间?今天还是明天?我安排他们去就是!

白台长从没这么好说话啊!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胡天儒正纳闷,白台长接着说了:上午你不要安排场了,有人让我请你!十一点半,锦宴大酒店,不见不散!

胡天儒说:谁?

白台长在电话那边笑了:到时你见了就知道了!

锦宴大酒店是善县最高档的酒店,唯一的四星级。胡天儒从没去过。放了电话,他犯起嘀咕:谁啊?

胡天儒先把儿子小宝接到家,等妻子万静下班,才往锦宴大酒店赶。让胡天儒意想不到的是:郑馆长也来了。在座的除电视台白河台长,还有县委组织部赵部长、宣传部分管文化的副部长、信访局的洪局长、文化局的高局长。坐主位的是他家乡古薛镇的父母官余庆余书记。他的同学——古薛镇的镇长杜宇坐副主陪,主宾的位置却空着。

余庆书记一看胡天儒来了,起身迎接。并把他往主宾位上让。胡天儒说什么也不去。

余书记说:天儒,我今天请的是你,他们都是来陪的,你坐就是。

余书记虽不是自己的同学,也是父亲教过的学生。那时父亲在县里教初中,余书记跟父亲上过一年学。

胡天儒说什么也不去坐。组织部的赵部长说话了:胡主任,听余书记的,让坐那你就坐那!

高局长也在一边附和:天儒,让你坐,你就坐!

胡天儒不明白余庆书记这是唱的哪一出,忐忑不安坐在主宾的位置上。

杜宇就安排上菜。余书记端起酒杯,致了开场词。大家举杯,干了第一杯酒。

胡天儒只象征性喝一点。余书记看了说:胡主任,你没喝起啊!

胡天儒心里有他的数,到现在他还不知坐主位的余庆书记有什么事找他,就故意留着量,恐怕一喝多胡乱答应了。就笑着解释:我最近上火,不能喝酒!

郑馆长在一旁劝:天儒,头三个一定要喝的!你能喝,大家都知道的!

其余的人也都劝。胡天儒象征性地端杯抿了一下,这次喝了一半。之后余庆书记又说话了:乡镇的工作破事太多,以后还得请大家继续多帮我们古薛镇的忙。来,干了第二杯!

大家把第二杯干了。

之后又喝了第三杯。

胡天儒和余书记坐得近,问余书记找他什么事?余书记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具体的事,吃过饭杜镇长会告诉你!

因心里有事,这顿饭胡天儒吃得很忐忑。临散席时,组织部的赵部长对胡天儒说:天儒,把余书记安排的事做好!组织相信,你能做好的!赵部长一这么说,胡天儒心里更没底了。他清楚,先他之前来的各位已知是什么事了,唯他这个被请的,还蒙在鼓里。

文化局的高局长临离开的时候大着声音安排胡天儒:余书记安排的事,一定要做好!记住,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白台长把杜镇长和胡天儒拉到他办公室,白台长给两人倒了茶。胡天儒脸严肃着,杜宇和白河知道胡天儒心里有气,两人就哈哈笑了。白台长说:杜镇长,别保密了,告诉给天儒吧,不然,他能鼓囊死了!

胡天儒说:你们千万别说,再请一回时再说!

杜宇哈哈笑了。接着脸一沉,说:余书记请你,是因老校长的事!

是关于父亲的事。胡天儒忙问:我爸他,怎么了?

提起父亲,胡天儒心里很不是滋味。父亲八年前就退休了,一直住农村老家,当时天儒和妻子商量好了,让父亲退了休到城里来。母亲前几年有病走了,把父亲孤零零地一个放乡下,他时刻揪着心。胡天儒兄妹里两个,妹妹嫁到东北的一个县城里,对象是一块上大学时自谈的,后随男方去了他们的县城。好多次天儒想把父亲弄到城里来给他看孩子。儿子小宝今年八岁了,上小学二年级。妻子万静在县人民医院妇产科做大夫。两人工作都很忙,有时照看孩子就落在天儒身上。天儒的工作性质比较松散,时间的随意性比较强。可他毕竟有他自己的那一摊子工作啊,有时天儒忙得都找不着北,就怨妻子万静是个工作狂。万静就说:我在岗上,要出了事,可都人命关天啊!

万静是妇产科的业务大拿,手机二十四小时不带关的。有时一个电话,半夜起来往医院里跑是常事。这段时间,因儿子小宝的事,两人就商量:还是把爸爸接过来吧,不然咱两人得累死!可给爸爸打电话,老爸说,他现在正给乡亲们忙事呢!

爸爸的威信高,没退休时就是村里的“人头”。红白事时,每家能把老爸请去执事作为一种荣耀。老爸退休后,就在村里全心全意当起他的“人头”。自母亲去世后,胡天儒一直想让爸爸进城跟他过。可父亲却说:我怎能把你娘一个人丢家里?父亲一这样说,胡天儒就把想说的话放肚子里了。这几年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多,村里的红白事几乎都是父亲在一手操持。他们胡家村又是古薛镇数得着的大村子,有近三千口子人。

前段时间回家,他见了父亲,父亲当时站在村里的古槐树下,领着大伙在给古槐树上香。每年的四月初八,是他们村古槐树的节日。

古槐是家槐,据说是唐槐,两人抱不过来。古槐通灵,谁家的小孩吓着了,或家里遭邪,到古槐树前上个香,或在树上系个红布条,第二天,就没事了。村里人说,古槐是他们的保护神。

那天父亲很高兴,说乡上要在胡家村搞社会主义新农村试点。咱们村要住楼房了。

以前让老爸来城里,帮着他来照看小宝。父亲说,在城里,他住不惯。要是你们两人忙,就把小宝送乡下来吧。咱这里也有小学幼儿园。

胡天儒两口子没答应,后请了个保姆。保姆干了两年,嫌钱少,去南方打工了。孩子只好又是他们两人照看了。这次天儒给父亲说起照看小寶的事,没想到,父亲竟答应了。

杜宇看胡天儒紧张的样子,笑了笑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村不是要做新农村试点吗?也就是让你们村里的村民都住上楼房。把你们胡家村变成胡家社区。这个项目是咱县的一个大招商惠民项目。是南方的一个大房地产公司的老板投资的。也就是说,咱们提供地,他们先来建设,建好后,村民们再往楼上搬。包括村民房子面积的兑换方法都是按上面有关规定来的,村民们也都没意见。

胡天儒的眉头拧得很紧:村民们都没意见,那我父亲怎么了?

杜宇说:说起来是小事。就是因为一棵树,听反映,村里人怂恿校长带头去闹去上访。

胡天儒问:哪棵树?是村里的那棵古槐树吗?

杜宇点点头,接着说开了——

在规划的社区蓝图中,那棵古槐恰巧在一栋房子的地基上。当时也给投资商说了,尽量把这棵树躲开,不要动这棵树。投资商不愿意,说不就是一棵老枯树吗?如果他要改变规划,又要重新设计,那得费很多的钱;再说了,古槐的树冠占地二亩多,如要顾及这棵树,他要少建一栋楼房的,说什么也不愿意。并且最后开发商丢下这样一句话:要是你们想保留这棵槐树,他就不做这个项目了。

杜宇说:这个新农村试点是余书记招商来的项目。你也清楚,县里马上要开人代会了,余书记是下一届副县长候选人。为这个项目,余书记没少费心思。镇里想在县人大会议前搞个开工仪式,到时,县里、市里的主要领导,还有省里北京里的领导都要来,假如老校长带着人一闹,你说,后果是什么,不很清楚吗?

胡天儒清楚今天这顿请是为什么了。白台长语重心长地说:天儒,在商言商,在官言官。余书记走到今天,容易吗?老校长要是因为一棵树去闹,说不好,会断送人的前途啊!

看来,白河台长什么都清楚。胡天儒问:你们要我怎么办?

杜镇长说:天儒,不是我们要你怎么办,而是你帮着我们一起来妥善处理这个事,咱们力争大家都满意。也就是说,是互惠互利,是双赢!

白台长说:还是我给天儒说吧。说起来,你们村里这么多老人闹腾,最主要的因素就是因为有老校长在做主心骨。如果没老校长,他们谁也不敢。

胡天儒知道请他吃这饭的目的了,也知道这顿饭为什么这么隆重了。胡天儒就有些为难:你们想让我怎么办?

白台长没想到胡天儒领会这么快,抬眼看了一下杜镇长。杜镇长明白他该说了:是这样的,要是别人,早就让派出所把他拘留了。可老校长是你胡主任的父亲,能这么做吗?再说,现在是特殊时期,有些矛盾是不能激化的,只要做好思想工作,我相信,没什么大不了。

胡天儒在心里暗哼一下,只是强调这事的难度:你们一级政府都摆治不好的事,我出面,能做好吗?

