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乡村的“清明上河图”

2021-03-30 20:07崔完生
延安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清明上河图海波陕北

崔完生

海波先生的小说和随笔读了不少,诗真没有读过。突然有一天,他在朋友圈开始发以“即兴怀乡”为题的文字,粗看类似打油,细看韵味十足,再看魅力四射。“即兴怀乡”系列仿佛藏在深山的农家女子,以其质朴自然、清秀内敛,一下子就抓住我的眼睛,越看越耐看,越耐看越觉得厚重朴实有余,灵巧细腻到位,以至于每天一节读得不过瘾,愈发期待次日更新的内容。忽一日,这个系列定名为《万韵怀乡》,近万行,全文在《延安文学》2020年第5期刊发。当时还没有看到全文,我便迫不及待地给海波先生留言:“这期杂志要成为珍藏版!”

知道海波先生的大名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那个争相传阅他的成名作——中篇小说《农民儿子》的时代,他若神一般活跃在我的想象中,以至于将同事、熟人中认识他的人也当做仰慕、崇敬的对象。乃至后来有几次见面机会,我都躲躲闪闪不敢前去套近乎、凑熟脸。真正和他交识,是在2015年一次参加延川的活动,第一次同桌并相邻吃饭,酒席上下他都那么随和、直率,完全没有想象中的模样,倒是很像老家的大叔,能言善谈、亲切和蔼、刚柔兼备、胸怀坦荡。自此后,因与他恰好同住一个小区,常在黄昏散步时能够相遇,每每遇到便由相向转为同向,边聊边走,上下古今皆为话题,一来二往俱醉身心,多日不见还心心念念,居然有相见恨晚、难舍难离的感觉。

作为资深作家,海波出版的著作有:长篇小说《高原落日》《民办教师》《小城欲望》《遥远的信天游》,中篇小说集《农民儿子》,散文短篇集《烧叶望天笔记》《谈天说地》,纪实《回望来路笑成痴》《我所认识的路遥》《延川城里去赶集》《人生路遥》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冰心散文奖”陕西省优秀故事奖、陕西省农村小戏剧本奖等。又因他是路遥生前十分要好的朋友,在陕北、乃至陕西文学界都是孤胆侠客式的独立创作型实力作家。年近古稀的一次回乡祭祖,触发了他对50年前乡村的怀恋,随手记下几行抒怀诗句。没想,这一记便不可收拾,诗情奔涌,流水行云,洋洋洒洒成为长篇。全诗81节,另有序和结语2节,涵盖了陕北乡村的春夏秋冬,雨雪风尘;山水田园,农事农耕;情感情趣,民俗民风;生产生活,恋爱婚姻;年节时令,秧歌道情;政情民意,教育手工;种植养殖,祭祀祖宗;生老病死,老中青童。

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海波先生,农村情结已经深入血液骨髓,虽然在青海、北京、西安等地工作生活几十年,但是乡音未改,乡情未变,性情依旧是陕北铁骨柔肠汉子,只不过是文学的才情与天赋给了他更多的聪慧、机智和豁达。

文如其人,诗亦然。

全篇从婴儿降生起笔,“懷胎正月正,雪花飘上身。阳湾灵芝草,苗苗扎下根。”这是民歌选句,也是民风民俗民情民生的泉源,“苗苗”本意是植物的幼株,引申为人的初始和稚嫩状态,这不单指人生的希望,而应该理解为人生的“鸿蒙”。文字浅显易懂,叙事诙谐幽默,行文流畅自如,寓意深入浅出。从第二节开始便交代社会大背景和农村状况,将陕北农村的生产生活画面铺展开来。“大势如‘天演,弱死强留存”中的“天演”一词,似乎应该是全篇的一个“手筋”,把全诗写作和存在的理由用这样一个暗伏的手法来点明,发展、进化、变化才是怀乡唯一的进出口。

诗篇中书写人生大事的生死、饥饿、生育、说媒、嫁娶、离婚、饮食、童趣、谈恋爱、交朋友;反映社会生活的观念、风俗、祭祖、教育、校园、赶集、庙会、穷困、压岁钱、秧歌、道情、拜年、唱小曲、救济粮;实录自然环境的大雨、水塘、山泉、洪水、秋景、摔跤、大雪、沙尘暴;记述居家生活的榨油、蒸糕、杀猪、腌酸菜、做豆腐、做年饭、糊窗、贴对联、吃饺子、穿新衣等等,都成为海波先生书写的主体。

