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槐成铎

2021-03-30 05:44乔林生
延安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郭沫若书法

乔林生,陕西延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纪实作品集《军旅人生》、长篇报告文学《1998中国大抗洪》、散文集《肩上有山》等。曾四次荣获中国新闻奖,《1998中国大抗洪》获全军优秀长篇报告文学奖。

李铎幼时叫青槐。青槐念过4年私塾。上高小时,日本鬼子从庆安部那边骑着高头大马杀过来了,于是学业中断。青槐的父亲就托一位乡亲,推荐他到县城中的瓷器厂当学徒,干了一年多,青槐就不干了。青槐家就找了个先生补习了个把月,拿到一个相当于高小毕业成绩的证明,代替文凭去参加考试。一考,青槐还真考取了湘东中学。

有一天,他走到了学校大门口一看,墙基下贴了很长的一个标语:第四野战军中南军政大学湖南分校招生。旁边还贴着招生简章,里面写了几个条件:必须是高中毕业或肄业,年龄18岁以上,身高一米六以上。身体条件,青槐没有问题,年龄也合适,身高正好一米六。差就差在学历上,人家要求高中毕业或肄业,青槐初中也没毕业,充其量可算初中肄业。青槐心里直打鼓:“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参加不了,真是不甘心,我要碰碰运气!”

青槐思来想去,就想改个名字,到时考取了就考取了,考取不上别人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不会留下什么话把。他连夜翻字典,翻来翻去就翻到一个“铎”字。他一看这字的释义挺好,有唤醒民众之意,读起来也好听;字体繁,写起来也一定好看。那就叫李铎吧。从此,他就不叫李青槐了。

第二天,李铎去考试了。考三门,一门是语文,一门是数学,还有一门是自然课。他看题目不是太难,不管对不对呢,哗哗哗把题做完了,几乎是第一个交卷,关于学历问题,他如实向校方说明了问题,果然如愿地考取了军政大学。

1949年,李铎从中南军政大学毕业。当时有几百号人,李铎被分配到第41军。李铎工作很积极,做政治宣传工作,写字、画画……他每到一地,就把那个营区的门面弄得挺好,甚至有的连队都把他借过去写对联,写标语,写文字材料什么的。于是他被调到41军军部搞总结。搞完总结回来,连队开了一个支部会,吸收李铎为共产党员。

这时,中央军委下来命令,要41军选派几个人到信阳步兵学校深造,選了5个人,李铎是其中之一。各学员连每星期要出一期黑板报,每次评比的时候,李铎出的这个黑板报,都能拿第一,叫做“状元报”。过了大概两年多吧,上级下来一个通知: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博物馆建起来了,光有房子没有人,要从全军抽调两千多名官兵,李铎便是其中之一。

以前没怎么接触过古代的大书法家的作品,总是拿着别人给的一个不知道谁写的没头没尾的字帖照着练。现在好了,来到了北京,到处是一流的书法作品可供临摹学习。李铎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书法的海洋。有一次,参观十三陵水库,坝上有一个很高的碑,碑正面刻着郭沫若书写的铭文,他掏出纸笔慢慢临摹;参观了颐和园,“颐和园”三个字又让李铎走不动道了;参观北海,他又被北海的门匾吸引住了;参观故宫,那些书法作品更是让他一步三叹,流连忘返。

故宫珍宝馆、绘画馆、瓷器馆等馆标都是郭沫若题的,白字黑字。尤其是绘画馆,不仅有郭沫若的字,还有其他几个书法家的字,都是大家风范,各有特点。可看过来看过去,李铎还是更喜欢郭沫若的,那字就是气度不凡。李铎就在原地临摹。那段时间,只要是遇见郭沫若的字,他总是趋之若鹜,爱不释手。

以后李铎的工作又有了几次调动,由政治部调动到管理部门,又由管理部门调动到办公室当秘书,后被任命为编研处研究员、研究馆员。

做秘书工作期间,业余时间相对多了一些。李铎又开始了书法练习。没有那么多钱买纸、买墨、买笔,他就用手指在大腿上比划,在雪地上比划,在空气中比划,走到哪写到哪。

“练书法,不一定在纸上,不一定有墨,不一定有笔。”他家的厕所墙上面是粉墙,下面是水磨石。夜里睡不着,他爬起来蹲在厕所里,用毛笔蘸点水在墙上写字,写完了也不用擦,等干了又写,写了又干。人家请他到海边玩,他就利用海水有节奏的起落,在沙滩上写。在山上,捡一个树枝当笔。在路上,捡一个小石子也是笔。他的笔是万物,他的纸是大地,他的墨是江河湖海。

以前,李铎买过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照着练过一阵子。被郭沫若的书法迷住后,他放弃学王羲之,集中时间攻郭体。

有一天,《解放军画报》社的一个编辑来军博办事。他首先到办公室找秘书接洽,见李铎正在给别人开介绍信,就站在桌子边上看。李铎的一手毛笔字龙飞凤舞好不潇洒,男编辑赞赏地说:你给我们写写标题行不行啊?