杜镇长说:我和余书记商量来商量去,你出面做工作是最好的!

胡天儒哈哈一笑:我做我爸的思想工作,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爸是最明事理的了,当了半辈子校长,他还能不明白?你让我去做,我怎么做啊?我说不过我爸的!

杜镇长一针见血:你只要把老校长请到城里,让他不回村,我们的工作就好开展了!

胡天儒唉了一声:我爸很倔的,能请来请不来,我也不好说。我尽力吧!

杜宇听了紧紧握住胡天儒的手:那就拜托你了!

胡天儒是第二天早上回的胡家村。远远的,就看到村中翠绿一片,胡天儒知道,那是古槐。小时候,他和伙伴们常在树下玩。树好大,光树干就两个人搂不过来,树冠有二亩地那么大小。树叶密匝,葱绿。古槐在村中心,以前,生产队里开会,常常在树下,大家吃饭都端着饭碗到树下吃。他小时候常和小伙伴们在古槐树下玩捉迷藏什么的。特别夏天,树下聚集半个村子来乘凉的人们。到了夜晚,大槐树下就睡满全村的男女老少。对他来说,关于胡家村的记忆,那就是这棵大槐树。

他家在村西,公路在东边。如今村里都铺了柏油路,下了公路去他家必经老槐树。老槐树的树枝上系满红布条。谁家的孩子吓着了、受阴风了或有打针治不好的怪病,来到树下的香炉里点上一炷香,然后摘些树叶回家给孩子用姜和葱头烧汤喝,之后就好了。只是,好了后要来给槐树披红。过去村里人穷,买不起红布,就系个红布条充数,久而久之,形成了习俗。

离槐树有好远,胡天儒就看到槐树上的大小长短不一的红布条随风飘摆,像舞动的经幡。树下有些老人,高声说着什么,胡天儒看到父亲在那里比划着。父亲很激动,不用猜是关于上访的事。胡天儒想了想就把车慢下来,到树旁,把车停了。

他刚走出车子,就被一个眼尖的老头认出来了,那老头原是村长,叫胡解放。胡天儒叫二伯。

胡解放一看天儒从车里出来,就对正说话的老校长说:你看,天儒回来了!

老校长抬眼看了看向他走来的儿子,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表情,只是说:你先回家等着吧,我说完这点事就回家。

胡天儒说好。然后就一一给在座的老人们打招呼,就上车,奔家去了。

家在村子西边的前头。他家的大门朝南,前边没房屋。门前是条大路,出了门是菜园,再往南一段地就是田野。春天是小麦,夏天是玉米。

从胡天儒记事以来,家里的门从没上过锁。母亲在的时候也这样。大门掩着,胡天儒推开家门。这里的一切是那样熟悉:进了门是四间平房。平房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期修建的。当时他刚考上乡里中学,姐姐那时已上大学了。姐姐考的是省城的一所师范学院。父亲很高兴。父亲那年就起了这所房子。在这所房子东山墙上还有造这所房子时的“记”。上面说:1989年秋,女儿胡颖考取山东师范学院,儿子天儒考上乡里中学,此乃三喜临门。家里起这座房以记之。

家里收拾得很干净。父亲有很好的生活习惯,不吸烟,不饮酒,只爱喝茶。每次回家,胡天儒都给父亲买上二斤好茶叶。有时这二斤茶叶父亲连半斤也喝不到,都让来找他拉呱的老人们帮他喝了。

正堂放着条几,正中的位置是娘的相片,放在一个精致的相框里。这张相是娘五十岁时照的,彩照,是放大的八寸相。娘笑得很开心,看着娘的相,天儒就拿起条几一旁纸盒里的一只香,点燃插在相前的香炉里。看着母亲,想想以前母亲的爱,胡天儒的眼睛湿润了。母亲去世十多年了,母亲比父亲小一岁,现在活着,也六十多了。母亲去世那年,他那时到文化馆工作没多久,是第二个年头吧。那时,他还住在单位的办公室里。还没介绍对象。母亲是因癌症走的。刚开始的时候也没当回事,当咽炎治了,后严重了,一查,到晚期了。

母亲是在三个月后过世的。临走时他和姐姐都在跟前。母亲拉着他和姐姐的手说:你两人很争气,给我和你爸爸挣了很大的脸。我要走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爸。最后母亲说:我不能陪你爸了。我对不起你爸!你们要好好照顾她!她和姐姐都含着泪给母亲点头。母亲是笑着走的。

母亲走后,爸就是一个人过,他和姐姐都想让爸跟他们过。爸说什么也不去。实在说急了,也就象征性地去他们处过几天,客人似的。之后就再回胡家村。后来姐弟俩明白了:爸爸不愿去他们那里过,是放不下妈。

一条黑狗窜进家门,看到胡天儒,围着他不停地摇尾巴。这是父亲养的一条看家的土狗。父亲叫他大黑,待他像儿子一样。父亲到哪里,它就跟到哪儿。大黑是父亲的尾巴。

门口传来咳嗽声。胡天儒知道爸爸回了,忙迎出:爸,我听你咳嗽了,你没感冒吧?

我什么事都没有,听胡校长说:你今天来,有什么事?

胡天儒开门见山:我来接你去照看小宝。

老校长一愣,问:怎么了?小宝怎么了,你们怎么了?

胡天儒说:我们都好好的。最近我要出去考察别的地市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工作。万静医院里太忙,所以只好来求你,去照看一下你的孙子。

胡校長听了嘴张了张,没说什么。胡天儒知道父亲想说什么,就说:谁照看小宝我都不放心,只有你照看,我才最放心。老俗语说:老爷疼孙子,葫芦头里存金子。

胡校长唉了一声,欲言又止。

爸,你有什么事?

还能是什么事?不就是咱们村改建社会主义新农村的事吗!

这可是好事,你怎么叹气啊?

唉,是好事。改善咱们村的居住条件,我们举双手欢迎!开始时,我们都非常支持!

就是啊,你前段时间给我打电话,不是很高兴吗?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因为咱村的古槐吗!

古槐?

是啊,因为咱村的古槐。古槐从咱村建村的时候就有了,已有1000多年历史了。他是咱们村的见证,也是咱们村的象征。我们当时给镇里的领导坐在一块说了,镇里的领导亲口答应同意保留下古槐。当时还说,这棵树都是文物了,我们就是不让保留,他们还得千方百计保留呢!这样一千多年的树谁敢动?这不是犯罪吗!我当时和咱们村的代表们一听,就都同意按了手印。可谁曾想,没过一个星期,镇里的领导又来告诉我们,开发商说了,这棵古槐不能留,一留,就影响规划了。

有棵树好啊,怎么就影响他的规划?有棵树不省得他们绿化了吗?

有这棵树在,占了方圆二亩地,开发商说,二亩地他能起一栋楼呢!

就是的,这些开发商,就是唯利是图!

我们也知道他们唯利是图。不图拾坨粪,谁起大五更?我们也知道他们是来我们这儿挣钱的。我们就要求他给我们留下这一棵树。说到这儿,胡校长的声音低了,眼里有了些水雾。

爸,这棵树就这么重要吗?

胡校长点点头:天儒,国家的政策是好的,是想让我们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所以千方百计来改善我们的生活条件。

是啊,国家这些年来出台的惠民政策是开天辟地以来从没有过的,你看,种地不光不交公粮,还给种子化肥补贴;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就能领取养老金;特别这个农民医疗合作保险,看病给报销。我听说,最近报销的数额又有所加大!

是这样的,以前是住院看病,抛去三百元,剩下花的钱按百分之八十报销;现在门槛比那更低了,只刨去一百五十块钱,剩下的按百分之九十报!

哎呀,现在农民比咱们这些吃财政的事业单位的人享受的待遇都好。现在再住上这新楼房,爸,我都有点想回家当农民了!

胡校长听了长叹一声:天儒,你本来就是农民。我和村里的老人们之所以这么下决心要留下这棵槐树,就是给你们这些人留下的啊!

给我们留下的?

是啊,我们是怕,你们想回家了,找不着家了!

胡天儒心里一惊。父亲的这句话锤子一样砸在他心上。他有些后悔他答应杜镇长来劝说父亲的这件事。是啊,在外面久了,想回家来,找不到家在哪里,那种内心的恐慌和痛疼,那种失去家的难受和痛苦,那种内心的滴血,细一想,胡天儒都有些怕。

可他笑着对父亲说:又不是让这个村庄在地球上消失了,只不过把咱村子旧瓦房、平房都变成了一排排干净整洁的新楼房。

胡校长说:在你们心中,也許是变得又美又好了,可是,你想过没有,当一个村庄不再是村庄,而成为了一片水泥林子时,你说,我们还是农民吗?