涉及到农事的犁地、翻地、挖粪、送粪、锄地、换茬、做饭、送饭、种麦、夏收、打麦、分粮、赶毛驴、栽红薯、种棉花、洗绵羊、剪羊毛、摘豇豆、收割、铡草、砍柴、打坝等写得则更为详尽、生动,流程严谨、趣味盎然。

一部长诗,几乎将农村百态一一呈现。这是何等的壮阔!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故乡,这个故乡既是独特的,也是共享的。海波先生的故乡,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陕北延川乡下的一个具体村庄,也是众多陕北人共同生活和记忆中的家乡,更是几代人共同经历的那些特定年代的精神原乡。

在某种意义上讲,每个人的经历史就是一部断代史,每个人的家乡史就是一部社会史。《万韵怀乡》中主人公虽不是80后90后00后,但书写者、阅读者一定要将自己保持在童年青年状态,或回归到自己的故乡祖籍方能体会其中的趣味。

在“孩子打野场”中,经历50年代至70年代这段岁月的,谁不曾经历过那些熟悉的场景?“天天出怪招”中,哪个初上学的孩子没有顽皮过?读到这些地方,我仿佛回到十岁之前,那段在故乡生活的情景往事一一浮上脑海。诗中写的人或事,都如一条引线,把童年的记忆点燃,童趣童真如决堤之水,漫过心口,漫上脑海。在写男婚女嫁的多节诗中,看似写了一些穷乡僻壤的恶俗,实际上把处于文盲半文盲状态的农村人的心态、情智,甚至刁蛮、耍泼的细节书写得栩栩如生,折射出了改革开放前中国大部分地区的民间婚俗状态。婚事是人生大事,里面反映出来的便是农村最真实的部分,既有封闭自私,又有精明大度;既有目光短浅,又有百年忧患;既有互为伪装,又有彼此诚信。写文字,重要的不是三观正与不正,而是三观真与不真。海波先生写活了,仿佛是我家、你家、他家的旧事。是非、曲折、对错都是属于那个年代的,属于那几代人的。虽为过去也为今事。多少人把婚事前后的诸多大礼小节,耿怀于心,甚至终生不忘。因为社会的、家庭的、个人的种种物质与精神层面交织的特质化的东西不随水而走,不随风而散。存在的不一定合情合理,但存在和存在过的真实性、不可逆性,是需要文学来挖掘的。

最是写农事的篇什,事无巨细,用心良苦。用叙事手法写细节是小说笔法,作为抒情为主的诗歌中用叙事手法也是常见的,尤其是经典史诗,无一不以叙事为主。叙事,使得情与理之间有了纽带和桥梁,使得乡村生活有了动感和温度。这些篇什精妙之处在于时令、场景、人物之间的悲喜、苦乐、冷暖有机融合。如,“男孩儿折春柳,调试咪咪声”“一头扎男怀,乱拳狠击胸”“炕头子女睡,父母夜夜灯”特定的情景与人物的言行举止,把乡村的闲情乡趣、爱恨情仇表现得活灵活现,与《木兰辞》中娓娓道来的白描有形似,与《长恨歌》中纵情的渲染也有神似。在“目送唯背影,脚踪成水坑”“几代喜与怨,一起付流水”“依稀有人哭,蒿深不见人”“本是人扫雪,也算雪扫人”中,又把人生的终极指向,从生活的纠结繁复拉回诗歌的悲悯之中,感与叹也上升到理性和智性的层面。

生活,不单纯是生命的历练与体验。而是生命体在流转的时空中与自然、人文的互相融合、相悖,彼此在不断调整、修正,也许就一直在那里相守相望。这个过程中懵懂多于明白,机械多于灵活。在某种意义上讲,为了活着的生活更接近本真,人间至高的理想和信念不见得是全是实现价值梦想,仅仅是活着。所以,海波先生写的腌酸菜、打土坝、砍柴、榨油等等,均是维系生活的必须和必要,既无选择性,也无情趣可言。情趣是一种后阅读状态,只有在远离后回忆或者站在场外观看才出现。“此时准备好,堪堪吃半年”“乡风尚忍让,集贤也养奸”“忠厚无两样,内外一样鲜”的无奈与喟叹,才是生活本来的面目。

