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在乎手

2021-03-30 20:01胡烟
延安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陈继儒董其昌

胡烟,本名胡俊杰,女,山东龙口人。鲁迅文学院第27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散文选刊》《青年文学》等。曾获冰心散文奖。

多寿与损寿

万历四十年壬子(1612年),董玄宰58岁。三月修禊日,气候温良,初春的阳光柔和地洒在画案上,空气里没有一缕尘埃。宇宙归于宁静。董玄宰心思澄明,端坐许久。他想起了一些人。想起与之交好的李贽、王锡爵、公安三袁……昔日的同好、禅悦故交,此时,都已经故去了。袁宗道放弃内丹修炼转而禅悦“乐”生,却在40岁就离世了。他的弟弟袁宏道虽然有才华,但也是沉迷于酒色,只活了42岁。这些身边人身边事,无疑是一种警惕。再看看自己,多年来,在党朋之争激烈的扭曲时代里如履薄冰,不轻易得罪同僚,为的还不是“永葆性命之期”!人,只有健康地活着,才能享受到眼前这一切:阳光、暖风、春和景明,还有官位财富。想到这里,董其昌提笔展纸,以谦谨的行楷,写《养生论卷》。每一笔,都是对长寿的祈祷。

董其昌是个内心无比强大的人,这世间的事,似乎没有他不能摆平的。他的祖上虽然是官僚出身,但到了父辈时期,家道已经败落。董其昌自17岁开始参加科举考试,三次乡试落选,自负的“狂生”心情很是郁结。但他没有一蹶不振,而是專注于修习禅学,重新振奋精神,32岁由禅宗语录悟得文章宗趣,从此考试一再告捷。他总结的八股文写作“九字诀”,成了科考的范本。

纵观他的从政生涯,生存环境都极其险恶。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与以顾宪成为首的东林党之间,进行着你死我活的斗争,随时有可能被株连。但董其昌每次深陷危难,或托病回乡,或左右逢源,总能化险为夷。并且在71岁高龄,做到礼部尚书二品官位。

强者,就是能为自己命运掌舵的人。似乎,所有的境遇,他都能跃其上而成其主。而唯有面对死亡,他没有把握了。谈到死亡,他如临深渊。他只能尽量避开,让自己活得淡然,活得理性,生怕失了神志而不幸枉死。他想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来探讨“生”的奥妙。

董其昌对养生念兹在兹。作为书画家的董其昌,看到黄公望的画里跃动着明亮的生机。这种生机,不是将山水在平面上重新鲜活起来那么简单,而是一种生命的内力,透过笔墨呈现出来。这正是他最为痴迷的东西。黄公望活了82岁,其长寿堪称董其昌的偶像。董其昌对黄公望作品的临摹更加迫切而立体。

时光回到万历丙申(1596年),42岁的董其昌得到《富春山居图》,当山水长卷在面前徐徐展开的时候,他惊呼——吾师乎,吾师乎!每次展阅《富春山居图》,董玄宰心脾俱畅。一日观瞻,便是享一日清福。

他分析说,黄公望在富春江一带隐居,以烟云为供,吸收了天地真气,并能寄乐于画,所以才有这样的灵秀和隽永啊。继而又总结出:“画之道,所谓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故其人往往多寿。至如刻画细谨,为造物役者,乃能损寿,盖无生机也。”画里有生机,作者因而长寿。反之,像仇英那样,谨慎刻画,太过劳心,所以损了寿命。

由此,赵孟頫也尝遭董其昌诟病,原因很简单,他虽然画得好,但也才活了60多岁,可见是“为造物役”的弱者。继而,在董氏总结的“南北宗”理论中,作为“元人冠冕”的赵孟頫,未能跻身“元四家”行列。

虽然如此,但赵孟頫还是常常被董其昌拿来当镜子照——如今,我的水平超过了赵孟頫吗?当然,他对比的是两方面,一是官职,二是画艺。他在笔记里说:“《图画谱》载尚书能画者,宋时有燕肃,元有高克恭,在本朝余与鼎足。若宋迪、赵孟頫,则宰相中煊赫有名者。”他的野心,古人今人,统统要超越。其实,他心里很清楚,能够跟他相提并论的,历史上只有赵孟頫一人而已。

宇宙在乎手。董其昌笔下的“宇宙”似乎包含一切物质,天、地、山、水、树、石、竹、苇,他将万物运行的气韵、规律握在手中,用以滋养生命。这是谈绘画,又是论养生,且还是生存之道。按照他的理论,一切的前提都是,活着,高质量地活着,并凌驾于万物之上。

浊与清

董其昌对养生有执念。从这一点说,他更像是个俗人。而其知己陈继儒对董其昌的评价却是“视一切功名文字,直黄鹄之笑壤虫而已”,说董其实是相当淡泊的一个人。联想到“民抄董宦”事件,顿觉矛盾重重。