胡天儒说:只要还种着地,那就是农民啊!对了,咱们胡家村不是和咱们周边的几个村组合成一个社区吗?那样,就叫居民了。可能咱们村和另外几个村的名字要换一个名字,或者叫胡家村社区或者什么社区的。

是啊,正因这样,所以我才担心。假如不叫胡家村社区呢?如果再没有这棵古槐,我们这个村子不就算消失了?

哪能呢,这只能说明,咱们的这个村扩大了呀!胡家村还是胡家村啊!

父亲摇摇头。然后说:亏你还是搞非物质文化遗产工作的,你这点脑子都转不过来。经济的快速发展,就是以牺牲环境、文化、道德为代价的。你看,江河的污染,有多少鱼类和鸟类灭绝了?有的地方当官的,为追求面子工程,毁坏了多少文化古迹?国家已意识到这些了,所以就对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行抢救性挖掘和保护,如不这样,很多那些口授心传的技艺和工艺都消失了。

胡天儒听了点点头:爸,你说得对,的确是这样。

胡校长说:也许你要说我吃饱了没事干撑的。如果我不这么做,我们这个村庄就会消失了。我们就会找不着家了。有这棵古槐树在,我还能知道家在哪里。如没这棵槐树了,以后我们善县都建成这样的社区,你还知道哪儿是你的家吗?说着父亲的声音低下来:你还知道你娘的坟、你爷爷的坟在哪吗?以后的清明,你就是想给祖宗烧个纸,都找不到地方了啊!

胡天儒这才真正清楚父亲为什么带领着大家上访的原因。

父亲说得对啊,当一个人,连祖宗的坟地都找不到的时候,那这是一个人最痛苦的时候,因为,他和祖宗断裂了,他就找不到自己的根。当一个人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时候,那这个人就迷茫了,就混沌了。当然,那个人是最悲哀的了!再深说一步,假如我们的文化呢?如果我们找不到文化和文明的根呢?如果我们村庄不再是村庄,那我们这些农民又是什么了?说你是城市人,城市在拒绝;说你是农民,你又找不到自己的村庄。还有比这更迷茫更纠结更痛苦的吗?

胡天儒激灵灵打个颤。他这时才真正理解父亲。他这才明白余书记和杜镇长为什么用这么高的规格请他的原因了,因为他们不敢面对父亲啊!

胡天儒决定给杜镇长打个电话。

电话通了。胡天儒说:杜镇长,是我,胡天儒!

电话那端说:你好,天儒,你在哪啊?

胡天儒说:我在胡家村。

电话那端嗯了一声,然后过了一会,看样在思考什么,说:代我向老校长问好!

我知道了,谢谢。

你有什么事吗?

想给你说个事。

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的,尽管说!

我想说的是,我们村的古槐树,不要杀。

嗯……

也不能杀!

嗯……

真的不能杀!

这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事。得和余书记和开发商韦老板商磋。

这棵树对我们村的这些老人们至关重要!

我知道。老校长带着人也给我们说了。我清楚,这棵树对他们的重要性。这样吧,这个事我一定好好地去办,你给老校长说,让他放心,我一定尽力去说,我就是不干这个镇长了,也争取把这棵古槐树保下来!

好,那我就谢谢你了!

儿子和杜镇长的通话胡校长听得清清楚楚。他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然后含着泪对儿子说:谢谢你。我代咱们村子的这些父老乡亲谢谢你!

胡天儒听了心里很不好受,那是一种做贼被捉的难受,觉得脸登时红了。忙说:爸,你怎能这么说呢,我也是胡家村的人吧?这个事也是我应该做的呀!再说了,我也怕以后回家,找不到家了呢!

胡校长听了忙点头:对对对,古槐真的没有了,你真的还不好找到你的家呢!我把你刚才和杜镇长的通话给大伙说一下,先暂时不要大伙再上访了。

胡天儒问:怎么回事?

胡校长说:如果镇里不答应,我正和大伙商量要去县里省里上访呢!还有就是,再过几天,咱们这儿就要开始奠基了,听说省里和市里的领导要来,真的不答应我们,我们就计划在奠基仪式上上书呢!

“上书”是好听的说法,是父亲的说法;要按杜镇长和白台长他们的说法就是闹事。

胡天儒心里一惊。心想,怪不得呢!就说:现在的事情就是这样,公事你得用私感情去办。而私事你得用办公事的力度去做。你刚才也听杜镇长说了,他会尽力的!

胡校长长叹一声:给他们反映的时候,他们说的都很好,都说让我们放心,一定会反映给开发商。可过几天,再一问,他们说,还没给开发商反映呢!

胡天儒说:这次不会的。真的,我想不会的!

你真这么肯定?

胡天儒点点头。之后好像对自己不放心,又拨通杜镇长的电话。

电话那端的杜镇长说:胡主任,我在余书记办公室呢,正商量你说的事呢!

胡天儒手机的声音很响,胡天儒故意把手机调这么响。他发现父亲听了在不住点头。

胡天儒说:嗯,我恐怕你不把这事当回事,想告诉你,你要不好意思给余书记汇报,我给余书记说呢!

杜镇长说:你看你,咋还信不过我呢?你要不相信,好,让余书记给你通话。接着,胡天儒就听电话里面说:你给胡主任通个话。另一个声音问:哪个胡主任?就是胡天儒啊!噢,是他?好。

是余书记的声音:胡主任,你好。

你好,余书记。

你说的事,我和杜镇长正在研究呢。你放心,你也对老校长说:我们镇党委政府一定尽最大努力,力保留下这棵古树!

那我就代我父亲,多谢你了!

你看你说的,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扣上电话,胡天儒说:爸,这回,你放心了吗?

胡校长点点头。说:唉,我们折腾这么久,不如你一个電话!

胡天儒说:现在的事就这样,办什么事,你不能按常理出牌,要找准支点。有时候,只要找准支点了,再难的事,也好办。特别咱们村里的事,说起来,这是个小事,怕的就是你们闹。你们越闹,镇里的人和开发商就越有逆反心理。留棵树,这不是小菜一碟的事吗?

胡校长说:我们一开始也是给他们好好商量的啊,好话说了几火车,他们就是不答应。所以我们才决定要去上访,要趁奠基的时候给领导们上书!说完,胡校长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们老了。以前我们认为好办的事,现在却难办得不得了;本来认为不好办的事,你一个电话就解决了。唉!胡校长问:是不是我太迂腐,跟不上形势了?

胡天儒心里有些不忍,他有一种犯罪感。就在心里说:爸,原谅你儿子吧。其实,你儿子也是什么都不行的啊!我们这是在演戏呢,你是唯一的观众啊!

胡天儒就笑了笑:爸,你不是迂腐,而是现在这个社会的游戏规则变了。村里的这个事,在你心里是大事,可在有些当官的人眼里,屁事都不是呢!他们的大事是什么,你知道吗?是面子工程。

面子工程?

就是决定他们升迁的工程。

嗯。

唉!你昨天打电话来,给我说来接我去城里。我原打算不去的。村里这棵古槐树的事不落实,我哪也不去。现在,我想明白了。像我这样的小人物,在下面再怎么争取,都是嘴上抹石灰——白说。说到这儿,胡校长叹了一声:我跟你走。

胡天儒长出一口气。他本以为,让爸跟他走,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爸一下子开悟了。看来,还是刚才给杜镇长的那个电话起了作用。想到这儿,胡天儒心颤了一下,在内心叫了一声:我善良的父亲啊!

胡校长像想起什么似的说:你先等着我,我去外面一趟,给他们说说,然后我就跟你走!

胡天儒知道父亲出去干什么,就点点头。

胡校长这次出去和刚才进屋情景截然不同。这次出去他像小伙子,似一阵风。看着父亲的白发。胡天儒眼角流出泪。没有妈妈了,父亲为给他攒钱在城里买房子,可以说是该省就省。有时一天三顿饭只吃两顿。因为父亲在村里是人头,村里的人情份子钱比谁拿得都高都多。母亲在的时候,常说父亲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父亲却振振有词:人活着图个啥?不就是活张脸吗?活个大伙眼里有你吗?虽然自己吃糠吃菜,父亲却过得很有意义。因为,他活成大伙心中的主心骨。

胡天儒就替父亲收拾一下东西。父亲的衣物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他简单地给父亲收拾了。看看那些已经发白的衣服,就没再往包里放,心想,回到城里,给父亲添置几件就够他穿一段时间的了。

这时,大黑先进了院子。跑到他身边,围着他摇了一会尾巴。之后大门外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其中有一个脚步很重、急促、有力、匆忙。不用问,是二伯胡解放。胡天儒忙迎出去,真的是二伯。后边还跟着一个戴眼镜的三叔。是原来村里的老会计,外号叫小能人。

胡解放看到胡天儒,离老远就伸出手说:侄子,咱们村古槐的事,还是你一个电话管用啊!