人生需要仪式感。婚丧嫁娶是为亲人、为他人的仪式,只有过年才是每一个人为自己精心打造的集体有意识的狂欢。从蒸糕、杀猪、做豆腐、做年茶饭,到赶集、扫窑、糊窗、贴对联,再到祭祖、穿新衣、吃饺子,无一不是借年的节令给生活以一种形而上到形而下的仪式。到了正月的闹秧歌开始,才算是这场狂欢的高潮。男女老少寻找自己喜欢和适合的位置,当主角、配角或观众。“人闲思乐事,气氛顿时成”“火药密封炸,精神放开疯”“劳苦压春意,瞬时如井喷”。万象之中,将人情事理写得入木三分,唯恐言不及义。海波先生信手拈来诸多实例植入其中,诗中的很多人物虽然无名无姓,但我们在阅读的时候总是在追忆自己生活的过往,回望中看这个人物究竟是自己熟悉的、听说的谁,他可能是某个人,他一定是那个人。秧歌场子是个表演场子,但更是现实的集中表现场子,这个场子是率性的、浓缩的舞台,演员都在扮演着自己。“千年流传事,尽入闲话中”,所有闲话都是精心构思的台词,只不过是恰好有人把我们想说的词给说了。

就结构而言,作者按照生活狀态的随意性、随机性方式来书写,试图在某一个、某一些事件和情节上具体化,通篇没有采用很严谨的方式,反倒使得日常成为通篇结构的隐形框架。在似有似无中间,把一年四季、一生头尾都碾进文字。细细读来,米面糠分类清爽,瓜果菜搁置有序。繁而不乱、长而不冗之中,将看似不相关的事体在不同的诗行中互为补充、互为印证。小节完整、段落分明,彼此既可以上承下启,也可以单独成篇,甚至可以调换位置,使文本的系列性结构愈发稳固。最值得欣赏的是,面对丰富多彩的内容,诗中塑造了多个虚拟性人物和场景,在阅读中又没有虚拟的感觉,反倒觉得就是那个人,那个人的形象、性格、情感完全抛开个体化、独特化塑造,而是追求一种都是你我、都非你我的大众化角色,在诗中出现得、表现得合情合理、真实生动。在细节处理上,把单一事件的来龙去脉交代得非常清晰,尤其是一些涉及到工艺、工序的地方,基本上可以说就是一个完全的手册,使得诗歌具有了“教”的功能,这样一处理便将诗的长篇幅化作相对独立的节和小节,繁而不杂,多而不乱,充分表现了作者对陕北乡村生活的深刻洞察力和精准控制力。

文学若有使命,也不为外乎体现在见证时代、弘扬价值、彰显艺术方面。《万韵回乡》书写了近半个世纪间乡村的生活真象与真相,表现了几代人在乡村的价值依存与取向。我们在海波先生的这幅陕北农村的《清明上河图》中,找到自己心动情动的开关,引发生命个体的往事记忆奔涌而出,形成属于我的另一幅《清明上河图》。这便是这部作品的意义。

前不久,与海波先生的一次聚会中,他说自己是年近七旬的老头儿了。我说,你不敢这么说,这么说咱就有代沟了,我看你顶多38。海波先生笑着说,胡说,我才18。我们彼此相对而笑,相拥碰杯。文学是应该忽视年龄的,因为文学没有年龄,这不仅是一种心态情态,更是一种使命担当。

让童年活着,让青春活着,让乡村活着,让历史活着,让文化活着,让人性活着,是文学与文字的天职。全诗采用了大量的方言乡音,不显生僻,反倒平添趣味。陕北人读来,更有“童子解忧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的亲切随和,正体现了“返璞归真”这一文学的至高境界。

读完《万韵回乡》长诗,深深为海波先生的胆量、笔力、修养感到惊诧!我为什么要给海波先生留言说“这期杂志要成为珍藏版”,因为《万韵回乡》里面既有作者的“通识”,也有读者的“共鸣”,梳理了几代人隐含的纯朴和疼痛的记忆,这份纯朴和记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浓郁!

正是:逝水东流去,诗文证史来。

或是:回乡恍如梦,万韵启新篇!

责任编辑:高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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