暂把“民抄董宦”搁在一边,说陈继儒。

“余尝净一室,置一几,陈几种快意书,放一本旧法帖;古鼎焚香,素麈挥尘,意思小倦,暂休竹榻。饷时而起,则啜苦茗,信手写汉书几行,心目间,觉洒洒灵空,面上俗尘,当亦扑去三寸。”《小窗幽记》里,陈继儒为后世文人打造了经典生活的范本。后人遥想陈继儒,心生景仰,觉得他太清净了,清净得与世隔绝,超凡脱俗。陈继儒29岁,当街焚烧了儒生衣冠,绝意科举仕进,做一介逍遥布衣隐居于昆山之南。《明史》描述“继儒通明高迈,年甫二十九,取儒衣冠焚弃之,隐居昆山之阳,构庙祀二陆,草堂数椽,焚香晏坐,意豁如也”。

然而,陈继儒这个人物却是有争议的。他得了隐士之名,却又经常周旋于官绅间,遂为人所诟病。清乾隆间,蒋士铨作传奇《临川梦·隐奸》的出场诗,不少人认为是讽刺陈继儒。全诗是:“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终南捷径无心走,处士虚声尽力夸。獭祭诗书充著作,蝇营钟鼎润烟霞。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

陈继儒是最了解董其昌的人,董连其后事,都委托给陈继儒全权办理,可见交情之深。为了邀请陈继儒来赏画论艺,董其昌特意修筑“来仲楼”。陈继儒也曾撰文描述了一个相当动人的场景——“吾与玄宰并游胶庠中,若宫商相生,水月相赴。”形容二人的默契程度,像两种音律相合,也像水月自然相交那么美。董陈二人有相近的艺术观点,又都对养生术抱有极大的兴趣。在董其昌60寿宴上,陈继儒预言:“公有三无,笔下无疑,眼中无翳,胸中无一点杀机,此三点皆公寿征也。”真是一语说到了董其昌心里。

回到陈继儒对董其昌的评价,“视一切功名文字,直黄鹄之笑壤虫而已”,是否中肯?

董其昌人生最大的污点,便是“民抄董宦”事件。据记载,他的二儿子董祖常,相中了某女子,巧取豪夺不成,把人逼死。当地官员畏于董其昌的权势地位,一直拖延不敢处理,最终激起民愤。1615年3月15日这天,当地乡民聚集起来,仇怨者人数众多,放了一把大火,将董家宅地烧成了灰烬。董其昌带着家人狼狈出逃,很多珍贵藏品付之一炬。似乎仍不解恨,有人把这场群众自发的抄家运动记录下来,形成《民抄董宦事实》。文中说,董其昌一家,作恶多端不是一天两天了,“吾乡豪宦董其昌,海内但闻其虚名之赫奕,而不知其心术之奸邪”……这样的用词,令后世董其昌的追随者大跌眼镜。

董其昌会为此痛心忏悔吗?不得知。没读到只言片语,令人怀疑这段往事的真实性。而他类似禅语的“洒洒落落,一切过去相,现在相,未来相,绝不挂念。”“汝但无事于心,无事于心则虚而明,灵而妙,一念者,灵知自性也,不与众缘作对”,却映照在画里,成为永恒,深入人心。

虔诚画徒

或许,陈继儒的评价还有另一种解读,即董其昌对艺术和养生的热爱,超越了其对官位财富的热衷。毕竟,在官场的血雨腥风里提着脑袋生存的滋味并不好受。又或许,董其昌长期与达观禅师、憨山禅师等高僧交往,有助于其心性的了悟,确实令他生起了想要超凡脱俗的志向。

董其昌习书绘画,都下苦功。用尽大半生,他认真地临摹王维、董源、巨然、米芾、赵孟頫、倪瓒、吴镇……到了虔诚的地步。可以想见,无数个日与夜,他凝神埋头于前人笔墨中。把名作碑帖,临摹得历历在目,下笔即熟。

他藏画,赏画,不像是月下赏花,瞻得美貌,嗅得芬芳,然后回自己的世界里做个清雅的梦。他的赏画是一种高级的贪婪。他要与绘画史上最高成就者一相高下。他要汲取众家之长,做集大成者。从35岁入仕算起,董其昌藏画的品级随着官职的攀升不断升级,形成了良性循环。陈继儒在《妮古录》中记:“陆以宁谓董玄宰云,今日生前画靠官,他日身后官靠画。”对于名作的鉴赏,让他开阔眼界、提高创作标准。