看来父亲已把他和余书记杜镇长的通话告诉给他们了。看到他们,胡天儒心里说不出地难过。胡天儒在心里说:不就一棵树吗?难道真有这么重要吗?你们这些老人千方百计维护的,用生命来捍卫的,对子孙后代们来说,或许只是一个笑话!现代人活得这么现实,活得这么势利,你抛出生命来给他们保护下来一些东西,在他们心中,也许就是累赘,不如给他们十块二十块钱重要呢!这个话胡天儒不能给这些老人们说,说了,就太残酷了,就成了一把刀,一把明晃晃闪光光的刀,一把插进这些老人们心中的刀,那样,会流尽老人的血。

胡天儒说:这棵树多亏你们这些老人,咱们村都得感谢你们呢!

二伯说:我们也不求什么感谢不感谢的,只是想,这棵树在咱村这么多年了。不能丢。丢了,如果再新建成社区,咱们那些出门在外的,离家时间久的,就怕他们找不到家了!

小能人三叔接过说:人可以是个穷光蛋,可得有家。如果连家都没有,那人成什么了?

胡天儒点点头说:人要是没有家,那就成没娘的孩子了!所以我刚才给杜镇长和余书记说了,他们保证了,一定跟开发商韦老板好好商量,保留下咱们的这棵古槐树!

小能人三叔说:我们跑断腿,不如天儒一个电话!唉!

二伯说:侄子,你是县里的人,以后,关于咱们村这棵古树的事,我们还得靠你!

胡天儒知道这几位老人的潜台词是什么。他也知道自己今天来胡家庄的任务是什么:目的就是把父亲接回城里去。只要能把父亲接走,让父亲走得无牵无挂快快乐乐,他什么都可答应,就顺口说:好,你放心,只要你们用得着我,我一定会尽力的!

二伯就对胡校长说:兄弟,那,你就去吧!人活着图个啥?不就是图着一代一代人吗?天儒两口子工作忙,孩子需要照看,你去吧。找别人照看,花钱不说,咱也不放心。村里有什么事,我们直接给你打电话就是!

小能人三叔说:校长哥,你放心去吧,你就是在家,咱们这么多人绑在一起,不如天儒给他们打个电话管用!好好把咱孙子看好,这才是重要的!

胡校长想说什么,看看天儒,又看看二伯和三叔,他把想说的话压下去了,只是轻叹了声:唉!

小能人三叔说:你能去城里住了,你该高兴啊,叹什么气啊?

胡校长叹完气就看看大桌上放着的天儒母亲的镜框。里面是天儒母亲的照片,照片上的母亲是笑着的。母亲的笑很甜,甜得胡天儒想哭。每次回家,他都不敢去面对母亲的笑脸。看着母亲的笑,他有一种惭愧感。

如今他看到母亲的笑脸,脸不由地红了。内心有些发慌。他在心里不由得祷告:妈妈,原谅儿子吧,儿子要活人,儿子在文化馆也想进步,儿子这也是没办法啊!

二伯和小能人叔之后就走了。父亲接着就收拾东西。看了一下天儒给他收拾的,也就没再多拿拾衣服,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把大桌上母亲的像放进包里。这时,大黑进屋了,仿佛知道父亲要走似的,偎依到父亲的脚边。看到大黑,父亲蹲下来。胡天儒看到父亲像小孩子一般捧着大黑的脸,说:黑儿啊,我要去城里看你小侄子去了,你好好在家看着,我过段时间就回来看你。

大黑仿佛听懂爸的话,嘴里发出呜呜的轻叫,很委屈,又有些撒娇的味道。胡校长知道大黑懂了他的话,又皱起眉头,说:黑儿啊,我走了,你怎么办呢?你怎么吃饭啊?说着胡校长看看儿子。胡天儒知道父亲为什么看他,他没有接父亲的目光,而是转过身子。胡校长知道儿子为什么这么做,儿子是他的骨血,一举一动父亲心里都一碗清水似的。在胡校长眼里,儿子就像是小麻雀,一撅腚,他就知儿子要往哪儿飞。

胡校长叹了声说:城里不是你待的地方,那儿不让养狗,看见狗就要打的。还有,咱都走了,咱的家怎么办?咱家里不能没人,黑儿,那样,咱的家就成野家了!黑儿啊,你在家好好看着家!

听到爸爸这么给大黑说话,胡天儒眼里的泪哗地流了。他清楚,自己在城里,工作起来什么都不顾,把爸爸真的给忘了,他真太粗心了。爸爸一个人在乡下过,把狗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胡天儒偷偷地擦了泪。

胡校长说着叹口气,出去了。大黑像他的尾巴,也跟着出去了。这期间,胡天儒把父亲收拾好的东西都装到车上。很多的东西都破旧了,天儒想,回城里再给父亲添置,再说了,家里什么东西都有,就是衣服,自己和父亲的身材都差不多,以前父亲都是拾自己的衣服穿。到家里给父亲找几件就是。

不一会父亲回来了,见了天儒长出一口气,好像完成一个大心愿似的说:我给解放二伯说了,让他照看咱家大黑。这个家,我一走,最不放心的,就是大黑了!

天儒说好。

胡校长说:我把咱家的钥匙也给了你二伯,这样,我在你那里过长过短就没关系了。

天儒又说了一声好。

之后天儒就和父亲上了车。当车来到大槐树下,父亲忙让天儒停下。原来胡解放在给他们摆手呢!之后二伯等人过来了,胡校长下了车,握住胡解放的手说:哥,大黑就拜托你了!

胡解放说:这不是个事。你放心就是,有我吃的,就有大黑吃的!

小能人三叔说:天儒啊,大槐树的事,你要放心上!

胡天儒说:三叔,你放心,我不会使奸的。

胡解放对胡校长说:老槐树的事,你和天儒多商量。

胡校长说:你放心!我会上心的!

之后胡校长和胡天儒上了车,向城里开去……

胡天儒把父亲接到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给杜镇长发了一条信息。信息说:我已把父亲接到城里了。

紧接着胡天儒就收到杜镇长的回复:太好了!按咱商量的第一套方案执行!

看着杜镇长的信息,再看看坐在沙发上歇息的父亲,胡天儒有一种做贼的感觉,脸当时就红了。好在这时,儿子小宝和妻子回来了。小宝像一只鸟似地飞进爷爷怀里。看到他们爷俩那么亲,胡天儒心里放松很多。

萬静对公公的到来很高兴。张罗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吃饭间,万静不停劝公公多吃菜。万静说:爸,你一来,我和天儒就有些空闲了。昨天天儒一说要把你接来,我可高兴坏了!房间和床我也给你收拾好了。说着用手指了一下房间。然后就对小宝说:以后就是爷爷带你了,你要好好听爷爷的话!不许惹爷爷生气!

小宝说:爷爷最疼我了,我才不惹爷爷生气呢!

看到儿子儿媳和孙子这么孝敬自己,胡校长心里长叹一声:人能活到这个样子,也值了!就在心里说:老婆子啊,你看看天儒两口子,妻贤子孝,孙子活泼,唉,你是没福的人啊!

吃过饭,胡天儒就陪着父亲去送小宝上学。小宝在县实验小学里上学。当过下面乡镇中学校长的他知道,实验小学直属县教育局管,集结了他们县最好的小学老师,是他们县最好的小学。一般人能以把孩子送进这所学校来上学为荣。儿子家离实验小学有两公里路。路不算远也不算近,要穿过好几条马路。作为八九岁的孩子,谁都不放心。胡天儒先领着父亲看了路,之后就领着父亲去给他买了辆电动三轮车。

付钱时,父亲说什么不让胡天儒拿钱,他从怀来掏出一沓钱说:我是爷爷,这是我应该拿的!

胡天儒说什么不愿意。父亲有些动怒:你不要把我看做是保姆,我是你爸!

胡天儒只好让父亲交了钱。父亲交钱,胡天儒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可也没办法,谁让他是儿子呢!是儿子,就得要顺着父亲,不然,咋是孝呢!

第二天父亲起得很早,天没亮父亲就起来了。当时胡天儒还在睡梦里。他是被妻子推醒的。万静悄悄地说:你听,爸起床了!