顶顶大名的《解放军画报》让他写标题,求之不得呢,从这时起,他开始给《解放军画报》写标题。不知什么时候,一本刊着李铎写的标题的《解放军画报》在浙江被一位有心人看到了,他们刚建起一个大水库,名叫梅垄水库,正在寻找写字写得好的人题写库名呢。于是他们以组织的名义发来一封信,要求《解放军画报》第几期、第几页上写标题的那个人给他们题写水库的名字。大坝上每一个字要做好几丈高,这可是展示才华的大好机会啊!李铎反复写了好几遍,选中自己最满意的一幅给他们寄去了。

梅垄水库剪彩那天是人山人海,很多人都被“梅垄水库”那几个熠熠生辉的大字所吸引,都在打听这字是谁的字。不久,梅垄水库附近的公社又搞了一个水库,领导说我们也请这个人题写库名,李铎当然义不容辞。连续两次为水库题名,李铎在江浙一带名声大噪。

1976年打倒“四人帮”,郭沫若写了一首词叫做《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荣宝斋这个时候就想出挂历,他们请李铎用郭沫若体书写郭沫若的这首词。郭老的这首词李铎写得得心应手、大气磅礴,一经面世,顿起波澜。自然而然,一传十,十传百,从四面八方来信的、登门的、打电话的人络绎不绝,求字的越来越多,排成了长龙。

李铎摆脱郭沫若体大概是在80年代初期,这是由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一个跨越。风格的变化就是一种创造。怎么创造?非得把那个字拆了又拆写成书法。

李铎说:“各人有个人的心境,各人有个人的方法,各人有个人的特点,各人有个人的变化,这个过程就是创造。”

在这个发展变化过程中有一个坎,比方说李铎原来写郭沫若体写得很好了,他现在要离开郭沫若体去另外一种途径,很苦恼。用什么方法来改造,当时想的就是用魏隶来改造。

创新是个过程,是个曲折漫长却又必不可少的过程。李铎写郭沫若体就是一个过渡行为,他一定要跳出郭沫若体,发展一个新的方向。他宁愿一时写不好,也要不断摸索前行。

摸索了很长一段时间。李铎买了很多帖。看见谁写东西好,总要认真揣摩,报纸上看见好的,就用心去琢磨,人家这笔怎么写的?他不仅是向前人学习,向高人学习,甚至向比他年轻许多的同道学习。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李铎书体横空出世。

“以魏隶入行,独创出古拙沉雄、苍劲挺拔、雍容大度而又舒展流畅的书法风格——李铎的作品于平淡朴素中见俊美,于端庄凝重中显功力。”“人书俱老,雅俗共赏。”这是行家对他的评价。

一旦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以后,李铎在书坛上如入无人之境,纵横驰骋。

有一年春天,李铎偕夫人荣归故里,先到长沙再到株洲。在株洲他只能住一个晚上,好多人围过来求字。一个县长闻讯赶到株洲截他,县长拿来杜甫的诗《次空灵岸》,请他书写一幅大字,他们准备将其雕刻在空灵岸上。空灵岸就是湘江边上的一个很高的悬崖,有十几二十米高,三四十米长,悬崖顶上盖了一个大庙,有一千多年历史了。

最是故乡情难却。李铎一中答应说:我来写一张六尺整张的,你们拿去放大。

书前,铎老喝了点家乡的老酒,情绪一下到位了,心无旁骛,心无杂念,有的只是对杜甫这位伟大诗人的敬仰之情和对家乡人民的厚爱之意。其时,只见李铎一笔在手,激情难按,随心所欲,恣意汪洋,挥洒自如,一气呵成。围观者掌声如潮,书写者心满意足。后来,由杜甫作、李铎书,高6.4米,宽21.8米的《次空灵岸》巨作,赫然屹立于在空灵岸悬崖之上,巨作脚下是滔滔湘江,后成为当地一景,成为游人参观游览必经之处。

李铎说:“有压力不一定不能写好,但是一定情况下,很急促的情景,很放松的心情,哗哗哗一挥而就,可能就会出精品。”他看着我说:“那年写毛主席的《七律·长征》,也是没有任何压力、一挥而就写成的,是我很满意的一幅作品。”

1990年代,中南海请李铎写一张大字。那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开会的地方,神圣而庄严。中央警卫局的王学岭事先给李铎打电话,要求他到中南海现场书写,内容就是一首毛主席的诗。李铎到中南海一看,那个纸很大,偌大的一张桌子上都铺满了;那首诗字很多,有100多个。李铎个小,胳膊没那么长,坐下来写不行,站起来手够不到写第一个字的地方。开笔前,李铎事先对几位小战士讲解一番,我该怎么写,你们该怎么拉纸,你们找我不行,我来找你们;再准备两个大碗,一个装墨,一个端水,而且那个墨碗水碗得离纸远点,别一不小心泼到纸上面去了。接着,他让几个战士往下拽纸,写第一个字,写完往上一拽,再写一个字,然后再往右一拽,写一个字,瞄一瞄线路,再写一个字。有点像丁俊晖打台球,看准了前后左右的线路才下手。