眼前似乎可以浮现这样一个画面:夜深了。江南的夜,缠绵、寂静,像是外面下着微雨,让尘嚣尽然收敛。这样的夜里,董其昌最常做的事,便是赏画。彼时,他的画禅室所藏的名作,已经比博物馆还要丰裕。静夜赏画,难免有所思、有所感,下笔即成文。这一夜,即将步入耄耋之年的董其昌壮心不已,他将沈周的《仿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拿出来,展卷欣赏。这是他72岁的时候,畅游无锡惠山途中得到的,真乃意外之喜。为了分析沈周的笔墨特征,他又将自己所藏的黄公望原作《富春山居图》拿出来,摆在一起,一并欣赏。借着窗外湿润的气息,董其昌对沈周的这幅背临的作品,似乎更有感觉。那种苍润、老到的笔法墨法,触动了他的神经,他感慨道:“今复见白石翁背临长卷,冰寒于水,信可方驾古人而又过之”。他萌生了要临摹《富春山居图》的想法。这是他给自己出的考题。

第二年,他如期交卷。这幅《仿大痴富春大岭图》,又成为董其昌的得意之作,被众人赞叹不绝。

再看董其昌的痴心。1595年的一天,听说杭州的冯开之藏有王维的《江山雪霁图》,董其昌托人好说歹说,勉强有机会看两眼。他郑重其事,“清斋三日,始展阅一过”。为了浏览真迹,他提前吃了三天素斋。回来后,他在笔记里写:之前没见过王维的画,如今一见如故,与自己想象中十分吻合。莫非自己前世曾进到王维的府邸,亲眼看他作画的过程?

再有,文字里记:一个初夏的傍晚,董其昌兴致颇高。他带着从项德明那里买来的米元晖《潇湘白云图》,来到了洞庭湖。小船飘荡在太阳的余晖里,一眼望去,长天一色,空阔得有些迷蒙。董其昌兴奋不已,似乎找到了米家墨戏的感觉。他展开随身携带的画卷,将真景与画意对照,似乎,能够感知米元晖彼时作画的情绪。湘江上飘渺的奇云啊,许是米家山水的源头……

回到董其昌的画,清朗,意蕴流动于空白处,超然的宁静。你说不清他具体画的是哪一座山,哪一处的流水,却是呈现天地自然的本来面貌。朱良志先生说,董其昌画的,是山水的“性”。没有美丑的辨别,没有情绪的干扰,画中之境,是他澄明的心性。

写到这里,似乎陷入了矛盾。即道德品行是否为文人画的关键因素。解开这个矛盾,才能读懂董其昌。古人云:人品不高,落墨无法。近代陈师曾也认为,文人画四要素,第一便是人品。很多人对董其昌的人品与艺术成就之间的矛盾避而不谈。偶然间,这个盘旋在心里许久的问题,被我在潘公凯先生的一篇文章中找到了答案。他认为,文人画的决定因素是心性,而心性与道德之间,是有一定程度的错位。大师董其昌,恰好悠游于这个错位的空隙里。

《明史》评价董其昌:“性和易,通禅理,萧闲吐纳,终日无俗语。”名望、地位、长寿,董其昌尽收囊中。这么多世俗的愿望一一满足,却落得不俗的评价。不得不说,董其昌这人,真是高明极了。

读董其昌画,想起故人朱新建。

董其昌常写《养生论》,“戒浩饮,浩饮伤神;戒贪色,贪色灭神;戒厚味,厚味昏神;戒饱食,饱食闷神;戒多动,多动乱神;戒多言,多言损神;戒多忧,多忧郁神;戒多思,多思挠神;戒久睡,久睡倦神;戒久读,久读苦神。”想长寿,是有代价的。

朱新建点菜,所有带“猪”字的全上齐!卖画赚了钱,住最豪华的酒店,败光,又钻进胡同巷子租个单间,花生米就酒,照样神仙。朋友形容他“无法无天地潇洒着疯狂着”。他写了一本书,叫《决定快活》。

董其昌画画,天明朗,水悠遠,山空灵,心里没什么波澜。习惯性地把自己的心收摄起来,烟云飘渺,追求一种平淡。

朱新建画人物,用齐白石笔法,画风骚的小脚女人,甩开膀子把心里的欲望倾倒出来,看了让人脸红心跳。

本文写董其昌,却扯来朱新建。原因?画家大抵有两类,一类用性情作画,画里有表情,有通透的情绪和人格,愈真愈浓,如倪瓒、徐渭、八大山人、朱新建。他们透明,将所有的性情一盘子端在你面前,容不得半点掩饰,诚实得让你想哭。还有一类,是文徵明、董其昌,他们偏于理性。风格、布局、气韵,都精心设计。下每一笔都很谨慎,那种成熟和老到,靠着日积月累的渐悟,让你挑不出一点毛病,完美得风烟俱净。

朱新建活了60岁。朋友们著文哭之——多么好的一个人!可惜走得早。

董其昌活到82岁。有人把他捧上神坛,有人将其打入地狱。

责任编辑: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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