胡天儒仔细听了听又看看床头柜上的表,现在才五点多一点。爸爸有早起的习惯,当老师惯了,起床早是在正常不过的了。天儒知道,在老家里,爸爸起床后先给母亲点上一炷香,然后出去围着村庄转一遍。爸爸围着村子转的时候,大黑跟在他后面,像他忠诚的尾巴。最后来到老槐树下,爸爸会在树下坐一会。树下有一个四方石台,石头磨得水光油滑的,一看就是上年岁的东西。爸爸会在那儿坐上一会,之后回家。可如今爸来到城里,胡天儒想:去哪儿转去呢?让父亲去公园吧。他家离公园不是多远,步行也就十五分钟的样子。于是他起身到了父亲的房间。父亲刚点上香,正坐在床边,看着镜框里的母亲,看着母亲相前的香烟袅袅地丝绦般升起。父亲看得很专注。胡天儒咳嗽了一声,胡校长才注意儿子进来了。说:我给你妈上炷香呢!

胡天儒没有接着说,他转开话题:爸,我知道你有早起锻炼的习惯,我昨晚忘给你说了。下了楼,出了小区的门,往南走,穿过三条马路,往西一拐就是公园了。也就十五分钟到二十分钟的时间。骑电动车更快,也就几分钟。那里锻炼身体的多,空气也好!

那个公园我知道,我以前去过。父亲长叹一声说:嗯,我就是这样,咋一来,不习惯呢,也许过几天就好了!

你这是乍一换床的事,习惯过来就好了。爸,你去外面逛逛吧,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公园里的空气比咱老家的空气还好呢!你记着七点回来,七点二十送小宝去上学就行。

胡校长给儿子笑笑,说:好,我知道了。等这炷香烧完,我就出去。

胡天儒不好给父亲再说什么,就出了父亲的房子……

转眼间,父亲在胡天儒这儿过了一个多星期,这期间,父亲接到过胡二伯的两个电话,一个是说,领导来找他谈话了,说了想保留古槐树的想法,现在正在做开发商的工作,让他安心,不要挂牵;第二个是说:让他好好看孙子,大黑他喂得很好,天天到他家吃食,晚上来给你看家。大黑真是个好狗!

现在,胡校长已经完全适应了自己的新工作——那就是接送孙子上学,之后再买菜做饭什么的。本来天儒两口子不愿让爸这么辛苦的,可爸不愿意,说他闲着也是闲着。这样一来,可省天儒两口子的劲了。以前一下班就拼命往家赶,买菜做飯,好一阵紧张,就像当兵的在冲锋。现在爸爸在家,什么也不要问了,只是扛着嘴回到家就吃,太轻松了!两人感觉,这个家越来越离不开父亲了。

这期间,老家里有人打来电话,说谁谁谁的孩子结婚,需要他过去当大总。本来他是想回老家的,可后来没回,只是打电话安排胡解放:二哥,红事不复杂,很简单,你看着办就是了。有两条一定要记住:一是要把娘家人招待好。要热情,不能看出咱们失礼;二是一定要等人齐了再开席。定的十人一桌,就十个,多一个没事,少一个不行。庄稼人办桌酒席不容易,一定不能费,要省!咱当大总的,一定要给主家省。给咱的烟什么的,不能要。咱是给别人办事的,不是伸手要人家东西的!

这一天,正在办公室忙得晕头转向的胡天儒接到一个电话,是杜镇长的。说:我在你楼下呢,上午我请你。

胡天儒说:那你上我办公室来吧。

杜镇长说:不了,我去白台长那儿。我们商量点事,上午汇龙大酒店见。

胡天儒说好吧。之后胡天儒给家里打电话。爸爸在。爸爸饭已做好了,正装备去接小宝。就问:什么事?天儒说:爸,我中午不回家吃了。

胡校长有些惊讶:哎呀,我可是做四个人的饭啊。之后轻声说:要是大黑在就好了,这样就不浪费了!

胡天儒知道爸爸在想什么,就说:爸,吃不了丢了就是的,咱不差这点。

胡校长说:只是觉得,太可惜了!你忙你的吧,我知道了,我现在去接小宝。

胡天儒赶到汇龙大酒店,已十二点多了。这之间,白台长电话催了两次。说天儒啊,干工作可不能这么拼啊。上午干不完下午接着干;今天干不完明天接着干。咱可不带你这么干的。再说了,吃饭干活,干活吃饭,吃完饭再接着干啊!快来吧,黄花菜可都凉了呀!

胡天儒赶到汇龙时,看到桌上就只有杜镇长、白台长。两人在说笑着,看他来了,都站起说:哎呀,可把你盼来了!

天儒坐下说:单位有个急活,上面要报一个申报国家级的非物质材料,要上午十二点前把申报表用电子邮件发到省非遗保护中心,他们看完之后我这边再制作视频。一上午,光忙这个活了。唉,晕头转向啊!

白台长说:还有能干完的事?你就不能悠着来吗?

胡天儒说:我也想啊。有的事能悠着,有些事是不能悠着的。

杜镇长在一旁说:是啊。天儒说得对。

白台长说:你来晚了,自罚吧!

喝的是啤酒,天儒就倒了三杯,喝了。之后杜镇长说了这次来的目的。杜镇长问:胡校长来你这里,怎么样,还习惯吧?

胡天儒说:刚开始两天有些不适应。现在适应了。天天接小宝,很准时的。

杜镇长说:那就好。只要老校长能适应,就好。

之后又喝酒。

喝着喝着杜镇长说:你们村社区建设,过几天就要进入奠基实施了。为了保证在奠基期间一点情况没有,余书记给我安排了,不论用任何办法,一定要把维稳工作做好。

胡天儒说:说到底,我父亲还是很支持镇里工作的。不管怎么样,他做过多年的中学校长,原则性还是很强的。

杜镇长说:胡校长在这方面那是没说的。当时决定在你们村进行试点的时候,有很多村民想不通,还都是老校长做的工作呢!

白台长说:老校长的威信高,他说话大家都爱听。

杜镇长说:就是他说的这个古槐的事,我们和他都是一样的心情。可有时候,我们只能把他的想法建议上去,因为具体拍板定办这些事的是开发商。

胡天儒问:对了,那棵古槐怎么样?最后定下来了吗?

杜镇长说:给开发商交涉好几次了,就是不答应。最后我们都变脸了。开发商说了,你们要是真的想留这棵古槐树,我不在这儿投资了。这个社区我也不搞了。没办法,我们这儿只好做了让步。

胡天儒说:这棵古槐树不能保留?

杜镇长点点头。然后喝起一杯酒说:我今天请你吃饭也就是说这件事的,他奶奶的,就这么一棵树,我都没能力保留下来,我白当了这个镇长!唉……

白台长说:在人前看着我们多光彩,其实啊,我们渺小极了。像你杜镇长还好说,还有签字权;像我当这个当台长的,只管业务,花一分钱,都得经过广电局批,我一分钱的家都不当。说着自嘲地笑笑。

胡天儒听了不再说什么。只是问:那,这棵古树就这样杀了呀?

杜镇长说:这棵树不杀,移到台儿庄古城去。枣庄南部有个台儿庄,他们那儿现在正修建古城,很需要咱们这样的古树呢!开发商给他们说好了,古城那边最近就过来人,把树移走!

胡天儒问:树这么大了,能移活吗?

杜镇长说:没问题。槐树泼,撑活。没事的!你放心就是!

胡天儒没有吭声。

白台长看到胡天儒的这个表情,给杜镇长暗示了一下。杜镇长会意,说:唉,做什么事,有时你就做不到十全十美。为了能让村民们都住上楼房,让他们过上舒心日子,我们就得要丢掉一些东西。不然,不就成拣了芝麻丢了西瓜了!

白台长说的是啊。有些事就这样,有什么办法呢!

胡天儒知道,杜镇长和白台长的话都是说给他听的。细一想,他们说的也都在理。世上的事就这样,鱼和熊掌不能兼得。村民们都住上楼房了,难道就不能丢掉一点东西吗?再说了,古槐在,影响人家开发商,人家不愿意要,又不是镇里的领导不愿意留;再说,一棵树,和全村人都住上楼房,哪个重,哪个轻,傻子也会掂量出的。胡天儒没说什么,只是端起酒杯,说:来,干一个!

杜镇长和白台长忙举杯,把杯子里的酒干了。之后说:胡主任,我今天来,还是给你说一件事的,那就是过几天,要奠基,接着就要进入拆迁和建设。咱们这个项目连拆迁和建设最慢要在一年半完成。这是市委领导给定的时间!

白台长说:时间这么紧,能完成吗?