中南海的这幅字是李铎写过的最大的一幅字,中办的同志非常满意,他自己也感觉不错。还有一次为晋唐书画院写横批,写完一看,一个字下面掉了一个黑点。他一看这个字挺好,说你们千万注意,这一点真的不能去掉。这一点本身也是字的一部分,掉的是恰到好处,还可以增添美感。

李铎在韶山留下的墨宝也值得一提。那是他头一回去韶山。李铎一边参观,一边感觉到毛主席真的是非常伟大的一个民族英雄。可现在的年轻人,对毛主席开拓的事业,对他在历史上的功绩,渐渐淡忘了。李铎觉得应该进一步宣传毛主席,让我们的后人世世代代记住毛主席,永远不要忘记毛主席对中国、对世界所作出的贡献。李铎一边参观,一边琢磨,“韶光永灿”四个字就在脑子里形成了。

进到毛主席幼时看书学习的地方,客厅里摆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韶山的老乡说:“湖南的书法家回来拜见毛主席故居了,你能不能动动笔啊?”李铎说:“好啊,很荣幸啊!”

这时,他们去铺纸,纸大桌子小。李铎跟他们布置,帮忙的人应该怎么协调,怎么配合,然后他拿起大筆,略作思考,巧妙下笔,“韶光永灿”四个大字跃然纸上。

新疆吐鲁番有个火焰山,四围都是黄沙。驻守那个地方的部队给李铎写了一封信,请求他书写“火焰山”三个字。李铎对边防部队的要求一向有求必应,不收任何报酬。很快,他写好此字给他们寄去了。当地的同志将“火焰山”刻在火焰山一块大石头上。此处是人们观察火焰山的最佳地点,也是照相的最佳地点。到这个地方旅游的人特别多,一些朋友从新疆回来给李铎报信,说我们在火焰山看到你写的字了,还真成了一个风景热点。

田汉大剧院盖在长沙,很大。他们提出让李铎题写剧院名。现场没有桌子,就摆了个小凳子,一张小纸,笔也不怎么好使,李铎当时信笔写完,就交给他们了。

李铎是个办事认真的人。回北京以后,他左思右想,觉得“田汉大剧院”这几个字没写好。这么大个剧院挂着个写得一般般的字,掉价,牌子还不得让人给摘了?不写就不写,要写就给人家写好。于是他又认真地写了好几幅,最后选了一幅自己最满意的寄走了。他打电话通知了剧院领导,人家当然喜出望外。

现在,人民大会堂、毛主席纪念堂、军委办公大楼,几乎所有重要场所,都悬挂着李铎的作品;大漠边关、高山哨所、海防一线,更有他留下的墨迹。他的大作还漂洋过海,成为国家赠送外国元首的礼品。

毫无疑问,李铎和沈鹏、欧阳中石齐名,是当代中国书坛最具影响力的三大书家。沈鹏先生的作品出神入画、灵动飘逸,一手狂草几乎无人企及。欧阳中石先生的作品自成一体,老道端庄,而他对书法最大的贡献,就是将书法艺术教育引入首都师范大学,进入了高等教育领域。而纵观李铎先生的作品,可以用一个“气”字来形容:气度不凡,气势磅礴,气象万千,气场之大令人叹为观止。

早在1980年代就有人称李铎为大师,他从那时就反对,一直反对,到现在也反对,他说他绝对不要这个大师称号,一辈子不要。

2010年7月,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国文联主席孙家正亲笔为《李铎图片集》出版题写的序言中称:“60载军旅生涯,70年艺术春秋,80岁人生历程。李铎先生是我尊敬的长者和著名的书法大家。”对这个“书法大家”的称谓,大家认为恰如其分。

2011年8月16日至28日,中国书法家协会、中国人民解放军书法创作院、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北京世纪名人国际书画院为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90周年,在北京隆重举行“我爱我的祖国———李铎诗词书法展”。本次展览展出李铎先生的自作诗词(楹联)书法作品82幅,多为巨幅力作,书体多变,风格迥异,形式多样,格调高雅。展厅面积2000多平方米,配有李铎先生在名山大川采风的巨幅照片,同时循环播放李铎专题片的视频,军内外各界领导和社会文化名人以及普通老百姓达数万人云集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全方位一睹大师的艺术魅力和风采,成为书坛一大盛事。

后来,我离开文化工作岗位,与李铎先生打交道少了,只是在郁钧剑组织导演的“中国文化艺术界百花迎春晚会”上见过铎老几次。每次,我都会跑到前排的主桌跟年事已高的铎老打个招呼,说几句话,看他思维敏捷,身体尚健,自然很是为他高兴。

再后来,我得知从2015年至2018年,李铎先生分三次将自己创作的书法作品和个人收藏品共10109件套全部捐献给军事博物馆。李铎认为唯有如此才能物尽其用,才算叶落归根。这就是一位用全部心血和智慧继承、弘扬、创新中华民族传统审美思想,创作、实践、发展现代书法艺术并建立自己庞大的书法王国,为社会各界共识共知的艺术大家的风范。

在此,我套改孙家正同志10年前的那句话,作为本文的结尾:

90载人生历程,80载翰墨春秋,70载军旅岁月,李铎只为书法艺术而活。

责任编辑:张天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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