杜镇长说:拆迁其实是很快的,只要老百姓不捣蛋,去个推土机,一两天就弄完了。主要是建设。现在效果图都出来了。说建也快,六层的楼房,很快的!

胡天儒说:这么快,质量能保证?

杜镇长说:质量你放心,有质监局的人在这里监理呢!

胡天儒没再说啥。杜镇长说:唉,现在就是有一个担心事,怕的是胡校长知道了古槐留不住带着村里人闹。一闹,我们的工作就被动了。

胡天儒没有说啥。

杜镇长说:天儒,事到如今,我就有什么说什么了。现在余书记什么不怕,就怕胡校长,怕胡校长带着村里人闹!所以今天余书记差我来,就是来商量第二步棋怎么走。

第一步棋是把父亲从农村弄到城里来。他已按照杜镇长的安排那样做了。可第二步,再怎么做,他不知道了。

白台长说:老杜,有什么你就说什么。天儒又不是别人!

杜镇长说:来之前,我和余书记商量了,看来,我们得这样办!

胡天儒看着杜镇长。

胡主任,我今天是来给你商量的,如果胡校长现在留在城里,村里一有事,他就回去,如果要是在村里一闹,那我们的工作很难开展。

那,你想让我爸去哪里?

还得要远。

远到哪里?日本,还是美国?

最好去北京!

北京?你说得怪好,怎么去?为什么去?去,资金怎么办?

杜镇长知道胡天儒心里有气,就给他碰了一杯酒说:天儒,我前几天去了教育局,在教育局,得到这样一个信息:北京最近要举办一个“小天才奥林匹克夏令营”。我在网上看了,这次夏令营的时间长,需要一个月。让小宝去,老爷子陪着,我给余书记汇报了,余书记说:花费的资金,镇里给你拿!

胡天儒没言语。

杜镇长说:这个事,我知道,你还要跟万大夫商量一下。小宝去,让老校长也跟去。一个月时间,拆迁什么的都会完了。只要拆迁完了,建设就快了。也就是一年多吧,我保证,用不到一年半,你们胡家村的村民都会住上新楼房!

胡天儒没表态,只是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爸不会同意的!

白台长在一旁跟着上托:正因老校长不同意,咱们不是在商量吗?你们局里的高局长知道这事。今天这个场,高局长要不是去市里开文化工作方面的会,就过来了。高局长也给我透过这样的话:下一步文化馆的副馆长就提你!

胡天儒知道白台长和杜镇长两人的心思,也知他们两人和高局长的关系。再说了,在善县这个蛋子大的地方,哪个当官的都有关系。就光喝酒,不再说什么。

杜镇长以为白台长的一句话打动胡天儒了,就说:天儒,这次弄这个社区,你知道余书记为什么这么上心吗?如果这个社区建好,余书记就会参选副县长。余书记市里省里都有人。只要这个社区做好了,当副县长也就是人大开个会举举手的事。你今天帮了余书记,以后,别说你当副馆长,就是你当副局长,余书记也会给你出力的!

余书记的后台硬,这个善县人都知道,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胡天儒说:我怕小宝去参加夏令营的事,首先我老婆不会同意,其次是老爸不会同意!

杜镇长胸有成竹:工作在人做嘛!万大夫是明白人,会同意的。一定会同意的!

胡天儒说:你怎么这么肯定?

杜镇长说:余书记想办的事,我想,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胡天儒说:好,只要我老婆同意,我就同意!

白台长说:哎呀,天儒真是个明白人。我就知道,天儒以后的路子宽极了!

杜镇长说:天儒,来,为了小宝去参加“小天才奥林匹克夏令营”,来,咱们喝酒!

第二天晚上,休息的时候,万静在床上给胡天儒说起让小宝参加夏令营的事。

万静说:小宝从小没离开过我们,这对他今后的成长非常不利。这次夏令营是个机会,并且有爸陪着,还有人给咱付资金,咱何苦而不为呢?

胡天儒说:他们也给我说了,他們给你许了什么?

万静看了胡天儒一会,说:给我说,只要我同意,能让爸爸陪着小宝去参加夏令营。这次把我的副高职称负责给兑现了!

胡天儒心里一动。万静现在一直拿着中级职称的工资。要是兑现了副高,每月要多领四百多块钱。就说:不知爸爸是什么态度。

万静说:只要咱们决定让小宝参加,爸还能有什么办法?他不就按咱们的指挥棒走?再说了,爸当过校长,他也知道奥林匹克夏令营对孩子成长的重要性!

胡天儒说:那,那咱们就这样给爸说?

万静点点头说:嗯……

第二天胡天儒间接地给胡校长说了,说北京又要举办“小天才奥林匹克夏令营”了。咱们家的小宝要是能参加,那该多好啊!

胡校长说:能参加好是好,就是小宝太小了。

胡天儒说:参加夏令营,能锻炼孩子的自理和智商,是个好事,对孩子的成长很有帮助!

胡校长说:是啊。我知道,這样的机会咱不一定能得到啊!

胡天儒问:要是能有这样的名额,爸,你能陪小宝去吗?

胡校长说:关键是没有。要是有,我怎能不陪着呢!

知道爸爸对小宝参加夏令营没反对意见。胡天儒很高兴。万静一下班,胡天儒就给她说了。万静听了也高兴,就让胡天儒抽空给杜镇长回个电话,让他一切按原计划办。

第二天上班,胡天儒抽空给杜镇长打了个电话。杜镇长那边激动地说:好。好啊!我这就给余书记汇报!这事咱就这样定了!

胡天儒说好。

没过多久,杜镇长来了电话,说:一切都办好了,到日期,你让老爷子带着小宝去就是!还有,我往你卡上给你打两万,你先用;不够,你再给我说!

胡天儒说好,我知道了……

中午回家吃饭,胡校长对天儒说:我今天下午回家里一趟。

胡天儒知道父亲所说的家就是胡家村,就问:怎么了?有什么事?

胡校长说:我来这么久,有点,有点想家了。天儒说:我这里,不是咱家吗?

胡校长说:是,可,我想咱胡家村的家。胡校长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在说:孩子,这是你的家,我的家在胡家村呢!

胡天儒知道父亲心里是怎么想的,他现在怕的就是父亲回家。如果父亲回家,知道古槐没保留住,这对父亲可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呢。

胡校长看儿子不吱声,知道儿子不想让他回家,就又说:咱家前面你保家三爷的孙子结婚,让我去执事呢!

胡天儒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胡校长知道儿子同意了,说:很快的,我最多在家里待一天。明天事罢了,我就回。

胡天儒不是怕父亲回家,怕的是他再和那几位老人集合去镇上县里闹,那样,他这些日的努力就白费了;再说了,他也不好给杜镇长交代。可父亲执意要回,他如果要是不让回,就让父亲怀疑了;让父亲回家,他又担心。看父亲的样子,胡天儒不忍心,说:那……那你尽快回来。小宝还要参加夏令营呢!

胡校长一听儿子让他回家,很高兴,说:我会的。事罢了我马上回!

看着父亲脸上泛出的笑容,胡天儒心里不由得叹一声。

把父亲送上回家的车,胡天儒给杜镇长打了电话。杜镇长在开会,低着声音说:我在开会呢,有什么事?

胡天儒本想把父亲回家的事告诉给杜镇长,可一听他这么问,就想想说:没什么事。然后把手机挂了。

过了有一个小时,杜镇长打电话来问胡天儒有什么事。胡天儒说也没什么事。杜镇长说:兄弟,别不好意思,有什么事你尽管说,是不是经费不够?

胡天儒心里不高兴。心想,怎么这么俗呢,一打电话,就说钱的事。难道,不说钱的事就不能打电话吗?这样看人,把我以为什么了?就说:不是经费的事我就不能给你打个电话吗?

杜镇长那边哈哈笑了一下:胡主任,你说,我听着呢!

胡天儒问:我想问一下,和爸爸一起上访的那几位老人镇里做工作了吗?

杜镇长哈哈笑了:你想了,不做通,我们敢去找你啊!

胡天儒什么都明白了。就说: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杜镇长问:你说,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老爸今天回村里一趟,我一个近门的孩子结婚,让老爸去执事。我怕老爸回家后,那几个老人再找他说古槐树的事。

这几个老人我们都私下做工作了。胡校长回家,我想,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

你这样一说,我就放心了。

参加夏令营的事,我让教育局的朋友联系好了,所有手续什么的在一两天就办好。

好。

我们现在开的就是关于拆迁的会议。最近几天就要开始行动。

我知道了。

你没什么事了吗?

没了……

第二天,胡校长回来了,吃晚饭时,和胡天儒念叨:哎,真怪,和你解放二伯和你小能人三叔一天,他们没给我说一句老槐树的事。我问了,他们才说,镇上会保留的。不知是怎么回事?

胡天儒心里很明白。镇里已经做了这几个老人的工作。听父亲这么说,看来是各个击破了。其实,农村的这些老人是很好做工作的,给一点好处或一点小利益,他们就都软化了,顺从了。哪像他父亲这样倔的,一条道走到黑?就说:看来镇里已安排好这棵树的事了。要是没安排好,这些人还不得天天找你!闹翻天!

胡校长皱着眉头说:你说得也是,可我总感觉不是这么回事。

不会的!杜镇长他们亲自说了,还能说话不算数?

我当了几十年的校长,和这些当官的打交道不是一天了,也不是一回了,他们哪回说话算数了?不是我说他们,他们的嘴就像月子里小孩的腚,不走准的。

那是以前,都是一言堂。现在的干部,素质比以前高了。定一个事,都民主商量。

胡校长哼了一声。

万静就在一旁用眼示意天儒,不要让他跟着爸爸的话往下说。胡天儒知道妻子的意思就转移了话题说:小宝参加夏令营的事定了,车票也买好了,后天走。

胡校长说:我知道了……

胡天儒送父亲和儿子去火车站时,父亲一直没说什么。小宝很高兴。天儒对爸爸说:爸,有什么事,你直接打电话。缺钱你就说一声,我给你往卡上打!

胡校长说:嗯。我知道了。

胡天儒交代小宝:要好好听爷爷的话,听老师的话!

小宝说:老爸,你就放心吧。我一定听爷爷和老师的!

胡天儒用手摸一下小宝的头,然后又对爸爸说:爸,你要保重自己!

胡校长看看儿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后来可能意识到什么,就又把嘴闭了。只是说:回吧。我会看好小宝的!

胡校长长叹一声:和他们在一起几十年了,不用说,我也明白他们。他们的那点心思,我懂。

胡天儒故意问:那他们是怎么回事?

胡校长说:他们是怕我。

怕你?為什么怕你?

唉!爸爸长叹一声,不再说什么了……

回到家后的几天,胡校长有些闷闷不乐。但胡校长还是和以前一样,接送小宝上学。直到有一天,这是小宝回来后的一个周末,胡校长在晚上吃饭的时候对儿子说:天儒,我要回家一趟。

胡天儒问:爸,怎么了?

胡校长一笑说:没什么,我心里这段时间不好受。

胡天儒哦了一声。

胡校长低声说:我夜里梦到你妈了。

胡天儒说:是吗?

胡校长点点头。

胡天儒说:那……那你回吧,我和你一起回!

胡校长摇摇头:我知道你最近单位的事忙,你负责把我送到公交车站就可以了!

胡天儒说:好吧……

第二天一早,父亲早早起来了。胡天儒把父亲送到公交车站,在父亲上车的时候,胡天儒叫住父亲说:爸,也许现在家里拆得差不多了。你把我给你买的这些吃食拿着,别饿着!

胡校长说:我知道。主要我是想到你娘坟上看看,给她培培坟,就回。

胡天儒点点头。之后就开车去电视台找白台长了。这次做视频,很多的东西都要做假,因为这个项目时间只有二三十年,里面传承人的介绍和历史渊源什么的,都要他去导演,不然,怎够五代传承人呢!没有五代的传承谱系,根本就不能报,可这个项目是县领导的一个亲戚的。县领导安排了。所以说,无论如何,就是编,也一定要给申报上去……

公共汽车在胡家村村口停下了。胡校长下了车,掏出手机,给解放二哥打了个电话。

胡解放说:是开明啊,有什么事吗?

对了,胡校长的大名叫胡开明。

胡校长说:二哥,你在哪呢?我已到了咱村的村头了。

胡解放说:开明,我……我没在村呢!我在你大侄女家呢!胡校长知道胡解放的大闺女的婆家在张汪镇。在胡家村的南面,离他们村有十多里的王楼村。

之后又问:开明,村子都已拆迁了,你去,有……有什么事吗?

胡校长说:我没什么事,只是来看看。

胡解放说:我在这儿给女儿看着孩子呢。抽不开身。对了,还要我回去吗?哎呀,你看这大妮,又去哪里了?

胡校长知道胡解放是不想回来。就说:不用你回。抽时间,我去看你。我只是来看看。不然,以后再回,就找不到家了!

胡解放说:哪能呢?咱的家,咱的村子,还能找不到呢?咱又不是傻子!

胡校长在心里哼了一声。你不是傻子,你难道不是傻子吗?

刚到村口,迎面跑来一条狗。是黑狗。是他的大黑。大黑现在已经完全似一条野狗了,身上很脏,也很瘦。大黑跑到胡校长跟前,围着他转了一圈,不停摇尾巴,嘴里呜呜着,向他撒娇,那个亲,就像儿子见了爹。那个委屈,就像小孩见了娘。

胡校长忙蹲下,用手捧起大黑的头,让大黑的眼睛望着他,在大黑的眼睛里,他看到自己:一个满脸愧色的老人。憔悴,痛楚,无可奈何。

大黑的眼睛是明亮的,在明亮的里面,他看到一条狗的忠诚。那就是对家的热爱、守护和忠贞。他把大黑的头紧紧地抱在脸上,感受着大黑。

这不是开明叔吗?你这是干吗呢?一个骑电动车的青年人在他跟前停下了。

说是青年人,也四十露头了。是胡解放的儿子大河。胡校长就站起来说:是大河啊!

大河说:叔,你什么时候来的?

胡校长说:我刚下车。

大河知道胡开明和他父亲是最好的朋友,就说:大叔,你去我家吧,我爸在家呢!

胡校长嗯了一声。他现在什么都明白了:原来他预感还是正确的,胡解放是真的躲着他。为什么躲着他?难道?胡校长不敢想了。

胡校长说:好,我看看时间吧。

大河说:叔,那……那我就走了,我到城里去,他们在等我喝酒呢!

胡校长就对大河一笑说:好,那你去吧!

胡校长就向村子走去,大黑很快乐,在前面奔跑着,好像在给一个久没归家的游子带路。越往村子去,他的眼里越空旷,胡校长的心就越难受,如今胡家村已经没了。只是一片废墟,有三台推土机正在那里工作。推土机走过的地方,一片平整。

往废墟的中心望去,那儿是长大槐树的地方,如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只是地上到处丢着的红布条就像槐树留下的血,星星斑斑,长在这片空白里。显示着古槐曾经的存在。

胡校长的心一下子空了,看着这片废墟和地上的已经发白的红布条,他在想:这儿是他的胡家村吗?是他生于斯长于斯才离开不到一个月的村庄吗?

这个村庄从建村到现在已有一千多年了。据他们的家谱记载:他的老祖是从山东的泗水逃荒来到这儿的,当时这儿是个高坡。坡上有棵槐树,树不大,就是树荫密,老祖就在树荫下睡了一觉。当然睡觉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到周围开满洁白的莲花。于是老祖就在这儿住下来。并把这地方叫了白莲坡。后来人烟厚了,村子胡姓越来越多,就把村名改叫胡家村。一直使用至今。

如今,这轰隆隆的机器一响,一个村子就这样没有了。胡校长感觉,他的胡家村从此在地球上消失了。当时为什么拼死拼活要保留那棵大槐树,因为他是当年老祖乘凉的槐树。村子没了,槐树在,他感觉,这个村子的魂还在;可如今,槐树没了,他感觉一下子被人抽筋似的。

胡校长的泪哗地流下来。围着这已是轰隆隆的工地转了半圈,越转他心里越空,越难受。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空了,空得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胡校长感到自己好可怜。他想起小时候印象最深的一件事:那时他很小,有次,母亲没带他去外婆家。他知道后,自己就往外婆家去。他依稀知道外婆家的方位,走了一上午,也没找到外婆家,越走他越感觉恐慌,当时他就哭了,那个哭是慌张地哭,是害怕地哭。后来遇到一个好心的大妈,问他是哪里的孩子,为什么哭?他就告诉老大妈原因。老大妈说:孩子,你外婆的那个村子不在这儿,然后用手指了另一个方向说,离这儿有很远呢。后来老大妈差他家老头用马车把他送回胡家村。他回到家时天已黑了,一家人找他都找疯了……

胡校长感觉他的恐慌就像小时候的那次。那是一种找不到家的恐慌和害怕,那种慌乱和无助。有些原来村里的老人在工地边看推土机施工,看他走过来,给他打招呼。他一一笑着给老人们点头问好。当然,他从这些老人眼里,看到的很多是心里的疼和空。

他知道,他該去他要去的地方了。在这块土地上,也许只有那才是他对这个村庄的记号和坐标。他抬眼向那个地方望去,那个地方在工地的南边,离工地不远。是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堆。那是他妻子的坟丘。当时天儒想把母亲的坟堆得大一点。他制止了。他觉得,坟大坟小也就是这么回事,是个记号。可如今,他对胡家村的认识和寻找,只能靠这个记号了……

大黑是他肚里的蛔虫,看他脚步的方向,就知他想去哪儿,就快乐地跑在前面。看着大黑,胡校长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他想,这次无论如何,他也要把大黑带走。不能让他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坟丘在田间耸着,像是大地的乳房。胡校长围着坟丘转一圈,他发现,在坟的左前方,塌了一块,看样是下雨下陷的。怪不得他做梦时看到妻子一身都湿漉漉的,问怎么回事?妻子说:我的房子漏雨了。他纳闷:他家的房子是平房,还是水泥浇灌的,怎么会漏呢?梦醒了,才清楚,是妻子给他托梦。他马上意识到:肯定是妻子的坟丘有问题。

胡校长之所以这么联想,还是因妻子死后没多久的一件事。那是秋后的一天夜里,她梦到妻子:妻子不停打喷嚏。他问怎么回事?妻子说感冒了。他说你身体这么好,怎会感冒呢?妻子说:我的房子顶都没了,你说我能不感冒吗?

第二天他早早起来,去了妻子的坟。原来昨天拖拉机耕地,犁铧把妻子的坟刮了,坟就缺了一块,似一个苹果被谁咬了一口。他忙回家拿来铁锨,给妻子培好坟,重新把坟上的砖头野草等杂物收拾干净。以后,他过不了多久就去妻子坟上看看。有草什么的及时拔掉,时时保持着妻子坟丘的整洁。说起来,他是个老共产党员,无神论者,可自从妻子走后,妻子屡屡给他托梦,他也逐渐地相信:妻子没死,只是去了一个地方走亲戚,或着还在地里给小麦、玉米打药或着锄草。

坟上有些野草,胡校长弯腰拔了。边拔边说:唉,天儒他娘,知道我前段时间去哪里了吗?我去北京了。是带着咱孙子小宝去的。其实,我去不去都是一样的,但咱儿子让我去。我知道儿子为什么让我去。其实儿子也没办法。他们都知道我带着人在家护村里的古槐。只要我在,他们就有些怕。他们就去找了天儒。天儒来接我,还不是他们这些人的点子?天儒是个实在人,我不想难为他,就跟他去城里了。之后,胡校长坐下来,说:唉,天儒他们都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呢!天儒他妈,我当校长当了二十多年,什么看不出来?他们的那点小花招,我再看不出来,我不是白吃了六十年的饭!

身边梳过一阵清风,清凉凉的,水一样流他而过。胡校长知道,他说的话,老婆子已听到了。就又接着说:其实让咱村里人像城市人一样都住上楼房,都电灯电话、自来水管大喇叭,我是举双手欢迎的。我就是想,咱们村,是鲁南这个地方的老村庄,一下子说没有就没有了,那样太突然。古槐树是咱村子的老物件。有它在,咱们的村子就在,咱们村子的魂就在。有老槐树在,所有在外面的人回家来都能找到家。你看我这次回来,就差点没找到。要不是你在这儿,我怎么也不相信,那一片废墟的地方就是咱过了几十年的家。天儒他娘,一个地方要建设很不容易,那需要很长的时间,就说咱胡家村吧,从老祖在这儿立村到现在,有一千多年了;可说败坏,那只是几天的事。唉,现在的人都变了,就说咱解放二哥吧,也变了;还有小能人兄弟,当时都给我说得好好的,我们就是拼上老命也保住古槐。后来都变了。怎么变的?唉,说到底不就是利益吗?什么利益?不就是镇里的人都偷偷给他们做了工作了吗?这样的人,放在打鬼子那会儿,都是汉奸,都是叛徒!

胡校长说着,大黑就偎在他的脚下,和他一起望着坟丘。他看了看天,说:天儒他娘,我要回了。不然,天儒和小宝会挂牵的。我过段时间再来看你。说着就一步三回头,带着大黑,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城了……

胡天儒见爸带回一条黑狗,小宝正拿着馒头喂,一惊,问:爸,你在哪里领来这条野狗?

胡校长说:你仔细看看,这是咱家的大黑。不是野狗!

胡天儒知道自己说话惹父亲生气了,就说:爸,你知道不知道,城市是不能养狗的;即使养,也只能当宠物狗,要用笼子关起来。不然,伤了人,就麻烦了!

我知道。

大黑在乡下好好的,你干吗带回来?

没人问大黑的事了,它成野狗了!

你不是把他交代给解放二伯了吗?

他不问大黑的事了。

噢。

天儒,我想给你商量个事。

你说吧,爸!

我想,我想给你娘立块碑!

给我娘立碑?可以啊!乡下立碑不是有规矩,要等两位老人都故去了,才能立吗?

我现在想专给你娘立一块!

那,好。爸,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同意!只是,最近这两天我要去省里跑一趟,就是关于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事,要去那里请请客。我回来再操作这个事,好吗?

胡校长点点头说,好吧……

天儒去省城了。胡校长发现大黑不见了。他的大黑呢?他就找。可怎么也找不见了。

他想,也许,大黑走失了,或者,大黑被别人偷走了。农村偷狗的人很多。偷的狗一般都进汤锅了。想到这儿,他的眼里流出了浑浊的眼泪。他不想让大黑成为一条无家可归的狗,他想让大黑跟着他过。可他没想到,他的好心,反把大黑葬送了……

胡天儒从省城回来,很高兴。这一次收获很大,他和办公室的小王一块去的,当然还有郑馆长和文化局的高局长。省里文化厅里的领导是小王的表叔,对他们申报的材料看也没看,就对具体办这个事的人说:你们重点审审,该倾斜的要倾斜!该简化的要简化!

几个具体审材料的,第二天就重点审他们的材料了。最后结果:他们报送的几个材料都过关了。

这期间,胡校长已在城郊的一个刻碑的地方把石碑联系好了。那是一块一米二高的青石碑。

回村立碑是一个礼拜天。胡天儒找了个客货车。带着父亲、儿子、老婆一起回的胡家村。没想到的是,在村口,站着胡解放、小能人等很多人。他们在等着迎接他和爸爸。

胡解放和小能人他们的脸很红,他们告诉给胡校长:古槐树已经移栽到台儿庄古城了。

胡校长说我知道了。

小能人说:我和二哥商量了,咱们抽个时间去看看吧,看看成活了吗?

胡解放说:我听说古槐发芽了,不知是不是真的。

胡校长说:不然,明天咱们就去台儿庄古城去看看?

胡解放和小能人说:好!咱们明天去!

众人一同向天儒娘的坟走去。离坟很远,胡校长等人看到天儒娘的坟前有一个黑点。胡校长的眼有些花了,就问身旁的天儒。天儒仔细看了看,也摇摇头。当车近了时,胡天儒才发现,那个黑点是条狗。是条黑狗。

是他们家走失的大黑!

胡天儒看到父亲的泪,哗地一下子流了出来……

大黑看到是他们,迈开四爪,向他们跑来……

第二天,胡校长和胡解放、小能人等人去了台儿庄古城。在古城里,几个人找了一天,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那棵古槐。那棵古树的树头被砍了,孤零零地栽在一个没人去的地方。原来树枝上的叶子都干了。几个人见了,抱着树哭了……

还有一事需要说一下,当然这是三个月以后的事了。胡天儒所在的文化馆有一个副馆长到了退的年龄,需要提一个人来补上。论工作能力和资历,都该是胡天儒。可等到文化局的政工科长来馆里公布,全文化馆的人都意想不到:因为局里公布的这个人是王英,就是跟着胡天儒干的,那个什么都不会的小王……

一年后的县人大会议上,古薛镇的余庆余书记被选为善县副县长,主要分管文化什么的;而杜宇镇长也随之成了古薛镇的杜书记……

责任编辑:惠潮

猜你喜欢
胡天台长大黑
为防震减灾事业实干创新——记江苏省徐州地震台台长居海华
Order Allocation in Industrial Internet Platform for Textile and Clothing
意想不到
大黑
逻辑思维
大黑兔做了一个春天的梦
绕口令、谜语
胡天成教授治疗小儿厌食症经验撷菁
Reliability Allocation of Large Mining Excavator Electrical System Based on the Entropy Method with Failure and Maintenance Data
走不出的遗憾和伤痛——几位同事写在北京电视台原台长王晓东辞世一个月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